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正是還沒來得及收復的那座城池——峙城。
營中點了篝火,拓拔浠帶著他的手下,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來給他敬酒:「少主英明,等敵軍再來攻城,就把他這兩個嬌滴滴的女兒掛出去,到時候那小老兒的臉色,哈哈哈,想想我都覺得痛快。」
拓拔浠大口喝酒,伸手一揮:「不急,先把這兩個美人兒藏幾天,吊吊老匹夫的性子。他們越急,對我們就越有利。到時候談判,才有利可圖。」
無數道淫邪的目光划過我們的身軀,已經有人提議:「南國的美人兒嫩得能掐出水來,少主不如賞了給我吧。等交戰時候我跳出去叫那老匹夫一聲岳父,氣也把他氣死。」
拓拔浠把成雅禾往懷裡一攬,享受著她的怒目而視,又看了看我。
之前他在我這裡言語落了下風,表面不在意,卻又想討回來:「今天晚上這個真貨是我的,至於假貨,各位隨意。她殺了我七個兵士還有一匹寶馬,總該償還的。」
成雅禾按捺不住,幾欲張口,卻又想起如今該和我勢不兩立,險些露了餡兒。眉頭皺了半天,終於想出說辭:「你要是想到頭來白忙一場,我當然不攔你。兩個失了清白的女兒作為人質,在我爹眼裡跟死了沒有區別。他只會破城,殺得你們更狠。」
拓拔浠顯然不信,掐著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像在挑選一件商品:「哦?不見得吧?怎麼我聽說他為了這兩個掌上明珠寧願違背皇帝,也要帶你們出城呢?」
我打量著他帶著大越圖騰標誌的護腕,開口諷刺:「你父王也一定很愛重你吧。他愛重你騎射俱佳,愛你能征善戰,愛你能為他開疆拓土;要是你文不成武不就,屢戰屢敗,百無一用。他又會怎麼對你?愛總有個期限,總需要條件。」
拓拔浠挑眉,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他起身拿給我一張弓和一支木箭:「你刀使得不錯,不知道箭怎麼樣?」
我接過來,他隨便指了一個方向:「只要你能射中那面旗,我就放過你們,強者才值得受到尊重。」
話音未落,旗子已經被我穿透。拓拔浠卻更開心了,他指著旁邊的另一面旗,湊我更近了,像在觀摩:「再來一次,你不是想成雅禾死嗎?只要你能射中,她的命就是你說了算。」
剛才我跟成雅禾的一唱一和已經讓他起了疑心,他在試探我們兩個是不是真的勢同水火,試探我是不是真有要她死的決心。
而這次遞過來的是一隻鐵鏃箭。
我依舊拉滿了弓:「何必多此一舉呢?你若真有心,就應該讓成雅禾來當我的靶子。我失手她便活,我射中她便死。豈不更有趣?」
拓拔浠被我反將一軍,一時間躊躇不定。他不可能真把成雅禾的命交在我手上。否則成雅禾死了,我成了殺害爹娘親生女兒的兇手,我們兩個就失去了作為人質的價值。
我卻刻意抓著不放:「猶豫了,拓拔少主果然憐香惜玉,只可惜是個言而無信的廢物。你若真捨不得她,何不替她做我的靶子?總不會你既食言而肥,又膽小如鼠吧?」
在眾人的勸阻聲中,拓拔浠更宛如被架上了高台。一步一步走到原先自己指定的位置,眼神狠戾:「我做靶子,你儘管來。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份本事,有沒有這個膽量。」
萬軍從中取將領首級,聽著確實很英勇。但前提是我不能在敵軍營帳里幹這種事啊。一支箭只能殺一個人,他一命換我跟成雅禾兩個人的命,怎麼都不划算。
他身旁的將領已經手握刀柄,如果我真的命中,只怕會當場人頭落地。拓拔浠就是拿準了這一點,才敢把自己暴露在我的箭下。
我拉弓搭箭,急發一矢,箭矢卻只劃破了拓拔浠的臉頰,留下了一道血痕。以我剛才的準頭來看,誰都知道我是故意的。
拓拔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怒極反笑:「怎麼?沒膽量要了我的命。」
我張嘴就是胡謅:「你這張臉長得俊俏,我捨不得。剛好你這次破了相就不好看了,所以再有下次,我這支箭會要了你的命。敢不敢再試一次?」
拓拔浠還沒蠢到中我兩次激將法,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擺在一個任人宰割的地位。他只是盯著我:「我倒是看走眼了,假貨竟比真貨還有趣。我說話算話,恭喜,你們今晚安全了。」
他刻意加重了說話算話四個字,以回應我剛才罵他食言而肥。
16
我跟成雅禾被關進了同一個屋子,巡邏緊密,守衛森嚴。屋子不大,更是連件用得上的東西都找不到。
我就說鋒芒太露不是好事,成雅禾好好的,我卻被上了枷鎖,估計是知道我身手好,怕我逃跑。
趁沒人時,我終於能和成雅禾正正經經說句話了。她卻無心回應我,只在頭髮里摸來摸去,居然摸出一根鋼絲。
她很高興,要來撬我身上的鎖:「還是我有先見之明吧?自從咱們上次在莊子裡被圍攻,我就開始往身上藏能防身的東西了。幸好這個搜身時沒能搜到。」
我竟然不知道她還有這個技能,一時間目瞪口呆,然後跟她說如果這次能活著出去,一定要教教我。
這時成雅禾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你說過的,當初為了籌錢給娘治病,我連小偷都做過。沒想到這個時候倒派上了用場,你說,會不會是她在天上保佑著我們?」
她明明說要把青州和我的親生母親都忘乾淨,但我知道她從沒忘過。
我看著她低頭撬鎖認真的樣子,回復她:「本事長在你身上,是你自己在保佑自己,現在還在保佑我呢。」
沒了束縛,我活動活動手腕,開始觀察這個可以稱得上闊氣的牢房。現在剛入夜,我們有一晚上的時間商議怎麼逃跑。
我們這一整天又是勞心又是勞力,身體已經累到極點,但精神依舊緊繃,根本睡不著。
我們倆湊著頭想了半夜,什麼辦法都想不出,實在無事可干,我倒是把開鎖學會了。
臨睡前,我撿起鎖鏈重新扣回腕子上,以免明天有人進來發現,藏著掖著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一旦等到開戰就真的來不及了。已經過了一晚上,爹娘一定知道了我們被抓的消息。
如果將來談判不順利,我跟成雅禾一定會被殺掉祭旗。萬一爹娘按耐不住,就會反過來被拓拔浠威脅,除非我們能在開戰之前找到逃生之路。
人在費腦子的時候真的很容易肚子餓,還好來了個送飯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怯生生的,也不怎麼說話。身上還有傷,似乎經常被虐打。
我掰了一半餅子給成雅禾,卻在裡面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戌時起火,趁亂逃生。馬廄,有人接應。」
我和成雅禾對視,神色未變,把字條就著餅吃了下去,有點兒喇嗓子,她咽得很費勁兒:「能信嗎?」
我猛灌了一大口湯,為晚上的行動積蓄體力:「當然信呀,咱們現在是階下囚,渾身上下還有什麼值得人騙的?就算拓拔浠真這麼無聊耍著人玩兒,我們也值得嘗試一次。」
「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成雅禾發出了她的靈魂拷問:「這個破營地這麼大,我們又一直被關在這裡,怎麼知道馬廄在哪兒?」
我但笑不語,默默吃完了東西,抬手砸了她一個眼冒金星,開始大喊大叫原地發瘋:「你這個荒郊僻壤出來的賤人,憑什麼你騎在馬背上,我就得被拖著跑?憑什麼你高床軟枕,我就得被用鎖鏈鎖著?別以為我手腳不便就打不死你。」
我說這些話雖然是作戲,但成雅禾挨的那一下可是真真切切,一時間她的火氣也上來了,那是真下狠手:「都是你活該,在家爹娘都偏疼你,如今你見有人對我好了就看不過眼。你才是野種,你才是多餘的那個,你還好意思問憑什麼?」
這場鬧劇持續了好一會兒,拓拔浠才慢悠悠過來看熱鬧,他似乎很有興趣看兩個階下囚的互相撕咬。看著我手上的鐵鏈自鳴得意:「對嘛,這樣才公平,打得有來有回才好看,不然就不好玩兒了。」
成雅禾第一次沒有瞪他,反而帶著小姐做派的刁蠻,提出自己的訴求:「我不要被關在這裡,我不要跟她關在一起。」
拓拔浠剛好很吃這一套,還故意逗她:「我軍營里可沒有空閒的地方,你非堅持的話,就只有住柴房了。」
成雅禾嫌棄地瞥了我一眼:「柴房就柴房,我就算去住老鼠洞,也不要和這麼討厭的人一起。」
「我怎麼捨得讓成小姐去那種地方呢?我的主帳地方大,成小姐可否賞臉啊?」拓拔浠說著,還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我是想找個藉口出去勘察地形,但絕不是讓成雅禾做那麼危險的事。我想阻止,她卻在衣袖遮擋住的地方輕輕扯了扯我。
她有自己的想法,於是我決定信任她,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樣。
成雅禾比我想的還要厲害,只不過用了半天時間,拓拔浠就給了她自由行走的權利。她甚至還能來看我,「落井下石」。
我簡直頂禮膜拜:「你怎麼做到的?」
「我把自己偽裝成一顆命苦無依,倔強不屈,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白菜。我還對他一見鍾情,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不問緣由偏愛我的人。我的光,我的救贖,我的緣分。」成雅禾複述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心如死灰,甚至有點兒想噦。
我大受震撼:「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成雅禾繼續:「不止呢,我還跟他說別打仗了,咱們握手言和。讓爹去和陛下商議,我嫁給他,兩國結秦晉之好。這座城池,就是我的嫁妝。」
這就有點兒扯淡了,我不理解:「這種話他都信?」
成雅禾尷尬得腳趾摳地:「當然不信,但是他說我傻得可愛。」
我就說拓拔浠怎麼那麼放心讓成雅禾瞎轉悠呢,合著這姐妹兒花一上午把一個傻子演得淋漓盡致。
拓拔浠在我爹手裡屢戰屢敗,現如今輕而易舉地收穫了敵人女兒的「崇拜與愛情」,簡直是對他那變態自尊心極大的滿足。為此,所以他不介意給成雅禾一點兒甜頭。
但是也沒人告訴我,這甜頭是拿我給的呀!
為了哄成雅禾開心,拓拔浠把作為成雅禾死對頭的我拉出來取樂。
我被放置在圍場中間,四周不斷有人拿木箭射向我,不會致命,但是很痛。我的手腳都被鐵鏈束縛住,只能狼狽躲竄。
拓拔浠的笑聲傳得很遠,也很刺耳。他看向成雅禾,像逗弄寵物一樣問她開不開心。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組這種自嗨局。拓拔浠完全把我們當做客體,宣洩他的不滿,也是對自己無能的規避。
他恨我爹,卻又懼怕我爹。於是他一邊享受成雅禾的示弱,把這當做一種對敵人資源的掠奪,一邊享受我的狼狽與掙扎,把這當做對我爹尊嚴的羞辱和踐踏。
我身上的於傷越來越多,成雅禾也越笑越開心,似乎突然想到了一個更好玩的法子,她歪頭對拓拔浠說了些什麼。
拓拔浠應下,立刻叫停,命人把我押去了馬場。我表面一臉屈辱,心裡已經開始放煙花了。成雅禾果然靠譜!就是不知道她用了什麼理由。
我刻意抗拒,走得磨磨唧唧,把路全都記在心。
成雅禾那邊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開始對我頤指氣使:「我要騎馬,你去牽一匹來。」
等牽了馬,她又提出更過分的要求:「你挑的這匹馬太高了,我缺個上馬凳,跪下來,我踩著你上去。」
那麼多雙眼睛都盯著,看這場我們倆自相殘殺的羞辱。就像籠子外的人在看一對蛐蛐互相撕咬,高高在上又漫不經心。
我不肯跪,便有人來強按住我。我掙扎得更加厲害,在成雅禾上馬時狠狠摔了她一跤。
成雅禾氣急敗壞,把我撕扯起來就是一巴掌:「成婉君,你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悄悄接過她趁機遞來的鐵絲藏在袖口,回嘴道:「這算哪門子敬酒?那換我敬你一杯,你來趴地上唄。」
17
我被重新關回房間是酉時,離字條上約定的時間只剩一個時辰。我跟成雅禾暫時見不到面,只能到時間趁亂去馬廄匯合。
來送飯的不是上回那個小女孩兒了,人走之後,我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次並沒有夾帶什麼私貨。
時間越來越近,我用鐵絲悄悄打開鎖鏈,把鏈子其中一端纏在手上。
當走水的呼喊聲傳來,的確引起了一陣騷亂,因為被點燃的地方離糧倉很近。
機不可失,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等了。現在太亂,人人趕著去救火,我門口只有兩個人守著。我衝出去將帳篷外的兩個守衛撂倒,一個是砸暈的,一個是勒暈的。
大概他們也想不到,禁錮我自由的鏈條,此刻成了我破開樊籠的武器。
天剛擦黑,只有遠處火光繚繞,我潛在夜色中,儘量避免與人遭遇。
靠近馬場時,我看到了成雅禾,她衣角帶血,一副跑脫了命的樣子。我無法想像她是怎麼逃出來的,但想必也不會比我容易多少。
馬廄這裡只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以及他的馬糞車。如無意外,留字條的應該就是他。事態緊急,老者什麼也沒解釋,只打開了馬糞車的蓋子。
根本來不及矯情,我倆一頭扎進馬糞車裡。但是在屎到淋頭的那一刻,我突然無比懷念曾經的棺材車。擠是擠了點兒,起碼不臭。噦!
不知道走了多遠,馬糞車突然被攔下。我著實沒有想到大越人竟然變態到連糞桶都要查,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不僅是嚇的,也是熏的。
蓋子剛被掀開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喊聲:「抓住她,就是她放的火,小丫頭片子,上次我就該把她打死!」
檢查的那個人就放下蓋子,揮了揮手放我們走。
糞車繼續走著,直到把刀刃刺入皮肉和小女孩兒微弱的呼救聲拋得越來越遠。只剩下老者的哽咽懸在我們頭頂,越來越清晰。
救我們的老人叫王錚,這個計劃制定得匆忙又倉促,粗陋到有人賠上了性命。卻又那麼細緻,連換洗的衣物都替我們準備好了。
王老把我們藏在家中,很客氣,也很周到,我們卻越來越不安:「送字條的那個小姑娘,她……」
「她叫喜兒,是個可憐娃。父母雙亡,小小年紀就被呼來喝去。」王老嘆了口氣,眼淚已經在打轉,「是我這把老骨頭沒用,連累了她。現在人死了,都沒法給娃收屍……」
我到現在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回神。
她還那么小,我們只見過一面,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卻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自認為已經懂了很多感情,卻怎麼都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甘願為了一個陌生人去死呢?
「自從大越人占了峙城,就把峙城的南國人貶為奴隸。這裡明明是我們的家,卻到哪裡都低人一等。我們成了奴隸,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奴隸。奴隸就要沒日沒夜地做活,挨打,受欺負。喜兒她爹就是活活累死的。」
說到這裡,王老捂住臉,已經泣不成聲:「喜兒……喜兒那孩子,她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南國人。」
峙城早在喜兒出生之前就已經淪陷,她明明是南國人,從生到死,卻沒有一刻成為完完整整的南國人。
王老細細數著:「二十七年了,我就盼著。十二年從前李將軍和成將軍一起收復六郡,我還盼著,可是唯獨把我們落下了。今天,在我這把老骨頭閉眼之前,我終於是盼到了。」
成雅禾已經先我一步哭了出來,哭得比老人家還大聲。哭得語無倫次,一會兒說謝謝,一會兒又說對不起。
王老倒反過來安慰她:「有什麼對不起的?將軍在前線替我們殺敵,奪回家園。我們就要保護好他們的家人,讓他們無後顧之憂。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不是應該的嗎?
以前我好像總說這句話,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句話這麼讓人想哭。
我擦乾眼淚,小聲地說著謝謝。我們現在身無長物,實在沒什麼能報答的。謝謝說得越多,反而越單薄。
面前的老人卻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真要謝那可謝不完。只憑我們兩個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哦。主意是劉夫子給出的,喜兒的打火石是王伙夫給的。你們倆這身兒衣裳是楊裁縫趕出來的,還有……」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一個又一個人名,他們是被戰爭隔絕出南國的失家者,成為峙城一顆又一顆不起眼的沙礫。這些沙礫卻匯聚起來,築起屬於自己的高樓。
我把他說過的人一個一個記在心裡:「老人家,我都記住了。如果我們能逃出去,等有一天我帶著兵馬殺回來,一定會報答你們。」
王老說他不需要報答,他想的只有那八個字:「復我國土,還我家園。」
18
直到半夜,成雅禾終於哭完了,她擦乾了眼淚,自己哄自己,對我說:「我決定諒解陛下的所作所為了,因為峙城必須拿回來,無論我們付出什麼代價。」
我覺得她諒解的簡直莫名其妙:「不相干,收復城池那是他作為皇上應該做的,不耽誤咱倆閒下來的時候罵他祖宗八輩兒。」
終於有人能懂我這種天打雷劈的幽默感了,成雅禾應和我:「皇上的祖宗八輩兒應該都在太廟裡,那咱倆得上太廟翻牌子去,翻到哪個就罵哪個。」
嗯,好主意!誰能說翻靈牌就不是翻牌子呢?
我還沒想好先翻哪個牌子,門卻突然響了。很輕,很慢,很有節奏。王老打開後門,只見一人一馬。
那人走得極快,只將馬留在這裡。王老大喜過望:「終於來了,兩位小姐快上馬吧。」他說著,手裡不斷把王大娘給的乾糧,和周畫師繪的地圖交給我。照著地圖,有一條險路,可以繞過關卡排查。
事不宜遲,拓拔浠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開始搜查。如果我們在逃亡路上被抓,死的頂天是我們倆,萬一在王老家中被堵了個正著,那些幫我們的這些人可都保不住了。
這匹馬是難得的好馬,腳力竟然比一般戰馬還要強些,馱著我們兩個都毫不費力。趁著夜色的掩護,我們一路狂奔。
只可惜天蒙蒙亮時還是遭遇了搜尋的隊伍,還好離得夠遠,而且我們已經在城外了,他們的援兵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只要馬兒爭氣,甩掉他們不成問題。
身後的箭矢破空而來,我拚命趕著馬兒。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直到後面徹底沒了追兵的蹤影,我才把韁繩交給成雅禾,從後面摟住了她的腰,防止自己掉下去:「我抓不動了,你替我吧。」
虎口脫險的成雅禾心情大好,還有心思打趣我:「我肩膀那邊怎麼濕濕的?成婉君,你不會偷偷哭鼻子了吧?」
我直接承認:「是啊,我在哭呢。」
成雅禾頓時炸毛:「啊?那你不會連鼻涕一起擦在我衣服上了吧?很髒的!」
我看著染在她身上的血漬,道歉:「嗯,下次……我賠你一身衣裳。」
馬兒的速度慢下來,因為成雅禾發現我不對勁。就這麼倒霉,我背後中了一箭。
天道好輪迴,我射過拓拔浠一箭,如今被還回來了。
我的傷根本經不起在馬上長時間的顛簸,否則還沒等見到爹娘,我的血就流乾了。成雅禾果斷選擇棄馬,我就是怕她會這樣才強撐了一路。
我跟她仔細分析:「你用兩隻腳走著,還要拖我這個傷員。萬一那些追兵不死心還在追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趕上的。我還受傷了,順著血腥味兒最容易追。」
騎馬死一個,不騎馬死一雙。這個帳總不會算不明白吧?
成雅禾嘴唇咬得死緊,仔細研究著地圖:「不走原來的路了,咱們進林子。林子裡一定有草藥,能治你的傷。而且深山老林好藏人,他們想找也找不到。」
深山老林是好藏人,還好吃人呢。先不說山裡有沒有豺狼虎豹,只迷路一條就夠受的。
她完全沒有聽我任何意見的意思:「在京我都是聽你的,因為你會跟人猜心眼兒。但在外邊兒你得聽我的,因為我最知道怎麼跟這些山啊林啊的打交道。」
她把我背起來,走向了自己認定的道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醒了暈,暈了醒。極少有時間是清醒的,如果清醒了,那一定是被疼醒的,因為成雅禾又找了不知道什麼草藥給我敷。
我意識昏沉時,成雅禾就自言自語,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像在給自己打氣:「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上山採藥從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
我記得,那個故事她並沒有講完。
這回她續上了:「那次一根樹枝貫穿了我的胸口,就是和你現在一模一樣的位置。可是我活下來了,成婉君,活下去!既然我能活下來,你一定也可以。別總想著自己會死,求求你了,要不然我一個人害怕。」
這裡沒有大夫,箭又拔不出來,成雅禾那點兒皮毛醫術能做的簡直少得可憐。其實我知道她也怕,她比我更怕我死了。
我垂眸看見了她的腳,鞋已經磨破了,腳上也有血。林子裡的路本來就不好走,何況她還要多背負我的重量。
赤身走遍千里,光腳寸步難行。我說要跟她換,她也不樂意。她說我失血容易冷,腳上保暖很重要。
我閉上眼,其實她抱著我的時候,也沒有很冷……
19
我再醒來時還是在營地,但這次是我爹娘的營地。我在軍醫的帳篷里,但我總有一種置身於驢棚的錯覺。
因為成恕君和成雅禾的哭聲二重奏實在很像一群驢在亂叫。以前我會覺得他們吵鬧,現在我只覺得熱鬧真好。
成恕君喋喋不休地跟我講,他是怎麼識破顧翊升的緩兵之計,怎麼力破群雄,槍挑奸官,但是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云云。
成雅禾滔滔不絕地跟我說,她是怎麼找到了止血的草藥,怎麼一個人背著我找到娘的援兵巴拉巴拉。
只有娘看著我,她什麼都沒說。
算起來我跟娘有半年多沒見面,但是昏迷的時候我夢見她了。我夢到了那些早已被我淡忘的記憶,夢到她抱著我,給我唱曲子聽。
那時候只以為是我傷得太重,已經開始人生走馬燈了。現在才明白,原來那是我又學會了一種新的東西——思念。
後來我才知道,成雅禾能遇到娘的援軍不是幸運,而是娘已經組織了小隊。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我們拋棄的那匹馬一直在林子外面打轉,她原本是準備夜襲敵營的。
在她身上,軍職和母職從來不是相悖的。娘不會向敵人妥協,但更不會放棄女兒的性命。
「娘,我好想你。」半年時間還是太長了,以至於我娘打死都想不到這句話能從我嘴裡說出來。
這一句話讓我娘從震驚、欣喜、反覆震驚,再到驚恐,然後怒氣值爆表:「我不管你是誰,快從我們婉君身上下來。把我女兒還我,還我!」
於是我又閉嘴不說話了,因為我傷口還疼,就算不疼,我也懶得解釋。
看我這個樣子,娘反而放心了:「對嘛,這才是婉君。」
俗話說小孩見到娘,無事哭三場。我這裡脫離了危險,成雅禾就向娘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之前為什麼把我和成婉君扔在京城,就算邊關有再多危險,難道我們兩個不是可以一起陪你們面對的人嗎?」
受了冤枉的我娘眼瞪得老大:「我完全沒那麼想,只是如果我們五個一起南行的話,你一定會聯合我們三個孤立婉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成雅禾想起以前對我的排斥,心裡暗暗點頭,但還是嘴硬:「那她……也會主動來接近我的嘛。」
我娘堅定地搖了搖頭,偷偷看我一眼,自以為很小聲:「不,婉君只會以一己之力孤立我們四個。」
這次換我點頭。不得不說,娘還是太了解我們了。
估計是失血讓腦子變慢了,熱鬧了半天我才想起來,我還有個爹呢。
「娘,我爹呢?」
我娘一如往常,一提起打仗嘴上就沒個把門兒的:「他叫城門去了,一群屬王八的,掛免戰牌有個屁用,照打不誤。王八殼都給他干碎!我們都說好了,今天他要是打不下來,明天就換我上。他們敢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要不把他屎打出來,老娘就不姓李。」
我娘一向彪悍,不然也沒有帶個小隊就敢夜襲敵營這樣的膽色。她說把敵人打出屎,那就是真的是實際意義上的打出屎。
說到最激動處,我娘的聲音卻小下來,帶著點兒心虛:「而且吧,這回陣仗要是不大點兒,就不太好交差了。」
成雅禾比我還八卦,因為真的很難想像是什麼能讓我娘心虛:「怎麼了怎麼了?」
成恕君接過話頭:「雖然沒什麼證據,但當時我們都知道是顧翊升在搗鬼,娘又比較耐不住性子。雖然他離得遠伸不上手,但是他巡視的地方剛好是娘的老家……」
我已經不耐煩了:「說重點!」
千言萬語被轉化成一段話:「娘讓兩個舅舅每天去他的住處哭喪,專挑他進門出門的時候哭,情到濃時還撒一把紙錢。他要是換地方了就追著他哭。搞得他那副王爺儀仗往那兒一擺跟殯喪隊似的。」
一頓操作直接給成雅禾整傻眼了:「這……都沒人參他們嗎?要是有人借題發揮,說是詛咒皇家都不為過吧?」
成恕君點頭:「參了,舅舅說是他養了一群狗,平時都當兒子養。最近不知道怎麼接二連三地死。他那是給他兒子哭喪呢,也是顧翊升倒霉,每次出門都能趕上他兒子出殯。」
怪不得我娘那麼著急掙軍功,畢竟我們又拿不出證據,這樣無緣無故地針對顧翊升太顯眼了。
成雅禾吃完了瓜,默默舉手:「那個,證據我有。」她舉起來的,是顧翊升給拓拔浠用來度關的皇家令牌。這都不是鐵證了,這是金證,純金的。
這次我是真的刮目相看:「你什麼時候拿到手的?」
令牌在成雅禾手中晃了又晃:「你以為我白在拓拔浠身邊演二傻子了?顧翊升本來派人想銷毀證據,拓拔浠則是想留著這個繼續拿捏他。他們倆推來拉去,倒是被我給偷到手了。」
成恕君那塵封的小腦瓜終於動了動:「我手裡倒是還抓了一個受顧翊升指使,故意拖延我回去的官員,等我撬開他的嘴。顧翊升他不就死定了嗎?」
我娘要被她腦子不開竅的兒子氣瘋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教:「你把人和東西都交給來巡查的欽差,什麼話也別說,什麼話也別問。讓皇上自己查去。他自己查出來的才可信,否則從臣子口中說出皇子通敵,那叫構陷。」
我哥不服氣:「你現在知道講君君臣臣了,又不是你指使舅舅跟著人家哭喪那會兒了。」
不服氣的結果就是挨了一頓爆錘,而且我娘立刻上表請求陛下撤職成恕君。不得不承認,成恕君能打,但這腦子當將軍還是太勉強了。
如我娘所說,我哥把人和東西都交了。顧翊升犯的事兒太大了,但凡皇上腦子清醒一點都知道此子斷不可留。
欽差回去復命時,說需有一人,押送犯事官員回京。其實說白了,就是這件事兒了結以後,京城裡需要一個新的人質。
否則我們這一家五口都在邊關,時間一長,皇上就算是真沒有疑心也免不了多想了。
成恕君自告奮勇,呲著大牙傻樂,樂得好像不知道回去是當人質的。從下決定的那天開始,成恕君就寸步不離地守著和顧翊升勾結的那個官員,生怕人跑了。
我去找他時,正遇上那個奸官在蠱惑人心地對他說風涼話:「嘖嘖嘖,連兩個女娃子都留在這裡。你就這麼甘心,放棄大好前程回京城?成小將軍你未及弱冠便封將,多難得呦,可惜了……」
成恕君對這份陰陽怪氣完全免疫:「前十五年里,婉君過的不就是這樣的日子嗎?怎麼沒聽你們說一句可惜?留守的是女人,便斷定她養尊處優;留守的是男人,便感嘆他壯志未酬?無論哪一種,這都是偏見。」
「不是偏見,是真知灼見!」那人都身陷囹圄了,居然還有心思爭論這些,「女人在邊關能做什麼?在家做個米蟲就是享福了。」
成恕君是真被他氣到了:「我娘也是女人,若沒有她抗擊外敵,哪有你在京城的福可享?小爺我就樂意回去當個米蟲,你管得著嗎?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害蟲!」
那奸官嗤笑一聲:「是是是,小公子肯為家人犧牲至此,和我們這些小人當然不一樣。」
成恕君睨他一眼:「我之所以跟你不一樣,是因為我不會剝奪她們原可以得到的東西,再昧著良心說她們不配。」
眼看成恕君越說越氣,我推門進去:「別跟他說了,這種人眼盲心瞎,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他被關在女人為將的營房,居然還扯著嗓子問女人能做什麼?
能做你娘!
送成恕君走的那天,他跟我說他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腦子笨,所以之前一直也想不明白,拓拔浠既然設了這麼大一個圈套,怎麼就把我放走了呢?」
說到這裡他停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每一根頭髮絲都寫著「你快問問我!」
我很給面子:「為什麼?」
「因為他們欺軟怕硬,在他們眼裡,我有反抗的能力,我是威脅,是變數。欺負兩個女人,讓他們覺得『安全』,可就是這兩個女人,突破了他自以為固若金湯的營房,將來這兩個女人還會攻破他的防守,砍下他的頭顱。」
這段話把成雅禾說得熱血沸騰:「好,借你吉言。等破城的那天,我給你寫信。」
20
養傷時,我和成雅禾聊起了天,我問她當初受傷時,是不是也這麼疼?
成雅禾沉默了一瞬:「我騙你的,我當時從懸崖摔下來沒有傷那麼重。箭鏃和樹枝能一樣嗎?我要真摔那麼狠,全身的骨頭都得碎完了吧?我就是怕你撐不下去。我怕你跟娘一樣,只留我一個人……」
我知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明知故問:「你不是說,要把她忘了嗎?」
成雅禾終於不再為此感到羞恥:「我又想起來了……成婉君,等這件事了結,我們再一起去給她掃墓吧。」
我依然答應:「好。」
現在就是等著, 等我的傷養好。等著看顧翊升和拓拔浠到底誰先倒大霉?
我萬萬沒想到,這三件事是一起來的。
峙城地勢特殊,易守難攻,拓拔浠又從心底里怵我爹, 王八戰術一用就是許久。
我傷口癒合的那天, 京城傳來消息,顧翊升被徹底剝奪一切,貶為庶人, 終身幽禁,非死不得出。幽禁不到三天,庶人顧翊升自絕於府內。
那天, 也正是破城的最後關頭。我陪爹娘一起沖陣, 將拓拔浠活捉,我特意留了活口, 是因為有事想告訴他:
「你之所以那麼怕我爹,無非是以為當初我爹打敗了你那個號稱大越戰神的叔父, 梟首示眾。可當年逃回去的那個傳令兵消息有誤。在我們南國, 連黃口小兒都知道, 那時斬你叔父的, 是我娘親。如今殺你的人,會是我。」
我接過成雅禾遞過來的弓箭, 踩住他的後背, 箭尖直抵要害:「我說過, 若有下次,一定要你的命!」
有拓拔浠的鮮血鋪路,我再次踏入了峙城,以南國人的身份, 踏入南國人的領地。
在列隊歡迎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王老,他捧著一個小盒子。他說,這是喜兒。
喜兒, 你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南國人了。
爹娘上報了我箭殺拓拔浠的軍功, 有我娘做先例,我領個職分理所應當。
我娘說她當年走這條路非常艱難, 之所以能咬牙撐過來,就是想在那群老東西說什麼「沒有女人打仗的先例」時, 她能跳出來, 理直氣壯地當這個先例。
沒想到她鋪的這條路, 第一個走上去的是自己的女兒。真好!
邊關換防都以三年為期, 這三年,我和成雅禾都沒有回京都, 她整天和軍醫泡在一起,別誤會,軍醫年紀夠當我倆爺爺了。
成雅禾致力於從半吊子變成真正的醫者。當初看著我親生母親病重死在眼前, 一直是她的心病。從救了我開始, 她想救更多的人。
為此, 她成了給軍醫正式敬過茶的徒弟。
而我頂替成恕君,做了另一位成少將軍。以後,南國女子就有兩個先例可援了。
我以前從不相信我也會守護別人, 但是從今往後,我想試一試。
因為曾被素不相識的人守護過,所以我也想試著守護那些與我素不相識的人。
【完】
備案號:YXXBgDNQn3ok33h3bZQ6aSeX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