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風樓的娼女,被丟在門口等死時,被一個窮書生救了。
我逗他要以身相許,他驚慌擺手。
他說,他有指腹為婚的心上人,只待聘金攢夠,便去求娶。
後來,他被心上人害死了。
我埋了他,邊埋邊罵:
「蠢死了,那一看就是個壞女人,偏你這個傻子看不出來!」
黃土一抔,嗩吶震天。
我重回青樓,艷幟高張。
聽說那傻子的心上人,正要嫁入高門呢。
1
重回青樓,艷幟高張那日,春風樓老鴇問我是不是還用以前的花名。
我垂下眼眸,應了聲好。
龜公利索地將刻有我名字的木牌掛上去。
相思兩個字,勾連縈帶,媚態橫生。
出生時,娘望著簸箕里的豆子,給我取名紅豆。
後來娘跑了,賭坊老闆當著爹的面,將我賣到春風樓。
樓里的琴師念過幾年書。
他說紅豆俗氣,不如改作相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鴇母眼睛一亮,拍手稱好。
相思,相思。
娼女能倚仗的,不就是恩客們一縷若有似無的相思嗎?
街外鑼鼓喧天,是蕭家的迎親隊伍。
我盯著大紅喜轎,一言不發。
魏紫倚著橫欄,手裡的帕子甩來甩去:
「當初你若是從了蕭二,今日的風光本該有你一份。」
我抽過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隨手丟到地上。
現在也不晚。
我相思想要的東西,別人搶不走。
2
蕭家二公子娶親,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
人人都說,新婦容色嬌艷,深得蕭二公子的喜歡。
我把玩著手中酒杯:「怎麼,那新婦沈氏比我還美嗎?」
滔滔不絕的恩客一愣,面上掛上討好的笑:
「自然不如。相思姑娘容色無雙,莫說咱們金陵城裡,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拔尖的美人,沈家小姐如何比得?」
「只是沈家小姐是良家女,不好跟相思姑娘作比。」
我嗤笑一聲,仰頭喝盡杯中酒。
說什麼不好作比。
只怕心裡在笑我,一個娼女,如何有臉跟沈家嫡女作比。
這就是歡場裡的男人。
嘴上巴結,將你捧成雲間月。
內心鄙棄,把你踩成腳底泥。
沒有人比他們更在意良家和娼女的身份。
恩客見我一杯杯灌酒,得寸進尺。
湊上前來要與我交杯。
就在這時,門猛地推開。
挾風帶雪,瞬間吹散一屋子暖玉溫香的旖旎。
蕭雲起站在門口,面沉如水。
想是走得急促,黑色大氅上還落著未化的雪。
活閻王一露面,房中人匆忙賠著笑退了出去。
方才還推杯換盞熱鬧非凡的房內,轉瞬冷清下來。
沒人願意為了一個娼女,得罪聲勢顯赫的定遠侯府。
蕭雲起捏起我的下巴,眉眼沉沉壓下來:
「特意派龜公到我府上送信。」
「相思,你這是……知道悔了?」
仿佛被嗜血的猛獸盯住,我汗毛豎起,皮膚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叫囂著遠離。
一年前噩夢般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同樣在這個房間裡,我血肉模糊地趴在他腳邊。
背上滿是鞭子留下的猙獰血痕。
他腳踩官靴,踏在我的背上,一點點用力:
「一個娼女,竟連我定遠侯府的門第都瞧不上了。」
「相思,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入不入府?」
蕭雲起自小習武,弓馬嫻熟,力氣遠勝尋常男子。
惱羞成怒下,一頓軟鞭抽去我半條性命。
靴底的塵土與泥沙混著雪水流入傷口,火辣辣得疼。
十根精心養護的指甲,在方才的亂摳亂劃中,盡數折斷。
「從了吧相思,你就從了吧。」
就連向來跟我不對付的魏紫,都縮著脖子,哆嗦著勸我。
一貫喜歡陰陽怪氣的語調里,罕見地帶上了哭音。
可比背上傷口更疼的,是胸口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是多年積鬱之氣,發出的不平之鳴。
一入娼門,從父母親緣到身份姓名,我什麼都沒有了。
若是連最後的自由與驕傲也沒了,活著也沒甚意思。
我再卑微,也不是無知無覺的爛泥。
他侯府公子是高貴,管得著我生,還管得著我死嗎?
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嗤笑出聲:
「蕭二公子,歡場也講究個你情我願。」
「你這麼氣急敗壞,不會是真的愛上我了吧?」
兩年相知,我了解蕭二。
顏面大過天。
便是對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被這句話強行切斷了。
蕭雲起怒氣沖沖翻身上馬,手中馬鞭一揚,冷冰冰丟下一句:
「將她丟出樓子,慢慢熬著,誰敢給她請大夫,我宰了誰!」
我迎上蕭雲起審視的目光,忽地眉眼一彎。
貓一樣柔順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是,我悔了。」
「我願入侯府。」
3
夜裡下了場雪。
都說雪落無聲,其實雪大了,是有簌簌聲的。
這是我被老鴇丟在門前石階上等死的時候,腦海中閃過的唯一念頭。
身下的石階冰冰涼涼,緩解了背上火燒火燎的疼。
我閉上眼,幾乎是安詳地等待著死亡。
反正這世上,本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意識昏沉間,耳畔有人喊姑娘。
我本不想理會,等著他自己離開。
可我低估了這煩人精的耐性。
那人竟陰魂不散地一直在我耳邊絮叨。
我氣得咬牙。
只恨老天待我不公。
活著時身不由己便罷了,連死都不得清靜。
怒氣上頭,本已渙散的意識憤憤然積聚到一起,我猛地睜開眼:
「滾遠點。」
話衝出口,我不由愣了愣。
眼前書生一身尋常的青衣夾襖,洗得極乾淨。
腋下夾著幾卷畫筒。
飛雪漫天,紅塵破敗。
他出現在我眼前,青竹般蕭然靜立。
眼神中含著關切。
早知這人長得這麼好看,我就吼得小聲點了。
對於美人,我向來願意多一點點包容。
只不過,我都要死了,他就讓我一回吧。
愣神間,身上忽地一暖。
那人竟脫下了身上的夾襖,蓋在我身上。
我盯著他如玉的側臉,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身染花柳,你這夾襖不想要了?」
書生一愣,為難地皺起眉頭。
我心中冷笑。
忽見他展顏一笑:「若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
「在下家在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到寒舍養病吧。」
4
泱泱大雪裡,我伏在書生背上。
背後的鞭傷遭寒風一吹,如刀割一般。
我下意識咬緊唇,不發出一絲聲響。
剛進春風樓的時候,我總哭。
想,想那個不堪生活重負,拋下我跟人遠走的娘。
恨,恨那個日夜流連賭坊,不惜賣女也要賭的爹。
怨,怨老鴇鐵石心腸,不顧我苦苦哀求,硬是逼良為娼。
怕,怕自己往後的人生,跟樓里的姑娘一樣,待人老珠黃,一卷破草蓆,扔到城郊亂葬崗。
後來桑媽媽嫌我哭得晦氣,將我關在柴房裡,三日未給水米。
只給我留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她說:「要尋死就痛快點,若還想活,就拿出點狠勁來,我春風樓不養哭哭啼啼的廢物。」
沉重的鐵鏈鎖住房門,昏暗的柴房裡只剩下我和那隻名叫妙妙的白兔。
那是樓里的姚黃姑娘養的。
她想脫籍,桑媽媽很不高興。
妙妙被養得很親人,溫順地來聞我的手。
三瓣嘴聳動,鼻尖濕漉漉的。
我摸摸它光滑的皮毛,抱膝縮在牆角,默默垂淚。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無米無水兩晝夜後,我屈服了。
飢餓的感覺並不好受。
腹中仿佛有團火在燃燒,將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
我拚命拍打著柴房的木門,嘶聲嚷著我錯了。
門外龜奴嘻嘻哈哈,骰子搖動的聲音叮啷作響。
他們聽得見,可他們不理會。
夜色再次降臨,我蜷縮在地上,再一次從昏沉中醒來。
看守的龜公早被鴇母叫去前樓忙活。
夜裡,正是春風樓生意最好的時候。
絲竹管弦伴著調笑聲,隱隱傳入後院。
我想像著前樓里的各色珍饈,腹中咕嚕聲悶雷般響起。
一束月光順著柴門縫隙擠進來。
正照在圓滾滾的妙妙身上。
它背對著我蹲在牆角,正在吃牆縫裡探出的野草。
這一瞬,我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桑媽媽的用意。
我咽了咽口水,嘴裡輕輕喚道:
「妙妙,來,快來姐姐這兒。」
第三日傍晚,鎖鏈噹啷落地。
柴門吱呀一聲推開。
桑媽媽盯著我腳邊帶血的皮毛,滿意地笑了笑。
「姑娘終於長進了。」
我昂首走出柴門。
姚黃哭著撲向我,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我揚手抽了回去。
柴房的經歷教我懂得一個道理——
春風樓里,沒人在乎眼淚。
要想活得好,就得拚命往上爬。
誰讓姚黃自己不爭氣,做不到花魁?
若妙妙的主子是魏紫,只怕桑媽媽恨不得把它供起來。
從那以後,我如開了竅般,短短几年,便力壓昔日頭牌魏紫,成了春風樓的新任魁首。
金陵城裡都傳,春風樓的相思姑娘風情萬種,人前千面。
可他們說得不對。
因為千面之中,沒有哭臉。
春風樓,不相信眼淚。
金陵城也是。
所以我學乖了。
越痛苦,就笑得越燦爛。
於是,我對著書生的耳朵輕吹了口氣,眉眼一彎,語調妖嬈: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我以身相許?」
書生打了個趔趄,耳朵騰地紅了。
他結結巴巴:「姑……姑娘莫要開玩笑,在下已有未婚妻。」
「她有我美嗎?」
書生正色道:「在我心中,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撇撇嘴。
我不信這世上,還有我相思比不過的女人。
5
我在春風樓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從沒見過比賀西洲更奇怪的人。
明明是個讀書人,書畫皆精。
卻從不在書桌前多做停留。
卯時起,練半個時辰的字,讀半個時辰書,一天的課業就結束了。
泥爐小火煨著老湯,他忙忙活活,擀皮剁餡。
匆匆吃過幾口,便推著小推車出門賣餛飩。
皮薄餡大的雞湯餛飩,別人攤上賣五文,他只賣三文。
我笑他不會做生意。
他並不辯駁。
撒上一把蔥花,將熱騰騰的餛飩端給巷子裡的熟客。
手在帷裳上擦了擦。
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咽。
湯鍋里白霧裊裊騰起,他的聲音影影綽綽。
「討生活不容易,賣得貴了,他們就不捨得吃了。」
我愣了愣。
在春風樓里,我學的都是如何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
能入春風樓的,都有幾分好顏色。
可魁首隻有一個。
娼女身份低賤,生死都握在別人手裡。
要想活下去,活得體面點,就得站到高處。
桑媽媽誇我有股子孤注一擲的狠勁。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我捏著玉盞,心中冷笑。
樓里隔幾日,就要從後門抬出去幾個姑娘。
我若不爭,指不定哪一日抬出去的,便是我。
同情心這種東西,向來被我視為累贅。
可或許細柳巷子的生活太過安逸,沒了樓子裡那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我看著穿著破舊夾襖的食客們,端著碗咕嚕咕嚕連湯帶水地吃乾淨。
隨後拍拍肚皮,心滿意足地頂著寒風去上工的樣子。
竟鬼使神差地覺得賀西洲的話有些道理。
於是次日,我起了個大早,將頭髮包起,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走進廚房。
讓人惱怒的是,這樣便宜的價格,竟還有人賴帳。
當巷子口賣香燭的老鄭,第三次腆著臉說要賒帳時。
我眉毛一豎,丟下手中的抹布就要發作。
卻被賀西洲不動聲色地拉住。
他盛了滿滿一碗餛飩,還額外撒上些蔥花。
我切的蔥花!
收攤的時候,我仍氣鼓鼓地坐在攤子後。
一句話也不想說。
賀西洲無奈地笑笑。
變戲法似地從推車上摸出一串糖葫蘆。
冰糖剔透,果子紅艷。
我輕哼一聲。
休想用一串便宜的糖果子收買我。
心裡這樣想著,手卻實誠地一把奪過。
對著果子憤憤地一口咬下。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
賀西洲有條不紊地收著攤子:
「我剛到細柳巷子那會兒,不過六七歲,因為想家,日日坐在巷子口哭鬧。」
「哭得最狠的時候,氣都閉過去了,是鄭大叔丟下攤子,抱著我一路跑到醫館,撿回一條命。」
「這兩年香燭生意不好做,他也是沒辦法。」
我咀嚼的動作慢下來。
等到老鄭頭神情訕訕,第四次前來賒帳時。
我沉著臉給他舀了滿滿一碗餛飩。
老鄭頭吞吞口水,滿臉討好:
「閨女,能不能多撒點蔥花?」
我瞪他一眼,氣咻咻地又灑上一大把蔥花。
賀西洲輕咳一聲,手攥成拳放在嘴邊。
眼角眉梢都帶著笑。
6
細柳巷子的生活,平靜悠長。
日光遊走在它細窄的巷子裡,時間像溪流一樣靜靜淌。
不賣餛飩的下午,賀西洲也不進書房。
不是翻翻菜圃修修圍欄,就是撒把穀子喂喂雞。
就坐在院子裡,低頭拿著把刻刀雕木頭。
院子裡的小黃狗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
我坐在廊下曬太陽。
回春堂的張大夫說我氣虛,這樣有助於傷勢恢復。
冬日暖陽灑在臉上。
既溫暖又陌生。
我張開五指,常年不見日光的皮膚白得像玉一樣。
春風樓里的姑娘,尋常是見不著太陽的。
一來,為著養出一身雪膚。
二來,黑夜才是屬於歡場的時光。
我閉上眼睛,靜靜感受久違的日光溫暖。
耳邊傳來規律的哧哧削木頭的聲音。
賀西洲又在雕木頭了。
削木聲止,我好奇地伸長脖子。
只見一隻面目模糊物種難辨的動物。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我嫌棄地嘖了一聲。
看他全身貫注那架勢,還以為魯班在世呢。
賀西洲吹了吹多餘的木屑,望著手中成形的四不像,不由啞然失笑。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刻刀。
拿起他腳邊的一塊原木,熟練地刨削起來。
我那不爭氣的爹,從前是鄉里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
我從小耳濡目染,也曾玩過幾年木頭。
若不是他染上天殺的賭癮,
我們一家本該活得和和美美。
想到這裡,我突然興致索然。
丟了手裡的刻刀,將照著阿黃模樣刻好的木狗扔到一旁看怔了的賀西洲懷裡。
他又驚又喜,連連誇讚:
「相思姑娘,想不到你竟有這樣的好手藝。」
「阿黃,你瞧,這是你相思姐姐送你的。」
我表情嫌棄。
誰是這黃毛狗的姐姐!
阿黃呼哧呼哧地吐著舌頭,毛茸茸的尾巴蹭著我的腿。
暖烘烘的。
我輕輕哼了聲。
沒有把腿挪開。
7
早上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
我披著狐裘去後院看阿黃。
說來奇怪,在細柳巷子的時候,穿的是粗布夾襖,裡面攏共沒有幾兩棉花,卻不覺得冷。
如今回到這燒著紅羅炭的春風樓,倒嬌氣起來。
連這價值百金的白狐裘也不能讓我暖起來。
阿黃被安置在有暖爐的房間裡,有專人照料。
春風樓有一點好處,將拜高踩低發揮到極致。
只要主子有價值,雞犬也能跟著升天。
阿黃縮在牆角,對周圍人很是警惕。
見我來了才搖著尾巴迎上來。
只是仍不肯吃東西。
我蹲下身,輕輕捏了捏它的耳朵。
「阿黃,你也想他了嗎?」
阿黃安靜地將毛茸茸的頭擱在我膝上。
黑汪汪的眼睛,像是氤氳著一層水霧。
我拿手遮住它的眼睛,低聲呢喃:
「別這樣看我,我會哭的。」
「可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8
蕭雲起對這場迎妾禮看得格外重。
明珠錦緞流水一樣地送進春風樓。
桑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一邊為我上妝,一邊誇我是樓里最有福氣的姑娘。
「姑娘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倔,過了今夜,就是二公子的正經妾室了,往後可得好好改改這性子。依我看,二公子對姑娘有真心,自姑娘消失後,二公子派了好些人去找,差點把我這春風樓給砸了。說起來,姑娘這段時日究竟去了哪裡?定遠侯府的侍衛們連城外的莊子都找了,都沒尋到姑娘的蹤跡。」
我望著鏡子裡那張明艷得有些陌生的臉,勾了勾唇:
「哪也沒去,欠了些人情,在街邊幫人賣餛飩呢。」
眾人一愣,紛紛笑起來。
「姑娘真會說笑,誰不知道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最金貴不過。」
「想當初,二公子出一匣子明珠,讓姑娘給他煮碗湯麵,姑娘都直接轉身走人,怎麼可能去賣餛飩呢。」
「嘿,也得虧是二公子對姑娘情深,才不生氣,換作旁人,早被拉出去打殺了。」
我懶得再聽,揚了揚手:「桑媽媽,我要吃餛飩。」
桑媽媽一愣,連聲應下:
「東街新開的那家餛飩攤子,皮薄餡大,味道極好,我這就讓人給姑娘買。」
我搖搖頭:「不,我要吃城南細柳巷子的。」
桑媽媽有些遲疑:
「城南是下九流待的地方,東西也不知道干不幹凈,姑娘是個金貴人,別吃壞了肚子,耽誤了喜事。」
我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頓:「我就是要吃細柳巷子的餛飩。」
餛飩到底是沒買來。
我並不意外。
龜公跑得氣喘吁吁:「姑娘,我打聽過了,細柳巷子裡原有一家餛飩攤,是個書生開的,只是現在沒了。」
「聽說那書生前些時日不慎落水而亡,餛飩攤也就不開了。」
我垂下眸子:「那個書生,他叫什麼?」
龜公一愣,結結巴巴:「好像是姓賀,叫賀……賀什麼來著。」
賀西洲。
我在心裡默默補充。
其實我早知道餛飩買不到。
畢竟,做餛飩的人是我親手埋的。
但出嫁前,突然很想從別人口中再聽一聽他的名字。
那是他在世上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痕跡。
只可惜,春風樓的龜公,能將每一個富貴門庭里的小廝姓名牢記於心,卻對一個街頭賣餛飩的清貧書生過耳即忘。
眼見我神情不虞,龜公生怕桑媽媽怪他辦事不利,搜腸刮肚,終於想起一樁事:
「說來那書生也是命苦,要是沒有那樁意外,今日原準備成親呢,街坊鄰居都通知了,沒想到人說沒就沒了。那個新娘子,聽說是他不知從哪裡救回去的孤女,花光家底才將人救醒,結果書生一出事,她就卷了東西跑了個沒影。街上的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那樣忘恩負義的女人,配不上書生呢!」
9
龍鳳燭,如意秤,合卺酒,樣樣俱全。
除了是半夜一頂小轎從側門抬入府,其他布置都與正經嫁娶無異。
在納我這件事上,蕭雲起是花了心思的。
跳躍的燭火映在他的眼中,他將杯中合卺酒遞給我。
酒液澄澈,馥郁芬芳,是上好的玉羅春。
我不肯接。
今宵同飲交杯酒,伉儷情深百年長。
這一杯合卺,我只願與一人同飲。
可那人已經不在了。
蕭雲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還在怨我上次動手?相思,我可以寵你,可你也得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拽過我的手腕,強硬地將酒液度到我口中。
我嗆咳不止,他卻滿意地笑了。
束帶解開,喜袍緩緩落地。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一寸寸掃過,如巡視自己的領地:
「我還擔心落疤,不曾想養得倒好,若是折損了這身好皮肉,我可是會心疼的。」
背上未曾留疤,還要歸功於賀西洲。
剛被他帶回家時,我昏沉了好些日子。
蕭雲起氣頭之上,下手極狠,饒是我年輕,也在生死關上轉悠了一圈。
等意識完全清醒,背上的傷已經不流血了,只是猙獰的鞭痕依然醒目。
回春堂的張大夫說,只有用最好的生肌散,才能消除。
五十兩銀子一小瓶,至少得塗滿半年。
我攏了攏衣服,不以為意。
留疤便留疤,脫離了春風樓,這輩子便不必再靠這身皮囊活。
是美是丑,又有什麼關係。
賀西洲卻若有所思。
他從床底的瓦罐里,點出五十兩碎銀子,其中還有幾串紅線串起來的銅錢。
那是前些日子剛攢的,尚未來得及兌換成銀子。
我捏著生肌散溫潤的瓷瓶,久久不語。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一切都是有出價的。
太天真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長久。
我忽地一笑,擺出恩客們最喜歡的嬌媚模樣:
「賀西洲,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對我別有用心?」
「事先說好,看你模樣不錯,春風一度可以,長久夫妻恐怕你出不起……」
話未說完,手裡突然被塞了一個熱乎乎的碗。
溫溫的,並不燙。
裡面是他親手煮的小餛飩。
賀西洲的語氣像對著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子,有些無奈又有些頭疼。
「相思,不要這樣作踐自己。」
「往後日子還長,我只是不想你後悔。」
我向來伶牙俐齒慣了,從不耐煩聽人講些大道理,但那天不知怎麼,喉嚨里像堵了塊東西,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種感覺十分憋屈。
就像我已排兵布陣,架勢拉開,自信對方無論如何出招,都能將他打個落花流水。
誰料對方不按套路出牌。
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他卻突然仰頭看天,道一聲今夜月色真好,邀我共賞。
我蔫蔫地垂下頭,頭一次在一個男人身上感到挫敗。
雞湯鮮美的香氣從碗中傳來,我肚子咕嚕一聲。
算了,吃人嘴短,且由他說這一回。
……
迎著蕭雲起玩味的目光,我不閃不避。
踏前一步故意貼近他,眼波流轉,掩不住的煙視媚行。
「是心疼我,還是心疼摸不著這身好皮肉?」
他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
「相思,爺就愛你這副牙尖嘴利的模樣。」
他熾熱的胸膛貼上我的皮膚,我不自覺顫了顫。
蕭雲起是我第一位恩客,也是我唯一的恩客。
十五歲那年,我在樓上,斜倚貴妃榻,冷眼看繁華。
他在台下,醉臥美人膝,眼角眉梢寫著人生得意。
滿樓紅袖飄搖,無數香帕擲向他。
他眼神不偏不倚,正對上我。
四目交接,我的名字自他唇齒間無聲碾過。
他道,相思。
有那麼一瞬,我的心悸了悸。
只是那絲悸動,很快便如雪中殘燼,湮滅於無聲。
公子王孫,且多風流。
他有多迷戀我的身體,就有多鄙夷我的身份。
明明從前做慣了的事,如今胃裡卻陣陣翻騰。
蕭雲起全然沒有察覺我的異樣。
床笫之間,他一向放縱。
今夜更是不知發了什麼瘋,恨不得將我揉進他身體。
我似一灘春水,任他翻來倒去,眼睛怔怔望著搖搖晃晃的帳頂。
動情時,他湊過來吻我。
我佯裝不經意偏頭,避了開去。
蕭雲起哼笑一聲,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掰了回來。
「相思,在我跟前,別耍這些小心思。」
他驕傲慣了,向來不容許半點拒絕。
唇舌相接,我掙扎的四肢被他壓製得死死的。
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劃出道道血痕。
他不以為意,轉而將頭埋進我的頸項,反覆輕啄。
鼻息間呼出的熱氣,令人心生厭煩。
抵達顛峰的時候,他突然緊緊抱住我,口中喃喃喊道:
「相思,相思……」
我死死咬住唇,倔強地用疼痛抵抗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顫慄。
手指一遍遍摩挲手中木雕的紋路。
那木雕面目模糊,物種難辨。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我的身體搖搖晃晃,像海中一葉浮舟,隨驚濤駭浪起伏跌盪。
浮世三千,此身從來不由己。
窗外夜色濃郁,不見半點星光。
我手握木雕,貪戀地想起細柳巷子裡那個日光靜謐的冬日午後。
我在廊下,他在院中。
阿黃安靜地臥在一旁。
細柳巷子一片寧靜,耳邊傳來木頭的刨削聲。
那時,我以為命運的顛沛流離終於結束,那方小院連同那個人,是我往後餘生的開始。
不曾想,那是上天又一次的精心捉弄。
大概是對我從前不敬天地,不信鬼神的懲罰。
而今他埋骨泉下,我踉蹌人間。
此後天涯路遠,世事紛繁,縱使紅塵踏遍,再無交集的可能。
我用力握緊手中木雕,指節青白。
10
入府半月,我終於見到沈靜檀。
蕭雲起新娶的夫人。
據說二人在德榮長公主的海棠花宴上相識。
蕭雲起對沈靜檀一見傾心,宴後就稟明父母,到沈府提親。
第一次聽到沈靜檀這個名字,是在去歲除夕。
春風樓是沒有除夕的。
闔家團圓的日子,對樓中人無異是個諷刺。
跟誰去團圓呢?
將自己賣入樓子裡的爹娘兄長嗎?
不過除夕也有好處,因為再浪蕩不羈的公子哥兒也得老實回家守歲。
於是,除夕成了春風樓難得的休息日。
姑娘們各有各的休息方式,有人逛街,有人作畫,有人大醉一場。
至於我,通常是睡過去。
除夕的禮俗在腦海中的記憶實在模糊。
所以當賀西洲朝我招手,要我幫忙按住被風捲起的對聯時,我是有些愣怔的。
漿糊被塗抹到木門上,朱紅的對聯按上去,粘得牢牢的。
【有詩書,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
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
我看得發愣。
哪有人這樣寫春聯的,不是應該寫些辭舊迎新,增福添壽的吉利話嗎?
賀西洲的手揣在袖子裡,滿意地端詳:
「福壽天定,哪裡是人乞求就能乞來的。」
對聯貼好,漿糊還剩一半。
他順手舀起一勺,含進嘴裡。
我大驚失色,連忙去掰他的嘴:
「快吐出來!這種東西也敢吃,你是想死不成?」
手指伸進他嘴裡,兩個人都愣住了。
他狼狽地咳了一聲,耳朵有些紅。
「這是麵粉和水熬的,沒有毒。」
我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把頭轉向一邊。
「阿黃,餓了嗎?過來給我打個滾,我就賞你根骨頭吃。」
阿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
傍晚時分,天空飄起了雪。
賀西洲做了滿滿一桌菜。
屋外風雪交加,遠處隱隱傳來爆竹聲。
是北城那些富貴人家在辭舊迎新。
城南細柳巷子裡一片安靜。
窮人的錢得精打細算,哪裡捨得買爆竹。
湊個趣,聽個響,就算把這年給過了。
屋內爐火正旺,柴火燒得噼里啪啦。
阿黃趴在灶旁打瞌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我和賀西洲一人一個圓凳,擠在小小的飯桌前。
燈火昏昏,杯盤草草,是我生疏已久的人間煙火。
賀西洲做得一手家常好菜。
我素來胃口不大,竟不知不覺吃撐了。
他無奈地搖頭,起身給我拿消食的山楂丸。
「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孩子?
我揉肚子的手一頓,忍不住嗤笑一聲。
呆子就是呆子。
這話傳出去,怕是會叫人笑掉大牙。
他大概是沒見過我如何一路殺伐,不客氣地踩著旁人腦袋當上百花魁首的樣子。
旁人私下,都稱我為沒有心肝的艷鬼羅剎。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爹爹染上賭癮的那一刻,我作為孩子的時光就夭亡了。
有爹娘寵愛的才叫孩子。
沒爹沒娘的,那是孤兒。
睜開眼就得跟人爭。
跟世道爭,跟天爭,跟命爭。
爭一條活路,也爭一口氣。
我張嘴想要駁斥。
讓這書生好好瞧瞧我的厲害。
誰知剛一張嘴,就被他塞了一顆山楂丸。
「連藥也要讓人喂,真是讓人操心。」
酸甜滋味綻在舌尖,也綻在心頭。
我腦中一片空白,準備的一肚子狠話忘了大半。
回過神來,盯著他在灶間忙活的身影,氣惱地跺腳。
可惡!又被他拐偏了。
飯後沒什麼消遣,睡覺又嫌太早。
賀西洲溫了一壺酒。
兩個人,一條狗,縮在噼里啪啦的爐火旁,無聲看雪落。
天地間安靜得仿佛只有我們三個。
我摸了摸阿黃的肚皮,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突然哐啷一聲巨響。
阿黃驚得蹦起來,汪汪直叫。
風夾帶著雪卷進屋內。
我盯著那半拉不堪重負,突然掉下來的窗戶,一時無語:
「賀西洲,我從沒見誰家窗戶突然被風吹掉下來。」
他將手揣進袖子裡,一臉鎮定:
「多經歷幾回就習慣了,定是我上次沒修牢,等風雪暫停,我再去修一修。」
「換一扇新的吧,細柳巷子裡沒人比你家的窗戶更破了。」
「太貴了,修修補補還能用。」
「呵,你屬貔貅的,只進不出嗎?每日風雨不誤地出攤,賺的銀子是要留著孵小雞嗎?」
「且得攢著呢,攢夠一百兩,才好上門提親。」
我聞言一怔:「提親?你……真有個未過門的娘子?」
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廊下的新雪上,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
「她姓沈,閨名靜檀。」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眸。
風透過破窗吹進來,嗚嗚作響。
我起身撥弄了一下爐火。
方才沒發覺——
這數九寒天,還怪冷的。
11
沈靜檀坐在秋梧院主位上。
那張與我三分肖似的臉上,血色盡褪。
我曾在街上見過她的背影,這回還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
眾位姬妾竊竊私語:「呀,這娼女怎麼和夫人的眉眼有幾分相似?」
「我怎麼瞧著……是夫人有些像她?」
「噓——」
沈靜檀手指青白,用力抓住椅子扶手。
臉色變了又變,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一個娼女,以色侍人,也配跟我比?」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媚眼橫波,唇角勾起一絲諷笑:
「侍得一時是一時,總歸是我自己的臉,憑的是自己的本事。」
「不像有些人,自詡名門貴女,入這定遠侯府,卻還要借一個娼女的勢。」
這話正戳中沈靜檀心事,她不由自主地提高聲調:
「你這賤婢,好生張狂!誰不知道你是青樓里出來的,靠著賣一身皮肉過活?」
「眼下不過是恃寵而驕罷了,我看你能得意幾日!」
我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朱紅的丹蔻:
「恃寵而驕,也得有寵可恃。新婚燕爾,二公子卻一整月未曾踏足秋梧院,夫人心裡怕是不好受吧?」
「說到底,夫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都是一身皮肉伺候二公子。」
「只不過夫人命好,生在沈家,賣價比我高一些罷了,誰又比誰高貴?」
沈靜檀氣得渾身發顫:「你……你竟敢將我比作娼女?!」
我嘖了一聲。
娼女兩個字,光是落到頭上,她就已經受不住了。
這性子若是落到桑媽媽手裡,只怕連兩日都活不過。
「來人,快,給我撕爛她的嘴!」
沈靜檀身邊的丫鬟乳娘齊齊撲過來。
我神色未變,甩動手腕,揚手給了沖在最前面那人一個巴掌。
耳光這東西,會打和不會打,差別很大。
好在挨得次數多了,慢慢就摸索出門道了。
手指和手掌打人,聽著唬人,卻是空有響聲。
要想讓人疼得狠些,得學著手腕使力。
我一巴掌甩出去,連帶著五指回勾。
乳娘立刻捂著臉痛叫出聲。
鮮紅的血從她指縫間汩汩流出。
一時間,眾人身形僵住,臉上現出幾分驚懼。
屋子裡鴉雀無聲,只迴蕩著乳娘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有些嫌棄地彈了彈尖尖的指甲。
沾血的皮肉屑在空中划過,落在沈靜檀玉色的羅裙上。
她驚怔地盯著裙子上的血肉,面色煞白。
我眉眼彎起,對著她柔媚一笑:
「物歸原主,不必客氣。」
12
我走之後,沈靜檀砸了半個秋梧院。
傍晚冒著寒風,親自守在侯府門口,等著蕭雲起回家。
聽說她在蕭雲起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我見尤憐。
我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將手中一把金瓜子丟給門房:
「哦?二公子什麼反應?」
門房眼疾手快地掀起袍角兜住,露出一臉討好的笑:
「二公子罵了她一頓,讓她安分些,少招惹姑娘。」
「嘿,我在一旁瞧得真真的,夫人的臉都氣青了。」
我笑了笑。
沈靜檀大概覺得不服氣,明明動手的是我,挨罵的卻是她。
可在情愛里講公平,本身就是件蠢事。
誰讓人心是偏著長呢。
我揮手讓他退下。
門房點頭哈腰:「姑娘放心,門上的事,有我曹老三一雙眼替姑娘盯著。以後有什麼動靜,我先說給姑娘聽。」
他退出去的背影喜氣洋洋。
像曹老三這樣暗中向我彙報消息的人,侯府里還有很多。
連倒夜香的老薑,我都命人借著喜錢的名義,給了兩顆金瓜子。
沈靜檀以高門自詡,目無下塵,根本瞧不上下九流的這些人。
曹老三主動上去巴結,她掩鼻退開,與丫鬟們嬉笑他身上的窮酸氣。
曹老三面上唯唯諾諾,背地裡卻恨上了。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整座定遠侯府,正經主子一共六位。
而她瞧不上的下九流,卻像雜草一樣,野蠻生長,遍及府邸各處。
在這座定遠侯府,只怕主子們的消息都沒有他們靈通。
幾顆金瓜子撒出去,日後不定哪處,就會結出讓人驚喜的東西。
夜裡,蕭雲起在床邊坐定,看向我的眼神意味深長:
「相思,我已經告誡過沈靜檀,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日後她不會再去尋你麻煩。」
「你也安分些,不要故意去挑釁她,她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夫人。」
「到時若是鬧起來,未免讓人笑話我蕭雲起後院不寧。」
話到後面,語氣里有了些警示意味。
我靠在他懷中,撇了撇嘴。
想息事寧人?那可不能夠。
事端由她挑起,什麼時候結束可得由我說了算。
見我不答,蕭雲起捏起我的下巴,眼睛危險地眯起:
「相思,我說的話,你聽清了?」
我想起那頓鞭子,心頭顫了顫。
我在侯府看似風光,實則一身榮耀全系在蕭雲起的寵愛上。
可他對我的寵愛是有條件的。
在他允許範圍之內的驕縱,那是無傷大雅的小性子。
而一旦超出他的允許範圍,給他帶去麻煩,那就是輕浮狂妄,不知進退了。
這個男人,表面對我極盡寵愛,心裡終究是拿我當個玩意兒。
我伸手環上他的後頸,紅唇勾起,神情半嗔半喜,正是他最愛的模樣。
「好,往後我不招她便是。」
13
許是蕭雲起的警告起了作用,沈靜檀收斂很多。
不僅免了我的日常請安,還吩咐秋梧院的下人對我退避三舍。
她不再一心盯著蕭雲起的去留,而將大半心思放在經營定遠侯府二夫人這一身份上。
蕭雲起的母親德昭長公主對她很是滿意,說她伶俐大度,有容人之量。
連蕭雲起都去秋梧院吃了幾頓飯,給她作臉。
我手中研墨動作未停,半垂眼眸。
若是讓沈靜檀在侯府扎穩腳跟,豈不是更難對付?
得想個法子,攪亂這池春水才行。
……
沒過幾日,德昭長公主從秋梧院的一個洒掃丫鬟處,偶然聽到了我當眾羞辱沈靜檀,當著眾姬妾的面撓花了她乳娘的臉之事。
德昭長公主是皇族宗室中出了名的端肅,最看重規矩體統,甫一聽聞,當即勃然大怒。
蕭雲起前腳剛出府門,長公主身邊的嬤嬤後腳便到了。
等他夜裡回來,我正穿著單衣,披髮赤足跪在秋梧院的石階上。
眉睫凝了冰霜,雙頰被扇得紅腫。
沈靜檀搬著椅子坐在廊下,與看熱鬧的姬妾們烤火說笑。
當日我當著一眾姬妾下人,狠狠打了她的臉,她心裡不是不記恨。
只是蕭雲起出面彈壓,她不得不向形式低頭。
如今長公主親自為她撐腰,她自然肆無忌憚地報復回來。
蕭雲起發了好大一通火。
不好將氣撒向長公主的貼身嬤嬤,鞭子凌空一轉,抽在從旁監刑的沈靜檀乳娘身上。
他下手狠辣,正對著頭臉要害。
幾鞭子下去,對方有出氣沒進氣。
紅得發黑的血,汩汩流在地面殘雪上。
沈靜檀看到這一幕,驚得臉色煞白,當場暈了過去。
長公主聞訊趕來,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大發雷霆。
「為了個娼女,你要寵妾滅妻不成?」
盛怒之下,她當場命人捆了我的手腳,要將我發賣出去。
蕭雲起一腳踹翻前來綁我的人,腰間長劍出鞘,怒意勃發:
「我看誰敢?!」
母子倆在秋梧院內對峙,誰也不肯讓步。
最後還是世子匆匆趕來,顫巍巍捂著心口,將梗著脖子的蕭雲起推出院外。
這才結束了這對母子間的鬥氣。
蕭雲起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一把將我抱起。
我眉睫凝霜,在寒風中凍得冰涼的手,有意無意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被寒氣一激,忍不住哆嗦了下,眼中怒火更旺了幾分。
我目光低垂,兀自冷笑。
娼女身份微賤,可若用好了,便是天然弱勢。
憐惜最能激發一個男子的保護欲。
在蕭雲起的眼裡,我無依無靠,無財無勢,只能如菟絲花般依附於他。
而沈靜檀占有名分,富貴加身,如今又得長公主愛護。
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如今占盡優勢的沈靜檀,卻不顧他的警告,依然余恨在心,借著長公主之手對我趕盡殺絕。
這叫一向心高氣傲的蕭雲起如何忍得下?
何況,如果不是沈靜檀小肚雞腸,無事生非地鬧這一場,長公主又怎會摻合進來?
他們母子又怎會失和?
日後縱她百般解釋,在他心裡,也不過是狡辯罷了。
14
回到垂香榭不多時,定遠侯爺便派人過來,要蕭雲起去書房一趟。
——多半是為了他當眾頂撞長公主一事。
蕭雲起神色鎮定,囑咐我不必擔心,喝完藥早些休息。
我柔順地點點頭。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門口,我抬手便將桌上的驅寒薑湯潑到窗外。
睡覺時又故意敞開窗戶,寒冬臘月里吹了一宿的冷風。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苦肉計這種東西,得捨得下本才行。
半夜果然如願燒了起來。
病情比想像得來勢兇猛。
我頭疼欲裂,意識陷入一片混沌。
身邊好像有很多人來來往往,間或有隻言片語飄進耳中。
「恐有性命之憂……」
「治!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不管用多貴的藥,都得給我把人治好……」
「哎,只能姑且一試……」
迷迷瞪瞪間,有人將我抱在懷中,一勺一勺地喂藥。
就像當初我剛被西洲救回家,意識昏沉時那般。
那時,我心存戒備,即便昏睡中,仍將嘴抿得緊緊的。
他笨拙地想掰開,又怕傷了我。
只好折了一根空心蘆葦杆,試圖將藥汁灌進去。
結果自然是不成的。
後來他苦惱地請教隔壁周大嬸,問她如何哄她家六歲小兒喝藥。
得了主意後,鄭重地將我抱起來,手臂輕晃,嘴裡哼著新學的童謠。
真難聽啊。
我不堪其擾,張嘴想罵人。
一個瓷勺順勢塞入我口中,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而下。
我的臉皺成一團。
耳畔傳來欣喜的聲音:「哎呀,周嬸子的法子果然有效。」
眼底熱流涌動,我抬手抱住他的胳膊。
用盡全身力氣。
就像當年抱住娘的腿,求她不要離開。
她穿的那條藍色撒花褲子,我記了一輩子。
地上塵土飛揚,迷了我的眼。
那條藍色撒花褲子,越走越遠,在眼前騰起的水霧裡模糊成一片扭曲的藍。
從此,我再也不穿藍。
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影影綽綽:
「相思,你受的苦,我會找沈靜檀討回來。」
沈,靜,檀。
我猛地一激靈。
夢境因這個名字呼嘯著分崩離析。
藍色撒花褲子沒了,細柳巷子也沒了。
我站在一片河堤之上,荒草萋萋。
我望著底下滔滔河水,寒氣從腳踝一直漫到心底。
這裡,是賀西洲出事的地方。
15
我的病纏綿許久,終於養得差不多了。
這期間,沈靜檀也病了。
秋梧院的大夫來來去去好幾波。
門房說,依他所見,怕是半個金陵城的大夫都來了。
更別提,還有沈家從外地請來的名醫。
秋梧院將消息捂得嚴嚴實實,長公主也下令不許府里人妄自議論揣測。
我裹著狐裘踱步到窗前。
窗外臘梅開得正好,其中一枝幾乎要探進房內。
我挑眉看了會兒,伸出手,咔嚓一聲——
利索地折斷這枝越界的臘梅。
我打量著手中的斷枝,滿意地笑了笑。
沈靜檀的左腿,跛了。
在我高燒不退,性命垂危的時候,盛怒之下的蕭雲起去了秋梧院。
他讓沈靜檀在雪中赤足跳了一夜的胡旋舞。
早在春風樓的時候,就聽說過沈家有位嫡女,胡旋舞跳得極好。
沈家是金陵巨賈,生意遠至西域。
家中專門請有西域人做西席,專門教授西域文化禮俗。
沈靜檀的胡旋舞就是那時學的。
據說在沈老太君的壽宴上,一舞驚四座。
有幸見過的客人們嘖嘖稱讚,夸沈靜檀的胡旋舞,風采更勝魏紫的綠腰舞。
其他人紛紛附和。
他們說綠腰太過柔媚,有失風骨,不如胡旋意態蓬勃,如流風回雪。
恰似娼女與貴女的區別。
男人們推杯換盞,眼神里心照不宣。
仿佛同樣一支舞,貴女跳便是風骨,娼女跳就是諂媚。
只可惜沈家小姐是貴女,只在想跳的時候跳。
哪怕再惦記那支胡旋舞的風采,也不能勒令人家再為他們跳上一次。
扼腕嘆息之際,有客人醉醺醺問我會不會跳胡旋舞。
他自嘲日後沒有機會再看沈家小姐跳胡旋,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個替代聊作慰藉。
我被他眼中輕視激起心中傲氣。
將手中酒杯一擲,隨手抽出鄰桌客人的佩劍。
在眾人驚呼聲中,信手挽了個劍花,下場跳了場傳說失傳已久的劍舞。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不是要看風骨嗎?
什麼胡旋舞,不過是胡人小打小鬧的玩意兒,登不得大雅之堂。
論起風骨,哪裡及得上公孫氏的劍器舞?
一舞跳罷,春風樓里鴉雀無聲,眾人神色驚怔,久久不能回神。
我輕哼一聲,歸劍入鞘。
沒有人再提起沈靜檀的胡旋舞。
我勾起紅艷艷的唇。
請不動沈靜檀,就想讓我來跳胡旋,供人追憶?
做他們的白日大夢!
我相思,可不是隨便什麼人的替代。
秋梧院洒掃的小丫頭說,沈靜檀每日除了痛哭,就是夜以繼日地咒罵我。
罵我蠱惑蕭雲起搓磨她,害她從此失去一條腿。
我愉悅地翹起唇角。
仇人的咒罵,是對我最好的褒獎。
我將手中花瓣一點點揉碎,丟入魚缸。
饒有興致地看著那點殘紅,被魚群分食。
我彈了彈水面,魚群立刻驚慌逃竄。
16
冬去春來,草長鶯飛。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長公主的壽辰。
世子又病了,世子夫人忙於照料,無暇分身。
沈靜檀自動請纓操辦壽宴。
她本商賈之家出身,應對這種場合遊刃有餘,無論是府中採買,菜品甄選,還是下帖邀約,座席排布都安排得漂漂亮亮。
長公主本就因蕭雲起不知分寸,害她腿跛之事,對她心存愧意。
這一番下來,對她更添憐惜。
見她行事有分寸,索性將大半掌家權交到她手上。
從前那些私下嘲笑沈靜檀不得恩寵的姬妾下人們見狀,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顛顛地跑去秋梧院,重新捧起熱灶。
二公子的寵愛瞬息萬變,這掌家權可是實實在在攥在手裡的東西。
如今該燒哪柱香,該拜哪座廟,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秋梧院有了底氣,重新張揚起來。
正因如此,沈靜檀身邊那個叫紅麝的丫頭才敢當眾挑釁我。
壽宴前一日,府里各處都在忙活。
唯有我坐在涼亭處喂錦鯉。
一把餌料撒下去,一群游魚爭先恐後地圍上來。
紅麝被一群丫鬟簇擁著,正好從旁經過。
她生得一雙吊梢眼,眉頭再一皺,越發顯得張狂刻薄。
跟從前在琳琅閣門口時見到時,沒什麼兩樣。
那時,她從賀西洲手裡接過一方木匣。
打開一瞧,還未說話,臉上先現出三分鄙薄。
「什麼窮酸,居然拿一塊破木頭當作生辰賀禮,打量我家小姐是叫花子呢?蕭二公子可是給小姐送了一匣子明珠呢!」
我藏在街角,探頭去看。
賀西洲背對著我,瞧不見表情。
沈靜檀的聲音從白色的幕蘺下傳出:
「西洲哥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些小玩意兒我早就不喜歡了。」
「你若真想要我開心,就將婚事退了罷。」
「賀家已經敗落,我們兩家不相為配了,你自甘清貧,何苦再拽上我?」
她帶著紅麝,頭也不回地轉身進了琳琅閣。
「小姐,這木雕……」
「扔了吧,別讓蕭二公子見到。」
賀西洲尚未走遠,黃木匣子便被扔到地上。
裡頭的木雕掉出來。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他微微一怔,嘆了口氣。
俯下身將木雕撿起,語氣有些無奈:
「相思,你出來,我知道你在。」
我往後藏了藏。
「別躲了,我看見阿黃了。」
我擰了擰眉,輕輕踢了腳邊的黃狗一腳:
「都怪你!」
阿黃不明所以,還以為在跟它玩鬧,親熱地又靠上來。
我嫌棄地嘶了聲。
這傻狗。
木雕是我夜裡偷換的。
賀西洲準備的生辰賀禮是照著沈靜檀兒時模樣雕的一尊人像。
他學東西快,手也巧。
我不過指點了幾日,他便很快領悟了下刀的精髓。
花了小半年,做出這尊栩栩如生、憨態可掬的人像木雕。
他想告訴她——
他的銀子即將攢夠,兩家祖父定下的婚約就快到兌現那一日了。
我夜裡翻來覆去,越想越氣。
賀西洲還沒給我謝師費呢,憑什麼用我教的手藝去討好旁人?
我悄悄起身,將匣子裡的東西換成他第一次試手的阿黃。
想像著他心上人打開匣子錯愕的模樣,我的心隱秘地雀躍。
氣死那位沈小姐才好。
最好——
氣得不要他了!
我沒想到,她真的不要賀西洲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邊。
心裡暗想,忍三句。
這事的確是我有一點點理虧,那我就大方讓他罵幾句吧。
就三句,不能再多了。
我也是有脾氣的。
賀西洲還蹲在地上,手裡握著四不像的木雕。
阿黃哼唧哼唧拿腦袋蹭他。
他拍了拍阿黃的腦袋,站起身,神色間看不出什麼。
「走吧。」
我柳眉倒豎,又驚又怒:「你要趕我走?」
他一怔,看著我炸毛的樣子啞然失笑:「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你不是一直抱怨窗戶漏風麼?現在有錢換新了。」
……
眼前,紅麝雙手叉腰,恨恨地罵了聲娼婦。
沈靜檀新跛後性情大變,喜怒無常,連帶她的日子也不好過,於是將一腔怨恨轉到我頭上。
「府里人人都在為長公主的壽宴忙活,就你這個娼婦,大白日在這兒偷懶躲清閒!果然是個賤婢,偷奸耍滑有一手,一心只琢磨著怎麼勾引男人!」
我聞言一笑,漫不經心地拔下頭上的金釵,拿在手上把玩。
這支金釵是蕭雲起專門在琳琅閣為我定製的,光是上頭的頂級紅寶就價值連城。
釵尾尖銳鋒利,在日光下泛著寒光。
「會勾引男人也算一種本事,你既然叫我一聲娼婦,就該知道那些規矩體統分寸我統統不在乎。我好好在此喂魚,你卻無端來擾我清靜,還大呼小叫把我的魚給嚇跑了。我現在很不高興,你再敢瞪我一下,我就把你這對眼珠子戳瞎。你猜,你家主子會不會為你出頭,二公子又會不會因此罰我?」
紅麝盯著我手中金釵,臉色白了白。
在身後丫鬟的拉扯下,有些憋屈地閉了嘴。
17
壽宴當日,沈靜檀大出風頭。
我本以為她要在一眾高門貴婦面前有意挑釁,借著我的身份給我難堪,誰知並沒有。
我微微蹙眉。
暗箭最是難防。
沈靜檀因我而跛了一條腿,依她驕蠻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眼下她如此沉得住氣,必然備下了什麼後招。
平時我輕易不出垂香榭,她沒機會下手,今日在她的主場,一定會想辦法給我使絆子。
壽宴進行到一半,外頭突然鑼鼓齊鳴,傳來陣陣喝彩。
眾女眷好奇地起身向外張望。
原來是彩戲班子正在表演拿手好戲,偷蟠桃。
沈靜檀知曉長公主喜歡看雜耍,花重金請來了江南地界上最負盛名的彩戲班子。
伶人拋繩至天,攀援而上,身影消失在雲端。
再下來時,手裡舉著一個蟠桃,道是天上王母所贈,跪呈給今日壽星。
眾女眷看得目眩神迷,長公主面上有光,喜笑顏開。
再歸座時,我望著面前的酒盞,勾了勾唇。
這酒盞比我方才離座時,位置偏移了半寸。
春風樓里勾心鬥角,為爭上位可以不擇手段。
從前就有過兩個當紅的姑娘為爭恩客,不惜在對方的飲食中下藥,導致對方爛臉的事。
從那以後,我便在吃食上格外留心。
一則不吃離開過視線的東西,二則起拿輕放都有特定的位置。
我捏起酒杯站起身來,佯裝要去涼亭看景,腳下一崴,正巧撞到坐在門邊的新昌郡主身上。
新昌郡主哎呦一聲,噌地起身,對我怒目而視。
這位新昌郡主,我在春風樓時便聽過她的跋扈之名。
偏人家跋扈有跋扈的底氣。
她的母親成陽公主乃是聖上與皇后的第一個孩子,自幼備受寵愛,尊榮甚至超過一些皇子。
後來嫁入金陵豪族謝氏,與駙馬鶼鰈情深。
可惜駙馬天不假年,打馬球時不慎墮馬而亡。
成陽公主傷心欲絕,將滿腔心血都放在膝下唯一的女兒頭上,將其寵得無法無天。
我趕緊放下酒杯,惶恐地向她福身賠禮。
郡主揉著肩膀,柳眉倒豎,正欲發作,突然被一旁翰林家的小姐扯住衣袖:
「新昌,這是長公主的壽宴呢,不要掃了主人家的面子。」
新昌郡主狠狠剜了我一眼,壓低聲音:
「算你走運!換作平日,我非要給你這不長眼的婢子幾鞭不可,今日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你給我跪下磕三個響頭,這事便罷了。」
我眼圈泛紅,屈辱地彎下雙膝,照著郡主的吩咐磕了三個頭。
餘光掃向不遠處的沈靜檀,她眼中閃過一絲快意。
起身時我腳下一軟,下意識地用手撐住桌子,寬大的雲紋衣袖遮住桌上的兩盞白玉酒杯。
一盞是我的,一盞是郡主的。
郡主嘖了一聲,眼神里滿是鄙夷:
「娼女就是娼女,生性低賤,蕭二又不在場,你做出這副嬌弱樣子給誰瞧呢?」
我默默地受著,柔順地垂下脖頸,猶如一枝被雨打彎的海棠。
手裡端著酒杯,默默退回座位。
飛花令行了兩圈,新昌郡主面色潮紅,開始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
我將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有了計較。
將手搭上太陽穴,我故意做出一副眼神迷離的模樣,碰倒了桌上酒杯。
清脆的響聲引來眾人注意。
長公主皺了皺眉:「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沈靜檀眼神里划過一絲迫不及待的欣喜,她輕咳一聲:
「母親別生氣,相思妹妹許是醉了,便讓她下去歇息罷。」
長公主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這孩子行事妥帖又寬容大度,這才是我定遠侯府的主母該有的樣子。」
沈靜檀微微一笑,使了個眼色,一個生臉的丫鬟立刻上前扶住我,將我帶離座席。
一路順著游廊,穿過月門,將我送入紫竹軒的西廂。
「姨娘?」丫鬟將我扶到床上,輕喚一聲。
我哼唧一聲,不耐煩地背過身去。
丫鬟站了會兒,見我沒有醒的意思,轉身離開。
我沒有立刻起身。
不一會兒,果然聽見門吱呀一聲,又開了。
那丫鬟見我依然是方才的睡姿,放下心來,將門再次掩上。
這次,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在床上靜靜地睜開眼。
大戶人家舉辦府宴,都會提前備下客房,供醉酒的客人歇息。
但沒有一家會將女客歇息的房間,安排在與外院僅有一牆之隔的的地方。
外院魚龍混雜,稍微有些拳腳功夫就可以翻牆而入。
沈靜檀看出我的倚仗全憑蕭雲起的偏愛,於是便想出這等釜底抽薪的主意。
到時一個外男,一個娼女出身的妾室,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管有沒有成事,光是非議就足以淹死人。
這教一向心高氣傲的蕭雲起如何忍得了這口氣?
不管他心裡信或不信,最後只怕都會為保顏面,當場下令打死我。
盤算得不錯,可惜她遇到的是我。
我避開人,悄悄潛入望月樓。
沒過一會兒,果然見丫鬟扶著面色酡紅的新昌郡主進來。
侯府的丫鬟離開,郡主的丫鬟紫鶯留了下來,盡職盡責地守在門口。
我沉下心,耐心等待。
片刻功夫,門外傳來紫鶯氣急敗壞的驚叫:
「你這死丫頭不長眼嗎?我新做的裙子!」
一個唯唯諾諾的聲音響起:「姐姐對不住,我方才沒看路,我給你擦一擦。」
「這髒水潑上去,如何擦得乾淨?我待會兒怎麼出去見人?」
「我……我那裡有件新做的衣裳,還沒上過身,姐姐若是不嫌棄,先將就穿著。」
「那你還愣著幹嘛?還不趕緊帶路!一會兒郡主醒了找不著人,我又該挨罵了!真是晦氣!」
紫鶯罵罵咧咧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笑了笑。
金瓜子沒白給。
我扮作丫鬟將意識模糊的郡主扶進紫竹軒,轉身回了垂香榭。
躺在床上美美地歇了個午覺。
傍晚時候,府里亂成一團。
外院方向隱隱傳來吵嚷哭叫聲。
我心平氣和地吃著丫鬟端上來的銀耳蓮子羹。
就在這時,垂香榭的院門被猛地推開。
長公主的心腹鍾嬤嬤眼神銳利,語調客氣:
「姨娘,長公主有請。」
我被帶到紫竹軒的時候,院子裡一片狼籍。
當中一條長凳,上頭趴著個血肉模糊的男人,手腳軟軟垂下來,顯見得已經沒了氣息。
成陽公主摟著衣衫不整的新昌郡主,眼神狠戾,直欲擇人而噬。
長公主陪在一旁,眉頭皺得緊緊的。
沈靜檀跪在她腳邊,哭得梨花帶雨。
我屏氣凝神,假裝聞不見空氣中浮動的血腥味,目不斜視地走到長公主面前,福身行禮。
還沒開口,沈靜檀一手指向我,哭叫道:
「母親明鑑,就是這賤婢陷害我!是她設計害了郡主!」
話音剛落,成陽公主的目光刀刃似的掃過來,隱約閃過一抹血色。
我立刻屈膝跪下,神情委屈又詫異:
「夫人此話何意?我方才醉酒剛醒,便被鍾嬤嬤喚來。眼下一頭霧水,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夫人便是想我死,也得讓我知道罪名是什麼吧?」
長公主眼神探究:「方才有賊人闖人紫竹軒,險些驚擾新昌郡主,此事可與你有關?」
險些驚擾?我心中冷笑。
若只是險些驚擾,成陽公主何至於大動干戈,動此雷霆之怒?
我心中譏嘲,面上卻又驚又怒:「竟有此事?這大膽賊人當真該死!
只是……我不明白,殿下如何會認為此事與我相干?
我最後一次見到郡主還是在醉酒離席時,此後便被丫鬟送回垂香榭,一直睡到方才,然後就被鍾嬤嬤帶到這裡。
何況我與郡主無怨無仇,郡主天潢貴胄,而我命如草芥,若不是二公子抬愛,我這輩子甚至不會有面見郡主的機會,傷害郡主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長公主眼神一瞥,看向鍾嬤嬤,鍾嬤嬤微微點了點頭。
沈靜檀尖叫:「你胡說!你若真的醉酒,如何會出現在垂香榭?」
我神色不解:「夫人這話說得稀奇,我是二公子的妾室,又不是府中女客,我若醉酒下人們自然會將我送回垂香榭,不然……我該出現在哪裡呢?」
「你明明……」
話說到一半,沈靜檀猛地截住話頭。
我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笑意。
她如果說我該出現在紫竹軒,那麼如此不合常理的安排,豈不是在變相承認,她有意對我下手,闖入院中的外男是她安排?
而新昌郡主是誤入她布下的棋局,受了這無妄之災?
我拿起帕子拭淚,神情淒楚:
「我知道夫人恨我奪走二公子的寵愛,但夫人自己思慮不周,將紫竹軒安排作客房,令郡主受了無妄之災,卻不該將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幸而長公主與公主殿下都是明理之人,定然會明察秋毫,不會偏聽偏信。我的清白不打緊,重要的是還郡主殿下一個公道。」
成陽公主眯了眯眼睛,重新將目光落在沈靜檀身上。
沈靜檀見勢不妙,反應極快,抬頭哭道:
「母親,我實在不知郡主如何會出現在紫竹軒!我明明吩咐下人將郡主帶入望月樓的,她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成陽公主從旁聽了半晌,語氣沉沉地開口:
「你的下人自然為你說話。」
沈靜檀渾身一震,忽地想起什麼,眼中重新煥發光彩:
「對了,郡主的侍婢也在,她可以作證!我當時真的命人將郡主帶入望月樓,而不是紫竹軒!」
紫鶯被帶上來的時候,嘴角的血還沒有擦乾。
她瑟縮地跪在成陽公主面前。
沈靜檀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語氣急切:
「你當時是跟著郡主的,你說,我是不是命人將郡主帶去瞭望月樓?」
紫鶯抖抖索索。
成陽公主眉眼一厲:「說!」
紫鶯哭叫道:「殿下明鑑,二夫人的丫鬟將我們帶入的是紫竹軒,不是望月樓!」
沈靜檀渾身一震,厲聲喝道:「你胡說!」
她猛地將頭轉向我,目光在我和紫鶯之間逡巡:
「我知道了,你!……你們是串通好的!你們聯手做局想要害我!」
我露出苦笑:「夫人越說越離譜,且不提我今日第一次見這位姑娘,單說她是郡主的侍女,有什麼理由跟我這個無權無勢的二公子妾室勾結,行背主之事呢?這……說不通啊。」
紫鶯爬到成陽公主腳邊,痛哭流涕:
「殿下明鑑,奴婢自小跟在郡主身邊,爹娘兄長都在府里做事,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人勾結,謀害主子啊!奴婢……奴婢只是去如廁的功夫,那賊人便進了房間。奴婢是有罪,但絕不敢蓄意謀害主子啊!分明是二夫人蓄意推脫,想將罪責推到奴婢身上,請殿下明鑑!」
她毫不惜力地砰砰磕頭,地面很快印出血漬來。
沈靜檀張口結舌,連哭都忘了哭。
我暗自冷笑。
沈靜檀手段不錯,可到底對人心把握不足。
我的確不認識紫鶯,紫鶯也不認識我。
但她今日若想活命,必須咬死了一開始便被人領入紫竹軒。
若她承認沈靜檀一開始將郡主安置在望月樓,那麼她就得解釋,為何在她的看護下,郡主被移到了紫竹軒。
如此一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便逃不了,依成陽公主此時的怒氣,她絕無倖免之理。
可若是承認被領入紫竹軒,那主要罪責就落在沈靜檀頭上,她紫鶯縱然有過失,也是無心之失,說不定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沈靜檀向來瞧不起下人,哪裡知道越是身處底層,生命力越是頑強。
在生存面前,禮義廉恥世間道德都要往後靠。
死道友,不死貧道。
就算踩著別人的屍骨,也得活下去。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下來了。
沈靜檀的神情委頓下來。
18
成陽公主帶著驚魂未定的新昌郡主,怒氣沖沖地走了。
沈靜檀也被長公主遷怒,禁足秋梧院。
新昌郡主是成陽公主的心頭肉,儘管輕薄郡主的賊人當場伏誅,成陽公主仍余怒未消,矛頭直指整個沈家。
一個家族的繁盛需要很久,但倒塌只需幾天時間。
天潢貴胄的雷霆之怒,很快將沈家摧枯拉朽。
一代巨賈,就這樣在金陵城裡除了姓名。
沈家倒了,沈靜檀最後的倚仗沒了。
定遠侯府也不再需要這樣一位聲名狼藉,沒有家世的二夫人。
我去秋梧院看沈靜檀時,她正坐在桌前,神色平靜地吃飯。
我笑著將她爹娘兄長入獄的消息告訴了她。
新昌郡主受了刺激,精神有些瘋癲,成陽公主憂心如焚之餘,對沈家更加痛恨。
水至清則無魚。
大凡能做到富商巨賈的,七分白三分黑,手段里總有些不光彩的地方。
若是無人追查便罷了,但凡有心追究,總能找出些違背朝廷律法的地方。
無須成陽公主費心,底下的人就已經將事情辦妥。
落魄的沈家人還未離開金陵城返回祖籍,就被下了大獄。
沈靜檀放下手中銀箸,平靜地擦了擦嘴。
「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蕭家打算如何處置我?」
「送進銅杵庵。」
這是我向蕭雲起提議的。
銅杵庵是專門為犯了大錯的高門貴女設立的苦修場所,有入無出。
進庵前須剃光頭髮,換下華服釵環。
入庵後睡得是硬板床,吃得是粗茶飯,還得日日漿洗勞作,否則就要受罰。
再硬氣囂張的高門女眷,進了銅杵庵也得乖乖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