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不善於在人前吐露脆弱,心裡的不甘支撐著她說了那麼多大概就是極限了,於是略過了這些,也吞下了自己的眼淚。
「我還是沒能救回娘,她那天吐了特別特別多的血。她還是跟我說對不起……」
我已經猜到了,甚至不忍心她再講下去。「不忍」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情緒,我並不熟悉該怎麼處理這種感覺。
於是我接了過來她的話:「她向你道歉,因為當初是她換了我們兩個」
成雅禾吸了吸鼻子,借著月光,我能看見她眼裡閃閃發亮的東西:「是啊,多年來我以為的疼愛,其實只是她對我的補償?補償我原應該有的生活,也補償她自己對另一個女兒無處安放的母愛。」
作為她口中「另一個女兒」的我,此刻無論說什麼,好像總也詞不達意。愧疚,這又是一種新的感覺。
但其實前面這些都不是成雅禾最在意的:「娘說對不起,一直說對不起。直到彌留之際,她開始求我。她說她沒有顏面阻止我去認親,只求我一件事。」
她求成雅禾不要說出換嬰的真相,就只讓將軍府的人以為這是一場意外。
那個與我素未謀面的婦人,還來不及被我喚一聲母親的人。
她臨終之前還在擔心我,怕真相會讓將軍府對我產生芥蒂,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哀求這個被她虧欠了一生的另一個女兒,求她守住這個秘密。
成雅禾心有不甘:「她沒有抱過你,沒有疼過你,沒有哄過你,甚至你們兩個再也沒有見過面。可她還是愛你,盡一個母親最大的熱忱。」
她轉過身來,我們就這樣對視:「青州到京城的路太遠了,也太難了。有好幾次,我都險些死在路上。支撐著我一口氣闖過來的人,是你。」
她想來看看,她想知道這個代替了自己的女孩兒,這個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她也想過很多種可能,知書達理的,活潑嬌俏的,溫柔賢淑的,甚至可能是刁蠻任性的,蛇蠍心腸的……
可她唯獨沒想過我是這個樣子。
「你為什麼是這樣的?我以死相逼讓爹娘趕你出去,你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不會不舍,不會彷徨,更不會難過。」
她終於哭了,對著我這個長久以來的假想敵:「你憑什麼是這樣的?你一個連感情是什麼都不懂的人,憑什麼有那麼多人愛你?」
一時間有太多感覺涌過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我第一次覺得無所適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竟也流了滿臉的淚。
我真心實意地想道歉,卻覺得一句對不起遠遠不夠。我真心實意地想安慰,卻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她。
我太過笨拙,只能最直來直去地問:「我要做什麼,才能讓你心裡好受一點?」
成雅禾的眼淚流進枕頭,拒絕了我:「可是我討厭你並不是因為你這個人,我沒辦法說服我自己,所以你做什麼都沒有用。」
那也沒關係,我說:「那就討厭我吧,在你和自己和解之前,不要有任何愧疚和掙扎,理直氣壯地討厭我。只要你想,我全盤接受你的任何報復。」
成雅禾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試過了,沒有用。」
平心而論,成雅禾並沒怎麼報復過我,最起碼我沒有感覺到。
「我不讓兄長探望你,可是他每次都去。倒也不騙我,每次見完你就來跟我道歉。我只有加倍看緊爹娘,可是他們每次看向我,我都會懷疑,他們會不會在想念你?他們會不會透過我在看你?慢慢地我發現,那不是對你的報復,而是對我自己的凌遲。」
我被她的這種「報復」震驚了,半天才訥訥回應:「你們青州人討厭人挺獨特,報復人更獨特。」
11
成雅禾的報復我沒等來,大越人的報復我倒是等來了。
最近院子前後多了不少生面孔,與此同時,皇上設立的暗哨也在加強。
算算時間,爹娘現在已經在邊關了吧?
如果爹娘對大越的攻擊已經開始,那大越人將會不遺餘力地傷害我和成雅禾以報仇。
如果爹娘還在偽裝罪臣的階段,那事情只會更糟。為了不警醒敵人,坐實成家棄子的身份,皇上恐怕不會盡力保護我們。
這種局面我早已經料想到了,也早早地為自己準備了退路。
可是成雅禾怎麼辦?說好了要等她報復我的。如果我逃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嗎?可是如果不留一個人在這裡,那我們兩個都跑不掉。
月黑風高夜,我扛著包袱移開了牆角的水缸,那是一個狗洞,剛好夠一人通過的大小。
碰巧包袱有些大了,鑽到一半我便停下。其實這點兒阻力根本阻擋不了我的步伐,但我心裡有別的東西在翻湧。
不是愧疚,也不是不舍,仍然是憤怒。我依然缺少感情,依然那麼遲鈍,遲鈍到我還沒明白過來,我是在對誰生氣。
反正進退兩難,我索性卡在狗洞中間開始思考。一直卡到腿都麻了,我終於明白,原來是我在生自己的氣。
氣我辜負了爹娘多年的教導;氣我丟下成雅禾自己逃跑;氣我成了戲文里將主角置於險境的,像踩了狗屎一樣讓人生氣的反派角色。
我氣著氣著就又從狗洞退出去了,我可以鑽狗洞,但絕對不能當狗屎!
現在我仍然很生氣,不過這次是氣自己變笨了,居然有一天我也會做蠢事,這種改變讓我覺得不安全。
為了宣洩自己的不安,成雅禾是被我用包袱揮醒的。
我看著月亮估算時間,無視她的起床氣:「換上輕便衣服,收拾細軟,跟我走。等過了暗哨下次換崗的時間,我們就走不掉了。」
成雅禾不明所以,此刻也顧不得生氣了,問我:「什麼意思,走去哪兒?」
我的確有改變,但不多:「逃命,不一定去哪兒,逃得掉就一起,逃不掉我就把你扔了自己跑。大越的探子潛進城了,看他們的布置,估計動手就在這一兩天。要是你自己有去路,我也不攔著。」
成雅禾果然是將軍府的血脈,她第一時間關心的居然不是自己的性命:「可是如果我們走了,大越人撲了個空,爹娘的苦肉計會不會被懷疑?誘敵的計劃會不會功虧一簣?而且你剛才也說了有暗哨,聖上不是派了人暗中保護我們嗎?」
時間越來越緊,我也越來越急:「你也知道那是暗中,我們都不能篤定暗哨會不會出手。」
她們青州人或許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已經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怎麼會?聖上那麼重視成家,就連顧翊升也已經被明升暗貶,派到別州替皇上巡視,不許再回京了。」
我把包袱系得更緊了,隨時準備出發:「此一時彼一時了,皇上那時候嚴懲顧翊升,是因為如果我們在他兒子手裡出了事,他沒辦法保證爹娘的忠誠。可是如果我們死在大越人手裡,爹娘和大越的國讎家恨就又深了一層,只會更加盡心盡力地抗敵。」
誠然,聖上可能真的是個有良心的君主,他可能真的會不計後果地保護我們。但我作為一個人質,總不能拿命賭一個上位者的良心吧?
原以為我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我們之間是可以達成共識的。可成雅禾永遠那麼出人意料:「我是將軍府的女兒,可戰死,不可逃亡。我也不信忠臣良將就只有死路一條。」
她這句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且轉身就想走:「你好,將軍府的女兒;致敬,將軍府的女兒;再見,將軍府的女兒!」
成雅禾拉住了我,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將軍府的女兒,爹娘在前線捨生忘死,我們不能做逃兵。」
我可不想成鋼,鐵想成鋼是要被熔的。但成雅禾說我也是將軍府的女兒,這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總讓我有不一樣的感觸。
將軍府大小姐這個身份我替她做了十幾年,但就在剛剛我還想獨自逃生,把她留在這裡替我吸引探子和暗哨的注意。
這樣一想,完了,我好像真成狗屎了,還是狗屎里最臭的那一坨。
其實我想跑也不全是怕死,我只是不甘心:「我找不到留在這裡的意義。你有沒有想過,留在這裡無論等待我們的是安全還是死亡,都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是別人給我們的既定結局。」
從一開始我們就被皇上排除在計劃之外,他讓我們充當有用的棋子,卻又要我們無知無覺。別說是決策權,就連知情權都被剝奪。
如果不是我猜出事實,聯合成雅禾一力攪局,那麼等待我和她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呢?也許等不到大越人進攻,我們就被顧翊升矇騙,成了他所謂的妾室。
我做不到把我的生死都交給別人,皇上有仁心,我們就活;皇上起殺念,我們就死。我不在意他最後的選擇,我只在意選擇權為什麼不在我自己手裡?
成雅禾望著窗外,仿佛望了很遠:「其實我也不相信皇城裡的那個人會選我們,但是我相信爹娘。我不信他們就把我們丟在這裡,連半點退路也沒留過。成婉君,你敢不敢,用命陪我賭這一局?」
我實在不懂,明明前一陣子被困,她還企圖攔人讓我先走。現在為什麼就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呢?
我不明白她這種幾乎是送死的行為,想了半天覺得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你最新想出來的報復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有進步。要是不跟我同歸於盡的話,就更有進步了。」
發現我根本不吃這套,成雅禾氣得乾瞪眼,以一種扔人的方式把我往外推:「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不耽誤你逃命。」
但我的耳朵卻捕捉到了一些非比尋常的動靜,一把捂住她的嘴,找了個最隱蔽的地方貓著:「晚了,外面的人家不換班兒,改集結了。成雅禾,有時候你還真是我的福星。」
還好我從狗洞裡退出來接她了,如果這個時間剛才我逃出去了,只會剛好撞上埋伏準備襲擊的探子,那才叫真的自投羅網。
當然現在情況也沒好多少,我管這種叫瓮中捉鱉,但是不好意思,我才是那個鱉!
也不知道他們會燒屋、放箭、還是直接進屋殺人。
燒屋的話生還率五成,畢竟那些刺客也是肉長的,怕火,不會衝進屋裡來。有防備的情況下,逃生不難。
放箭的話生還率有三成,犄角旮旯里找好防禦,只要他們不調重弩過來,我們總不可能被紮成刺蝟的。
如果刺客直接進屋殺人的話,十成對一成吧。我扔下成雅禾自己逃就是十成,陪她一起在這兒拚命就是一成。
我之所以憂慮,就在於我發現我根本沒有自己逃跑的想法。
補償也好,報恩也罷。就算是為了兌現那句我等著她報復的承諾,我就賭這一成的生還率。
我突然很想成恕君,如果成恕君在這裡,他一定會驚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我的變化簡直大得驚人。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我會做出的決定。
畢竟再也沒有下一個人像成雅禾那麼蠢,還那麼不安分,永遠把自己處在懸崖邊緣的危險位置等著我來救。
12
我摸出懷裡的短刀,一隻手護住成雅禾,囑咐她:「別躲起來等著被人殺,既然不願意逃,那就別拖後腿。」
成雅禾驚異地看著我:「你不逃了?」
我並沒有生死與共的打算,但是至少我不想丟下她,可是我一向不懂表達:「我不會跟你一起戰鬥到死,但我能保證戰鬥到你死,然後我再逃。當然,我會儘量保證你不死。」
窗外的黑影越來越重,腳步聲越來越近。據我這幾天的觀察,院外來回的不少於十人。
我越想越氣:「成雅禾,我收回先前的話,你不是旺我,你就是克我。」
成雅禾也嚇壞了,眼睛四處搜尋,想找一個趁手的武器,最後選定了通爐子的火剪。
我把自己的短刀交給她,收穫了她感動的目光。然後在她感動的目光中,掏出了藏在榻下的橫刀。成雅禾的感動頓時蕩然無存,還有些許無語。
這橫刀可是我的大寶貝兒,要不是背著這玩意兒不好鑽狗洞,我剛才逃跑的時候一定帶上它。
成雅禾左手短刀,右手火剪,一個箭步占據了門後的有利地形。那樣子實在有些滑稽,甚至讓我忘了現在是生死關頭。
我絲毫沒有苟著的意思,雙手握著刀柄,刀刃向下,大喇喇地坐在正堂,準備正面迎敵。
門被破開的那一瞬,第一個衝進來的人就被躲在門後的成雅禾一刀封喉。
我也不囉嗦,提刀就砍。練武雖然是經常,但是殺人確實是第一回。原來刀砍下去,骨頭的阻力比我想像的要大。
那群人訓練有素,且都是奔著人命來的,成雅禾武器又不濟,很快落入下風。我提刀擲過去,一刀穿了倆,總算替她解了圍。
我們在危機中迅速增長了默契,她費力地想把刀拔出來扔還給我,卻忽略了那刀的重量她根本拔不動。
就在這個空檔,已經有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我踩著屍骨拔出刀,跟成雅禾相互抵著後背,照現在這個情況,我活著的幾率也不如先前高了,但她一定比我先死。
其實我還挺希望她活著的……
「成婉君。」現在這個時候她竟然還有閒心和我說話:「我決定不討厭你了。要是我死了以後你還有幸衝出去,要記得替我孝順爹和娘。我前半輩子不曾盡孝,後半輩子也是不可能了……」
成雅禾的遺言還未發表完畢,情勢就發生了逆轉。
門前,窗外,房頂,不斷有新的人湧進來,他們動作極快,仿佛演練過千百次,迅速結束了戰鬥,替我們掃清了剩下的威脅。
來的人不是大越的姦細,也不是皇帝的暗哨。
為首那人的身影我再熟悉不過,在此刻卻有些不敢相信——成恕君。
他沒有走,他竟然帶著爹的親衛,一直守在暗處,守在連我都不曾發覺的地方。
原來爹娘早就留了人保護我們,原來成雅禾一直所堅信的人真的會來。
我一直知道自己沒心沒肺,所以我只記得他們是天朝的將軍,但爹娘卻未有一刻忘卻,他們是我們的親人。
成雅禾並沒有第一時間衝上去,因為凡事都有第一次,她還沉浸在自己殺了人的衝擊中,而我在承受著另一種衝擊。
死裡逃生,我似乎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高興。但這次我能察覺到,我的高興不只是因為死裡逃生。如果我能再敏銳一點,就會知道這一刻的感情是感動。
「你怎麼會來?」這是明知故問,是我從前絕不會用的句式。
成恕君對我的主動搭話受寵若驚:「你跟小禾在這裡,我做哥哥的怎麼可能不來?爹娘說,把你們留在京城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如果連你們的安全都不能保證,那就不叫保護,而是拋棄。婉君,我們是一家人,怎麼能互相拋棄呢?」
成雅禾終於反應過來,衝上去抱住成恕君,哭得很大聲:「你怎麼才來呀,我都要嚇死了,救人還磨磨唧唧的,你到底會不會當哥哥呀?」
成恕君摸著她的頭,又是安慰又是解釋:「我們埋伏的地方比較偏一點,既要防著大越人,還要防著被聖上的暗哨發現。唉,也是苦不堪言呀。」
所以……皇上不知道成恕君偷偷從邊境回來了?
擅離職守,就是逃兵。挪兵私用,就是越權。哪一項罪過都不輕,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成恕君一手拉著一個:「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小禾,婉君,我們走,去南境。」
我是已經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情況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反倒是成雅禾醒過味兒來:「動靜已經鬧大了,我們就這麼走了,皇上那邊怎麼交代?」
成恕君繼續轉述爹娘的話:「爹說就這麼把你們帶走確實不是為臣之道,但是聖上明明有能力阻止還是為了誘敵不管你們的死活,這事兒皇上乾的也不地道。所以就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怨不著誰。」
這次是真把我人聽傻了。什麼叫各打五十大板?就算真的是各打五十大板,板子是在皇上手裡握著呢。怎麼打還不是人家說了算?
怕只怕這板子打下來,人家毫髮無傷,我們就灰飛煙滅了。
我一言不發,直到坐上了馬車,確定左右沒有外人,才敢向成恕君確認:「哥,你跟我說實話。咱家不會是準備造反的吧?」
成恕君前一秒還沉浸在被我叫了一聲「哥」的喜悅中,簡直有些飄飄然了。直到聽完整了我的問題,臉色速變:「你這說的什麼抄九族的話?!」
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麼說有問題:「咱爹乾的就是抄九族的事兒啊,不然一會兒城門那關你怎麼過,靠臉嗎?」
成恕君風輕雲淡:「據爹對皇上的了解,皇上是個只看結果不論過程的人。之所以放任你們送死,是因為那樣更保險,對結果更有利,並不是對你倆的命多有興趣。所以這次只要一舉拿下大越,其他的小節皇上是不會計較的。」
這下連成雅禾都有些無語:「你一會兒是爹說,一會兒是娘說。就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見解嗎?」
成恕君點頭:「有啊,我的見解就是,爹娘說的很對!」
這次大搖大擺地帶著我們出城,是一種坦誠,也算是一種試探。坦誠地告訴皇上我們並無二心,試探皇上有沒有即刻發落的意思。
如果出城順利,就代表皇上默許了現在的一切。只要皇上心夠大,臉皮夠厚。爹娘做的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遮掩過去。
我爹娘只是努力在平衡作為父母和作為臣子的天平,皇上用不著打破這種平衡。
因為天平並沒有向哪一端傾斜,更因為現在他還用得上我爹娘。而且這種「平衡」的人,往往更好用。
皇上的速度真的很快,我們出城時已經有內侍在城門口候著,傳聖上口諭。
接旨時本來我們是該跪的,但是那個內侍一再說不用。說他這次來只是替「子誠」向「未宣」傳話,無分君臣之禮。
「未宣」是我爹的字,「子誠」大概就是皇上了。
年輕的內侍官面無表情,一板一眼地執行著傳話的命令:
「對於帝王來說,有些事是必做的。比如用兩個無辜女子的性命誘敵;但對於子誠來說,有些事也是必做的。就比如,今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三個孩子出城。」
他嘴裡說出來幾乎和我爹一模一樣的話:「今天發生的事就算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怨不著誰。可如果邊境舉事不成,無論是帝王還是子誠,都不會輕饒素放。」
直到出城走出好遠,我們還只是沉默。雖然這可能只是皇上挽回人心的話術,但這回我相信我爹和皇上真是難得的好朋友了。
如果皇上不是皇上的話,他們應該能是更好的朋友。
13
馬車走了一路,成恕君也忙了一路。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忙壞了。一路上他致力於一件事——端水。
假如他對我笑了一下,就一定會回頭再對成雅禾笑一下。假如他左手給成雅禾遞了一壺水,右手一定就在給我喂乾糧。
他就差沒掰著手指頭數,今天對我說了多少個字,應該補給成雅禾多少個字了。
其實我真的不在意這個,但他並沒有因為我的不在意而選擇忽略我。他在以一種近乎笨拙的方式,企圖給自己兩個妹妹公平的、沒有偏頗的親情。
這種情況在他終於發現成雅禾已經不排斥我後,終於得到了緩解。
但是慢慢地,焦躁不安的人變成了成雅禾。
隨著離邊境越來越近,她開始頻繁地望向車外,像是比對著什麼?卻總是欲言又止。
成恕君越問,她就越是不說,還總拿眼睛瞟我,我一看她,她就又把頭偏過去了。
隨著她的煩躁和焦慮達到頂峰,我看著地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
因為我們現在所處的地界在青州,成雅禾長大的那個青州,承載著她苦難的青州,埋葬了我們倆另一個共同母親的青州。
我問成雅禾:「你想去祭拜她嗎?」
成雅禾不說話,只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繼續說點什麼。但她所期望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話,註定不會從我嘴裡說出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去祭拜她。我和你一起,我想見一見她,也讓她見一見我。」
成雅禾還在彆扭著:「這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徵得我的同意?」
我據實以告:「因為只有你才知道她葬在哪兒呀。你不同意我怎麼去啊?」
她那麼生氣,那麼彆扭,只不過是想為那個養大她的婦人討一句話,或者說一個名分,但又覺得這個名分不該由自己這個受害人來討,她總在這種事上讓自己陷入糾結。
成雅禾正襟危坐,可以算是拷問我:「你以什麼名義去祭拜她?又為什麼去祭拜她?」
我從來不走這些感情上的彎彎繞繞,因為事實勝於雄辯:「她是我娘,親生的。而且我覺得你應該會想去,只是你不肯說。」
成雅禾就又不說話了,就好像那天晚上為娘親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她。她似乎覺得,被一個欺騙了自己那麼多年的人牽動感情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
我一直覺得成雅禾的感情過剩了,過剩到有了感情羞恥。我就從來不覺得羞恥,以前是因為沒有太多感情,現在才明白,根源在於我不要臉。
於是面對冷場,我不要臉地發問:「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明明就很想讓我去,幹嘛都快把自己憋死了也不出聲。」
成雅禾眼睛紅了,低下頭:「她毀了我的生活,騙了我十幾年,還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她。還想促成她和親生女兒相認,你說,我這算不算賤骨頭?」
這種問題她問我算是問錯人了,我答不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判你們之間的感情,我也是最沒有資格評判的那個人。我只是覺得,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跟別人和解,但是要學會跟自己和解。如果恨一個人,恨到自己都很痛苦,不如好好問問自己,也許那並不是恨呢?」
成雅禾這次終於痛快承認:「我的確恨她,我恨她不愛我。或者說,她對我不夠愛,也不夠狠心。如果她是一個惡毒到底的人,是不是我就不用那麼糾結了。」
我並不認同:「以我這段時間對你淺薄的了解來說,你又會想出新的點來糾結為難自己。成雅禾,我一輩子沒那麼哄過人,這次我求你,去不去?給我個準話。」
她像終於找到了就坡下驢的台階,昂著頭裝高傲:「你都求我了,那好吧。不過我是有條件的……」
她的條件是不許帶上成恕君,就我們兩個去。
她說:「娘內疚了一輩子,如果見到成家人去祭拜她,一定會覺得羞愧難堪,我才不稀罕她的愧疚。」她一口一句恨,卻連這種細節都為娘考慮到了,青州人的恨也這麼獨特嗎?
端了一路水的成恕君要知道到頭來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估計都要哭了吧。
14
順著成雅禾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一片荒冢,連墓碑都是那樣簡陋。
我看著墓碑上的字,原來我娘叫舒若湄,名字很好聽。
成雅禾突然像變了一個人,面對這個親手樹立的墓碑,她失去了所有的戾氣與怨恨,通通化作一個女兒的思念與依戀。
可是她什麼話都沒說,一句也沒有。
我學著她的樣子跪下來:「娘,謝謝你給了我生命,也謝謝你讓我做了成家的女兒。所有人都有立場罵你,但我沒有。我來是想跟你說,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
成雅禾先站好,伸手拉我起來,聲音很輕很輕,像是一場交接:「我不會再來這裡了,今天之後,我會先學著把她忘了,過好我自己的人生。所以啊,以後掃墓的活兒就交給你這個親生女兒了。」
我也答應下來:「好,那就交給我。」
我們回到馬車上,越來越接近邊境,情形也越來越亂。
我爹的苦肉計異常成功,埋伏了人家一個措手不及不說,大越人越想越氣,還成了主動挑釁的那個,送死送得異常絲滑。
我在車上閉目養神,一隻箭忽地射穿馬車從我發梢擦過去。我一驚,猛地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問成恕君:「咋的?你把馬車趕到戰場上來了?」
成恕君在車外傳來聲音:「是敵軍!有一隊被打散的潰兵居然渡河過境,如果不是這次被我們遇上,這座城的百姓就遭殃了。」
他掀開帘子:「不能放任他們這麼走了,否則潛入城中,百姓後患無窮。我帶一隊騎兵追擊,你們不要怕。」
我透過縫隙看見四散而逃的兵卒,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想喊住他:「哥,你先別去,回來!」
根本來不及,我思考的空隙,他帶人都快跑出二里地了。不得不說我爹的兵訓練還是太有素了,就是我爹的兒子腦子不太行。
成恕君顯然把我的呼喊當做生離死別的不舍,於是他騎馬而去的背影更加堅毅了,連速度都快了幾分,殺敵的決心也愈發堅定。
面對我的挽留,成恕君不語,只是一味招手告別。
看來他對我的誤會還是太大了,這段時間我是接受了不少情感,但還沒進化出不舍這種東西,特別是在這種情景下。
如果真是潰兵潛入,見人就應該躲避,怎麼會主動招惹,還放箭迎敵呢?
我二話不說,拉著成雅禾下車,騎上馬就是跑,剩下來的侍衛不明所以,只能騎馬在後面跟著。
成雅禾一邊疾馳一邊和我說話,灌了一肚子風。我根本來不及解釋什麼,她肯跟過來完全是出於對我的信任:「到底怎麼了?你倒是回我一句呀。兄長騎的是戰馬,我們剩下的馬匹都是上個驛站的,腳力有天壤之別,肯定追不上。」
我一邊揮動馬鞭,一邊回她:「事情不對勁兒,我們不能留在原地。哥哥帶走了大半人馬,剩下這幾個護衛不夠人家包頓餃子的。」
設計這場伏擊的人可以說是陽謀,如果潰兵入城,哪怕只是癬疥之患,百姓也一定會受到驚擾甚至殺害,所以成恕君非追不可。
要麼前方就一定有埋伏,等著成恕君去鑽。要麼就是調虎離山,等著網我們這兩尾落單的魚。
但考慮到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敵軍會在對手老巢設埋伏的可能幾乎為零,除非大越的將領和成恕君腦仁兒差不多大小。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我跟成雅禾才是他們的目標。
可是事情越來越不對,即便是驛站的馬也不該這麼慢,甚至馬匹隱隱有要失控的預兆,除非馬在驛站時就被人動了手腳。
同行的侍衛顯然也發現了,急忙呼喊:「兩位小姐,快停下來!」
我立刻棄馬,把成雅禾扶下來:「連驛站都有他們的人,還真是準備萬全。如果他們真有內應,哥哥那裡可能已經被拖住了。成雅禾,今天免不了一場硬仗。」
三個護衛同時聚攏過來,把我們圍在中間,呈保護的姿態。
我聽到馬蹄聲越來越近,不禁祈禱來人是成恕君,即使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馬蹄下飛揚的塵土散盡,我看見那人的衣著樣貌,竟是京都世家公子的打扮。
如果不是他帶著人,拿著兵刃。如果不是看清了他眼裡的戲謔與侵略,我簡直會以為遇到了轉機。
護衛並沒有因為他的穿著而掉以輕心,反而把我們護得更緊了。但我們都知道,和他帶來的人手相比,那無濟於事。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他們所謂的「內應」。
15
按照律法,邊境重地不應有私兵入關。三品以下官員過城關可帶僕從五人,護衛不配甲冑。三品以上僕從十五,甲冑兵刃五套。
若有皇族令牌,則僕從五十,甲冑三十。
怪不得我守城將士卻毫無察覺,有誰會想到當朝的皇子竟然會和敵軍勾結,只為了報復兩個不屬意於他,還令他顏面盡失的女子。
顧翊升瘋了!
馬上的錦衣少年微微欠身,明明在做一件危險至極的事,卻不急不緩:「兩位成姑娘,在下拓拔浠,幸會啊。」
已經明白跑不掉,我就刻意離成雅禾遠了些,仰頭問拓拔浠:「顧翊升開出了什麼條件?竟然能讓大越王族以身涉險,你就不怕這是我們請君入甕嗎?」
拓拔浠倒也坦蕩,絲毫不隱瞞:「富貴險中求,令尊實在英勇,有了兩位姑娘做人質,想必這場仗會打得輕鬆些。」
成雅禾也陪著我一起虛張聲勢嚇唬人:「無知匹夫,這不過是二皇子與我兄長定下的計策。我父親那招苦肉計的虧你還沒吃夠嗎?不需片刻,我兄長帶著大部隊便來擒你。識相的快快逃命去吧!」
拓拔浠顯然對成雅禾很感興趣,身體略微前傾:「成小將軍那裡也有麻煩,只怕輕易脫不了身呢。你哥哥比不得你爹娘智計無雙,那位二皇子自然也比不得你們皇帝深謀遠慮。可見你們這些所謂的天朝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見成雅禾吃癟,我便接住:「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祖上還有本事一連奪七座城池,到你父輩便丟了六座,如今到了你這一代,竟連守城都做不到,只能來玩弄這種無恥手段。」
拓拔浠的臉皮簡直可以跟我一較高下,絲毫不受影響:「那也比不過你們二皇子,為了一己私怨,竟然甘心將勝局拱手相送。不過想想也是,一座還沒收回來的城池而已,對他來說扔也就扔了。再說……」
拓拔浠刻意停頓,帶著挑釁的惡意,「若是有朝一日他掌握了這江山,還可以再下令讓你父兄用命去打回來呀。哈哈哈!」
他只輕輕一揮手,那些人便來圍我們。拓拔浠眼睛盯著成雅禾,唇角一勾,手握韁繩而來,彎腰便將成雅禾提至馬上。然後調轉馬頭,又要來追我。
本在逃竄中的我卻突然改變了方向,衝過去一刀扎在馬的脖頸。
鮮血噴涌,他們兩個也落下馬來。拓拔浠反應奇快,所以他們摔得並不重,甚至還憐香惜玉地護了成雅禾一下。
我瞪著成雅禾,開始發揮演技:「這樣都摔不死你,果然賤種就是命硬。」
成雅禾連緩衝都不需要,接戲接得完美無瑕,和我針尖對麥芒:「我被人偷了十幾年好光景,若是就這麼容易死了,豈不叫小人得意?你當然巴不得我死了,好讓爹娘只你一個女兒。」
如果我們表現出對彼此的在意,只會被敵人拿來威脅對方。只有我們依舊裝得勢不兩立,才是給予對方最好的保護,亦是對敵人最有利的迷惑。
成雅禾已經被拓拔浠制住,保護我們的侍衛都已經殞命,只剩我拿著刀還在反抗。
兵器不占優勢,人數更是懸殊。為了不負傷,我果斷束手就擒。全須全尾兒的才好逃跑,傷個胳膊,斷個腿兒啥的就真死定了。
拓拔浠很滿意我的識時務,獎勵了我跟成雅禾一人一個手刀。
我比成雅禾醒得快,醒來時應該是在一個暗格里,擠得不行,晃得要命,我都快被成雅禾壓扁了。
但暗格打開的時候,我發現我還是天真了。屁的暗格,拓拔浠這個缺德玩意兒,為了掩人耳目,直接把我們倆塞在棺材裡帶出來的。
拓拔浠對成雅禾可能有點兒一見鍾情的意思,快到敵方營地時,拓拔浠明顯放鬆了警惕,強迫成雅禾跟他騎一匹馬,悠哉悠哉,還唱歌呢。
至於我,我是被綁著雙手拖在馬後邊兒跟著跑的那個……
我恨這個看人下菜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