沒幾日,我們就見到了那叫芙蓉的女子。
她穿著甚為大膽,胳膊上攏著紅紗,能透見白嫩的膀子,不算極美,但體態風騷,一舉一動皆是風情,嘴角的一顆小痣勾的府里的男男女女都想多看幾眼。
我越看,越覺得熟悉,仿佛在哪裡見過她一般。
一進府,她就成了表公子的心尖寵。
從沒來四小姐院裡請過安,對舅夫人也並不恭敬。
舅夫人不敢找芙蓉的事兒,怕表公子會鬧,只對四小姐逞威風,嫌她勾不住夫君的心。
當初介懷四小姐和表公子整日在一起的人是她,如今不住一院了,不滿的也是她。
舅夫人指點:「你要守孝,身邊的丫鬟合該提拔兩個伺候你夫君,由著那狐媚子鬧,遲早爬到你頭上去。」
「我看啊,你身邊那個叫雲珠的就不錯。」
我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同手同腳地跟著四小姐走回芙蓉院。
四小姐忙讓人給我倒熱茶:「別怕,我就是死也不鬆口了,我身邊的人還輪不到她們指派。」
我這才放下心,不過也再不敢出院子。
舅太太說的沒錯,芙蓉一日比一日猖狂,先是搶了四小姐每日補身子的燕窩羹,後是大放厥詞,說四小姐的院子用了她的名諱,是表公子特意為她建的,遲早得讓出來。
四小姐聽了生氣,要把院子改成居月院,和好不容易來一次的表公子鬧了個不歡而散。
臨走時,表公子大發雷霆:「你只端著你的傲氣去吧,在我眼裡,你連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芙蓉。」
「實話告訴你,要不是母親說你嫁妝多能填補家用,我才不娶你的,你日後就在這院裡反省,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嫁人不到半年,四小姐便被禁足了。
廚房裡送來的菜色一日不如一日,連點葷腥都見不著。
送飯的人說,四小姐既在守孝,葷腥是半點用不得的。
簡直強詞奪理。
大戶人家長輩多,若個個去了小輩都這樣守規矩吃素,人不知得清瘦成什麼樣。
規矩是說給外人聽的,哪家背地裡不是該吃什麼吃什麼,還得多出些補品,怕得主子們傷心虧了身子。
但人家扯著守孝這面大旗,我們也不能因此爭論。
隔上幾日,我就拿銀子托門房買些新鮮菜肉,在院裡開了小灶,單給四小姐做些補身子的肉粥。
她滿足地喝了兩碗,贊道:「雲珠,你的手藝越發好了。」
我有些心疼。
還未出嫁時,四小姐吃的都是上供的蓀米,如今連白粥都覺得好喝。
主子吃的差我們就更不必說了,哪日的飯食不酸不臭就是燒高香了。
一來二去,我與門房也熟了。
他見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跟我講了孫府不少隱晦。
例如舅老爺最喜歡庶出的那兩個公子,表公子早就想抬芙蓉進府,舅夫人一直壓著,這次不知從哪發了筆財。
還能是哪兒,這一下就把夫人當初給的銀子都糟踐光了。
夫人算破天,也沒算到她侄兒這麼不爭氣吧。
一日,門房忽然說有人來找我。
居然是我娘。
19
京都離家這麼遠,不知她怎麼找來的。
她老了,頭髮白了一大半,腰佝僂著,和沿街乞討的婆子一樣。
我記憶里,她是個多爽利的人啊。
操持家務,下地擔水都做得極麻利,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好媳婦。
我走到她跟前時,她湊近上上下下看我。
一雙眼睛像蒙著霧,要貼近了才能看清。
「昭昭啊,長高了,白了,胖了,比你大姐還俊,在這兒伺候肯定能吃飽飯。」
我不知道說什麼,喉嚨里像哽著根刺。
多少次我夢到她來尋我,衣著破爛,生活窘迫,而我穿著綾羅夾襖,仰著脖子告訴她我過得有多好,每日穿金戴銀,然後看她後悔地痛哭流涕。
可真見了,我心下只剩下茫然。
她拉過我的手,老繭和手上的豁口磨得我生疼,我看見她袖裡藏著的那隻銀鐲。
她顫巍巍地把鐲子褪到我手上,滾燙的淚也落在我掌心。
「我知道你怨我,留下這個死物也要賣你。」
「你祖母眼看著就不行了,你二哥生來體弱,年年要吃藥,早晚是要賣個孩子的。」
「娘沒辦法啊,你大姐那會兒十二,大戶人家不買這麼大的丫頭,她長得秀氣白凈,我怕人牙子把她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你二哥是家裡唯一的男丁,不能賣啊,小丫太小了,還不懂話,整天哭鬧,主家要惱了她,小命就沒了。」
說到這,她攥住我胳膊:「你從小就知道心疼人,一丁點大的人就幫著我燒火做飯,分個糖葫蘆也給娘留著,姊妹三個里,你最乖巧懂事。」
所以,我最乖巧聽話,就要賣了我。
為什麼最懂事的孩子,不能多疼一疼呢。
我想把鐲子還回去,這些年莫說銀鐲子,便是金鐲子玉鐲子我也戴過,實在不想要這手指頭縫裡露出的一點點愛。
「我不缺這個,給姐姐妹妹們吧。」
娘不接,「都走了,她們想戴也戴不上了。」
「什麼?」
娘的背更彎了,腦袋要垂到地上,「你走後換的糧食勉強吃了三個月,頭一個月你祖母就知道是賣了你換的糧,怎麼都不肯吃,生生餓死了。」
「小丫不懂事,餓得爬到院裡啃乾草柴火,那東西下不去,在肚裡團成個疙瘩,撐死了。」
「你爹為了省糧食,一天就吃一個窩頭,整日往山上跑,後來我才知道,窩頭他也不捨得全吃了,每日還分你二哥半個。」
「給他收斂時,褲腰帶在肚子上纏了三圈,瘦的和裝米的口袋一樣細了。」
那會兒我應該還在灶上當燒火丫頭,主子剩下的好菜雖摸不著,雜糧窩頭卻是管飽的。
等到了小姐院裡,平常些的點心都不愛吃了,多拿到湖邊去喂魚玩。
我問:「大姐呢?」
「死了,好容易熬過荒年,你二哥又病了,把你大姐嫁了換了二兩銀子,她那夫家不是人,有了身子還打她,她躲的時候,摔死了。」
大姐長我五歲,我幼時爹娘下地幹活,總把我捆在她背上。
賣我那天,她也跟著跑了好遠。
娘老淚縱橫:「還不如都賣了,許能討個活路。」
她罵縣太爺貪污了救濟糧,罵老天爺不長眼,罵大姐的夫家狠心,哭完罵完,她抹了眼淚,拿起門邊的拐杖樣的棍子。
她要走了,從老家走到這要兩天兩夜,她得早點動身。
我讓她留幾日,等我琢磨個法子。
她說:「不用了,你二哥那媳婦彪悍不講理,要知道你在這兒,非得貼上來扒你一層皮。」
「不過她悍些也好,你二哥性子軟,有她撐著家門我走了還放心些,去年還給你添了個小侄子。」
她又說:「你命好,如今吃穿不愁,聽主子們的話,別惹事,以後找個老實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去院裡拿攢下的銀子,只當給未謀面小侄子的壓歲錢。
等我回去時,小門已沒了人影。
門房說早走了,我一轉身的時候她就走了。
她走了,我的日子還得過。
好在一年的孝期就要過了。
20
四小姐除服那日,表公子踏進了將近一年沒涉足的芙蓉院。
是的,這名字還沒改。
沒有表公子點頭,四小姐鬧也沒用,不管是百姓家還是官宦人家,總是得男人們說了才算。
我又一次見到了芙蓉。
是由表公子小心翼翼扶著來的,他說芙蓉有了身孕,以後要四小姐多多照料。
芙蓉挺著未顯懷的肚子,眼角眉梢透露著對四小姐的不屑。
我這下離得近,她的五官輪廓,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太像一個人了。
幼時和我娘一塊織布的二嬸嬸,也是嘴角一顆小痣,村裡數一數二的漂亮。
再遇見芙蓉時,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草丫,是你嗎?」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身上的那股魅氣突然就散了,示意我去涼亭說話。
未語淚先流,她拿帕子蘸淚把臉上厚重的脂粉抹去,不好意思地把領口攏起,但穿得太輕薄,怎麼都蓋不住。
她和她娘長得真像,和小時候也像,我們那時年紀相仿,常常拉著手去割草,到河邊洗衣服,山里摘野菜。
後來我被賣了,就再沒見到過。
我問她這些年怎麼樣。
她笑笑:「過得好,穿金戴銀,吃喝不愁。」
她也問我過得如何。
我撿著些開心的事說給她聽,她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有沒有聽見。
我想過勸她幾句,在府里安穩些,一時能借著表公子的寵愛得意,可借不了一世,終歸要在女主子底下討生活的。
就是四小姐那不打緊,舅夫人也早看她不順眼了。
但多年未見,我深知彼此再不是能無話不說的小姐妹了。
我說起前幾日,娘曾來找過我,她立馬精神了,讓我一字不落地講給她聽。
聽完,半晌她說,「你娘對你可真好。」
我好奇她怎麼不問她的家人,她嘴角的笑很是譏諷:「總歸他們是餓不死的。」
她硬塞給我一串碧玉珠子,讓我悄聲收下誰都別告訴。
表公子只在院裡歇了兩日,就又和芙蓉廝混在一起。
他說:「我看這世家貴女也不怎麼樣,還不如羞花閣出來的,伺候的人舒爽。」
真讓這浪蕩子氣得半死,四小姐免不了又哭了幾次。
漸漸地,我們便摸出些規律來,哪日表公子來院裡以打點官場為名,要出些銀子,就給芙蓉院些好臉色。
要不出來,就滿口胡沁,把四小姐說成天底下善妒小性的女子,還要扯上死去的夫人和府中其他小姐。
有那些好事的老姨娘,偷偷向舅老爺告了表公子一狀。
表公子挨了罵,以為是四小姐所為,怒氣沖沖甩了四小姐一巴掌。
「妒婦,你不給我納妾,還不許我自己找,還敢告我的狀。」
他把四小姐拉到榻上,折騰了個半死,又拽了喜兒去外屋。
喜兒已定了親事,抵死不從,院裡人沒看到一般,只有我擋著屋門求表公子放人。
我沒求成,挨了一記窩心腳,昏了過去。
夜裡,喜兒吞金自盡了。
表公子覺得晦氣,不讓人收斂,丟進了亂葬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給舅夫人請安後,四小姐居然和芙蓉生了爭執,一同落入湖中。
21
正是隆冬時節,四小姐發了高熱。
但大夫都去了芙蓉那邊,我只能一遍遍給四小姐擦滾燙的身子。
催了幾次,孫府下人勸我:
「芙蓉姨娘小產了,你們自求多福吧。」
很快表公子就來了,把四小姐從床上拖下來打:「你不生也不叫別人生,是想看著我絕後嗎,賤婦。」
四小姐燒得昏沉沉,還不忘辯解:「我沒有,是她拉著我跳下去的。」
可這話說出來,實在立不住,任誰都不信芙蓉會不顧及自己肚裡的孩子也要陷害四小姐。
院子被表公子下令封了,他不讓大夫來瞧病,也不讓人送東西進來。
他說四小姐如此會裝,病自然也是裝出來的。
四小姐渾身燙得嚇人,一遍遍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雲珠,你信我。」
我信。
四小姐從沒對芙蓉肚裡的孩子有過厭惡,還問過我是男孩還是女孩,生下來會叫她母親嗎。
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
表公子走了沒多久,院裡來了十幾個粗壯婆子,說奉了表公子的命令,抄檢芙蓉院。
然後把院裡但凡值錢些的東西都搬走了,四小姐的陪嫁首飾,丫鬟們攢的銀子,頭上戴的珠釵,一樣沒落下。
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無恥的人家。
這不就是謀財害命嗎!
出這麼大的事,舅老爺和舅夫人怎會沒半點發覺。
顯然這孫府上下都沒拿四小姐的命當一回事。
我不能坐以待斃,四小姐要不行了,下一個死的就是我。
搜遍全身,也只剩下腕上那老舊的銀鐲子。
我咬咬牙,塞給了守門的老嬤嬤,威逼利誘讓她放我出去。
幸好,表公子只吩咐不許叫四小姐出來。
嬤嬤索性睜隻眼閉隻眼,讓我爬西邊的牆出去,別連累她們就行。
翻過西牆,再走過兩扇矮門,就是孫府的車馬房,五公子當初買下的幾匹好馬,正在那裡吃料。
跟著二小姐時,我也是騎過的,雖不太精通,但這時候也管不了了。
我牽了匹馬,不管後面的喝罵聲,騎上馬飛奔。
幸好,四小姐出嫁那日,我一路走著,記住了回侯府的路線。
一路疾馳,我不敢耽擱,到了侯府已力竭,恍惚間好像大公子抱我下了馬,我只說了句救四小姐,就暈過去了。
醒來時,四小姐已經被接進了侯府休養。
如今侯府一個女主子都沒有,竟是謝姨娘去照料的。
三小姐去年時得了場風寒去了,玉珠忠烈,跟她主子一塊走了,此事是真是假到底不知,不過真真假假也不須有個結果,無能為力便是。
謝姨娘便在院裡設了個佛堂,日裡夜裡誦經祈福,老爺見她沉穩不少,索性讓她先管著家事,等新的少夫人進門再說。
足足休養了一個月,孫府來了幾撥人賠禮致歉。
大公子與五公子教訓了表公子一頓,警告他要好好對待小姐。
我深知,他們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日子還得要四小姐自己爭氣才能過下去。
她哭著不肯回孫家,誰說都不行。
沒了法子,謝姨娘出面。
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四小姐總歸是願意回去了。
臨走前,大公子突然攔住我們,同四小姐商量要留下我。
不過她嚇怕了,拉著我不鬆手,好說歹說都不肯離開我。
我有些心疼,咬咬牙又陪著她去孫府。
回去之後四小姐也不親近表少爺,日日都要我守夜,哭著說自己怕死。
怕像三小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怕著怕著,她突然跟我說:「謝姨娘說有了孩子便好了,可上次落水我傷了身子,大夫說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這時才明白,怪不得她死都不肯回孫府,還說自己永遠站不穩腳跟。
「她說,自己不能生,身邊信得過的人生下來也算是依靠。」
她從我懷裡抬起頭,淚眼汪汪。
「玉珠姐姐,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
22
我如墜冰窟,四肢都在麻木,仿佛不聽使喚了。
是真的動不了了。
四小姐繞過我下了床,打開了屋門。
等候多時的表公子迫不及待走了進來。
「你比你家小姐有趣多了,還會騎馬,仔細看也有幾分姿色,丫鬟里屬你躲著我,如今還不是叫我得手了。」
那一夜的痛苦,我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想。
我只知道,我視為妹妹般的四小姐,在我的飯食里下了藥親手把我送給了一頭畜生。
我再也走不了了,走不出這深宅大院。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努力一生都握不到自己手裡。
就這樣睡過去吧。
再也別醒。
別醒。
「昭昭,昭昭。」
有人在叫我,很熟悉,聽到這個聲音就想哭。
我努力睜開眼睛。
是小姐。
她眼眶紅紅的,喜極而泣:「可算醒了,都三日了。」
我撲進她懷裡哭,想告訴她我有多委屈,多害怕。
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你說過你原來的名字叫昭昭,咱們改回去,我帶你走好不好?」
我流著淚點頭。
四小姐從門外進來,跪在地上磕頭。
「二姐姐求你了,讓雲珠再留兩年,等她生一個男孩,我就再不攔著。」
小姐怒極,扇了她一巴掌:「她不欠你什麼,你這樣會要了她的命,這幾日你還沒看清嗎?」
「可是她走了,死的就得是我,二姐姐算我求你了,你就忍心看著我死嗎,我不能生了,這府里都在盼著我死,我是你親妹妹啊,你怎麼能不救我。」
四小姐淚流滿面,對著我們磕頭。
我掙脫了二小姐的手,慢慢閉上了眼,陪了她這麼多年,我太了解她了。
能允許四小姐這樣說完,她心裡早有了決斷。
至親骨肉和陪伴多年的丫鬟,她怎麼會選我。
又有誰會選我。
她不再是我的小姐了。
二小姐走了,她說再等等,等四小姐有了倚仗,她就來接我,
這話我聽過無數遍,被賣前娘也是這樣哄我的。
「等家裡光景好了,就把你贖回來。」
服侍二小姐的時候,她也說,「等我出嫁的時候,就放了你的身契。」
再後來,夫人也說過,「等四小姐站穩腳跟,就給你身契。」
一張薄薄的紙,禁錮了我好多好多年。
我肚子很爭氣,那一夜就有了,四小姐把我捧上了天。
燕窩魚翅,新鮮瓜果每日不斷,三日一次平安脈,怕我遭了算計,四小姐從不許我出門,日日守著我不讓下床。
伺候我的小丫鬟很羨慕:「少夫人對您可真好,這樣好的福氣可不是誰都有的。」
好福氣嗎?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這福氣給她。
侯府那邊聽聞我有了身孕,送了不少補品,隨著來的還有大公子的信。
大公子問我,是否有人逼迫了我,要為我做主。
信我沒回。
問了又能怎樣,他能做什麼。
如今老爺因為那樁貪污案官職一擼到底,只剩下個侯府的虛名,再降一代,就成白身了,連宅院都得歸了朝廷。
他又要娶妻了,英國公的庶長女。
雖是庶女但很得英國公疼愛,以後應該能拉大公子一把。
我進補的多,肚子越發滾圓,站起來只能看得見腳尖,四小姐很是擔憂。
帶了院裡伺候的人要替我去廟裡平安符回來。
她前腳剛走,外面就來人說,我偷了芙蓉姨娘的東西,要抓我過去審問。
芙蓉不看我,在廳中振振有詞:「那是公子送我的碧玉珠,從外藩得來的,我只給雲珠一個人看過。」
她說得有理有據,又有幾個下人作證。
表公子因我那次尋死覓活,失了興趣,點了幾個人去我住的屋子搜。
芙蓉仿佛勝券在握,和表公子繼續調笑。
搜查的人回來後均搖頭,說什麼都沒搜到。
芙蓉不信,認定是我們串通一氣,讓加派了人手去搜,把孫府翻了個底朝天。
最終在伺候她的小丫鬟屋裡找到了。
鬧了好大一個笑話。
上回我就起疑,那珠子顆顆晶瑩剔透,一看就是珍品,縱使表公子寵她,這東西也到不了隨手贈人的程度。
她還特地囑咐我貼身戴著,不能告訴別人。
上回那些婆子們去院裡抬東西時,我把珠串也扔了出去,未曾想被芙蓉的丫鬟撿了去。
表公子在庶兄弟面前出了丑,遷怒到芙蓉身上,怨她多事。
舅夫人最看不慣芙蓉,當即讓人打了她二十個板子,扔回了院裡。
事後我去看了芙蓉,不明白為什麼曾經那麼要好的姐妹,要如此害我。
她趴在床上,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為什麼,因為你命好啊,憑什麼一樣的出身你就比我命好,現在還懷了公子的孩子。」
「你娘賣你才要了二兩銀子,還讓人牙子給你找一個好人家,我娘呢,賣了我最高的十兩銀子,叫我進了青樓。」
「我們一塊的六個女孩,就只剩下我一個了。」
「萬幸我遇到了公子,他說要為我贖了身,說會堂堂正正娶我進門。」
「要是沒有你們侯府橫插一腳,我早就是這府里的少夫人了。」
她太天真了,縱使沒有四小姐,孫府也不會讓她當正妻。
她嘔出一口血:「你知道什麼,我與公子兩情相悅,他可是掏了五萬兩銀子來贖我。」
我忍不住告訴她,那銀子都是侯府夫人給的,表少爺覺得侯府瞧不起他,一氣之下才都花在青樓里,現在早就後悔了。
前些日子他想把芙蓉轉賣出去,可出價最高的也才五百兩,他覺得實在不合算。
芙蓉又吐出一口血:「都在騙我。」
多說無益,我倒了杯茶放在床邊的小木几上:「我總還記得小時候的情分,你好好養身子,養好身子還會有孩子的。」
「養不好了,在羞花閣喝了太多藥,哪還能有好。」
臨走前,她淡淡開口:「小心你家小姐,她今日是特地躲出去的。」
我驚訝地回頭。
芙蓉無聲開口:去母留子。
23
「你走吧,昭昭,別怕,我會幫你的。」
芙蓉轉過身,不再看我。
我心裡亂糟糟,只當她最後一句是胡話。
四小姐想要我的命。
並非芙蓉一句話就讓我亂了陣腳,自我有身孕,四小姐就開始不對勁兒。
補品一日三頓,還不許我多走動。
看我的大夫每次都說胎兒長得好,從未提過我的身體如何。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剛進侯府時碰到那個的姨娘,從草蓆子上滴下的不止她的血,還拖著一條青紫的臍帶。
進補過多,胎大難產。
府里都知道是夫人的手段,但是府外都說夫人仁義,被侯爺厭棄的姨娘都能悉心照顧,珍貴補品不要錢一樣送。
至於一屍兩命,那是她沒福氣,命不好。
四小姐直到晚上才禮佛回來,看見我站在院裡,連忙過來扶我。
她語氣激烈:「芙蓉這小蹄子,竟敢趁我不在誣陷你,我一定好好責罰她。」
若不是關心中帶著一絲遺憾,我就真的信了。
心中是細細麻麻的痛。
哪怕主母是曾經天真率直的四小姐,也會容不下妾室的。
有了這樁事,四小姐連房門都不讓我出了,說是怕人衝撞。
整個院子都是四小姐的人,我若是不吃,她們便要上手喂我。
我只能看著肚子一日日變大。
我不想死,但守衛太森嚴我也想不出活路。
轉機來得很快,表公子在自家院裡出了事。
被芙蓉一根金簪子穿入喉嚨,當場沒了命。
舅夫人目眥欲裂,命人把芙蓉拖到院裡,幾棍下去便去了半條命。
聽旁邊的丫鬟說,是因為表少爺看上了新人,手頭沒錢,所以要把她賣了,這次賣到更下三濫的地方,進去了就沒活路。
芙蓉梗著脖子叫囂:「都是人,憑什麼他左右我的死活,死在我手上,我看他還能高高在上嗎?」
被激得狠了,舅夫人下令,亂棍把她打成了爛泥。
死之前,我看到的是她解脫般的笑。
四小姐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如今我肚裡這個成了表公子唯一的孩子,舅夫人連忙讓人把我挪到了她院裡,細心照看。
原來她也知道,四小姐要對我不利。
她怕出了半分差池,連帶孩子也沒了性命。
我的地位水漲船高,底下人有幾個來示好,我挑了個可靠的,給侯府大公子寫了信。
隔了幾日,他送來了兩個府里伺候過謝姨娘的嬤嬤,對婦人生產頗有經驗。
同來的還有一樁噩耗。
那次四小姐差點病死在孫府後,五公子就留了信,棄文從武一人去了邊疆,要早點闖出一番事業給姐姐們撐腰。
他沒有像話本子裡的將軍一樣屢戰屢勝,勉強做到了百夫長就死在了戰場。
軍中沒找到他的屍身,送回來一套染血的盔甲,不知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立了個衣冠冢。
四小姐知道後就病了,將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這段時間,她是一點沒長進。
也不想想,十幾歲沒見過世面的小公子怎麼能躲開隨從自己去戰場。
侯府沒落得太快,兩個公子以後要分到手得太少了。
細細想來,大公子那時在牢里鎮定自若,怎麼就不知道留下話安少夫人的心。
不過是上一個少夫人娘家對他毫無助力。
他真的沒辦法阻止三小姐嫁進王府嗎?那如日中天的衛家可都敗在他手裡,不過是和老爺一樣捨不得錢財。
只是他更要臉面一些。
我不敢再想下去。
表公子死後,庶出的幾位公子虎視眈眈,想盡辦法來害我。
千防萬防,臨近生產時還是遭了算計。
我被來給舅夫人請安的一個小姐撞上了,當即就破了水。
早一個月前生產的東西就準備好了,倒也沒亂了陣腳,只是到底補得過了,孩子太大,一時半會兒生不下來。
四小姐不顧別人的阻攔衝進了屋裡,蒼白著臉:「別怕我不會害你,你好好生,只要能生下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這次她沒說謊。
全院的人都指著我肚子裡的這個呢,要生不下來,府里庶出一脈就得生吃活吞了四小姐和舅夫人。
我生了一天一夜,實在沒了力氣。
也許是命數到了,我看見好多人來接我。
大姐,小妹,碧珠,玉珠,三小姐,草丫,她們一個個笑盈盈的,伸著手來拉我。
我還沒搭上她們的手,就有人把我拉了回來。
「張嘴了,給她灌進去。」
侯府大公子送來了新少夫人陪嫁的百年人參。
那一碗參湯將我和孩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生下了一個男孩,八斤八兩,全身肉嘟嘟的,舅老爺起名叫延平。
四小姐抱著孩子,跟我說對不起。
她眼神中透露的歉意和懊悔,讓我明白,她終於第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看待了。
她求了舅夫人,把我抬成平妻,一起撫養這個孩子。
如今她們倆不再針鋒相對,需要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四小姐要靠著舅夫人的庇護在府里生活,舅夫人要給四小姐撐腰讓她不受傷害,她年歲大了,以後得指望四小姐護著延平。
果然男人是亂家的根本。
沒了表公子,院裡一切都和諧了。
待延平長到三歲時,四小姐病死了。
她那年落水傷了身子,多活這幾年,也是各種名醫好藥撐下來的。
舅夫人給她上了炷香,幽幽道:「她是你小姐,你也能下得去手。」
24
我面不改色,跪在靈堂。
「我也是延平的母親。」
我不想殺她的。
但延平大了,四小姐又容不下我了。
沒有人想被一步步逼死,我只能先下手為強。
幸運的是,這步棋,我走對了。
二小姐來送了四小姐一程,與我對坐良久。
我打發人去換茶水,屋裡就剩下我倆。
桌上是我今早親手做的點心,她接過嘗了一口,「點心還是原來的味道,人卻變了。」
我摸摸有些發白的鬢角,是有些變了。
府里的爭鬥讓我勞心勞力,才不過二十年華,竟有了白髮。
「小姐說的是,才不過幾年,我就老了。」
我自嘲一聲。
見我裝傻,她怒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四妹妹身子好好的,怎會突然病重沒了。」
「你已經是平妻了,能給的都給你,你為何不給她一條活路!」
我覺得十分好笑,反問她:
「活路?」
「到底是誰不給誰活路。」
「當初衛家公子假死,全院的人都跑了,為何只有我一個人沒得到消息,夫人為何知道大公子心悅我,她明明連我們四個珠都分不清誰是誰,還有四小姐怎會知道胎大難產的法子,那姨娘死的時候她不過四歲。」
「二小姐,我跟了你十年,你告訴我,到底是誰不給我活路。」
二小姐怔愣道:「你都知道了。」
半晌她抽動嘴角,「是我對不住你。」
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封信。
沉甸甸的。
我打開看,是那隻老舊的銀鐲子,並一張寫了八個字的紙。
「昭昭如願,歲歲安瀾。」
剛到她身邊時,我還不叫雲珠,她問了我的名字,說昭昭二字真好聽。
我小聲說,是爹娘花了兩文錢給我取得。
她讚嘆我爹娘的拳拳愛子之心,然後給我取了雲珠這個名字。
她身邊的丫鬟都要從珠字。
二小姐回去之後,第二日就沒了。
來報信的侯府下人說,她誤食了杏仁,昨天夜裡就發病了,就是死咬著嘴不吭聲,旁邊住的婆子們也沒發現。
伺候她的人實在不盡心,連她不能碰杏仁也不知道。
不過這樣也好,四小姐之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風險,延平長大要考科舉的,他不能有個謀害舊主的母親。
不過死了個出家的小姐,侯府只去了個管家操辦。
在府里待了許多年,我也明白了。
不是妾室沒有好下場,是沒用的人就不配活著。
成王敗寇,向來如此。
雖然我以前只是個丫鬟,但侯府大公子親口認了我做妹妹,身份上便也不差什麼。
我的孩子很聰明,不到十二歲就考中了秀才。
後來是舉人,貢士,又面見聖上,點了探花郎,成了欽差大臣。
頭一個就大義滅親,抄了侯府。
彼時,已是當家人的大公子驚訝一瞬,似是沒料到。
他含笑道:「果然沒看錯你,要是當初你跟了我,我倆的孩子也該如此聰慧。」
我端出糕點,送他最後一程。
「你也從不曾真喜歡我,借著喜歡我讓夫人放鬆警惕,讓她以為將我捏在手裡就能拿捏你,下一次大獄就除掉幫不到你的少夫人,利用三小姐的內疚擺平侯府的危難,四小姐,五少爺,個個都在你算計之中。」
大公子拿了一塊糕點,
「我可沒想害過四妹妹,是她自己不爭氣,被個妾室害得不能生,還得我想法子保全這門姻親。」
他看向我,「只疏忽下了你,沒想到你還真能對你主子們下得去手。」
沒什麼不能。
誰都想活著。
當初單純的四小姐,也不過是聽謝姨娘說了幾句,放了我大公子就不會看顧她的蠢話,才讓她有了借腹生子的主意。
大公子當真思慮周全,一邊設計讓四小姐送我上了表少爺的床,一邊惺惺作態說著放不下我。
這麼忠心的我,又有這層情義在,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跟侯府親近。
不過他這些年裝得確實挺好,延平都那麼大了,他還能對我說出終生摯愛的甜言蜜語。
糕點被捏碎成了渣子,大公子嗤笑道:
「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甜膩膩的東西,庶子想出頭就得不擇手段些,我沒錯,比侯府其他人活得都長。」
25
我這一生,前半輩子曲曲折折,到了後半生是享不盡的富貴。
延平的官越做越大,給我請封了誥命。
兒子孝順,媳婦賢惠,幾個孫子孫女承歡膝下,是京都人人羨慕的老壽星。
含珠如今都有了重孫子, 一大家幾十口人在鄉下種地, 她日夜跟著操勞。
也就來給我請安時能喘口氣, 她說我們四個中就我命最好, 從個不起眼的小丫鬟熬成了老太君。
我最愛躺在外屋的搖椅上, 曬著春日暖乎乎的太陽。
小孫孫跨過門檻,舉著一串紅艷艷的果子。
「祖母, 你看這是什麼?」
我眼睛這兩年愈發看不清了, 摟住小孫孫圓滾滾的小身子。
「哦,拿的什麼好東西啊?」
我看著只覺得熟悉, 怎麼都想不起來。
我也老了,漸漸忘了很多事。
年輕時候的人和物倒經常浮現眼前。
想起四小姐愛吃我做的點心, 五公子給我帶的木雕, 三小姐妙計救我出苦海, 二小姐拉著我睡一張床, 劉媽媽揪我耳朵。
想起剛進府時害怕, 和含珠窩在一個被褥。
想起娘讓人牙子把我帶走時,我哭著喊著,娘我吃得少能幹活, 別賣我。
最忘不了的, 是那年祖母病重, 爹從鎮上買回來一串油紙包著的糖葫蘆。
滴著糖水, 聞著香甜。
祖母不要, 說她快死了, 什麼都嘗不出味道,給她吃就糟踐了,讓爹分給我們。
一串上有四個山楂果子,他不偏不倚,每個孩子都有。
大姐拿到手珍惜著舔了很久,三弟猴急地一口吃完了,四妹嘴巴小,高興地啃了好一會。
我也喜歡, 但娘還沒回來,我撕了塊油紙包好,想等娘一塊吃。
弟弟妹妹吃完了又想要我的, 圍著我哭鬧。
娘回來時, 我獻寶一樣捧過去。
她沒吃,一分為二給了哭鬧的弟弟妹妹:「你不喜歡吃早些給他們啊,引得誰都不高興。」
我怔怔地說:「我是留著和娘一起吃的。」
後來,人牙子來領我時, 娘追上來塞給我一串糖葫蘆。
只是我掙扎地太厲害,糖葫蘆落了地, 滾上一層灰土, 在人牙子的腳下踩成了泥。
「祖母,祖母,你快嘗一口, 可甜了。」
我回過神,原來我也當祖母了啊。
哦,想起來了,這叫糖葫蘆。
小孫孫還在催促, 我就著他的手咬下一顆。
都在騙我。
一點都不甜。
娘,我想了一輩子的糖葫蘆,可真苦啊。
備案號:YXXBzvDrD5Ne5LC77rX0WtKK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