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九月初七,宜嫁娶。
定遠侯府二公子迎娶崔家小姐。
高頭大馬,十里紅妝,引來半城圍觀。
拜堂的時候,蕭雲起在我耳邊輕笑:
「相思,今日這場面你可滿意?莫說是娼女,便是高門貴女也就這個排場了。」
「為你,我可算費盡心機,往後你可不許再惦念旁人。」
鮮紅的蓋頭下,我無聲垂眸,晃了晃手中的牽紅,以作回應。
我被喜娘帶入新房。
秋梧院因為沈靜檀的死,被侯夫人視為不祥,已經封了起來。
相隔不遠的掬雪閣被啟為正院。
夜風習習,竹林一片簌簌聲。
偌大的新房裡,一片安靜。
桌上龍鳳喜燭高燃,鎏金盤上放著五色喜餅。
還有一壺合卺酒,並一對小巧的白玉盞。
蕭雲起用喜秤挑開蓋頭,眼神里現出幾分驚艷,幾分懷念。
「相思,當年春風樓初相見,我就認定你是我的人。滿樓的姑娘都在乞憐我的垂青,只有你透著股高高在上的滿不在乎。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眼神里有野性,桀驁不馴,讓人想起漠北的鷹。」
「而我,恰好喜歡馴服。其實那天鞭打你之後我就後悔了,天未明我就奔馬趕回春風樓,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那幾日天寒地凍,我不眠不休,縱馬踏遍整座金陵城,卻始終尋不到你的蹤影。」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你在我心裡的分量。我一度以為你已經死了,整個人心灰意冷,整日以酒為伴,頹喪度日,直到有人告訴我,在城南一個餛飩攤上,見到一個人像你。」
「我雖然心中篤定那人絕不可能是你,卻還是忍不住備馬去了城南。在那裡,我看見了你。一個跟以前全然不一樣的你。」
「你在對著那些從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的人笑,發自真心的笑,像一個未經世事的普通人家的姑娘。相思,你眼裡的野性沒有了。我的小鷹不見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身邊的那個男人。」
我眼波顫了顫。
就是在那裡,蕭雲起對賀西洲生出了殺意。
「我想過將你直接帶走,可是我了解你,不斷了你的念想,我即便帶回來,也只是個無趣的軀殼。相思,我要你。」
「一個完整的你,而不是一具美艷的皮囊。這麼多年,你以為我身邊真的沒出現過比你更美的女人嗎?相思,我待你之心,你可明白?」
他的唇貼上我耳後皮膚,細細輕吻。
鼻息噴在我的脖頸上,激起一陣戰慄。
我猛地舉起袖中匕首,一道寒光直奔他脖子。
從前曾聽人說過,脖子上有幾處要穴,一旦刺中,絕無倖免。
然而蕭雲起到底是習武之人,即便動情時,對危險的感知依然靈敏。
關鍵時刻,他的頭微微一側。
匕首落了個空。
蕭雲起擰眉,眼裡帶出三分火氣。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只輕輕一扭,我手中的匕首便嗆啷一聲掉落在地。
我疼得面色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蕭雲起一把拽起我,眼中壓抑著怒火:
「我許你正妻之位,許你嶄新的身份,許你潑天的權勢富貴,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居然為了那個書生,冥頑不靈,一心想要我死!相思,你還有心嗎?」
我啐了他一口。
眼看他怒火更盛,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少做出這幅痴心被負的可憐模樣,徒惹人發笑。你以為侯門公子願意放低身段娶我一個娼女,我便該感恩戴德,從此俯首帖耳嗎?」
「呸,你蕭雲起願娶,我還不願嫁呢!我告訴你,只要我活一天,都會想方設法殺了你。」
蕭雲起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攥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幾乎將我的手腕捏碎。
「好,好,好,有骨氣!既然你這麼說,那相思也沒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猛地捏起我的下巴,將桌上的合卺酒強硬地灌到我的嘴裡。
澄澈的酒液順著我合不攏的嘴角淌下,我來不及吞咽,被嗆出大片淚花。
蕭雲起不為所動。
眉眼間仿佛結著冰霜,硬是將一整壺酒都灌進我口中。
24
我叫崔令宜,是金陵城崔家的女兒。
我的夫君叫蕭雲起,是定遠侯府的二公子。
他對我很好。
夫君雖是侯爵府的公子,卻不像其他靠祖宗蔭蔽的紈絝子弟,整日鬥雞走狗,尋花問柳。
他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弓馬嫻熟,在軍營中頗有威望。
前些日子他開心地告訴我,聖上應允了他駐守漠北的請求。
不日他將帶我一起去他長大的那片土地。
他說,漠北有長河落日,有湛藍的天空,有曠野的風,還有翱翔天際的雄鷹。
他說,我一定會喜歡那裡。
雖然我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但看著他期盼的眼神,我不忍說出拒絕的話。
因為,他對我太好了。
就連纏綿病榻的世子都有兩個通房,可夫君的後院裡只有我一個。
他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我有點遺憾。
因為這樣熾烈的感情,我卻忘記了過程。
夫君說,我出嫁前曾從馬上摔下來,磕傷了後腦,因此丟失了從前的記憶。
我纏著他問,我們是如何相識的。
他眼神里充滿懷念。
他說,我們相識於四年前的上元節。
我在樓上繪花燈,他在樓下賞花燈。
我一垂眸,他一抬眼。
那滿城的火樹銀花,寶馬雕車,便都成了虛影。
我聽得怔怔出神。
當一個人的過往全是空白,聽自己的經歷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我垂下眸子,遮掩住眼中的失落。
他描述的邂逅那樣美,我卻再也無法重溫那時的心動。
我纏著他多講些我們相愛的過往,暗自希冀某一個片段,如同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擰開我腦海中封閉的閘門,失去的記憶會洶湧而來。
他卻避了開去。
他說往事不可追。
與其苦苦糾結過去,不如好好把握現在。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有些不服氣,想說憐取眼前人和追尋過去並不矛盾呀。
他卻不給我辯駁的機會,密密的吻落下來,帶著些許焦躁不安。
「娘子,給我一個孩子,可好?」
我被動地承受,並不答話。
私心裡,我並不是很想要孩子。
失去記憶,遠沒有夫君說的那樣輕飄飄。
如今的我就像憑空建在一座空中樓閣上,毫無根基。
旁人是生活在世上,我不是。
我是漂浮在世上,像一抹突然從地底鑽出的孤魂。
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
這樣一個人,要如何養育孩子呢?
於是我瞞著夫君,偷偷吃避子丹。
定遠侯府子嗣不豐,我原以為婆母會迫不及待催我們生子。
不成想,她居然從未提起。
我想,或許這與她並不喜歡我有關,所以不希望我誕下定遠侯府的血脈。
我的婆母是德昭長公主。
不知道我從前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她似乎很討厭我。
家宴上每次相見,她都擰著眉,一臉難以忍受的樣子。
我斂著眉,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有時候,我都在想,是不是從前的我性情頑劣,故而沒有長輩緣。
因為不只是我的婆母,就連我的親生父母,對我也是客氣疏離,大於親近疼愛。
我曾自欺欺人地想,或許爹娘生性端肅,不擅長表達疼愛。
可有一次,我偶然窺見長姐撲到娘懷裡撒嬌,娘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摟著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
於是我明白了——
爹娘不是不會表達疼愛,只是不會對我表達疼愛而已。
夫君說,那是因為我從小跟著外祖一家生活在蜀地,不像長姐一樣承歡膝下。
我又重新高興起來。
心裡暗自勾勒著夫君口中對我甚是疼愛的外祖父與外祖母的模樣。
原來我也是有人愛著的,我也是誰心頭的寶貝。
雖然我並記不得他們的模樣。
夫君去軍營交接公務,我在家中帶著丫鬟收拾北上的行囊。
漠北啊,據說在極北之北。
那裡長年飛雪,寒風凜冽。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冷,但我喜歡雪。
每次下雪我的心就莫名平靜下來。
心生隱秘的歡喜。
這一日,又下雪了。
我命人溫了一壺酒,坐在廊下賞雪。
正看得入神,突然褲腳被什麼扯動。
我詫異地低下頭。
一隻黃色的絨團正張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褲腳。
我拿腳尖踢了踢它。
它肥嘟嘟的身子向後滾了一圈,羞惱地伏低身子,奶聲奶氣地沖我嗷嗚。
我噗嗤笑出聲來。
這傻狗。
腦海中突然有什麼東西浮光掠影般閃過。
我微微一愣。
就在這時,幾個小丫鬟在院門口擠擠挨挨,探頭探腦望過來。
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敢進來。
這又是我府里的一樁怪事了。
我自認並不凶神惡煞,可不知為何,府里的下人見到我都有些戰戰兢兢,輕易不敢靠近垂香榭。
我納罕地跟夫君說起,夫君只是笑我多心。
真的是多心嗎?
我向她們招了招手。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磨磨蹭蹭走過來,頭垂得極低,聲音細若蚊蚋:
「夫人贖罪,奴婢沒有看好這隻狗兒,令它亂跑誤入垂香榭,驚擾了夫人。」
我隨手撈起還在嗚嗚叫,企圖震懾住我的毛團。
後頸握在我手裡,它立刻老實了。
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莫名現出幾分憨氣。
我挑了挑眉。
這黃毛狗還挺識時務,懂得怎麼裝可憐。
「這狗兒是你養的?」
丫鬟忐忑地絞著手:「也不算養,府里是不讓養這些畜生的。這隻狗兒是奴婢們在夾道胡同里發現的,母狗已經死了,那一窩只剩這一隻。奴婢們瞧著可憐,便給它些吃食,不曾想它今日竟穿過垂花門,跑到夫人這邊來了。」
「可有名字?」
見我並不像生氣的樣子,丫鬟有些放鬆下來,臉上露出一絲笑:
「叫阿白。」
我挑眉看著眼前的黃糰子,笑了:
「怎麼叫這麼個名兒,這個顏色明明該叫——」
阿黃才是。
腦海中突然有什麼炸開,我猛地抱住頭,低低呻吟起來。
印象中好像也曾有隻黃毛狗,黏在我身邊,呼哧呼哧跟著我東奔西跑,趕也趕不走。
我以前……養過狗嗎?
不待深思,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奔來。
黑色的大氅蓋在我的頭臉上,腰中長劍嗆啷一聲出鞘。
丫鬟驚呼一聲,我在大氅下本能地發出尖叫:「不要!」
我一把掀開大氅,只見夫君眼神狠戾,手中長劍停在半空。
黃毛的糰子瑟縮地蜷在雪地上,抖得不成樣子。
我又是驚訝又是恐懼,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
「夫君,你……你這是做什麼?是要殺了它嗎?」
成親以來,夫君在我心裡從來都是朗月清風,謙謙君子的模樣。
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氣。
為何今日眼神如此狠戾,竟要對一隻幼犬趕盡殺絕?
夫君身形一僵。
半晌,他收起劍,臉色重新恢復溫和:
「怎麼會呢?我只不過要嚇唬一下它,誰讓它嚇到你呢?」
他冷著臉轉向面色蒼白的丫鬟:
「還不趕緊將這畜生帶下去?再有下回,這府里就不用待了!」
丫鬟渾身發顫,哆嗦著應了聲是。
我心中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夫君,好似不像我想的那麼性情溫和。
被這樣一打岔,我的頭沒方才那樣疼了,可我還惦記著黃狗的事,於是開口問道:
「夫君,你可知,我從前養過狗嗎?」
「一條黃狗,大概這麼大。」
我拿手比划著。
夫君看著我,神色變了幾變:「未曾聽說,或許是從前在蜀地養過吧。」
我哦了一聲。
蜀地啊,那記憶有點遠了。
難怪記不清了。
25
夫君突然提前了去漠北的日子。
原定的三月底出發,如今決定過了大年初七就走。
我不得不加快收拾行囊家當。
漠北地處偏遠,好些東西買不到,只能在出發前多備下些。
那日我剛從香料鋪子出來,突然牆角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沖我撲來。
我驚地叫出聲。
幸好身旁的侍衛反應快,一腳將他踢開。
那老乞丐捂著心口哎呦痛叫,張口對著我罵道:
「紅豆,你這賤丫頭,連親爹都不認得了嗎?!」
這話說得好生無禮!
我盯著他,心頭湧起一股冰冷的厭惡:
「哪裡來的乞丐,莫不是瘋了不成?我乃金陵崔氏女,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胡說八道,污我崔氏名聲!」
老乞丐愣了愣,他撥開油污打結的頭髮,仔細端量我。
半晌,冷笑一聲:「我呸!險些讓你騙過去!什麼金陵崔氏女,居然擱老子面前裝糊塗!我就是不認得你這張臉,也認得你眼角的那顆痣!天底下總不會有人連痣都長得一模一樣吧?」
看著這副潑皮無賴相,我沒來由地心生厭煩。
與這樣的人糾纏,簡直自降身份。
我懶得理他,轉身要走。
誰知他突然躺倒在地,捶著胸口,雙腳亂蹬,竟然當街撒起潑來:
「快來看吶!女兒不認親爹了!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白眼狼,自己發達了,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就不管親爹死活了!」
人群中有人嘲笑:「岑老二,你哪還有女兒?你閨女不是早被你賣到妓館裡去了嗎?你怕不是看人家姑娘衣著華麗,想著訛人一筆銀子,再去賭一把吧!」
岑老二斜乜著眼:「去去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我就算賣了她,她也是老子的種!老子給了她一條命,有難的時候讓她幫一把,這不是天經地義嗎?何況老子又沒有虧待她,那春風樓里吃香的喝辣的,老子要是個娘們,早高高興興自己進去了。」
我簡直噁心得要吐出來。
春風樓我聽過,是金陵城裡最負盛名的青樓。
這老乞丐將自己的女兒賣進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居然還一臉洋洋自得,真是無恥之尤!
誰做他女兒,簡直倒了八輩子的霉。
現在居然還訛到我頭上了,簡直豈有此理!
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心口惡氣實在難平。
我對侍衛使了個眼色。
兩個侍衛立刻將懷裡抱著的東西放到一邊,一步步向老乞丐逼近。
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抱著頭大聲哀嚎求饒。
我啐了他一口:「下次再敢訛人,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乞丐躺在地上,突然嘶聲道:
「我沒認錯,你就是我女兒紅豆!我問你,你心口有處紅胎記,是也不是?」
我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胡說八道!再敢歪纏,仔細你的舌頭!」
夜間沐浴時,我盯著胸口的紅胎記出神。
世事難道真有如此巧合?
我不止容貌與那老乞丐的女兒相似,連身上的胎記位置都差不多?
若不是巧合——
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心裡存了心事,夜裡睡得也不踏實。
夢中聲音混雜,一個接一個。
一會兒是清脆的童聲:「紅豆,紅豆,把你爹給你做的小木馬拿給我玩玩兒唄,我拿我娘烙的餅跟你換!」
一會兒是淒楚的女聲:「紅豆,你別怨娘,娘也是沒辦法。」
一會兒是悲苦的男聲:「紅豆,你救救爹,他們要把爹的手剁了去。」
一會兒是妖嬈的女聲:「叫紅豆麼,長得還不錯,就是太瘦了些,身上一把骨頭,不值幾個錢。」
早上醒時,身邊已經空了。
我捂著頭,只覺頭痛欲裂。
昨夜夢境紛雜又逼真,我一時拿不准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我因為那個叫紅豆的可憐女孩心有觸動,在夢境中臆想出她的故事。
若我不是岑紅豆,那老乞丐怎會知道心口有塊紅胎記?
天下真會有容貌相似,胎記位置也相似,這樣巧合的事嗎?
可若我是岑紅豆,崔家又不是傻子,族譜里明明白白寫著我崔令宜的名字。
一個人,怎麼會同時有天差地別的兩種身份呢?
我再次回到那間香料鋪子,可惜街上已經不見了老乞丐的蹤影。
問了香料鋪老闆才知道,夜裡來了幾個皂隸,將人提走了。
我的心沉了沉。
據說那老乞丐已經在這條街上待了小半年了,偏偏在我想找他的時候被人提走。
未免……太湊巧了些。
26
臘八這日,定遠侯府按往年慣例,在門口搭起施粥的棚子。
因著轉過年來夫君便要去駐守漠北,今年侯府的施粥排場格外盛大,引來的人也格外多。
我與世子夫人忙得不可開交。
來領粥的都是些窮苦人。
男女老少都有,往往攜家帶口。
長久被貧困和苦難折磨的人,臉上都帶著些不自知的木然。
即使正值壯年,身形也帶著幾分被生活壓彎脊樑的佝僂之態。
因此當一個脊背挺直的獨身女人突然站到我面前時,我不由愣了愣。
那女人戴著一層黑色面紗,眉眼意外地精緻。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你怎麼在這裡?那個書生呢?」
我皺起眉:「你是……?」
她哼了一聲,默默摘下面紗,神情似笑非笑:
「相思,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驚得倒退幾步,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這才沒有驚叫出聲。
這女人面部長滿惡瘡,更可怕的是——
她面中凹陷,原本該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可怖的黑洞。
我的心中驀地閃過一種病的名字。
花柳。
她嗤笑一聲,重新戴上面紗。
我撫住驚跳如雷的心口,下意識壓低聲音:
「你……你叫我什麼?」
相思?
又一個新名字嗎?
我究竟是誰?哪個才是真的我?
黑紗女人怔了怔,擰起細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神情,又眯眼望了望定遠侯府的門匾,忽地露出一個奇怪的眼神。
似是憐憫,似是快意。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
「我以為你比我走運,現在看來,你也不比我有福氣。」
她轉身離開,連粥都沒要。
我下意識地追了幾步:「你等等,把話說清楚!」
那女人卻已如一縷孤煙,湮沒在熙攘的人群里。
我手腕一緊,回頭望去,是我的夫君。
他眼神關切:「娘子,你怎麼了?」
我張口想說那黑紗女人的事,忽地想起莫名失蹤的岑老二,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話到嘴邊又被我咽回去,我勉強一笑:
「無事,方才那人的粥打少了些,我本想喚他回來。」
夜裡洗漱完畢,夫君從背後撫上我的腰。
無聲的求歡的姿態。
我心頭湧起一股子煩悶,下意識地甩開他的手。
空氣中流動著令人窒息的靜默。
我咬了咬唇:「夫君,我今日睏倦得很,想早點歇息。」
良久,耳畔傳來沉沉一聲,不辨喜怒:
「是我思慮不周,你一整日都在施粥,定是累了。」
夜裡熄了燈,剛朦朦朧朧有些睡意。
夫君突然出聲:「娘子,明日……你想喝酒嗎?
「我得了一瓶好酒,據說最是忘憂。」
「我看娘子近日悶悶不樂,不如明日我們小酌幾杯,一醉解千愁。」
我眼皮發沉,敷衍地應了聲好。
他的聲音高興起來:「一言為定。」
夜裡又開始做夢。
夢中大雪紛飛。
有個人站在我身前,臉卻模糊得看不清。
他俯下身,語氣帶著關切: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回家養病吧。」
夢境冗長,反反覆復,只有這一句。
我想問,你是誰?
嘴巴張了張,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那人不厭其煩地重複著: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回家養病吧。」
……
我第一次瞞著夫君出了府。
支開身邊所有侍衛丫鬟,我獨自去了城南。
城南是金陵城下九流雜居的地方,按理說我從沒有到過。
可不知怎麼,看著街邊風物,我意外地輕車熟路。
七拐八繞,很快來到一處細窄的巷子。
我站在巷子口微微發怔。
日光遊走在細窄的巷子裡,莫名的熟悉。
腦海中浮光掠影地出現一些記憶碎片。
有雞窩,有黃狗,有巨大的桂花樹,還有桂花樹底下坐著的人。
就在這時,巷子口第一家的門,突然吱呀一聲響。
一個滿臉堆笑的老頭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一看見我,臉上的笑容如風捲殘雲,消失得乾乾淨淨。
「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女人,怎麼還有臉回來?」
我皺起眉頭:「你說的我,叫什麼名字?」
「崔令宜,岑紅豆,還是相思?」
老頭罵罵咧咧,沒有搭理我,逕自關上大門。
我漫無目的地順著羊腸似的巷子走,越走越深入,越走越心慌。
直到走到一扇貼著對聯的門前,腳下再也挪不動步子。
對聯原本鮮艷的顏色因為長時間風吹日曬,而褪成斑駁破敗的殘紅,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難辨。
門楣上結了厚厚的蛛網,荒草從牆頭探出,一派荒涼景象。
我心跳如擂鼓,咬著牙推開院門。
悠長如呻吟般的吱呀聲過後,一個幾乎被荒草覆蓋的小院呈現在我眼前。
院中有棵巨大的桂花樹,在冬日蕭索的季節里,依然枝繁葉茂。
屋頂塌了半邊,露出黑洞洞的內里,像是一道巨大而猙獰的傷口。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這時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響,一位胖胖的婦人從裡面走出。
「相思?」
我猛地回過神。
片刻欣喜過後,婦人的神色很快冷下來:
「西洲已經死了,你連頭七都沒為他守,還來這裡做什麼?」
我如遭雷擊,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驚雷閃電,劈開混沌。
我張了張嘴,忽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我直挺挺地向前撲去,跌入一個迷離的夢境,濺起無數被封存的時光塵埃。
混沌的腦海中,無數聲音紛至沓來:
「我春風樓不養閒人。」
「姑娘總算是長進了。」
「不愧是相思姑娘,到底是百花魁首。」
「相思姑娘容色無雙,莫說金陵城,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排得上號的。」
「她是娼女!春風樓的娼女!跟我一樣的娼女!」
「不過一個娼女,連我定遠侯府的門第都瞧不上了。」
「把她丟出樓子,慢慢熬著!」
「紅豆,別怨娘,娘也沒辦法。」
最後所有聲音慢慢淡去,只留下一個溫和的聲音:
「姑娘認錯人了,她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若是我同意呢?」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我抬手捂住臉,滿身灰塵,哀哀地哭起來。
我想起來了。
我不是崔令宜,我是相思。
賀西洲的娘子。
27
我平靜地走回定遠侯府,沐浴焚香,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我吩咐廚房準備了一桌精緻小菜,又親手燙了一壺酒。
蕭雲起也帶了一壺酒。
他說,那壺酒名為忘憂。
「娘子,一盞忘憂下去,人世煩惱全無,今夜我們要大醉一場。」
我笑靨如花:「好啊,不過要先飲了我這壺酒。」
「我這酒也有個好聽的的名,它叫消愁。」
我妙語連珠地勸酒,一杯又一杯。
我纏著他問,漠北是什麼模樣?
他神采飛揚,說起漠北仿佛被雪洗過的湛藍晴空,說起漠北桀驁不馴、喙爪如鉤的雄鷹。
他喝得又急又快,臉上浮起一絲紅色的酒暈:
「相思,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話音剛落,他驚覺失言,忙想著遮掩。
剛開口就被我打斷,我語氣平靜:
「我不會喜歡那裡的。」
「我討厭冷,害怕鷹,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喜歡。」
他仔細端詳我的神色,臉上紅暈消退,神色逐漸冷下來:
「你都想起來了?」
「相思,你不要鑽牛角尖,這段日子,我們不是過得很開心嗎?」
「那些往事讓你那樣痛苦,你自己忘不掉,我就幫你忘掉。」
他斟了一杯忘憂酒遞到我的唇邊:
「相思,喝掉這杯酒,之後我們就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我吃吃笑起來:「蕭雲起,你總是那麼自以為是,從來沒問過我想要什麼。」
「就算是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痛苦,你憑什麼幫我忘掉?」
「你想讓我忘憂,可我只想消仇。」
「仇恨的仇,殺夫之仇的仇。」
話音剛落,蕭雲起神情痛苦地捂住肚子,臉上閃過一抹青氣。
他咬牙切齒,雙眼冒火:
「你以為賀西洲是死在我手裡嗎?相思,你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
我白著臉,努力克制因疼痛而簌簌發抖的身體:
「你說得對,所以我也喝了酒,那裡面有鴆毒,足夠我們死上好幾回。」
蕭雲起的身體開始顫抖,眼角流出血來:
「你以為你以死贖罪,就能見到他嗎?」
「我若是他,下輩子都躲著你走,免得受你牽累。」
「相思,只有我蕭雲起, 才降得住你,才配得上你。」
我呸了一聲,眼中也開始流出溫熱的液體,紅蒙蒙一片:
「我沒奢求他原諒我, 我只是要替他討個公道。」
「他是個很好的人, 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蕭雲起沉默片刻, 忽地笑起來:
「說到底,我們也還是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生同衾,死同穴,今日這樣死在一起,也算圓滿。」
他伸出手來夠我,緊緊攥住我的腳腕。
「上窮碧落下黃泉, 相思,我們註定生死都要糾纏在一起。」
我咬緊牙關,使出最後的力氣,用力蹬開他的鉗制。
手指摳住地面,一點一點地朝遠處爬去。
能遠一寸,是一寸。
能遠一厘,是一厘。
劇痛排山倒海地襲來,一浪接著一浪。
眼耳口鼻處接連滲出溫熱的液體。
四肢百骸如同被千針紮下,又仿佛被萬錘砸落。
五臟六腑有如被萬蟻噬咬。
我的下唇已經被咬爛,心裡卻有絲詭異的快慰。
疼吧,再多疼些。
我有多痛苦, 他就有多痛苦。
我和他都有罪。
我們都該死。
我拼著指尖磨爛, 終於為自己掙得死前最後一方清凈。
我艱難地翻了個身,躺在冰涼的地上,長舒一口氣, 安靜地等待死亡。
蕭雲起似乎在喊著什麼。
我耳朵已經被血灌滿。
聽不清, 也不想聽。
我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這塵世, 我真是倦了。
下輩子再也不想來了。
意識即將墮入無邊黑暗那一刻, 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姑娘。
我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拚命掙扎著擺脫黑暗之淵的吸附, 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
只見眼前飛雪漫天,紅塵破敗。
青衣夾襖的書生出現在我眼前,修竹般蕭然靜立, 眼神中含著關切。
我貪戀地看著他,目光一遍遍描摹著他的眉眼,眼前蒙上一層水霧。
萬語千言一齊湧上心頭。
想說對不起, 又想說我想你。
肚子裡明明打好腹稿,想說你走吧, 我不想再連累你。
張口時卻忍不住鼻子一酸, 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得嗚咽起來:
「賀西洲, 我好疼啊。」
他眉眼溫柔,朝我伸出手:
「既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在下家在城南, 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回家養傷吧。」
我笑起來,眼中帶淚: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可否允我以身相許?」
風雪中,他笑意如春日暖陽:
「若對方是姑娘,在下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