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小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的沈靜檀而言,那樣的生活恐怕比死還難受。
她難受,我就開心了。
沈靜檀聽後,平靜地點點頭。
我皺起眉,莫名得有些不安。
事出反常即為妖。
沈靜檀如此鎮定,莫非是有什麼後招?
她抬起臉,微微一笑:
「我一直很不解,你入府以來為何處處針對我,明明我沒有對你做過甚麼。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你,是為了西洲哥哥吧。」
我捏緊手裡的帕子:「不許這樣喊,我怕髒了他的名字。」
她不以為意,繼續道:「我和西洲哥哥的婚約是兩家祖父定下的,我懂事的時候,西洲哥哥就住在我家了。那時賀家因為捲入四王之亂,受到牽連,全家只剩下他一人,被忠僕帶到金陵生活。後來我家也搬回金陵,祖父守信,念及兩家婚約,將西洲哥哥接回沈家照料。他人聰明,學什麼都快,把我的哥哥們都比下去,而且對我很耐心。哥哥們嫌我嬌氣,不願帶我玩,只有他肯陪著我。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喜歡他,每日都盼望著快些長大,好早點嫁給他。」
她唇角泛起一絲笑,似乎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
我想起賀西洲花了小半年時間雕刻的沈靜檀兒時的木雕,心口有些悶。
「後來祖父去世,父親想毀掉婚約,我哭鬧著不肯,父親給了我一巴掌,說沈家的女兒不能倒貼。他給西洲哥哥兩個選擇,一是留下,繼續受沈家供養,但婚約之事就此作罷。二是搬出去,自力更生,什麼時候靠自己的本事攢夠百金,什麼時候再談上門求娶的事。他沒有立刻決定,而是來問我是怎樣想的,我說我想嫁給他,他便選擇搬了出去。」
「一開始,我每天盼啊盼,恨不得偷偷將自己的私房錢拿去給他。我也真的託人將錢捎給他了,可他沒要,他說他要堂堂正正掙得百金,他要向父親證明,有能力照料我。不瞞你說,那個時候,我是真心想要嫁給他。後來我長大了些,家中姐妹同窗好友開始物色人家,最後定下的不是高門公子,就是舉人秀才,再不濟也是如我家一樣的富庶商賈。可西洲哥哥呢?他既不是高門,又因家族牽累終生無法科舉入仕,還家徒四壁,就連區區百金都得攢好幾年。」
「我偷偷去瞧過他,呵呵,你猜我看到什麼?他,我沈靜檀的未來夫君,居然在街邊給那些下九流的人賣餛飩!還絲毫不以為恥。他用來娶我的聘金是從這些人手裡一文一文攢出來的!」
「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憑什麼呢?我沈靜檀不比其他人差,憑什麼要遭此羞辱?日後見到家中姐妹,要我如何有顏面與她們同席?難道要說她們家的馬夫門房,剛在我家攤子上吃過早飯嗎?!他自甘墮落,憑什麼要拉上我一起!」
她聲音不自覺尖利,臉色浮現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揚手甩了她一個巴掌。
胸腔里一股烈焰灼燒,燒得我恨不得撕碎眼前這個人。
「可他已經退婚了!他從沒想過強迫你,你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她頭歪到一側,半晌,捂著臉呵呵笑起來:
「你想知道為什麼?那你自己看啊。」
她掙脫開我的手,從床頭抱起一個紅木盒子,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近,表情說不出的詭異。
「答案就在這裡,你自己看啊。」
我盯著眼前的紅木,不知怎地,突然心口慌得厲害。
見我不接,沈靜檀又將盒子往前遞了遞。
「看啊,你不是要答案嗎?」
我一咬牙,掀開她手裡的盒蓋。
她手一松,盒子哐啷墜地,一個黃色的東西從裡面滾出來。
碰到我的腳尖,停住不動了。
我目光一凝,只覺頭嗡地一下,渾身發麻。
全身的血都凝固住了。
——那是阿黃。
阿黃的腦袋。
耳朵尖上缺的那撮毛,是除夕那夜太冷,它蜷縮在爐火旁,不小心被燎到的。
我還笑了它好久。
沈靜檀拍著手,神情癲狂:
「這個禮物,你喜歡嗎?」
「桌上還有肉,我只嘗了一碗,口感有些柴,我不喜歡。」
「不過,你跟它那麼要好,想來是不會嫌棄的。」
袖子滑落,她的手臂上露出幾道血痕。
——那是阿黃曾經奮力掙扎求生的痕跡。
她注意到我的視線,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小畜生有些力氣,費了我不少功夫才弄死。死前,頭還拚命朝著你的垂香榭拱呢。你說你有什麼好?明明當初是我把它送給賀西洲的,它卻一心念著你。狼心狗肺的東西,跟它主子一樣!」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讓賀西洲活嗎?他說他愛上一個娼女,要娶她為妻!一個娼女!他這是在羞辱我!我沈靜檀不要的東西,就是毀了,燒了,撕碎了,也輪不到一個娼女!他該死!哈哈哈哈哈,他該死!死得好!」
我眼前陣陣發昏,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周圍的一切迅速地離我遠去。
我木然地摸出袖子裡防身的匕首,一步步朝她走去。
蕭雲起闖進秋梧院的時候,我正在沈靜檀的肚腸里仔細翻找。
沈靜檀的血流了一地,我的鞋襪羅裙全被血浸濕。
他臉色發白,輕手輕腳地靠近,小聲喚道:
「相思?你在做什麼?」
我仰起濺了血的臉,笑容燦爛:「我在找阿黃啊!」
「它腦子笨,迷了路,我得帶它回家。」
19
我被蕭雲起打暈,帶回了垂香榭。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境紛雜,我恍恍惚惚走在其中,如看客走馬觀花。
一會兒是老鄭頭撲開院門,聲嘶力竭地喊:
「閨女,你快去看看,西洲出事了!」
一會兒是賀西洲青衫立在門口,回首一笑:
「相思,她派人找我必是遇到什麼難事,到底相識一場,我去去就回。」
一會兒是阿黃蹭著我的褲管,翻著肚皮撒嬌。
一會兒是它帶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到我腳邊。
我的意識飄飄蕩蕩,最後停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河堤。
賀西洲剛從水中被撈出來,清俊的臉濕漉漉的。
雙眸緊閉,唇色蒼白。
一縷黑髮扭曲地貼在他的臉頰上。
我抖著手幾次想撥下去,都沒成功。
我有些想笑。
這還是桑媽媽百般誇讚、對任何樂器都手到拈來的一雙巧手嗎?
怎麼這麼不聽使喚呢?
我好像真的笑出來了。
細柳巷子的鄰居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
真好笑。
我有什麼可憐的?
我可是相思啊。
那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相思啊。
沒什麼能真的傷到我。
隔壁的周嬸子一把摟住我。
「相思,你想哭就哭出來罷,別憋壞了自個兒。」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乾乾的。
一滴淚也沒有。
我早就不會哭了。
我抱著賀西洲的頭,將臉貼上去。
他羞得很。
即便我們成親在即,他也不肯讓我近身,連拉一拉手都耳朵泛紅。
我氣惱地跺腳:「賀西洲,洞房花燭是給清白女兒家的,我是個娼女,根本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他喟嘆一聲,第一次將我擁入懷裡。
動作珍而重之。
「我在意。」
「那不是繁文縟節,而是在昭告天下,敬告先祖與四方神明,今生今世,你我結髮為夫妻。」
他的臉一片冰涼。
像我的心一樣。
我們還沒有舉行那些繁文縟節,神明會知道我們的心意嗎?
如果不知道,他日黃泉之下,我又該如何尋他?
我咬著牙,心頭髮了狠。
敬告神明是嗎?我會讓他們知道的。
我穿著一身素白喪服,帶著賀西洲去了城隍廟。
城隍老爺掌陰司事,遊走地府和人間兩界,世間事逃不過他的耳目。
既是如此,我便請城隍為證,在地府陰司前與他結為夫婦。
活著不得人間律法的承認,那死後就請十殿閻王在生死簿記上一筆。
我相思是賀西洲的娘子,賀西洲是我相思的夫君。
求不得今生白頭永偕,那便求個死後夫妻黃泉重逢。
20
雖然蕭雲起極力彈壓,我殺了沈靜檀,並將她開腸破肚的事還是在府里隱秘傳開。
服侍我的丫鬟們戰戰兢兢,眼神驚懼。
下人們私下傳我是嗜血啖肉的羅剎鬼魅。
蕭雲起以突發急病的理由將沈靜檀匆匆下葬。
秋梧院幾個見過現場的下人被他重金封口,遣送到偏遠的莊子上。
長公主幾次派人前來喚我,想問明事情真相,都被他擋了回去。
「相思,你不必擔心,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不會有人知道。」
我躺在床上,連眼皮都懶得掀開。
沈靜檀死了,沈家倒了,我的仇報完了。
深情的戲碼也不必再演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需要委身蕭雲起,靠出賣皮肉來狐假虎威了。
我雙手交疊,安詳地靜待死亡。
曾經我因為賀西洲,而選擇留在世間。
如今他走黃泉,渡忘川,我也甘願追隨。
——以我曾經最懼怕的方式。
我不再吃飯,也不再喝水。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可大多儀態不雅。
女為悅己者容。
陰司重逢,我希望可以美美的。
此生我從未在容貌上有過擔憂,如今近鄉情怯,倒擔心起不復往日貌美。
我餓得頭昏眼花,拿不住鏡子,只好問新來的丫鬟春喜:
「我現在還美嗎?」
「美呢!我再沒見過比夫人更美的女子。」
「別叫我夫人。」
「那叫什麼呢?」
「我叫相思,我的夫君姓賀,你可以叫我相思,或者賀夫人。」
「可……公子不是姓蕭嗎?」
「他姓他的蕭,干我何事?」
耳畔突然哐啷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踹開。
一道人影疾風似地從門口卷到床邊,我被一雙大手從床上揪起來。
只憑氣息,就知道是誰。
我心裡有些厭煩:「蕭雲起,你能不能讓我死前清靜清靜?」
蕭雲起喘著粗氣,咬牙切齒:「相思,你是想生生餓死自己嗎?」
我捂著餓得火燒火燎的肚子,笑得肆無忌憚:「很難看出來嗎?」
「若我不想你死呢?」
我合上眼睛,嗤笑一聲:「你算老幾?」
「你!」
衣領被猛地揪起,蕭雲起的手揚在半空,臉色變了又變。
我試圖梗起脖子,卻因為沒有力氣放棄了。
我的頭無力地向後仰,語調懶洋洋:
「怎麼,又要打我?要打就快些,也算給我個解脫。」
「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奈何橋,下輩子可別再見了。」
然而不知怎麼,蕭雲起的巴掌沒有落下。
他猛地將我拉到懷裡,頭埋進我的頸側。
我掙扎了幾下,只覺如蚍蜉撼樹,索性由他去了。
蕭雲起開始逼著我吃東西。
「既然做了我的妾室,生死都攥在我手裡,我不讓你死,閻王也收不了你!」
他將粥喂到我嘴邊,我就將頭扭到一邊。
他捏著我的臉,迫我張口灌進去,我就摳著喉嚨吐出來。
他含一口粥,強硬地度到我口中,反被我咬得鮮血淋漓。
蕭雲起大怒,命丫鬟婆子將我手腳捆起來。
每隔半個時辰喂一次水,兩個時辰喂一次粥。
喂完趕緊將嘴堵起來,防止我吐出來。
我們像兩隻紅了眼的困獸,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立場。
「蕭雲起,有本事就一直這麼捆著我,可你要知道,人要尋死,不是只有餓死這一條路,你總有攔不住的時候。」
蕭雲起額頭青筋跳起,眼中怒火滔天:「那個賀西洲就那麼好?值得你去為他死?」
「相思,別做這些可笑的蠢事,從前的你可機靈多了!」
我嗤笑:「蕭雲起,少自以為是了!別以為自己多了解我。」
「風月場裡,真真假假,不過是陪你演一齣戲罷了,別告訴我,你當了真。」
垂香榭里一片安靜,丫鬟婆子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蕭雲起惱到極點,一腳踹翻桌几:「都給我滾出去!」
最後一個丫鬟出了門,小心掩上房門。
房間裡只剩我和他兩個人。
蕭雲起瞪著我,我不甘示弱地回瞪。
突然,他冷然一笑,嘴角掀起一絲殘忍的弧度:
「相思,你以為殺賀西洲的人是誰?」
「是沈靜檀嗎?」
「不,是我。」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意識仿佛置身混沌。
我努力地將蕭雲起的話組合在一起,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有些僵硬地翹了翹唇角:
「你胡說,沈靜檀已經承認了。」
「你只是想騙我活而已,我不信你。」
蕭雲起冷笑一聲,掀起袍子坐到床邊,目光居高臨下:
「你以為沈靜檀是如何知道,賀西洲要跟娼女成親的消息?」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蕭雲起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頰,語調殘忍:
「賀西洲腦後有一處傷,那是沈靜檀從背後打的,他被扔到河裡時,只是暈了,並沒有死,被水一激,又醒了過來,他在水裡掙扎,我假裝路過,將他救了起來。我是真的好奇,這個窮書生究竟有什麼好,竟哄得你動了真心。」
「看來看去,也實在瞧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家徒四壁,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行事還格外天真,半分城府都沒有。我隨口扯的謊,他竟都信了,還不知死活地邀請我去喝他的喜酒。」
「他說他未過門的妻子半生孤苦飄零,依然不改心底良善,手腳勤快,憐老惜弱,是個再難得不過的好女子。」
「我聽得都要笑出來。他真該看看你從前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模樣。這人眼睛得有多瞎,才將春風樓里沒有心肝的羅剎鬼認作是女菩薩?我蕭雲起在你心裡竟然比不上這等蠢人,實在荒謬!」
「他臉上的笑實在礙眼,我看著生氣,就將他又丟進河裡。我向他表明身份,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只要他肯把你送回春風樓,我就饒他一條性命。可惜他不識抬舉。他每次撲騰到岸邊,我就用樹枝將他又推回河裡,不過四五次他就沒了力氣。為絕後患,我親眼看著他沉下去,再沒浮起。我與他無冤無仇,可我見過你在餛飩攤上看他的眼神。那時候我就知道,有他在,你就不會回到我身邊。所以,他必得死。」
我嗚咽一聲,腹內翻江倒海,趴在床沿上乾嘔起來。
蕭雲起輕輕拍著我的背,俯身在我耳邊,語氣如貓戲老鼠:
「相思,賀西洲是因為你,才枉丟了性命。」
「害死他的人,是你呀。」
「你一身罪孽,有何面目下去見他?」
21
我的精氣神徹底垮了。
不想活,又不敢死。
從前,我只知道真心稀有,不要輕易交付出去。
我從來不知道,真心也會害死別人。
蕭雲起沒有說錯,我才是害死賀西洲的罪魁禍首。
蕭雲起已經不需要再找人綁著我了,我宛如被抽掉靈魂的木偶。
吃飯,喝水,睡覺,順從地配合,來者不拒。
直到有一次丫鬟太過大意,連續給我喂了兩次飯,我撐的吐出來,蕭雲起終於忍無可忍,大怒著打翻碗盞。
「你還要這樣半死不活到什麼時候?不就是一個窮書生嗎,值得你這樣?你跟他才認識了多久,就扮演這種深情?」
「你十五歲跟了我,兩年相知,抵死纏綿,我才是應該在你心裡的那個人!我才是你唯一的男人!」
他猛地把我拽上床,欺身而上,粗魯地去解我的衣服。
我像只垂死的小獸一樣,猛烈掙扎。
手胡亂在床上摸,摸到一隻金釵,猛地攥住,惡狠狠插進他的脖頸。
蕭雲起嘶了一聲,猛地推開我,一手捂住脖子。
金釵顫巍巍地插在他頸側,血從他的指縫裡汩汩流出。
他惱怒地瞪了我一眼,神情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
我縮在床角,無聲蜷縮起身體。
蕭雲起咬牙拔出金釵狠狠地擲在地上。
釵頭的珠翠迸濺開來,叮噹作響。
他恨恨地看了我一會兒,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不知為什麼,蕭雲期並沒有聲張,而是悄悄找了府外的大夫醫治。
最初的驚懼平復後,我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刺的更用力一些?
又或者,當初放在枕頭下面的為何不是一把匕首?
我暗自歡欣鼓舞地謀划著下一次刺殺,然而蕭雲起卻沒有再進垂香水榭,只是命人收走了我房裡所有尖銳鋒利的珠翠釵環。
我可惜地嘆了口氣。
就在我以為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消息還是傳到了長公主的耳朵里。
據說是蕭雲期心情不好與人喝酒,結果吹了冷風淋了雨,導致傷口二次感染,高燒昏迷,這才露了行跡。
長公主勃然大怒,當場帶著人闖進垂香榭,命人堵了我的嘴,趕緊拖出去就地打殺。
自從世子因受傷,身子骨徹底垮掉後,長公主就對蕭雲起的身體格外關注。
就連他去軍營歷練,都是求了好久才得到允准。
而這次,他卻傷在我這樣一個身份卑賤的娼女手裡。
我並不掙扎,順從地任由嬤嬤將我押入院中。
長公主從嬤嬤手中接過一條烏黑長鞭,手腕一扭,在空中甩了一個響亮的鞭花。
我心中並不感到畏懼,反而奇怪地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母子兩個倒是一脈相承,都喜歡用鞭子抽人。
我心思不由飄遠,忍不住笑起來。
這一笑宛如火上澆油,長公主臉色發青,手中長鞭如靈蛇一樣,兜頭蓋臉地朝我甩來。
一聲脆響,我半邊臉發麻,緊接著是火辣辣的疼。
我心中生出一絲荒謬的快意。
毀了這張臉也好!
若不是它,也不會招惹蕭雲起這個混世魔王。
不招惹蕭雲起,賀西洲也就不會死。
我有心激怒長公主,故意梗著脖子叫囂:
「謝長公主賜鞭!只是我皮糙肉厚,從小挨打慣了,這點疼就跟撓痒痒似的。」
「還請長公主用力一些,好讓我也見識一下皇家氣派!」
長公主氣得渾身發抖,她喝了一聲:「好賤婢!」
手中長鞭如狂風暴雨,攜雷霆之怒鋪天蓋朝我甩來。
我伏在地上傷痕累累,背部已經血肉模糊。
長公主被我激出氣性,挽著鞭子站在我身旁:「賤婢,你可知錯?」
我吐出口中血沫,呵呵笑道:
「天皇貴胄,也不過如此,打起人來也不比春風樓老鴇更疼些!」
長公主咬牙切齒,連道幾聲好。
手中細鞭纏上我的脖子,一腳踩住我的背,雙手用力勒緊:
「既如此,本宮就讓你嘗嘗皇家手段!」
我被勒得喘不過氣,臉脹得發紫,喉頭嗬嗬作響,
肺部因無法呼吸,憋悶得幾乎要炸開。
我心頭忽然漫起一陣難過。
賀西洲在水裡掙扎的時候,也是這樣痛苦嗎?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墜入黑暗的時候,脖子上的束縛猛地一松。
空氣爭先恐後地湧進肺里,我如一條被扔上岸的活魚,本能地大口喘息。
蕭雲起攥著長公主的手腕,將她扯到一旁。
胸口的劇烈起伏尚未平息。
他臉色白得像紙,身上穿著單薄的寢衣,脖子上纏著的白色紗布,緩緩滲出血色。
院門口一個丫鬟探頭探腦。
我認得,那是蕭雲起安排在垂香榭的丫鬟,名叫春喜。
長公主又急又氣:「你的病還沒好,怎麼就這樣跑出來了?身邊的人都是死的不成!還不趕緊帶公子回去?」
蕭雲起不為所動:「母親,您已經出過氣了,這是我的後宅,我自會處理,您請回吧。」
長公主柳眉倒豎,看著我一臉厭惡:「不成!這賤婢傷你在前,辱我在後,我今日非打死她不成!」
蕭雲起扭頭看了我一眼,神態平靜地跪下:
「母親,若您今日執意要打死她,兒子攔不住,只是從今往後,兒子不會再近女色,咱們定遠侯府的根,到我這一輩就算絕了。」
長公主氣結:「你豬油蒙了心不成?!這賤婢如此桀驁不馴,還敢拿金釵傷你,教我如何放心留她在你身邊?」
「世間絕色女子多得是,有的是溫柔小意會服侍人的,趕明兒我親自去給你找,你何苦非她不可?你兄長身子骨已經那樣,你要是再有個閃失,讓我和你父親怎麼辦?」
蕭雲起置若罔聞,神色不變:「話,兒子已經說明白了,定遠侯府的將來就握在母親手上了。」
長公主捂著心口,向後踉蹌幾步:「你,你是在威脅我不成?!」
蕭雲起神情漠然:「兒子不敢。」
長公主怒瞪著他。
半晌,神情頹敗,將手中的長鞭一丟:「罷了,你自小便行事乖張,如今我更是管不了你了,望你看在父母生養你一場的份上,好自為之。」
22
我不肯給臉上的傷上藥。
這樣一張招禍的臉,毀了最好。
蕭雲起揪起我的衣領,眼中壓抑著怒火:
「相思,我從春風樓買下了你,你的身契如今在我手裡。這張臉雖然長在你身上,卻是屬於我的。你想毀壞我的東西,經過我同意了嗎?」
瞧,不怪別人瞧不起娼女。
一張薄紙契,幾枚公文章,就將你的身體連同你的命都買斷了。
從此喜怒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
長著人形的擺設物件罷了!跟貓狗沒什麼兩樣。
不過再乖順的貓狗也有鬧脾氣的時候。
我嗤笑一聲:「姑娘我不高興塗,你看不慣,大可以再把我綁起來。」
蕭雲起擰起濃眉瞪著我,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世間很多事,比的就是誰比誰更能豁得出去。
既然他說這張臉是他的,那我更要毀了。
許是看出我眼中玉石俱焚的決絕,蕭雲起鬆開我的衣領,氣沖沖地走了。
夜裡再回來時,手裡多了一方繡著紅豆的帕子。
我如被火燎了一下,瞳孔驟然一縮。
那是我埋葬賀西洲時,塞在他懷裡的帕子。
我身上別無長物,最珍貴的東西,當屬娘走之前留給我的這方帕子。
我最珍貴的東西去陪我最珍惜的人。
可現在,它出現在蕭雲起的手裡。
蕭雲期眼神狠戾:「相思,你要是敢毀了這張臉,我就讓那個窮書生挫骨揚灰,灰飛煙滅。」
我屈服了。
當個玩意就當個玩意,反正從前已經當了那麼多年。
我已經害了賀西洲,不能再害他變成孤魂野鬼。
從前我不敬天地,不信鬼神,可自他死後,我開始信了。
鬼神是人在孽海浮沉的絕望里,所能抓住的最後一絲希望。
儘管虛無飄渺,終歸聊勝於無。
我的鞭傷太重,遍布全身,府里的大夫治不了,蕭雲起便請來了回春堂最擅外傷的張大夫。
張大夫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他與賀西洲交情很好,那處餛飩攤就在離回春堂不遠的地方。
我與賀西洲準備成親時,還曾鄭重邀請張大夫,請他為我們當個證婚人。
造化弄人。
如今再次相見,當初的準新娘成了別人府上的姬妾,趴在高床軟枕上,帶著一身傷痕累累的鞭傷。
不知他心裡會如何看我。
我難堪地將頭偏向一邊。
從前別人眼光我從不放在心上,如今不知為何患得患失,不想讓故人失望。
短暫詫異後,他什麼也沒有說,熟練地打開藥箱,為我上藥。
他手法很輕,動作很快,我卻覺得落在背上的目光,比挨鞭子時還疼,時間莫名漫長。
張大夫每隔五日便來一次,為我換藥,在他的照料下,我身上的鞭傷很快好起來。
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張大夫走到門口又重新走回來。
他打開藥箱,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巧的藥匣。
裡面裝了圓滾滾十二顆山楂丸。
「西洲出事那天,在我鋪子裡定了一盒山楂丸,他說你容易積食,便想著在家裡多備一些。我收了定金,讓他次日來取,誰知意外陡生,東西就一直沒有機會給。」
「他出事後,我去過細柳巷子,原想將它給你,鄰人卻告訴我,你未曾為他守一日靈,將他草草下葬後,就跑得無影無蹤。你們之間的事,內里究竟如何,我是局外人,不好評判。只是回春堂素來誠信為本,故人一諾,我還是要踐行。這東西既然是他定給你的,我今日便交給你,這樁買賣也就兩清了。我年事已高,過兩日便要關掉鋪子回鄉了,想來日後山高路遠,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他一句重話沒有說,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迎頭打了一記耳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陽餘暉里,我依然久久未能回神。
我取出一顆山楂丸塞進嘴裡。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是曾經熟悉的味道。
我慢慢屈起雙膝,無聲地將臉埋進膝蓋里。
心頭如同大水漫過,脹得厲害。
……
夜裡沐浴,我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獃。
我緩緩滑下身體,將頭沉入水裡,眼耳口鼻迅速被水淹沒。
很久之前的回憶隨著水泡咕嘟翻湧上來。
我想起爹發現娘跑了之後,抄起門邊的掃帚打我,邊打邊罵我是個沒用的。
明明在家,卻連自己的娘都留不住。
我想起那夜,風很涼,我抱著娘的腿苦苦哀求。
地面粗糲的砂石磨破了我本就破舊的衣裳,我的小腿和腳腕被磨得鮮血淋漓。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該走的,留不住。
我這一生,好像什麼都留不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的肺痛得幾乎要炸開。
我近乎自虐地將頭埋得更深,想像著賀西洲當時經歷的會是怎樣的痛苦。
那個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我在家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暗暗生悶氣。
氣沈靜檀明明傷了他,他卻還是真心實意地替她擔心。
氣沈靜檀派人一叫他,他便不假思索地去幫她,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得了。
氣他總是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
我藏起自己費了半袋麵粉才抻好的長壽麵,想著待會兒非得好好刁難一下他,再給他吃。
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拋下我,去找別的女人。
後來,面冷了。
我想算了,就不刁難他了,回來我給他熱一熱。
後來,面坨了。
我想只要他快回來,我寧願再費半袋麵粉給他現做一碗。
後來,面餿了。
我想只要他能回來,便是讓我這輩子日日做面,我也心甘情願。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與他的緣分,短暫得甚至沒有撐到讓我陪他完整過一次生辰。
我蜷縮起身體,在水中無聲地尖叫。
意識模糊的時候,忽然頭皮一緊,我被猛地從水中拽出。
蕭雲起臉色陰得可以擰出水。
他拽著我的頭髮,迫使我仰起臉,氣急敗壞道:
「相思,你又想死嗎?」
我掙脫開他的手,從浴桶中邁出。
不著寸縷的身體,在他面前徐徐轉過一圈。
我緩緩貼近他的胸膛,語調輕浮放蕩,神情自輕自賤:
「這副身體,我養得如何?客官還滿意嗎?」
蕭雲起瞳孔猛地一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毫不畏懼,輕蔑地一笑:
「怎麼,如今臉和身體還不夠,連我在想什麼,都要按照你的心意來嗎?」
「蕭雲期,你還想要什麼?」
蕭雲起深吸幾口氣,重新鎮定下來。
他面色如寒山冰川,眼中壓抑著熾熱的怒火。
他豎起食指,緩緩點在我的左胸上方,眼中沒有一絲慾念:
「你的心。」
「相思,我還要你的心。」
23
我的心?
我笑了。
世上有好些事不公平。
有的人生下來食金饌玉,前呼後擁,有的人還沒豆芽高,就不得不學著為生活奔波。
可世上還有好些事是公平的。
比如,不論身份高低貴賤,每個人的腔子裡,有且只有一顆心。
身子可以買賣,心卻不行。
真心是用來換的。
任你出價再高也買不到。
而我的心,已經被別人換走了。
蕭雲起被我一聲不屑的嗤笑氣走,許久沒有再踏入垂香榭。
我樂得清靜。
許是老天見不得我高興,夜裡做夢,夢中有人指著我的鼻子大罵。
她說我一身罪孽,憑什麼能站在日光之下。
那是賀西洲退婚後不久。
那時我每天都很快活,連在餛飩攤子上忙活都不自覺帶著笑臉。
姚黃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
她穿著粗布衣裳,頭上包著藍頭巾,雙頰凹陷,消瘦得可怕。
若不是她出聲喊住我,我幾乎認不出來。
當年我從柴房出來之後,便得了桑媽媽青睞,頂了姚黃的缺,成了樓里重點培養對象。
殺雞儆猴。
姚黃就是那隻被宰的雞。
為了震住樓子裡其他姑娘想贖身的念頭,桑媽媽將姚黃賣去了城裡最下賤的暗娼窯子。
我以為她早死在那裡,沒想到她活了下來。
只是,看樣子活得並不如意。
我端給她一碗餛飩,她卻突然拽住我的手。
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上潰爛的肌膚。
我瞳孔驟然一縮。
那是……花柳。
娼女的噩夢。
一旦得上,神仙難救。
姚黃環視四周,看著熟客們笑著跟我寒暄,眼神里有刻骨的怨毒:
「都是樓子裡出來的,憑什麼這些人對你笑臉相迎,卻對我唾棄鄙視,看一眼都覺得髒?」
「相思,他們知道你的出身嗎?都是娼女,憑什麼你過得比我好?」
「大家都該落在污泥里才是。」
她一把打翻餛飩,指著我尖聲嚷起來:
「她是春風樓的娼女!是娼女!你們吃的是娼女做的東西!」
她擼起袖子,展示著腐爛中的身體,眼神里透著歇斯底里:
「看到了嗎?!這就是娼女的下場!總有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得這種髒病。」
「吃這樣的人做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怕死嗎?」
食客們臉色突變,接二連三打翻桌上的碗。
有怕死的,還用手去摳喉嚨,試圖將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
有脾氣暴的,將碗一摔,一邊挽袖子一邊神色不善地朝我走來。
「賤人裝得一手好相,上次不過調笑兩句,就給了我一巴掌,我還當是什麼貞潔烈女,誰知是個皮肉賣爛了的玩意兒!」
「呸,真是髒心爛肺,天打雷劈!這樣的身份,竟出來做吃食生意!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呢,萬一得了病,豈不是要全家餓死?」
姚黃的眼睛亮得出奇,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你瞧,一朝是娼,一輩子都是娼,誰都別想逃。」
「我們這樣的人,不會有人真心相待的。」
娼門二字,烙印般牢牢地釘在身上。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倚樓賣笑,供人尋歡。
從身體到靈魂,都成了明碼標價的東西。
旁人就算買不起,也能跟著踩上一腳,啐上一口:
「呸,在男人身下承歡的下賤東西!」
沒人再把你當人看。
這就是入娼門的下場。
至於因何入娼門,誰在乎呢?
左不過是自甘下賤罷了。
我挺直的腰板塌了塌。
人真不能安逸太久。
久了,就忘記人性是多醜惡的玩意兒了。
我將手裡的抹布一丟,臉上熟練地扯出萬事不經心的笑。
春風樓里多年的經驗告訴我——
尊嚴這東西,你自己先踩在地上,別人就無法再傷到你。
因為你已經低到塵埃里,化作塵埃本身。
沒人能把塵埃踩得更低。
我昂起頭,已做好應對狂風驟雨的準備。
那是我熟悉的戰場,我向來無往不利。
然而一抹身影卻突然擋在我身前——
是給我買糖葫蘆回來的賀西洲。
他握住我的手腕,轉身看著姚黃,聲音溫和:
「這位姑娘,我想,你認錯人了,相思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姚黃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發了怒,將手臂猛地伸到他眼前:
「你瞎了嗎?她是個娼女,跟我一樣的娼女!她現在看著美貌,遲早會跟我一樣。」
「跟她糾纏不休,早晚有一天害死你!」
賀西洲鬆開我的手腕,我的心緩緩沉下去。
然而姚黃嘴角的笑還沒來得及綻開,就僵住了。
賀西洲低下頭,解下腰間錢袋,並不避諱她一身的惡瘡,親手將它放在她掌心裡。
他聲音里透出一絲難過:「姑娘,我身上錢財不多,這些錢你先拿去用,回春堂的張大夫,神醫妙手,你去找他瞧瞧,或許會有轉機。若是錢不夠,你再回來找我們,我和相思都會幫你。你不要自暴自棄,作踐自己。有錯的是這吃人的世道,不是你。」
姚黃的眼中忽地蒙上一層水霧。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賀西洲,強笑著掂了掂手裡的錢袋:
「切,真沒意思!本來我瞧這姑娘貌美,心生妒意,就想潑她一盆髒水玩玩,誰知你卻不上當,當真無趣!」
食客們紛紛喝罵:「呸,好生不要臉的娼女,果然下賤,竟然血口噴人,汙衊良家,害我們險些誤會了相思姑娘。」
「就說嘛,相思姑娘平日看著就是個好的,怎麼也不像她說的娼女。」
矛頭對準姚黃,閉口不提方才對我的斥罵。
姚黃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淒婉哀艷,像一朵行將凋零卻仍努力吐艷的花。
她緊緊握著賀西洲的錢袋,在一片罵聲里努力地挺直腰背,轉身離開。
收攤回家的路上,賀西洲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坐在車頭,身下車輪骨碌碌,心思上下沉浮。
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突然存在感極強。
橫放在腿上不自在,垂在腰間也不得勁。
我只好擎在半空,默默盯著它發獃。
這靜默一直持續到晚間。
擠在小桌上吃飯時,賀西洲突然開口。
不知是不是因為坐在灶火旁,半邊耳朵通紅。
他偏過頭,目光落在酣睡的阿黃身上,話卻是對我說的:
「實在抱歉,今日事出突然,我未徵得你同意,便當眾說你是我未過門的娘子。方才岑大嬸來問我,我才知曉巷子裡傳開了。」
「女兒家名節要緊,你……你若是聽到閒言碎語,不必困擾,等過幾日,我會想法子澄清,還你清白。」
大概是灶火太旺,我的臉居然也有些燙。
「若是……我同意呢?」
話在舌尖滾了幾圈,始終未敢出口。
當初被他撿回來,伏在他背上能輕易地出口調侃,可要我以身相許?
如今喉嚨里卻像堵了團棉花。
喑喑啞啞,怎麼也發不了聲。
爐灶里的柴火燒得噼啪作響,竟成了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聲響。
我有些惱。
真是越活越回去。
眼見他要起身回房,我眼一閉,心一橫:
「賀西洲,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說了要娶我,那便不能反悔!你要是反悔,我…我就出去說你始亂終棄,我還要……」
「不反悔。」
我話被打斷,不由一愣。
他看著我,神色有些羞赧,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溫和堅定,令人心安: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22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的流逝於我已經沒有意義。
身邊的伺候的面孔換了一撥又一撥,我渾不在意。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我心無波瀾。
這天地間的黑與白,在我眼中不過是日升月落,四時更替。
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護住賀西洲的屍骨。
我已經害死他,不能再害他屍骨無存,成為天地間遊蕩的一抹孤魂。
不知那一天開始,定遠侯府里開始張燈結彩。
聽下人們說,蕭雲起要娶親了。
這次娶的是崔家四房的二小姐,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不在意地摸出魚餌喂魚,心裡想著時間過得真快。
一眨眼的功夫,手指長的小魚,長得比桌上的玉鎮尺都長了。
夜裡,久未露面的蕭雲起再次踏入垂香榭。
他只說了兩句話。
「你想要賀西洲的屍骨嗎?」
「嫁給我,我就將它還給你。」
蕭雲起是個好獵手,懂得如何一擊斃命。
賀西洲像支好用的箭,無論從誰手裡射出,無論從什麼角度射來,都會正中我的死穴。
在他面前,所有的底線都不再是底線。
送我入崔府的時候,蕭雲起附在我耳邊:
「相思,你若是因為姓賀的不嫌棄你身份,許諾你明媒正娶,而心儀於他,那你看清楚了,我也做得到。我定遠侯府的二夫人,怎麼著也比那蓬門小戶的貧家娘子要有分量得多。」
「從前我酒後醉言,說娶你為妻,如今我來兌現了。相思,忘掉他,以後的日子我們好好過。」
我垂下眼睫,遮住眼裡的不屑。
前朝的知府管不到今朝的縣令。
過了期的諾言,即使兌換,也失去了效力。
……
崔家販茶起家,是金陵有名的商賈人家。
江南一帶,茶商巨賈不少,崔家雖家業不小,卻也不能算其中翹楚。
然而前段時間,崔家出乎意料地打敗一眾茶商,拿下了朝廷的茶引,成了皇商。
與此同時,崔家四房悄然多出一位從蜀地外祖家休養歸來的二小姐。
按崔家族譜的記載,名為令宜。
就這樣,我從娼女相思變成了崔家四房的嫡小姐,崔令宜。
不日將鳳冠霞帔嫁入定遠侯府,成為蕭雲起的續弦。
崔家上下把我當作得罪不得的貴客,單獨辟出一個獨門小院,供我居住。
還專門採買了幾個丫鬟,聽我使喚。
其中一個叫芸豆的,手腳格外麻利,人也機靈,被我調在身邊。
一日我忘帶帕子,芸豆忙從懷裡掏出一方簇新的遞過來。
我一眼掃過去,不由一怔。
帕子角繡著三顆紅豆。
自來帕子上繡的多是蘭花修竹,或是鴛鴦比翼。
少有人繡紅豆。
物以稀為貴,紅豆卻廉價得很。
十幾文銅板就能買一袋,連窮苦人家都能吃上幾碗,實在登不得台面。
可娘愛繡。
小時候我的每條帕子,每件衣裳上都有三顆紅豆。
娘說,一顆是我,一顆是爹,一顆是她。
紅豆寄相思呢。
寓意又好,又能果腹,是個難得的好東西。
我盯著帕子,忽地抬眸一笑:
「芸豆,你以前說……你家中幾口人來著?」
芸豆是自己賣身入府的。
賣身的銀子她一文沒留,都送回了家裡。
她說她小時候生了重病,被生身父母丟在路邊等死。
野狗繞著她轉啊轉,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誰知上天垂憐,一對趕路的夫妻恰巧路過,將她救了下來,還花盡積蓄給她治病。
她病癒後,就給自己改了名字。
「為什麼要叫芸豆呢?」
她笑了笑:「我娘以前有個閨女叫紅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分開了,娘很想她,夜裡常常哭醒,從小到大,給我做的衣裳帕子上都繡著紅豆。」
「娘給了我一條命,我很想為她做些什麼,我自知代替不了紅豆,那便取個臨近的吧,能稍解她一半憂思也好。綠豆實在難聽,索性就叫了芸豆。」
我摩挲著帕子,靜了半晌:
「既然她待你如此好,你又為何賣身入府?」
芸豆苦笑:「開春的時候,爹生了場重病,幹不了活計,日日往藥鋪子送錢,家裡積蓄很快見了底,藥錢全落在娘一個人身上。」
「娘白日給人浣衣,夜裡在燈下繡花,眼睛都快熬壞了。我沒念過書,卻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爹娘把我養這麼大,待我像親閨女一樣,如今家裡遇了難事,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思來想去,賣身給的銀子最多。」
「正好崔府採買丫鬟,我就來了。也是我運氣好,碰見姑娘這樣心善的主子。」
我默了默:「你爹……對她好嗎?」
「她?姑娘是說我娘嗎?」
芸豆綻開笑臉:「好呀!爹生病前對我娘可好了,家裡什麼活都搶著干,娘思念紅豆傷心的時候,爹就在一旁想法子逗她開心,下工後還總順路捎些娘愛吃的東西,娘常責備爹亂花錢,爹卻說他賺錢就是為了讓娘過上好日子的。」
「不怕姑娘笑話,我常想,以後我找的郎婿,不需要多有錢,也不需要長得多俊,只要是真心待我好,有爹對娘一半的體貼,我就知足了。」
「不過姑娘這樣的天仙人物,自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要找便要找個樣樣俱全的。」
「聽聞姑娘要嫁的定遠侯公子英俊瀟洒,年少有為,是咱們金陵城裡一等一的人物,也虧得是那樣的人,才不辱沒姑娘品貌呢。」
我哦了一聲,將帕子疊了三疊,仔細收了起來。
……
我從崔家四房太太手裡要來了芸豆的身契,將她送出府。
下馬車的時候,我額外給了她一袋金瓜子。
芸豆撲通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實心響頭:
「姑娘大恩大德,芸豆永記於心,日後定然在家裡為姑娘供一個長生牌位,祈求上天保佑姑娘福壽雙全。」
我淡淡笑了笑:「長生牌位便不必了,長壽於我未必是件好事。」
「你若真想謝我,就為我在寺里供一盞長明燈吧。」
「姑娘要祭拜誰嗎?」
「一位故人。我現下不太方便去寺廟,你若有心,就替我去一趟,他的名字……我放在那袋子裡了。」
「姑娘放心!我明日便去。」
不遠處傳來狗吠聲,我抬眼望過去,身子悄無聲息地縮回馬車:
「快回去吧,你娘出來迎你了。」
芸豆哎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向家的方向跑去。
我將馬車帘子掀開一條縫。
娘張開手臂,抱著芸豆又拍又打,又哭又笑。
她滄桑許多。
鬢角生了華發,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痕跡。
但歲月也有些帶不走的東西。
比如她笑起來時眼睛依然會彎成兩道月牙。
又比如她依然愛穿藍色撒花褲子。
許是芸豆對她說了什麼,她望過來,似乎要走上前親自道謝。
我默默放下車簾:「走罷,回府。」
小時候不懂,一心怨恨她拋下我。
長大了逐漸明白——
娘這一聲稱呼,圈住兩個人。
她在成為我娘之前,先得是她自己。
沒有誰非得為誰犧牲全部,即便是娘,也有選擇保全自己的權利。
兩個人的沼澤,誰也救不了誰。
硬是拉著不肯放手,只會一起葬身泥淖。
倒不如,能脫身一個是一個。
何況那樣未卜的前途,誰也不知道前方等著的是什麼。
或許是一線生機,或許是全然毀滅。
她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卻不敢押上我的性命。
我摩挲著手中的帕子。
那三顆紅豆陣腳細密,特意選的上好的紅絲線。
——為了更接近紅豆本身的顏色。
這等絲線,想必對那樣窮苦的家庭,是一項本可以省掉的奢侈開支。
可她還是不計成本地買了,她選的那個男人也縱容了。
無論是出於愧疚還是思念,或者兼而有之。
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我曾將心墮入無間煉獄,見周圍都是修羅惡鬼。
啖肉嗜血,滿腹算計,未有半刻遲疑。
誰知風雪夜驚鴻一瞥,偶見人間佛陀。
從此生了血肉,長了心肝。
學會了疼痛,也懂得了原諒。
車輪滾滾向前,我掀開車簾。
村莊前只剩兩個小小的人影,看不清臉。
我揮了揮手。
向她做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道別。
從此天涯路遠,各自珍重。
不必再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