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如今是探花郎,怎還會想起我這個糟糠妻?
不好意思,我攤牌了。
我是狀元!
1 原來紗帽罩嬋娟
殿試放榜那天傍晚,我策馬遊街,去赴天子的瓊林夜宴。
上至御史大夫,下至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人上前與我攀談。
其中就包括我的夫君,探花郎秦景。
「緗緗,鬧夠了沒有?」
他佯裝向我祝賀,左手舉著酒盞,右手卻悄悄扣住了我的手腕。
「如果不想被趕出瓊林苑,我勸你放手。」
我說完就把酒潑在他臉上,秦景那張俊臉立時遭了殃。
周圍的人紛紛看向我們,似乎在好奇狀元郎和探花起了何種紛爭。
「許是我吃多了酒,探花郎不會見怪吧?」
我提高聲音,笑著向眾人示意我們只是鬧著玩。
秦景從懷中掏出帕子擦臉,那帕子上還繡著我的閨名。
他好像失去了耐心,一副好皮相陡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狀元你也當了,還待怎地?」
我朝他嫣然一笑:
「當然是娶公主啦。」
畢竟,這都是你的宏願啊。
其實娶公主不過是我一時的氣話。
畢竟我是女兒身,此時不過是化名應考。
至今尚未被人看破已是不易,若是當真能娶到公主,待到洞房花燭也會露餡。
剛打發了秦景,幾位新科進士又跑來同我寒暄。
其中一位與我同是蘇州人士,免不得又談了些家鄉事。聽說我尚未娶妻,幾位進士都說要介紹家中姊妹與我認識。
我只笑著搖搖頭表示婉拒。
這也不知是今日的第幾波了。從放榜後到此刻不過幾個時辰,不少朝中官員都向我表達了招婿之意。
有一位禮部的侍郎,還準備了他女兒的畫像。那姑娘面若桃花,甚是美麗。若我是男兒郎,說不定都動心了。
這邊聊了許久,卻是不見謝蓮舟。
他好歹也是二甲頭名,怎地連個面也沒露?難不成是被哪家招做了乘龍快婿,瓊林宴當晚就被拉去洞房花燭?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空擋,那人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後。
「你若要娶妻,不如考慮考慮舍妹。」
謝蓮舟隨手取過我的酒盞,一飲而盡。
我有些惱怒,卻也不好說什麼,只瞪了他一眼。
「看我就知道,我妹妹容貌昳麗,品性更是上等。就是吧,有些刁蠻,偏好相貌俊俏的兒郎。不過小襄你這等姿容,我見猶憐,她見了定然歡喜。」
我知謝蓮舟說的是玩笑話。他一天到晚沒個正形,總愛變著法地調笑我的容貌。
我雖已將眉毛描粗,肩膀也墊了軟墊,但不管怎麼看都是個瘦弱的小郎君,實在沒有男子氣概。
謝蓮舟愛笑我是柔弱書生,我也總罵他是紈絝公子。不算虧。
「休要胡言,影響你妹妹的閨譽。」
我斥了一句,他卻不以為然,只笑著搖搖頭。還說我迂腐,不懂他妹妹的脾性。
我從他手中搶回我的酒盞,又給自己續了一杯。
「怎麼剛才沒見你在?歌舞都停了,你倒是來了。」
謝蓮舟不知看什麼看出了神,一時沒有回答。待我也揚著脖子去瞧,他卻說那邊還有應酬,忙不迭地走了。
他一個二甲進士,竟比我這個新科狀元還要忙。
好生奇怪。
「哪一個是程襄?」
這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話語中隱含著怒意。看來是來者不善。
但……誰家女郎竟能自由出入瓊林苑呢?
不待我多想,那姑娘便已走到我面前。
來人錦袍華服,滿頭點翠珠釵,一張小臉明麗不可方物。
想來便是我夫君心心念念的那位福惠公主了。
我既已明了,心下稍安。這便起身行禮,道了聲公主貴安。
那公主似是個刁蠻脾氣,還沒站定就連珠炮似得責問我,是不是我欺負了她家秦郎。
我道那秦景緣何見我中了狀元還這般氣定神閒,原是早早就攀上了高枝,有了護身符。現在是差使公主來刁難我,想讓我知難而退,見好就收。
偏偏我這人就愛迎難而上,不氣死秦景我是不會罷休的。
「我卻是不知,公主家的秦郎是哪一個?是小犬?還是狸貓?」
聽了我這話,那公主氣得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只一個勁兒地指著我跺腳。倒是挺可愛的。
一旁的侍女也知道公主這事不體面,和那秦相公的婚事還未定下,怎可到處宣揚?趁眾人還沒瞧見,趕忙把福惠勸走了。
這一晚上的瓊林宴,來來回回不知應付了多少場鬧劇。我實是身心俱疲。
可晚宴都快結束了,公主都來轉了一圈,皇帝怎麼一直沒露面呢?
2 悔婚男兒招東床
依循舊曆,我與秦景以及幾位今科頭名一同被分到了翰林院做編修。
這工作倒也簡單,無非是修書撰史,起草章程。倒比當年讀書時更閒散些。
謝蓮舟自那日瓊林宴後來找過我兩回。一次是問我是決定留京還是想回鄉做父母官,另一回是問我翰林編修這活計可乾的順心。
這話問的,倒像是他能決定官員任用。
其實按理來講他也應分來翰林院,再不濟也會安排到地方上做個小官。現在毫無安排,倒甚是蹊蹺。
秦景也來找過我兩回。一次是夤夜前來,被我拿棍子打了出去。另一回是在翰林院裡,他想勸我遞辭呈回鄉,被我罵了回去。
他與福惠公主的事,也不知進展到哪一步了。現今是一點風聲也無。
反倒是那位榜眼兄李仲遠,已經和吏部尚書的女兒定了親,邀我們下月初八同去喝喜酒。想必是遠大前程,近在眼前了。
李仲遠成親那日,我也隨幾位同僚同去觀禮。
本就規模不小的李翰林府一早就掛滿了紅色綢帶,所到之處無一不精緻喜慶。不知是花了多少銀錢。
李兄與我同是普通江南士子,非是世家大族。我等入朝為官不過月余,多數人連個宅院也未必能倉促置辦出來。我如今還在謝蓮舟租給我的別苑暫住。
李家這樣盛大的排場,想必是李兄那位好岳父蔣尚書的手筆。
想到此處,我隔著人群瞧了秦景一眼。他長著一張好皮相,更勝那李仲遠三分。李兄尚且能通過娶妻掙個好前途,他又豈能不動心。
與尚公主的潑天富貴相比,我們那數載恩情,屬實是不夠看了。
今科榜眼娶尚書嫡女,自是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我見秦景正陪著新郎官吃酒,頓時沒了看熱鬧的興致。索性一人出去躲清閒,半是遊覽半是閒逛地走到了李府後門。
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正領著個總角孩童,對著那看門的李府家丁哭求。聲淚俱下,好不可憐。
我無意管人家的閒事,但好巧不巧,那幾句話偏生往我耳朵里鑽。
「我本姓馮……從嘉興……我夫李仲遠……勞煩您……」
今日的新郎官李仲遠正是嘉興人。我心下疑竇叢生,趕忙上前問道:
「這位夫人,你說你夫君名李仲遠。可是祖籍嘉興斜塘,在五峰書院讀書的李仲遠?」
那婦人垂淚稱是,自是再明白不過了。
如果我所料沒錯,那婦人便是李仲遠在嘉興老家的原配妻子。
我只覺一顆心逐漸向下沉,秦景當初的字字句句一個勁兒地在我耳邊環繞。
想來也頗為可笑,竟不知今科的榜眼與探花皆是棄妻另娶之輩。
如若此事我沒遇見還罷了,如今撞在我手裡,豈有不管之理?
我閉了閉眼,心下稍定。向那婦人道:
「夫人,我帶你去找李仲……」
「慢著!」
一聲嬌斥打斷了我的話。我轉頭看去,赫然是那位搶了我夫君的福惠公主。
「狀元郎好大的威風,難不成想帶這婦人攪亂李府婚宴嗎。」
福惠公主今日穿的是素色常服,只帶了一個宮女隨侍。
聽說這位新娘蔣氏娘子是福惠的伴讀,想來自是頗有交情。公主特來相賀,倒也不足為奇了。
「公主莫怪,我無意壞人好事。但若李兄真是拋妻棄子之輩,這婚宴我程襄還真攪定了。」
我說得擲地有聲,那公主見我幾次三番忤逆她,氣得小臉通紅,緩了幾瞬才道:
「這婦人一面之詞怎能輕信。空口白牙,污人清白的事也是有的。程相公,您是朝廷官員,行事可要講證據。」
我不知福惠公主是成心想跟我對著干,還是想護著好友蔣娘子的婚事。
但福惠所言不無道理,我要有證據。
「夫人,您此番上京尋夫,身上可帶了憑證?往來書信,或是信物?」
可那馮氏只是一個勁兒地垂淚,說她自己本不識字,也沒有信物。
正在我為難之際,新郎官李仲遠並秦景和幾位同僚已經聞訊趕來。
李仲遠一見那婦人就變了臉色,嚷嚷著要家丁把人趕出去。
我沒料到,竟是福惠公主出言阻止。
「天子斷案還要問個清楚明白,哪有將人打出去的道理。李相公,你莫不是當真心裡有鬼?」
李仲遠一見福惠也在,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訥訥不能言語了。
我向福惠微笑致謝,她卻偏過頭去,一副不願理睬我的模樣。這公主雖嬌蠻了些,卻是孩子心性,談不上壞。
「公主,這裡人多嘈雜,您還是去陪陪蔣娘子吧。」
秦景輕拉福惠的衣袖,姿態頗為親密。我知道他是想把福惠哄走,好保下李仲遠。
我只覺噁心,本不願再看,卻無意中瞥到秦景腕上的那道疤。
那是我咬的,是我倆互定終身時的憑證。可事到如今,秦景違背了誓言,卻沒有腸穿肚爛而死。
可見世間諾言大多做不得真。
等等……疤痕……這等私密事,恐只有夫妻親人才能知曉。
「夫人,您丈夫身上可有疤痕,或是胎記?」
那馮氏抹了抹眼淚,想了一會兒才道,李仲遠肋下三寸有一塊圓形胎記。
我揚唇輕笑,向福惠行了個禮。
「公主,請您做個公證。讓李兄除去衣物,自證清白。」
那李仲遠聞言更是抖得似篩糠一般,跪伏在地一個勁兒地求公主饒命。事到如今,誰還不知真相如何。
我趁亂悄悄靠近秦景,微微笑著說旁人聽不懂的話。
「還要多謝你手腕上那道疤。」
秦景似是沒聽到,只皺著眉頭盯著那狼狽不堪的李仲遠。
我知道,他怕了。
3 因何耳上有環痕
在我女扮男裝到東林書院讀書的第三個年頭,我遇到了我夫君秦景。
那時他還是個吃不上飯的落魄秀才。我見他文采出眾,又實在可憐。便自掏腰包介紹他同我一起去東林書院讀書。
就如同那梁山伯與祝英台,卻又比梁祝命好些。我父母賞識他的才華,他母親也鍾意我的品貌,我倆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妻。
我不再讀書,除去男裝塗上粉黛,照顧他家中老母,替他操持家事。
可這些最終換來了一份和離書。
信上說,他已另有意中人。對方地位高貴,不可做小,只好我們二人和離。言辭懇切,聲淚俱下,倒似他是被逼迫一般。
字字句句,時至今日我也記得分明。
「秦大人不去陪福惠公主,找我這個閒人有何指教?」
我從過往回憶中轉醒,抬頭瞧了一眼不請自來的秦景,又低下頭繼續臨帖。
秦景隨手挽起袖子替我研墨,我也不跟他客氣,隨他獻殷勤。
「公主這幾日總是提你。」
「提我?」
我筆尖稍頓,好端端一個德字,寫了個稀爛。
「她說多虧了你,才使蔣娘子不用嫁給那等小人。」
「公主謬讚了。」
我語氣輕鬆,頭也沒抬。秦景卻是眉頭一挑,研墨的手忽地停頓。
「你不怕嗎?若公主真看上了你,洞房花燭夜就是你的死期。」
我就愛看秦景這幅氣急敗壞的模樣。他越急越怕,我越歡喜。
「若能和秦郎你同死,也不枉你我夫妻一……」
我話還沒說完,便被他拽住衣領抵在書架上。我手上的筆摔落在地,在秦景的衣角綻出幾朵墨點。
「緗緗,你真要把我弄死才甘心嗎?」
他喊我緗緗,這聲音還像當年一樣,清朗,動聽。但我聽在心裡卻不覺得歡喜了。
「秦大人真是誤會我了。我不想要你的命,我所求只不過是你所願皆不能達。」
「僅此而已。」
我臉上擠出燦爛的笑,但在秦景眼中,這笑容大抵是地獄中的討債惡鬼吧。
我倆劍拔弩張著,並未聽見外間的腳步聲。等我有所察覺時,已闖進來一個俊俏公子,不是謝蓮舟還能是誰。
「小襄!看我給你帶……」
笑凝在他臉上,我能感受到他周身逸出的怒氣。而正拽著我衣領的秦景狠狠瞪了我一眼,活像個逮到妻子偷漢的窩囊丈夫。
「程緗緗,我們可還沒簽和離書。」
他這話是俯在我耳邊說的,在謝蓮舟眼中估計是我們二人神態親密地說小話。
我不願讓謝蓮舟有這樣的誤會。趁秦景沒注意將他一把推開,附贈一句快滾和我那張爛字。
德行稀爛,給他最是恰當。
謝蓮舟已經喝光了今日第三盞茶。他面上不顯,但我知道他滿腹疑慮。
我倆相識一載,互有隱瞞。誰也沒坦誠相待,但誰都聰明的不過問。
我認為這是最好的朋友相處方式。況且,我也樂意看他著急生氣。
看秦景驚慌失措,我只覺快意。但若謝蓮舟因我而拋卻素來冷靜自持的模樣,我會覺得歡喜。
他在意我。這份在意已然超出對一般朋友的關懷,更似對親人的看重。或是……別的什麼。
我心中清楚,卻無福消受。
「你找我來不會就是想送點心吧?」
我嘗了一口謝蓮舟買來的荷花酥,甜膩酥軟,入口即化。一吃便知是名廚的手筆。最重要的是還很熱乎,看來是他在懷裡揣了一路。
我和秦景在東林讀書時,他也曾天不亮就去城東買剛出爐的糕餅,捂在懷中帶回來,只為博我的歡心。
可惜,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許是看我仍在出神,謝蓮舟那張臉驀地在我眼前放大。
「你今日很不尋常。」
他很篤定,篤定得我說不出反駁的話。而他接下來的話更令我訝然。
「你說你同那秦翰林有舊仇。我看卻不似。」
「那你看是什麼?」
謝蓮舟那雙漂亮眸子一瞬不眨地盯著我,好像在試圖看透我的魂靈。
「陌路蕭郎。」
謝蓮舟被我打了個暴栗。
「你再渾說,我便將你也趕出去。」
放完狠話我才想起,此時我還住著人家的院子。而謝蓮舟說的其實半點不差。
我是被說中了,這才惱羞成怒。
「好好好,我不說就是。長這麼大還沒人打過我……」
謝蓮舟揉著頭扮可憐,哪還有京城貴公子的派頭。
我心生歉疚,這便湊近了幫他按揉痛處。可他卻蹬鼻子上臉,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的側臉看。
「你長得像女孩也就罷了,怎地耳上還有女兒家的環痕?」
我眉心一跳,面上卻佯作平靜道:
「我幼時體弱,父母親聽一位大師說,需得當作女兒教養才可保我平安。」
謝蓮舟聞言似有些失望,不過沒一會兒就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倒是也沒忘記取笑我。
「你呀,真該生作是女兒才不辜負這副好皮囊。」
我雖知他是誇獎,心中卻不覺得多歡喜。
「是嗎?我若是女子,此時只怕早已嫁做人婦,相夫教子。說不定運氣不好,像那李夫人一般,所託非人,一生斷送。」
謝蓮舟見我情緒不高,自知又說錯了話,忙不迭地向我賠禮。
「你一定運氣很好。你都是新科狀元了,誰有你運氣好。再說……」
他話音一頓,聲音驟然變小。
「再說……你若是女子,我一定娶你。」
「定不會讓你一生斷送。」
4 珊瑚百尺珠千斛
冰雪初融,枝頭又綠。
福惠公主新得了個二尺高的紅枝珊瑚,為此辦了場賞玩珊瑚的集會。
程某不幸,受邀其列。
我本不愛湊這熱鬧,但公主發了話,誰敢不從。我若不去,說不定這公主還要以為我是厭煩她,弄不好徒添事端。
再者說,能氣氣秦景也是好的。
他此時正在同幾位同僚閒聊,席間談到那李仲遠,我也湊上去聽了一耳朵。
雖不至免官,卻也少不了降職查辦。這也算是他的報應了。
我興致缺缺,忽地想起那個聒噪的謝蓮舟。
那日他說的胡話我全當沒聽見,他也頗為乖覺地當自己沒說過。
裝糊塗的默契趕在一處,倒也不辜負朋友一場。
說來也巧,去年我本是上京來尋秦景,想同他問個清楚。為行事方便,又換做了讀書時的男裝打扮。
正趕上天子賓天,新皇繼位。春闈延期,改成了秋闈。連秦景在內的不少舉子都另覓住處。
我一時沒尋到秦景,反從巷子裡撿了個半死不活的謝蓮舟。
算起來,我也是他半個救命恩人。
他說他是破落貴族,宗室旁支。因家中財產糾葛,遭人打殺。
這話我是聽一半,信一半。
他在我租的小院裡借住了十幾日養傷,再回來時說是已經奪回了家產。
我當時聽著覺得跟話本似得。但仔細一想,我和秦景才更像話本里的故事。
是謝蓮舟替我打聽到了秦景的消息。那時他在大相國寺的禪房暫住,一面討好前來禮佛的福惠公主,一面溫書。
那日他正巧吃了些酒。乍見之下,還以為自己是發夢了。
秦景說他心裡還當我是他的原配正室,只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我只覺心涼。也沒人拿刀逼著他休妻另娶,又是哪來的形勢所迫?
我不欲同他糾纏,只想當面問他可想清楚了。
可他卻拉著我問個不休,問我回鄉去如何生活,問我如何面對父母親人。
倒像是他情深似海,而我是刻薄寡恩。
「我便是削去頭髮做姑子,也輪不到你秦舉人來管。」
這是氣話,也是我那時能想到的最好去處。
秦景倒像比我更氣,他扣著我的手腕,硬拉著不讓我走。
「你一介女子,縱是學富五車。不能科考入仕,不能賺取束脩,你要怎麼活?」
我便是為這句話所激,這才偏要喬裝改扮,以程襄之名考取科舉。
為的就是要證明,我一介女子,不光能考科舉,還要比你秦景考得好。
不過一年光景,我已成了狀元郎。
時移世易,當時滿腔憤懣,現今撞見秦景還能笑著說一句秦兄近來可好。
我也算是大有進步。
「秦兄近來可好啊?」
我笑靨如花,秦景也淺笑以對。
我倆立在那紅枝珊瑚近前,言笑晏晏,倒像是一對至交好友。
「比不了緗緗你,有公主青睞,又有俊俏郎君常伴左右。人間樂事,不外如是。」
我是緩了半晌才想明白,他口中的俊俏郎君指的是謝蓮舟。
另覓新歡要和離的是他,眼下亂吃飛醋的也是他。
且不說我和謝蓮舟清清白白,縱是真有什麼,我改嫁他人,又與他秦景何干?
「放心,不管我再娶幾個俊俏郎君,程某原配正室的位子還給秦大人留著。」
不好意思,跟本狀元逞口舌之利,探花郎還是太嫩了。
秦景被我一噎,一臉的不可置信,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不要臉。
「你……你在官場究竟學了什麼。」
「與其說是在官場學的,不如說是跟你學的。秦相公,你攀上高枝還心心念念我這個原配正室,我這是回敬你的恩德啊。」
不管讀書時還是現在,秦景從來都辯不過我。但他慣會討好我。每每惹我生氣,他只需拉著我的手,溫言哄一哄,我便能消氣了。
眼下他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卻避之如洪水猛獸。
「緗緗,你別這樣。」
他拽住我的手不放,全然不顧眾人眼光。又擺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好像我才是那個負心人。
「秦景,這是公主宴席,請你自重。」
我奮力掙脫,一不留神撞倒了身邊的擺件。
廳堂里一瞬間安靜了。
那擺件碎了一地,正是那株無比珍貴的紅枝珊瑚。
公主進來時,我和秦景已經在殿里跪著了。
福惠瞧了瞧我倆,又望了望散了一地的碎珊瑚。臉色實在不算好看。
「我請二位來,是為著賞珊瑚的樂事。二位大人就是這般回敬本公主的嗎?」
這珊瑚是從西洋運來的貢品,皇帝也只得了這麼一株。是福惠公主喜歡,這才討來賞玩。萬沒想到竟毀在了我手上。
我低嘆一口氣,抬首看向福惠。
「一人做事一人當,公主要罰便……」
我話音未落,秦景便將我的話堵了回去。
「是秦某一人所為,和程翰林無關。」
秦景竟願意替我頂罪,這個認知讓我有些發懵。和離書都寫了,還要裝深情給誰看呢?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諸位同僚都看見了,是我打翻的珊瑚。」
「你閉嘴。我說是我所為就是我所為。」
他板著臉不看我,我卻先失了魂。這些日子我沒少同他起口角,但沒有一次我會心裡難受。
只這一次,我覺得我輸了。
福惠公主看我倆爭著認罪倒是來了興致,嬌笑聲連連,看上去是不再生氣了。
「行啦,起來吧。能讓狀元和探花握手言和,倒也不辜負這珊瑚百年生長。」
「誰要和他握手言和。」
我氣急,顧不上在公主近前不能失儀,直接起身甩開秦景欲攙扶我的手。
福惠見我這般亂來,抿嘴輕笑道:
「程相公,我只是讓你起身,可沒說不讓你賠。」
我心中一驚,腿一軟險些又要跪下。
「公主,臣出身寒門,恐拿不出太多銀兩。」
秦景欲替我說話,還沒說出口便被福惠擋了回去。
「我不要你的錢。」
福惠公主俏臉輕揚,伸手一指我。
「我要你做我的駙馬。」
「公主萬萬不可。」
我和秦景幾乎是同時跪下。我的頭伏得極低,可任憑腦中如何瘋狂思考對策,想到的也只有死路一條。
「旁人眼中是天大的幸事,怎地到了你程襄這,就變成禍事了。怎麼,是嫌本公主配不上你?」
福惠公主面上不動聲色,聲音卻已隱有怒意。我忙不迭地回道:
「臣不敢,是臣身份低微,配不上公主。」
「我已著人去打聽了,你在蘇州老家並無妻室,在京中也不曾眠花宿柳。狀元郎的才華品貌,本公主都看在眼裡。本公主說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
這話雖是誇獎,卻聽得我冷汗直冒。公主不動聲色,連我老家的情況都打聽了。若真要成親,我的女子身份哪裡藏得住。
「若做了駙馬,程郎你的仕途便順遂了。這難道不是你們讀書人一生所求嗎?」
我深吸一口氣,揚首直視福惠公主。
「公主明鑑,臣入仕為官,心有鴻鵠之志,為的是報國利民。大丈夫當行止端方,怎可為了仕途順遂,耽誤女子姻緣。」
「公主青眼,臣深謝大恩。臣不允公主,是為不忠,但臣若應允公主,便是不義。」
我不及深想便說了許多,竟不覺額上已冒出好些冷汗。
我還沒喘上一口氣,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傳入了我耳中。
「福惠,你難為人家狀元郎作甚?」
是謝蓮舟。
他穿了一身淡黃袍衫,是居家的輕便裝束。
一點也不像個皇帝。
我顧不上殿前失儀,只瞪著眼睛瞧他。
是秦景輕輕拽了我倆下,我才記起要向謝蓮舟下跪行禮。
「皇兄,哪是我難為狀元爺。明明是人程相公瞧不上我。這長篇大論堵著,我是一個字都駁不出來。」
謝蓮舟聽了福惠此言倒是笑得開懷,指著一旁的隨侍道:
「你帶公主去庫里再挑兩件玩意兒。福惠,聽話。我同程翰林還有話說。」
謝蓮舟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福惠公主和秦景他們。也是,他是皇帝,誰能駁了他。
「行啦,人都走啦,再拘著給誰看。」
謝蓮舟湊到我跟前,像往常一般言談隨心。但我卻笑不出來了。
「臣不敢。」
我低著頭,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只覺這朋友是做不得了,這翰林也當不長了。
「程襄,你還有什麼是不敢的。打碎貢品加上頂撞公主,福惠若是再刁蠻些便能直接治你的罪。」
謝蓮舟板著臉嚇唬我,見我不理他,反倒是自個先著急了。
「誒,我這是玩笑話你聽不出嘛?我不是有心瞞你,你彆氣我。」
見謝蓮舟這不值錢的樣子,真不敢相信他竟是一國之君。
我本就心中有氣,又一日裡連受了好幾次驚嚇,不知怎地在他面前竟壓不住火了。
「陛下既不是有心瞞我,那便是誠心騙我。」
我頓了頓,又氣沖沖地補了一句。
「竟連名字都是假的。」
其實我與他一樣,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互相瞞騙,倒合該是一對騙子朋友。
「我沒騙你。我叫謝沅,字蓮舟。只不過這表字沒幾個人知道。」
我氣結,追問道:
「那宗室旁支,家族爭鬥,又怎麼說。」
「這也是真的。我父本不是瑞宗血脈,是旁支過繼。算起來我們家確是宗室旁支。」
他嘆了口氣,隨手給我倒茶喝。
「我初登基,帝位不穩。同你相識時,我便是在外遇了刺客。」
他話未說盡,我卻也聽出了幾分辛酸。這幾句話問下來,倒像我是無理蠻纏了。
「小襄,我誠心與你相交,自是知無不言。」
「倒是你,何時同我坦誠以待呢?」
5 巴山夜雨漲秋池
我想了許多理由,但每一個都是扯謊。
要說什麼呢?坦白我是女子,講明我考狀元只為跟秦景一爭長短?
就算謝蓮舟有心袒護,我也逃不了百官彈劾。
我沉默著,謝蓮舟也沒再相逼。他長眉一挑便又換上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好像適才那個正經的謝蓮舟是假的。
「罷了罷了,說正事。有個監察御史的缺,品級不高,但職權不小。我想在新科進士里選個人,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我一愣,一口茶沒咽下去險些嗆死。
謝蓮舟見狀連忙輕拍我的脊背,難為他個皇帝倒是很會伺候人。
「你慢些用。平日裡那麼穩重的人,怎地進了公主府就變冒失了。」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心道我今日接連受驚還不是拜他和他妹妹所賜。
「咳……我這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只翰林院這些關係我都搞不清楚,更何況是做御史。」
我雖自小讀書,未敢懈怠,於學問上或許不差,但官場交際,實是一竅不通。只上次揭露李仲遠一事,我就太過冒進,所幸沒惹出事來。
這心狠手黑的御史位子,還是秦景那樣的人最是合適。
「那你就甘心在翰林院做一輩子編修?不知是誰適才言之鑿鑿,大丈夫入仕為官,為的是報國利民?」
我知道謝蓮舟激我是有心送我青雲直上,是我不識好歹,送上門的晉升機會也抓不住。
不說性格喜好,只這女子身份就是個累贅。御史我是做不得的,最好是有個不打眼,卻又能一展所長的職位。
我靈光一閃,有了。
「陛下若真待我好,不如就在大理寺給我尋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