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鬨堂大笑。
我沒笑,反覺得很疑惑。
那衛家郎君如此愛戴她,怎不請人教她規矩禮儀,就那樣看著她出醜。
還有來侯府那日,她衣著破爛,褲腳還帶著泥巴。
怎麼同時回京,衛家郎君就能換上錦衣華服,農女就還是村中的裝扮。
我把這疑問告訴了四小姐。
她一拍手:「肯定有鬼,我去找三姐姐,她比常人多出個心眼。」
三小姐仔細問了我那天的情況,得出定論。
「衛家郎沒失憶,這農女也是他找的擋箭牌。」
那他這是為了什麼?
三小姐嗤笑:「他不聽將軍調令,私入敵營,害死數千將士,不裝死聖上豈能饒他。」
「農女粗俗無禮,帶她回來,京都的眼睛就只知道盯著男女綺事,把他是個逃兵的事忘了。」
我氣得直喘,這等自私自利的人!
險些兩次置小姐於死地。
「這事你們不必再管,也別傳於他人。」
「衛家如此戲弄侯府,大哥哥饒不了他。」
三小姐是幾位小姐中最聰慧的,我們自然聽從。
沒出半月,大公子在京都對衛家郎君處處刁難,又買通人傳他眼瞎心盲,滿京貴女都入不了眼,偏偏看中個母大蝗,以後必定是泥腿子的命。
衛家郎君躲的這一年,家中資源都傾斜於他庶弟,著重培養,便是他回來了,也不好改變這狀況。
大公子遇見他時,激了幾句。
他正好酒醉,脫口而出:「我為嫡長子,怎會讓區區庶出爬到頭上,不怕告訴你,我家中早知道我沒死,特意讓我躲上一年半載才回來的。」
12
他的話,被路過的御史大人聽到了。
第二日,參了衛家一本。
聖上震怒,衛家連降三級,衛家郎君秋後問斬。
府里都樂開花,夫人的病不藥而愈,還賞了府中僕役一月月錢。
四小姐笑彎了腰:「痛快,痛快,我恨不得他登時就死了。」
大公子眉目舒展,顯得平易近人許多:「還得多虧了五弟找了他至交好友,把御史大人帶到此處。」
五公子哼聲:「要不是我發現你身邊小廝鬼鬼祟祟,你們還都瞞著我呢。」
這是鮮少有的場景,幾個公子小姐都聚到一塊,氣氛還能如此融洽。
趁人都在笑,大公子朝我眨了眨眼。
嚇得我立馬噤了聲。
反應過來,又唾棄自己。
真是沒良心,當初的太醫可是大公子好不容易求過來的。
公子小姐們的傑作,很快被老爺知道了,大發雷霆。
「你們簡直膽大包天,須知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衛家知道你害死他一個兒子,豈能放過你!」
「他家就是倒了,也還有宮中生下皇子的女兒,拿捏一個你易如反掌。」
老爺一語中的,衛家的報復來得太快了。
未等老爺綢繆,大公子就捲入一樁貪污案,革職在家。
此事還沒了,若追不回貪污的銀子,大公子就自身難保了。
謝姨娘得知,跑到三小姐院裡鬧。
「你平日對那院裡事事用心,處處周到,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我到底生你一場,你念我半分情,就不該害你哥哥。」
三小姐皺眉道:「我何時害哥哥了,姨娘可不能聽信讒言。」
「若不是你要為二小姐出口氣,告訴了你哥哥,怎能牽出這天大的禍事來。」
聽到這兒,三小姐立時懂了,淚如雨下。
「我實在沒想到衛家竟,竟……」
「姨娘莫急了,父親已找人去打點。」
謝姨娘哭倒,「他要出了事,我只找你算帳,都是你平白攛掇出這些事來,旁人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愛干這些狗拿耗子的事。」
「上回你收了你哥哥院裡的丫鬟,駁你嫂嫂的面子,她多少日都不待見我,碰面就躲著我,我怎麼生下你這個討債鬼。」
三小姐也生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難道姨娘不明白,前些日子我和四妹妹出門就被指點,遭受的白眼我都沒同你說過。」
四小姐躲在我身後,連忙點著小腦袋。
贓款追不回來,總得有個替罪羊。
刑部派了人來抓大公子,謝姨娘偷跑到前院攔著不讓走:「我還有些體己銀子,我還你們。」
老爺怒道:「胡鬧,還不把人拖回去。」
大公子訓斥了哭泣的少夫人,故作輕鬆道:「不過出去幾日,你們安心在家,別等我回來一個個成了腫眼泡。」
那是刑部啊,沒罪的人走一遭也難站著出來。
大公子走時經過我面前,停留一會兒,低聲道:「你做的糕點府里都說好,我還沒嘗上一口呢。」
他並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平靜,袖中的手都在發抖。
家中所託無門,謝姨娘尋死覓活,少夫人幾日就回了三次娘家,想求她父親相助。
只是她父親說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女子成婚後就與娘家再無關係。
她幾番顛簸,生生累下個男胎。
與此同時,府外傳來大公子要斬首的消息。
13
事情一波三折,竟落得這樣的結果。
我整日走神,忍不住自責。
若是我沒告訴四小姐,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樁禍事,大公子就不會斬首。
四小姐道:「做錯事的又不是我們,不許再多想,即便你沒點明,大哥哥也深恨衛家郎君已久。」
「他回回譏諷大哥哥庶出,大哥哥最恨人家提他出身了。」
說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我鑽進小廚房,做了七八樣點心,想找碧珠讓她爹找機會送進刑部牢里。
去了夫人院裡,怎麼也找不到碧珠。
吳媽媽從屋裡出來瞧見我,左右看了眼,拉我出了院門,「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亂跑。」
我說找碧珠有事。
她又環顧四周,滿臉緊張:「快別找了,碧珠嫁人了。」
我追問,吳媽媽才說,夫人把碧珠許給了賴莊頭的兒子。
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我卻覺得遍體生寒。
賴莊頭的兒子三十有餘,去年打死了他媳婦,還是求府里平的事兒。
「她爹呢,她爹可是外院的大管事啊。」
「再大的管事也大不過夫人啊,夫人許了誰敢攔。」
怎麼走出主院的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吳媽媽叮囑的那兩句。
「少在主院露面,要不誰也救不了你。」
夫人沒忘記背主的奴才,開始秋後算帳了。
含珠嫁了吳媽媽兒子,不是府里的人了,夫人不好管她。
玉珠在三小姐身邊,可三小姐也大了,再過幾年要出門子,夫人會放過她嗎?
夫人會放過我嗎?
走到垂花門時,幾個小丫鬟腳步匆匆,將我撞了個趔趄。
我認出一個是大公子院裡的粗使丫鬟。
她滿臉驚恐:「少夫人,少夫人她上吊了。」
那個曾掌控我生死,將三從四德刻進心裡,尊貴無比的少夫人,因為她夫君即將問斬的消息,懸樑自盡了。
丫鬟婆子已經把她放在地上,面容青黑,身體僵硬,府醫看了一眼就搖頭退下了。
院裡下人跪了一地,磕頭求饒:「昨個兒少夫人就把自己關在屋裡,誰進去就打誰,方才管事嬤嬤怕出事,才帶我們把門撞開了。」
老爺一腳踹向回話的人:「蠢貨,府里白養了你們,連個人都看不住。」
夫人面容淡淡,拿帕子沾了沾眼角:「還這麼年輕,可惜了,讓人去她娘家報信吧。」
中書侍郎沒再將侯府的人轟出門,他贊了少夫人一句貞烈之女,然後讓服侍過她的貼身丫鬟陪葬。
少夫人的死如秋風飄過的一片落葉,了無痕跡。
四小姐說外院傳話,大公子想見我。
我內心糾結,提著糕點籃子就跟去了大牢。
侯府這幾天銀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大公子勉強沒受刑罰之苦,自己單獨住一處。
大公子見我來了,愣了一瞬,問道:「府里出事了?」
來之前四小姐交代我萬不能將少夫人之事透露出去,我暗道不好,究竟是哪裡露餡了。
他見我驚慌,更加肯定,打開食盒慢條斯理地吃著。
「每次你都對我避之不及,就是不得不聽命來,你也會急著走,斷不會在這欲言又止。」
「別告訴我,你是怕我死了,現在還到不了那一步呢。」
我由衷感嘆他的聰慧,謝姨娘言行粗鄙,聽風便是雨,可生的這一兒一女,卻是府中公子小姐中腦子最好用的。
瞞是瞞不住的。
侯府一日三餐買通人給他送來,外面的消息,他最多晚一天知道。
大公子手中的糕點捏碎了,半晌才說:「她是個好妻子。」
只是太重規矩,所以大公子不喜歡她。
大公子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遞給我:「隨她葬了吧。」
我懊悔不已:「要不是我多言去找了三小姐……」
話音未落,大公子就搖頭,見四下無人,輕聲道:「案子不大,只看聖上喜怒,他惱怒老牌老勛貴許久了。」
那,是沒法兒救了?
「先帝那朝,父親撈了不少銀子,舍夠了,聖上熄火,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長舒一口氣,柳暗花明又一村。
當父親怎樣都會救兒子,大公子定會平安無事。
可,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老爺有兩個兒子,失了一個還有一個,家產沒了那就真沒了。
他居然,真捨不得那身外之物。
14
夫人悲天憫人,勸慰老爺:「家中已盡力了,府中上下幾百口人,總要活命,大郎心裡通透,定能想明白的。」
謝姨娘聽到了這風涼話,衝進主院和夫人鬧了一場,院裡力大的婆子都攔不住她。
生生揪下夫人兩撮頭髮。
老爺怒道:「成何體統,你定是瘋了頂撞主母。」
謝姨娘有些癲狂,「什麼體統,你和我白日宣淫,在書房顛鸞倒鳳的時候怎麼不說體統,大郎是我唯一的兒子,你如何能不救啊!」
老爺氣得發抖,院裡下人都驚得跪倒地上。
兩位小姐的奶嬤嬤,趕緊捂上她們耳朵。
「郎君,是我無狀,你只要能救大郎一命,要我怎樣我都甘願,我給夫人賠罪。」
謝姨娘回過神來,又趕緊磕頭請罪,幾下就出了血痕。
老爺不忍心道:「還有一個法子。」
謝姨娘膝行抱住他的腿,兩位小姐也跪下求情。
「慶郡王妃放出話,想納個側妃進府。」
夫人忙讓人扯了四小姐回去,只剩下三小姐不可置信地跪在那兒。
慶郡王是聖上皇叔,年初病重,多少名醫守著才保住一命,慶郡王妃正想納個側妃沖沖喜氣。
「不可啊,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紀,求老爺再想個法子。」
「能打點的都打點了,只有這一步可走了,三丫頭嫁過去就是側妃,你不必過多擔憂。」
「你想救大郎,就得舍了三丫頭,就看你要哪一個了。」
本來拽著老爺衣服的謝姨娘倒在地上,喃喃道:「我兩個都要,兩個都要。」
「愚蠢婦人,再不做決斷,大郎就要判刑了。」
「我去。」
清脆的聲音傳來,三小姐跪在了謝姨娘身邊。
「求父親救二哥哥。」
謝姨娘拽住三小姐袖子:「去不得,去不得啊,你年歲還小,怎能嫁個糟老頭子。」
三小姐不理,向老爺磕頭:「女兒心中已有決斷,請父親成全。」
老爺安慰道:「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王府只有郡王妃一個女主子,你去了只過自己的清閒日子。」
老爺夫人走後,謝姨娘撲到三小姐身上拍打:「做人妾室哪兒有好的,你自小嫌我是妾室丟人,立誓絕不為妾,你怎能答應,怎能答應啊。」
「那能怎麼樣呢,父親看重家族榮辱,既說出此話,也不過早晚的事兒。」
三小姐失了魂一樣,趔趄地走回院裡。
她說得沒錯,慶郡王府第二日就來下聘了。
可見是兩府早就通了信的。
三小姐摸著那些珠寶珍玩,諷刺一笑:「往常還不得見這些好東西呢,快別哭了,郡王側妃也是有品級的,我這是高攀了。」
即便有品級也是側室,主母一句規矩就逃不過,那慶郡王妃年輕時可是有名的悍婦。
四小姐淚眼矇矓:「三姐姐,我再也不和你搶糕點了,也不笑話你是庶出了。」
三小姐倒坦然,給她擦淚:「姐妹之間何須說這些,我走後,你多看顧我姨娘幾分,她是個沒成算的,心卻不壞。」
府中好多小丫鬟都為三小姐抱不平,她那樣好的人品,平日憐貧惜弱,心有溝壑,又能明辨是非,最難纏的婆子遇上她說話也得掂量些。
府里嬤嬤們都說,三小姐合該托生在夫人肚子裡,做個嫡女。
我也感嘆過。
可小姐那事,又讓我覺得,嫡出庶出都是一樣的,全憑老爺一句話,就能定下後半生。
對此,我無能為力。
只能幫著三小姐院裡的繡娘丫鬟,沒日沒夜地趕製嫁衣。
婚期太急了,我一刻也不敢歇,三小姐強拉我去歇息:「我成婚,倒把你累病了,仔細歇歇,別用壞了眼睛。」
又問我:「我哥哥回來了,他念著你,打聽了幾次,如今嫂子去了,他院裡也清靜,你怎麼想的。」
如何想的?
自然還是不願。
高門大戶,夫人小姐尚且多災多難,當個小姨娘更不知能活上幾年。
外頭的日子雖然難過些,好歹能做自己的主。
就算是大公子對我不一般……
我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甩出去。
日後若是有機會,我會報答他的,但不是這種方式。
她見我不說話,懂了。
「你看著言語少,不拔尖要強,心裡卻犟得很,認死理兒。」
我只笑笑。
嫁衣將將繡完,郡王府就派了六抬大轎來迎,算得上給足了面子。
按規矩說,女子出嫁會由兄弟背著出門子。
但大公子回來後,受了家法廷杖,還下不了地呢,五公子同樣受了二十杖,昨日去看時,還在床上哎喲叫疼呢。
快到時辰,喜婆催了幾次,三小姐步步走得艱難。
怕誤了好時辰,慶郡王府來接的人索性推著三小姐走。
她手剛碰到三小姐,就被一拐杖打了回去。
「我自己的妹妹,我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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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受了重傷,大公子也強撐著來了。
他蹲下身,示意三小姐爬上她的背。
蓋頭下連珠一樣的淚,都落到了大公子玄色的衣袍上。
她對著大公子碎碎念:「別再為我頂撞父親,要孝敬姨娘,練字時別忘了用膳。」
每一句大公子都答應了。
謝姨娘被人拉著掙不開,嘴裡喊著「我的兒。」
隔著蓋頭,三小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娘」,就被推進轎子裡,吹吹打打進了她以後要待一輩子的魔窟。
四小姐害怕了,夜裡問我:「我以後是不是也會這樣。」
我不知道,主子們的心思哪是一個小丫鬟能猜到的。
不過,我猜夫人肯定會給四小姐找個好歸宿的。
三小姐嫁出去後,侯府很是沉寂一段時日,不知為何,三朝回門時她也未歸,只讓身邊的玉珠來送信,說郡王妃和善,日子過得舒心。
小姐那邊雖然不留人伺候,但府里派人遠遠守著,比從前日子好過多了。
我們這才放下心,院裡也多了四小姐玩鬧的笑聲。
五公子回了信陽老家參加院試,中了秀才,可謂是少年天才了。
信傳來時我們就都得了賞銀。
五公子回來時,大公子高興又散了一回。
我把舊年積攢的都放在一塊兒清點,竟有了八十多兩,放在村中能買十幾畝好地了。
當然大頭還是小姐給的那五十兩。
京都什麼都要貴些,光買個鋪子就得幾十兩,再置些家當,加上平日吃穿嚼用,約莫百兩才夠。
我心裡想著,最好買個大些的院子,前面開點心鋪子,後面住人,再合適不過。
四小姐如今十四歲,等她出門,還得再待幾年,應該能攢夠。
我剛把銀子藏好,四小姐身邊的喜兒來尋我:「快來,五公子帶了好多新鮮玩意回來。」
蟈蟈籠子,木雕的小人,新奇花樣的銀簪子,還有幾籃子叫不上名字的果子。
引得大小丫鬟都擠到屋裡看。
五公子還單給我帶了幾個做成糕點樣的木雕,說記得我最愛吃這些,
屋裡人都紛紛拿我取笑。
四小姐樣樣都愛,拿著一個又瞧另一個:「要是二姐姐和三姐姐在就好了,她們也愛這個。」
一語說的眾人都愣了。
五公子道:「四姐姐放心,我回府前就去了二姐姐那兒,把給她帶的那份都扔院裡了,她不收也得收。」
「三姐姐那兒我也留了,她回來時你替我轉交。」
話是這樣說,可三小姐自出嫁後就沒回來過,這都臘月了,郡王府也沒人來送年禮。
人都經不起念叨。
隔了幾日,三小姐就回來了。
穿著誥命服,人清瘦許多。
謝姨娘轉著圈看她,嘴裡念「阿彌陀佛」。
四小姐不知輕重,歡喜地摟她胳膊,卻見她下意識躲了一下,眉頭皺起。
我覺出不對,上去擼起她袖子。
胳膊上都是紅印子了,腫起老高,還滲著血絲。
怎麼弄的三小姐不肯說,逼問半天玉珠才哭道:
「郡王妃要小姐四更天就到院裡伺候梳頭洗臉,丫鬟婆子一概不許幫,用膳時要小姐在旁邊伺候,動輒打罵,郡王爺也一概不管。」
「郡王妃常說,咱家承了王府的情,小姐就和賣身的丫鬟們一樣,她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
我暗恨郡王妃心狠手辣,怎得和當初的少夫人一樣做派。
莫不是一個老虔婆教出來的。
三小姐攔住氣怒的兩位公子,苦笑道:「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我總得在她手底下過日子。」
說話間,郡王府的馬車來接,三小姐登時面如土色。
求老爺,「好歹讓我在家,鬆快幾日。」
未等老爺說話,夫人先把三小姐摟過去:「就說我病了,留三丫頭住幾日。」
幾人千恩萬謝,跟著回了謝姨娘院裡。
同先前在侯府一樣,三小姐說說笑笑,好像還當姑娘似的。
年長的婆子愛說些混話,私底下傳郡王爺肯定沒到過三小姐房裡,走路一看就是黃花大閨女。
不過清閒日子過得太快。
王府的馬車又來接了,謝姨娘拉著三小姐不鬆手。
老爺親自塞銀子給王府的管事,讓他再寬限幾日。
那管事淡定地接了銀子,然後從身外讓出個太醫:「聽聞府上夫人病了,側妃服侍幾日也沒見好,我們王妃仁善,特意請了太醫院最好的太醫來瞧。」
三小姐沒法子,只能含著淚走了。
這一走,我便再沒見過她。
16
夫人也是真病了。
從小姐不願回府後,她就大病小病不斷,好幾日,壞幾日,總不見好。
頂頭的幾位主子不好,府上下人也個個夾著尾巴做事。
我不懂官場的事,但從前院日日有人受罰便知道,老爺仕途不順。
碧珠她爹跟了老爺幾十年,一日說錯話,居然被打了板子,全家發配到了莊子上。
我知道,其中定有夫人的手筆。
可憐碧珠還不知是生是死呢。
不禁悲從中來。
古人常說禍不單行,老爺不知怎的也捲入貪污案里。
但不一樣的是,大公子是遭人陷害,老爺是真貪了,還是貪的災銀。
侯府這樣的富貴,居然也要貪污受賄。
大公子無奈道:「這京都人人一雙勢利眼,宴客送禮,上下打點,給貴人們進獻珍寶,全府幾百口人吃穿嚼用,你們的衣裳首飾脂粉,哪樣不要銀子。」
「光冬日的炭火,就需幾千兩銀子,只莊子上產的收益你覺得夠嗎?」
屋內正燃著紅籮炭,一斤就要一兩銀子,夠普通人家一個月的花用了。
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往裡面加炭,他有些好笑。
如今沒了少夫人,大公子常往四小姐院裡跑。
雖說沒再提過要我的話,但滿府的人都知道大公子心悅四小姐院裡的雲珠,只等我點頭答應。
連四小姐都打趣:「大哥一直不娶妻,是等著你呢。」
府里的情況如同大公子說的那樣,日漸衰敗起來。
夫人怕四小姐也步了三小姐的後路,回了趟娘家,就定下了四小姐的親事。
等老爺知道後,已經交換完庚帖了。
老爺怒極:「蠢婦,你那侄子吃喝嫖賭,整日流連青樓,四書都沒讀完,哪是好姻緣。」
夫人雖心虛,卻也不鬆口:「都是至親骨肉,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他們也不能薄待了四丫頭。」
我們都見過表公子,長得一副好麵皮,卻是衣架飯囊,不學無術之流。
每每見到有些姿色的丫鬟媳婦們都要調笑一番,葷素不忌,打架鬥毆、恃強凌弱更是常有的事,往常提起他都怕髒了自己的嘴。
四小姐知道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若非要她嫁,還不如先拿三尺白綾把她勒死來得痛快。
「你這是生生剜母親的心啊,要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這般做。」
吳媽媽扶著瘦弱的夫人嗚嗚咽咽哭起來,「四小姐莫鬧了,今年夫人已經嘔了幾次血,都瞞著你們呢。」
夫人閉了閉眼,語重心長:「清月,母親陪不了你多久了,若我去了,你就要守三年孝才能出閣。」
「到時候府里是何境遇,誰也摸不准,你父親為了仕途,是什麼都能捨得,母親實在放心不下你。」
「你表兄雖名聲不好,但那是你外祖家,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便是他不喜歡你也不能苛待了你,母親也能走的放心些。」
說到最後,屋裡人都落下淚,四小姐含著淚答應了。
兩家對這樁婚事都極為滿意,不約而同加快進程,只三月時間就要完婚。
夫人身子每況愈下,待請期過後,已然起不得身。
屋子裡已經浸滿了藥味,博山爐里燃的厚重的香都遮不住了。
等我行禮問安後,她咳嗽幾聲,斜倚在榻上喚我離近些。
「你是個好孩子,對二丫頭忠心,人聰明機靈又不張狂,滿府的丫鬟里我心裡最疼的就是你。」
「今日叫你來,是我有件事要求你。」
我連說不敢。
「四丫頭年歲小不知事,你須得去幫襯她幾年,等她在那府里站穩腳跟,我便死也能瞑目了。」
夫人從床頭匣子裡拿出賣身契,遞到吳媽媽手裡,
「其他人的我已經都給了四丫頭,你這張就由吳媽媽保管,待時機合適便送還與你,我私下也為你備了二百兩銀子,等四丫頭好過了,那時你只管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夫人又讓吳媽媽塞給我兩個金鐲子作賞,便讓我退下。
我想不通,陪嫁的丫鬟那麼多,怎就單單扣下我一個人的。
說什麼最心疼我,卻沒問過我一句,自己心裡如何想的。
不,她也不必問。
正是知道我的心思,才把身契交給吳媽媽。
四小姐問我夫人叫我去問了什麼,我強扯出一絲笑容,告訴了她。
她好像絲毫不意外。
「雲珠姐姐,我實在害怕,你再陪我幾年,一定求母親放你身契。」
望著她低下去可憐兮兮的小臉,我總想起離家前小妹的樣子,也是這樣,帶著懇求,想多吃一口粗的喇嗓子的窩頭。
我又心軟了。
不過再搭上幾年,反正我年歲大了,出去也不指望嫁人,再伺候幾年多攢些銀子,說不定能買個五間的院子。
總不會在這深宅大院困一輩子。
17
夫人娘家姓孫,舊年時也風光過,不過自從老太爺去了,舅老爺沒了管束,一房房往院裡抬姬妾,又眼高手低,官位一降再降,漸漸破敗了些。
出嫁那日,夫人居然掙扎了起來,紅光滿面坐在正堂。
四小姐高興,隔著喜轎跟我說夫人是大好了,可見沖喜一說也有些道理。
我附和著,心裡卻覺不妙,想起村裡老人說過的迴光返照。
夫人大概是不成了。
這兩年府里事多,我們都很久沒見過表公子了。
他已弱冠之年,與他同齡之人早有幾個孩子承歡膝下了,不過他名聲實在不好聽,也就拖到了這時候。
與舊年時比起來,他更加風流俊俏,只是眼底青黑,舉動輕浮,看著還不如大公子討喜。
新婚夜他喝得醉醺醺,隨手掀開四小姐的蓋頭,失望地搖頭:「怎麼和個豆芽菜一樣,如何下口,罷了,罷了,少不得我受些委屈。」
屋裡人都被趕出屋子,我和喜兒焦急地候在門外。
四小姐還未及笄,按理說年紀還小不該嫁人,這婚事實在趕得太急了些。
沒一刻鐘,屋裡隱隱傳來四小姐呼痛的聲音,接著是悽厲的喊聲。
喜兒心急,想推門進去。
我趕忙拉了她到一邊,要是壞了洞房花燭可了不得。
出嫁前嬤嬤都要教人事,我們兩個也聽了一耳朵,女子第一次總會疼,過了今日就好了。
清早我們便進去服侍,表公子精神抖擻,和他的兩個丫鬟調笑:「雖沒長開,倒別有一番風味。」
再看榻上的小姐,蜷縮成一團,臉上掛著淚痕,肩上露出幾排牙印,青的發紫。
今日是頭一次請安,萬不能遲了,我擰了塊熱帕子為她擦臉穿衣。
好在,舅夫人很和善,沒怪罪四小姐比表公子遲了一步到。
三朝回門時,表公子隨四小姐一塊兒回府,向夫人承諾會對四小姐一生一世好。
喜得夫人讓吳媽媽拿了一個匣子出來,裡面是五萬兩銀票,讓表公子去謀個一官半職。
趁此機會,我到府中各處轉了轉。
聽聞含珠生了個兒子,吳媽媽愛得不行,逢人就說孩子隨了含珠的模樣,很是俊俏,我託人去府外打了一對小銀鐲子,讓吳媽媽轉交給含珠。
府上都說,夫人從四小姐出嫁後,就徹底不行了,每日只用半碗粥,全拿參湯吊命,只怕不過月余了。
大公子前些日子出公差,直到四小姐成婚當日才趕回來。
知道我要陪嫁到孫府,他著急地趕來四小姐院裡,但被吳媽媽給攔在了門外。
此時回來,大公子又守在了院門外。
吳媽媽推了推我,讓我過去說話。
明明才幾天沒見,他倒是有些侷促,半天只問出一句:「孫家可好?」
我點點頭。
除了一到晚上四小姐就害怕,在孫家還算安穩。
像是在表真心,大公子突然拉起我的手,拔高聲音:「若是過得不好,我拚命也要帶你回來。」
我的天爺啊,這可是夫人院裡,這是做什麼。
嚇得我忙去捂他的嘴。
身後傳來動靜,是夫人和小姐表少爺出門了。
大概是沒聽見,夫人還是那副笑模樣,照顧我們過去,還給我了十兩賞銀。
晚上我把那十兩銀子塞進我的小金庫。
這日子也是有盼頭了。
四小姐如今住的院子名芙蓉院,據說是表公子喜歡芙蓉才給起的。
可見表公子也喜歡四小姐。
我心裡高興,他們小兩口好了,我也能早些出府。
舅夫人很信任四小姐,過了幾日就讓四小姐管家。
她推脫不過只能接了。
這時,我們才知道這孫府有多亂。
光庶出子女就有十來個之多,姨娘通房更多,只能三兩個擠在一個院裡。
不是這個缺了緞子就是那個少了脂粉,鬧個不停。
我幫著理帳,發現這府里早就是卯吃皇糧,只是外面看著光鮮了。
怪不得舅夫人給帳本時,那麼迫不及待。
四小姐剛接手,不敢出了差池,只能拿了嫁妝銀子填了又填。
舅夫人閒了下來,話里話外要四小姐快生下長子長孫。
我暗忖道,這還不到一個月,便是母雞下蛋也沒這麼快的。
舅夫人又提點四小姐,不能整日纏磨夫君,累壞了他的身子骨。
四小姐麵皮薄,當夜拒了表公子,表公子拂袖而去,拉著兩個丫鬟去了書房胡鬧。
她倒像舒了一口氣,讓我換了鋪蓋一起睡。
表公子連著半月未進小姐的屋子,孫府竟有人私下傳,四小姐遭了厭棄,越發不恭敬了。
舅夫人又訓斥四小姐管不住夫君,由他在外面鬼混,三四日不著家。
白日伺候長輩,晚上點燈看帳本,一時做得不好就要吃掛落,四小姐眼見著瘦了下去。
偏這個燙手山芋,丟不得甩不掉。
夫人勉強熬了一個月,才梗著脖子咽了氣,臨走時嘴裡叫著二小姐的名字。
只是直到喪禮結束,二小姐都沒露過一次面。
四小姐哭了幾日,換了素雅的衣服,在芙蓉院為夫人守孝。
禍福相依,府中事不必四小姐再管,也少些麻煩。
這幾個月,我們院裡太招人恨了,都快成孫家上下的眼中釘了,白填進去不少銀子,也落不著好。
表公子也要跟著服三月喪,罵了聲晦氣,就再沒進過四小姐的院子。
一到三月之期,立馬從外頭領了個女人回家,要抬成姨娘。
我使了銀子打聽,知道了那女人的身份。
她叫芙蓉,是羞花閣的頭牌,贖她的銀子就要五萬兩。
把孫府賣了都湊不夠的數目。
18
我問:「什麼是羞花閣?」
四小姐的奶嬤嬤趕我們出去,說姑娘家不能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