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在周越山的小宅子裡待了三個月。
久到兩個丫頭都忍不住犯了嘀咕,私底下跟我打聽,周越山是不是打算把我給養成外室,再找機會把我抬成姨娘。
我覺得她們膽子真大。
再讓我多死幾次,我都不敢有這種念想。
當周越山的姨娘,天知道得脫多少層皮。
大概是我從一開始就見過了周越山溫和表象之下的另一面,他在我面前倒是越發不遮掩了。
帶我去見貴人的時候,甚至直接給我攤了牌。
「我讓人查過了,出身還算清白。」
「你也不用想著你家人了,死的死賣的賣,沒剩幾個,你在侯府留的是死契,現在又是逃奴,再想撞大運碰著一個敢收你的可就不容易了。」
我低下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公子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至死不敢忘,願意聽從公子差遣。」
我想,我猜到他要帶我去見的人是誰了。
老爺還給周越山的《莊子》,為什麼會惹來太子賜賞?
忠毅伯府為什麼要替侯府說話?
說的是什麼話?
求的是什麼情?
周越山真的會因為那一句寫得稍稍合心意的話,就高看陸星河這個紈絝一眼嗎?
那時候我一心只撲在我終於從老爺口中撬出了周越山身份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時間深思那短短几句話中透露出來的真正意思。
周越山何止是與太子關係匪淺。
他身後站著的是整個忠毅伯府。
一本《莊子》和太子突如其來的的賞賜,整個侯府都被打上了太子一黨的標籤。
而我,卻還在沾沾自喜,以為周越山看上的是陸星河的才學,欣賞的是我的思想。
我才是那個笑話。
「這些天學的規矩都記好了。」
下車時,周越山難得開口提點我。
「既然猜到這是什麼地方,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問什麼就答什麼,不該看的不亂看,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39
我到最後也沒看清楚,傳說中的太子殿下到底長什麼模樣。
教規矩的嬤嬤教的最多的話就是,身為奴婢,正視主子就是僭越上位,就是藐視權威,就是膽大妄為。
更何況我身邊全程都跟著四個宮女,前後左右,屏氣凝聲,把我盯得死死的。
太子就問了我三個問題。
「那句話是你寫的?」
「你是自己從侯府逃出來的?」
「家裡還有什麼人?」
第一個問題好答,我已經跟周越山打了明牌,總不能前後答案不一致。
第二個問題也湊合,雖然周越山拉了我一把,但也確實是我自己走出的侯府大門。
至於第三個問題,我只能深深把頭埋了下去。
「回稟殿下,奴婢不記得了。」
氈帷後面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說得不錯,賞吧。」
周越山說過,我沒有拒絕的權力。
而太子根本不打算給我拒絕的選項。
但那並不代表我不能試一試。
「奴婢卑賤,實不配殿下恩賞,請殿下三思。」
帷幕後面的人似乎站了起來。
須臾,低低的嘆息從頭頂傳來。
「過猶不及,望峰,不用逼太狠了,反而不像。」
「今上多疑,太過於完美反而太顯雕琢。」
這不是我該聽到的東西。
一遍又一遍的死亡教會了我一個道理。
一旦上位者開始不避諱著你談論你不應該知道的消息時,只代表著兩個結果。
要麼你將要變成一個死人,要麼你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周越山不至於養我這麼久,就為了送過來給太子殺著玩。
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答案。
他們要達成的目的,一定會以我的性命為代價。
而他們根本不覺得我會活下來。
40
太子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等我回到小院子的時候,那四個教我規矩的僕婦已經不見了。
夫子開始變得寬容,對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逃課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越山給了我一個新的戶引,讓我忘了之前的名字。
「奴婢斗膽問公子一句。」
我捏著那張代表了我良籍身份的木牌,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周越山。
後者手還放在門上,回了我一個不咸不淡的嗯。
我低頭看了看牌子上的名字。
程家四女名善娘。
我閉了閉眼睛,最後還是換了個問法。
「奴婢還能在這裡住多久?」
周越山對我的問題毫不意外。
「猜到了?」
他乾脆折了回來,坐在小院子裡的石凳上。
「說說,猜到了多少?」
兩個小丫頭早就已經被遣開了,院子裡只剩下我和他。
沒有了在侯府里一遍又一遍的試錯,我被困在這四方的小院子裡,能夠接觸到的東西還是太少。
今上與太子之間相互猜忌,而我又不知道與誰相像,以至於周越山和太子都想拿著這點相似做文章。
周越山絕不會因為發善心,就去給我找一個新身份。
更不會發神經特意帶著我一個逃奴去見太子。
我能猜到他們想讓我去代替某個人,卻對那人身份一無所知。
或許與皇宮有關,又或許我再大膽一點,是與如今坐在龍椅之上的那個人有關?
周越山似乎是喝了些梅子果酒,整個人都透著些疲憊與懶散。
「不用擔心,如今殿下開口說要我不要管緊了你,你有了這句話,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今日大概臨近十五,圓月斜斜掛在天邊,在雲層之中若隱若現。
皎白的月光與梅子的清甜柔和了周越山身上的鋒銳。
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
「坐吧。」
我淺淺坐了凳子一個邊,側過身,和他拉開距離。
「奴婢想知道,奴婢到底像誰。」
這是我能夠問到的極限了。
多了,周越山不會說。
少了,浪費了這次機會。
周越山拿手支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繼而又低低笑了起來。
他拉過我的手,把我的食指浸在他喝過的那杯茶水裡,又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划在小石桌上寫我的新名字。
「其實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能夠花財力花精力讓女子知書識禮,卻偏偏不給她們教一筆好書法?」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不嚳於驚雷。
「不如你來告訴我?」
41
周越山沒有告訴我,我到底像誰。
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的一角。
第二天我就被塞進了一架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騾車,穿過長長的甬道,觸到了這個世界權力中心的邊角。
周越山送了我一小段路程。
卻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好好活著。」
他似乎特別會拿捏人心,尤其是拿捏我心中所想。
這幾個月來我曾無數次猶豫,要不要乾脆一條白綾弔死重來。
只要重來了,我依然可以再一次找到周越山,藉助他的權力帶我脫離侯府,然後試出一條新的出路。
然而周越山卻每次都能精準地抓住我的猶豫,在我即將放棄的時候,拋出一點新的,我想要拚命挖出來的真實,像系在毛驢腦門前的胡蘿蔔一樣,擺在我的面前。
然後好整以暇地告訴我,想要好好活著,就必須把這些事情弄清楚。
如果不為自己攢夠了資本,即便是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你依然會死得很難看。
青蛙沒有選擇自己跳不跳溫水的機會。
我也一樣。
他用一點對於他來說微足不到的希望吊著我,讓我沿著他為我畫好的死路一路前行。
然後在我即將被吞沒時,再施捨給我一絲溫情,讓我飲鴆止渴。
卑劣,卻異常有效。
42
大概是太子使人打過招呼,我被直接分去了崇文館。
宮人引路時一邊給我念叨規矩,一邊八卦。
「聽說崇文館之前一直關著,這回怎麼開了,還撥了這麼多人進去?」
「有什麼好奇怪的,聖人的決定自然有聖人的道理,要不是開崇文館,哪裡會想起來突然召這麼多女史進來?」
年長的宮人拿下巴點了點我們這一行人,似是提點,又像是感慨。
「你們可真有福氣。」
「這麼些年了,女史都不召了,更何況還是從良籍里選。」
我縮在人堆里,儘可能降低存在感。
自那一次之後,太子再沒有召見過我,周越山也從來不提要我做什麼,該怎麼做。
他們似乎有那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不知道始末反而會做得更好。
當然,或許他們還有另一重考量: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不會泄露過多的消息。
43
崇文館是御花園裡最偏的一個小閣樓。
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後頭,從外頭看來,只能隱隱約約自綠葉掩映之中看到伸出來的一個小尖角。
而我被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給皇后宮中送抄錄好的經卷。
和我被一同進來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紅了。
畢竟也不是什麼人都有這麼大的福氣,剛進宮就被分到這種可以見到主子領賞的肥差的。
然後我就被賞了三個嘴巴。
皇后宮中的大宮女親自拿著巴掌寬的木條,結結實實抽在我嘴巴上,打完還特意把我領進去給皇后謝恩。
我跪在殿中鋪得厚厚的波斯進貢織花毯上,看著鮮血混著口水,一滴一滴落在牡丹花心裡,消失不見。
皇后倚在美人榻上,周遭靜得可怕。
打我的宮女走到皇后身邊,垂手侍立。
這裡沒有周越山,也不會再有人在我耳邊提點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周越山這人似乎也挺不錯。
雖然他是要利用我,卻也算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把頭深深磕在地上。
「奴婢謝娘娘賞。」
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這次倒是個曉得好歹的?」
她大概是喝了口茶,停了一停才繼續問我。
「既然這麼聰明,那你不妨猜一猜,本宮為什麼要賞你。」
嘴唇上最初的酥麻感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鮮明的腫痛,每一次張口都是在重新撕裂新添的傷口。
我又磕了個頭。
「奴婢不懂規矩,衝撞了娘娘,娘娘寬宏饒奴婢不死,是最大的恩賞。」
皇后似乎是嗤笑了一聲,把茶盞擱在了桌上。
「行了,去吧。」
她重新倚回了榻上,閉起眼睛,似乎再看我一眼都算髒了她的眼睛。
臨出門前,我聽見皇后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的平常。
她說:
「既然都知道自己不懂規矩了,那本宮就再賞你一回,今晚去提鈴吧,不用再來謝恩了。」
我一直到走回崇文館,才發覺自己已經腿軟。
我終於理解了,在進宮之前,周越山和我說的,好好活著是什麼意思。
若是說侯夫人想要弄死我,還需要編一個合適的理由的話。
在宮中,我連這個理由都是不配得的。
也不對。
若是中宮想要弄死我的話,我甚至還得替她想一個理由,再誇讚她弄死我是她對我最大的仁善。
人命甚至還不如螻蟻。
44
深秋的夜晚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涼。
即便我把袷衣裹了又裹,也抵不住冷風順著脖子縫兒,嗖嗖的往裡灌。
得虧皇后娘娘賞的一頓打,我終於能夠大致猜出太子口中那位和我很像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了。
能夠同時出現在太子、皇后與皇帝三人身邊的人,身份再低,又能低到哪裡去?
更遑論宮人私下議論的重開女史遴選,和崇文館裡那風格過分熟悉的藏書分類目錄。
每一條,都在直指一個結果。
她和我一樣,都是穿越來的。
平等與自由的思想刻在骨血里,讓我和她都成了世人眼中的異類。
新時代賦予獨立與平權變成了我和她的催命符。
哪怕我們再怎樣拚命偽裝融入,終究也是不同的。
女史與崇文館是她與這個時代抗爭過的結果。
只不過她被這深宮抹去了存在,而我卻還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中苦苦掙扎。
一顆石子從低矮的屋檐上掉下來,嘰里咕嚕滾到我的腳邊。
我腳崴了一下,手中的鈴鐺便也叮鈴鈴地晃了起來。
然後第二顆石子就又咕嚕嚕地滾了過來。
原本被關緊的朱紅木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條小縫,一個腦袋順著縫兒鑽了出來,鬼鬼祟祟沖我招了招手。
「你,過來。」
他生怕我聽不懂,胳膊往外探了探,精確地指住了正想回頭看的我。
「對,就是你。」
再然後,我就被不由分說地拖進了被空置許久的空宮。
熟悉的恐懼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屈辱與死亡的場景在我腦中翻滾,那些回憶若有實質,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我的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哪怕我再死上一回,像從前那樣的事情,也絕對不能再在我身上發生一遍了。
巡夜的侍衛走過我之前走過的甬道。
男人一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扣住我的雙手,他力氣很大,沉沉地把我抵在牆上,令我動彈不得。
我提著的銅鈴掉在腳邊。
萬幸,他只顧著按住我的手,讓我不要說話,卻忘了我還有腳可以動。
這裡也不是夫人可以一手遮天的侯府內院。
我只需要把侍衛引來,為我換來更多一點的時間。
只要太子和周越山還認為我有用,他們就不會放任我被人汙衊至死。
我一腳踢飛了銅鈴。
又趁著外頭侍衛喝問的時候,拚命掙扎開來,一口咬在他的手掌邊沿。
之前被掌嘴打出的傷口再次撕裂,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宮門被大力推開,侍衛們紛雜的腳步衝進來,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一片清明,甚至已經想好了該如何分辯。
皇后的處罰竟然變成了我最大的倚仗。
45
一件外袍被兜頭罩在了我的腦袋上。
男人並沒有放手,也沒有如我所設想的一般驚慌失措。
他甚至還趁我放鬆的瞬間順勢把我扯去了他的身後。
紛亂的腳步聲停了,我聽見了侍衛收刀入鞘的聲音。
為首的人聲音恭敬而驚訝。
「殿下?」
抓著我的男人哼了一聲。
「下去吧,明天我自會去和父皇解釋。」
逼仄的房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銅鈴停在了牆角,但沒有人再去看它一眼。
即便我的裙擺露在他的外袍之外,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房間裡還有一個被罰了上夜的宮女,他們也全都瞎了。
臨走的時候,侍衛們甚至貼心地替他關上了門。
男人終於放開了我。
他轉了轉手腕,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口真狠。」
我跌坐在地,他的外袍落在我腳邊。
「聽說今天母后罰了新進來的一個女史,就是你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轉身把銅鈴拾了起來,放在桌上。
他沒再往我身邊湊,而是拍了拍椅子上的灰,自己坐了下來。
我死死抓著我的裙擺,根本不想回答他任何問題。
勾引皇子和勾引少爺,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罪責。
反正天亮了就是要拖出去打死的,我何必想那麼多。
46
由於我單方面的擺爛,房間裡一片死寂。
從理智上來講,我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在我死之前好好搞清楚面前這位到底是什麼身份,萬一周越山靠不住,下一輪我還能有個新的退路。
但或許是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或許是上一位穿越者的結局給我的衝擊太大,亦或者單純就是缺少睡眠讓我的腦袋停止了轉動。
我突然覺得很累。
我穿來時原主正在挨鞭子。
原主大概就是因為身體太弱,沒能扛住這一次的鞭打,才換了我塞進這具軀體。
多可笑,哪怕被打的人已經死了,執刑的人都依然需要打夠才能停。
但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連改變我自己的結局都做不到。
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
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中探究之意太過於露骨,以至於我突然心生煩躁。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我抓起他的外袍沖他狠狠砸了過去。
然而衣服太大,我胳膊又不夠長,外袍連那人都腳尖都沒碰到,就輕飄飄地落回了地上。
男人卻像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兒一樣,忽而笑了起來。
「你不怕我。」
他打量著我,直接下了結論。
然後又問: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我應該說什麼。
我應該立刻跪在地上磕頭請罪,對他說奴婢有眼不識泰山衝撞貴人。
但我不樂意。
皇子又怎麼樣,太子又怎麼樣,皇后又怎麼樣?
死過一次之後就又跟我橋歸橋路歸路了。
於是我乾脆沖他翻了個白眼。
「不知道,愛誰誰。」
他就笑得更大聲了。
我覺得我怕不是碰到了個瘋子。
以他的身份,在這個時代,他對我做任何事,都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都是正常的。
但唯獨他什麼事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47
他陪我坐了一整晚。
坐到最後我都沒能忍住,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問了他我最想問的問題。
「你不殺我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已經破舊的窗紙照在他的臉上。
年輕的皇子側過頭,陽光給他側臉的輪廓鑲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
他逆著陽光,突然沖我眨了眨眼睛。
他說:
「你猜?」
我:……
我猜你個大頭鬼啊!
死了這麼多輪,他是頭一個讓我覺得無語的人。
然而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拒絕,硬是把他在地上拖來拖去的外袍罩在了我身上,還一路拉著我跑去了乾清宮門口。
對,就是拉著。
手扣著手的那種拉。
當著一路上所有宮女太監侍衛的面。
我把所有我能夠想到的說辭全都講了個遍,從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貴人垂憐的求饒,到奴婢進宮之前是個寡婦還有個夭折了的孩子所以非常不祥的迷信威脅,再到不鬆手老子立刻當場馬上撞死在路上給你看的破口大罵,換來的只有對方情緒始終穩定的兩個字。
「閉嘴。」
絕殺。
最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和他自己都按在了乾清宮門口的磚地上,剛剛好堵上了收拾完畢準備出發上朝的皇帝儀仗。
「父皇,這個女史兒臣喜歡,您把她賞給我吧。」
年輕的皇子一本正經地開口,說著並不一本正經的話。
為了增加籌碼,他還一把把我摟進了懷裡。
「昨天兒臣實在沒忍住已經收用了,侍衛那邊應當有記檔。」
我:???
我:!!!
大哥等等,你要不要聽一下你在說啥玩意兒?
你這不是等於大著嗓子滿皇宮在喊你昨晚睡了我嗎?
你要不要這麼勇的!
男人講的東西實在太過於少兒不宜,以至於我一時之間忘了表情管理,下意識地就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我就看到了,就站在皇帝身邊的太子,表情跟我一樣,咔吧一聲,裂了。
48
我猜周越山和太子打的主意,是想把我送進宮當寵妃。
所以皇后才會第一時間召見我敲打規矩。
但誰都想不到,這種事情半路還能殺出個程咬金來截胡。
更何況,拜皇后那三個嘴巴子所賜,我現在嘴巴腫得就像東成西就裡梁朝偉吃了驚天動地五毒散一樣,絕對稱不上好看。
以至於皇帝在暈暈乎乎同意我給皇子當侍妾之後,還特意問了他一句。
「就這,你確定?」
男人一把給我按去了地上磕頭,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
「兒臣就喜歡她的內涵。」
我:……
我麻了。
大哥你開心就好。
太子大概也麻了。
因為他全程消音,甚至忘了拿我身份卑微不配伺候高貴皇子的理由來攔住他把我帶走。
一直到男人帶著我告退,我都能感覺得到太子那震驚複雜的眼神宛若化成實體,扎得我背脊有種火辣辣的幻疼感。
49
成年皇子是可以出宮建府的。
得益於周越山教我的規矩,男人把我帶上出宮的馬車時,我並沒有太過於吃驚。
真正讓我吃驚的,是他上車之後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竟然和我問他的問題,高度重合。
他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問他:
「你是誰。」
我:……
好吧,我又開始糾結上了。
我應該說哪個?
回答程善娘代表著我依然站在太子這條船上,回答青萍代表著我要把過去的兩任主子都一併賣掉。
這個時代的規則所帶來的死亡的痛苦,與我的直覺在反覆拉扯較量。
他知道了些什麼??
哪些是我可以說的?
他帶我出來,到底是蓄謀已久的等待與觀察,還是真的只是一時興起的開心?
直覺告訴我,他和我以往碰到的人都不一樣。
但太多血淚的教訓讓我必須謹慎,明哲保身。
我不自覺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下一刻,溫熱的手指止住了我的動作。
和夫人掐我時的狠厲不一樣,和周越山帶著審視的傲慢也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著我眼睛,又問了一遍。
「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塵封已久的答案衝口而出。
「夏夢如。」
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不是陸星河給我隨口取的,更不是周越山替我捏造的。
是屬於我自己的,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在意的,我本來的名字。
我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長到讓我甚至已經快忘記了,我自己本來的名字是什麼。
對面的人向我伸出手,與我掌心交握。
他微微用力,把我拉起來,坐在他對面。
「你好,夏夢如,我叫蕭元初。」
陽光從馬車半卷的車簾外灑進來,車外人來人往的喧囂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按下暫停鍵。
全世界於我而言,似乎只剩下了馬蹄清脆的噠噠聲,還有他看著我眼裡那清澈又熾熱的光芒。
50
蕭元初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女子以為她遇到了愛情的故事。
女子不平於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苛嚴與打壓,竟然異想天開,頂了別人的名字,女扮男裝,以區區平民身份混入科舉,一路考入殿選。
然而她的運氣也僅僅止步於殿選。
有人發現了她的冒名頂替,當場揭露。
謊言被戳破,她卻絲毫不懼,當著君王的面,引經據典,口若懸河。
對於帝王而言,這樣的女子,無疑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她的文章成了她與他愛情開始的見證,再無關於其他。
從此金榜上少了一個滿懷壯志的舉子,後宮中多了一個滿腹才華的妃子。
他陪著她,一年之內,從五品才人一路封至風頭無兩的貴妃。
他賜她最繁華的宮室,最珍貴的珠寶,任由她異想天開的胡鬧。
她願女子能不囿於內宅,他便在官宦人家之中廣選女史,充入宮中,陪她解悶。
她願宮女能有枝可依,他便改了律令,二十以上宮女願出宮者,賜銀返鄉,自行聘嫁。
她願女子能識文知義,他便修了崇文館,請來夫子每日講學,宮人閒暇時皆可來聽講。
外頭言官議論彈劾,他盡數壓下不理。
直到她為他生下皇子。
她全心全意教養他們的孩子,恨不得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
卻不知當新鮮褪去之後,藏於潮水底下的礁石便會露出嶙峋的尖角,會撞得人頭破血流,甚至命喪當場。
皇帝終於在她的才學之下,發現了她想要觸碰皇權的野心。
皇后精準地抓住了皇帝與她之間的嫌隙,聯合朝臣集體發難。
帝王之前的種種寵愛與特權,盡數化為刀劍,成了她的罪孽,反噬在了她的身上。
她變成了整個宮中不能提的禁忌。
所有有關於她的痕跡被一一抹去。
宮中不再招收女史,宮女不再被允許進學,崇文館被廢棄。
曾經君王駐足流連的宮室逐漸荒蕪破敗,她的名字被所有人遺忘。
唯一留下的,是身體里流著一半帝王血液的那個孩子。
受過她恩惠的宮人女史盡力保全他在冷宮長大。
然後一代新人換舊人。
「你知道她是誰嗎?」
蕭元初引著我走完了整座皇子府。
「她是穆貴妃。」
「貴妃盛寵之時,哪怕是中宮都不能直纓其鋒芒。」
他的嘴角輕輕彎起,帶著無盡的惆悵與孤獨。
「她是我的母妃。」
51
蕭元初把皇子府里最好的房間留給了我。
他似乎對我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放任與期待,做什麼都不避諱我。
他由著我在他府里亂逛,甚至在我誤闖書房的時候,依然讓人繼續給他彙報來自於宮中眼線傳回來的消息。
沒有進宮的時候,他也會給我分析一下如今朝堂上的局勢,太子是如何越來越急躁,而他又是怎麼在皇帝身上下功夫,逐漸加重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的。
他默認我全都聽得懂。
我也曾問過他,為什麼這麼信任我,萬一我是太子找來的細作,哪天說不好就把皇子府里的消息全捅出去了呢。
那時候,他似乎是在看著我,目光卻又似乎透過了我,看向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虛無。
「你和母妃真的很像。」
「如果母妃還在,她一定不會這樣做。」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我,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下一秒,他的額頭抵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頭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頭。
「夏夢如,我很想她。」
我想,我確實碰到了一個瘋子。
但我願意陪他瘋一場。
52
凜冬已至,天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蕭元初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多。
他甚至把皇子印交給了我。
「實在不行,庫房你隨便開,府衛都聽你使喚,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方雕著御獸麒麟的小金印落在我手心裡的時候,他的表情依然很輕鬆。
仿佛他就真的只是去赴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宮宴,宴罷他就會回來和我一同放煙花解酒。
但若真的只是普通傳召,他為什麼要將整個皇子府的守衛都留給我?
我反手就把印章又給扔了回去。
「不要。」
他便故作吃驚。
「你可不要不識貨,雖然說先前我是不得父皇寵愛,但好歹也經營了這麼久,庫房裡該有的東西也不少了。」
皇子的徽印用途何止是開庫房。
我與他都心知肚明。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父皇過了明路賞給你的侍妾,你一沒娶正妻二沒納側妃,整個皇子府里除了你就我最大,難道今上親口賞的侍妾,還抵不得一個進宮赴宴的資格?」
近來帝後不和的傳言甚囂塵上,關於聖上有心易儲的小道消息更是傳得有鼻子有眼。
皇后牢牢把持著內宮。
而太子動作則越發加急,明里暗裡往禁軍里塞了不少自己人。
如今年下宮中賞宴,重臣齊聚,自然是權力交接最好的時機。
他斂了笑,想要斥責我胡鬧。
我搶在他開口之前跳上了馬車。
「走吧,我不放心你。」
都是託詞,都是藉口。
哪怕今夜真的有變故,哪怕蕭元初失敗了,我也依然有辦法逆轉這一切。
大不了就是我再次重回原點,蕭元初不再記得我。
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想陪在他身邊,直到最後一刻,不論前路如何。
那就夠了。
53
「皇后給父皇下了藥。」
小黃門帶完路,悄無聲息地退去了一邊。
彼時帝後俱未出席。
倒是太子早早坐在東上首,遙遙衝著蕭元初舉杯示意,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戲。
蕭元初意思意思舉了舉杯子,借著袖袍掩口,悄悄與我說消息。
「御醫院剛遞了話過來,父皇大概是撐不過今晚了。」
我下意識想抬頭往御座上望,又被蕭元初一把按了下去。
「替我倒酒吧。」
「都教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學會把情緒藏好一點?」
借著寬袖遮掩,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你既然是太子疏通關係送進宮來的,現在又跟在我身邊,他自然會格外關注你,不要緊的。」
他的掌心乾燥溫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安撫了我本不應該出現的緊張。
已經迅速衰老的帝王幾乎是被皇后和宮人架著抬上的御座。
內監替天子唱出宴會賜酒流程。
昔日威嚴的天子如今就像是一個失去了生機的傀儡,勉強端坐在上,卻只能任人擺布。
天子身體不適,皇后自然而然接管了本該由他來完成的賜宴。
卻不想在皇后第二次端起酒杯時,原本還低垂著頭的聖上,突然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異變陡生。
太子搶上一步,扶住聖上,驚叫出聲。
「聖上咯血了,快傳御醫!」
守在殿外的黑甲軍魚貫而入,明刀執仗,將大殿塞了個滿滿當當。
聖上似乎是已經力竭,扶著太子喘息半天,才伸出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跡。
「怎麼,御醫今天全改穿盔甲了?」
「這是什麼時候改的規矩,怎麼朕都不知道?」
大殿里群臣屏息,都在等著站在權力最高點的兩個人分出勝負。
太子被聖上一噎,原本想要說的話頓時便說不下去了。
我猜太子原本的計劃,是由御醫當眾宣布聖上無力回天的消息,再由黑甲軍封死天子想要易儲的風向。
畢竟一個已經不能夠再說話的帝王,是沒有辦法當眾說出想要易儲的決定的。
只要天子提不出易儲,太子就是唯一被承認的繼承人。
無人能夠提出質疑。
但很明顯,現在聖上不僅沒有身體不適到太子預期的狀況,甚至還能把話講到讓群臣都聽明白的地步。
蕭元初垂下眼。
天子鬆開手,一把推開太子,順帶掀了自己面前的桌子。
「皇后心懷不軌,意圖謀反,竟指使宮人在朕飲食中下毒,若非吾兒元初心細,朕幾欲為毒婦所害,太子明知皇后所為,不加制止,反助紂為虐,如此心腸歹毒,不孝不悌之人,怎配繼承大統。」
天子站直身子,竟是不復先前病態。
「來人。」
太子終於反應了過來,抽出佩劍。
「父皇明鑑,兒臣絕無不臣之心,只是父皇近日受姦邪蒙蔽,一度起易儲之念,父皇昔日親口教導,儲君乃一國之本豈可輕易廢棄,兒臣並無覬覦皇位,此舉只為清君側,還請父皇體察兒臣苦心。」
黑甲軍亦隨之而動。
喧鬧聲自遠處遙遙傳來。
是兵刃相交的金鐵之聲。
蕭元初終於站了起來。
「太子舉兵造反已是鐵證,聖上仁慈,念爾為奸人蒙蔽,不欲追究,眾將士俱乃國之忠貞棟樑,難道也要跟著行刺謀反嗎?」
銀甲禁軍終於趕到,蕭元初也奔到了天子近前。
勝負已分。
我趁亂退到一邊。
其實應該是沒有懸念的。
自蕭元初接到消息,得知了皇后給天子下毒的那一刻,這個結果幾乎就是可以預見了。
皇后自認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下的內宮,又何嘗不是在蕭元初和天子的眼皮底下呢?
我緊緊盯著御座上的幾人。
太子和皇后已經被人帶了下去,聖人似乎是在嘉獎蕭元初。
他會立刻被封太子嗎?
還是風波剛過,聖上還需要再考慮斟酌呢?
心口突然一涼。
濕熱的感覺瞬間浸潤了我的胸口。
我下意識低頭,一柄匕首穿胸而過,正正扎穿了我的心臟。
我被攬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就知道你會來。」
周越山的聲音恍若鬼魅,在耳邊響起。
「只要你死了,一切就又會重置,對嗎?」
一片衣袖覆上我的眼睛。
花色很熟悉,天青色滾著暗色流雲花紋。
是那片我在侯府拿出來想求他救我的衣袖。
是那一次我從他衣服上拚命撕下來的衣袖。
我曾一度以為他那時候出手,只是因為他覺得我有利可圖,而非其他。
哪怕我曾猜測過,他是否也會因為這片衣袖而隨我一同重來的可能性,但他從未在我面前顯露過一絲一毫的破綻,我便也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卻不曾想,他從頭到尾,全都知道。
他手腕轉動,把匕首在我心口又攪了兩攪。
他的嘴唇貼著我的耳畔,恍若情人在低語,吐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他說:
「等我,這次我們動作要再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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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房間。
匕首刺破心臟時的寒氣似乎還留在心口。
綠蘿依然在無知無覺地擦她的花架子。
夫人帶著周嬤嬤來得還是那麼迅速。
大概是經歷了太子與皇后權柄的薰染,又在蕭元初的皇子府待得久了,侯夫人的高高在上落在我眼裡,總透著那麼一股子色厲內荏的裝腔作勢。
「你們四個……」
她的手指點向我跪著的方向。
我直起腰。
「夫人再想發落奴婢,如今也需等上一等。」
我抬眼看著她。
「少爺生前有吩咐,有一件東西要奴婢務必親手交給忠毅伯府的周越山公子,奴婢卑賤,死不足惜,但這是少爺生前心心念念所想之事,奴婢必須替少爺做完,了卻少爺心愿,再隨少爺下去。」
夫人被我氣笑了。
「哦,我竟不知我兒竟如此上進?是什麼東西,你且說來,我與老爺自然會替星河完成。」
我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只是少爺吩咐,待周公子來了,他自然會告知奴婢要的是什麼。」
「夫人若覺得奴婢撒謊,不如等周公子來了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奴婢,如何?」
周越山是一定會來的。
但我不知道是今天還是明天。
我再一次跪在了陸星河靈前。
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需要再去偷拿那本莊子,綠蘿也不會再給我端一次摻了砒霜的紅豆湯。
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專心專意,給他守上一整晚的長明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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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重來都不一樣。
我看到了無數種我可以逃離侯府的可能,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留下來。
周越山和我一樣可以重來。
我若是早一次得知這個消息,大概會喜極而泣--在無窮無盡的循環之中,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分享我的無助與茫然的同類。
而現在我只覺得害怕。
周越山從來不是我的同類。
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他會怎麼做呢?
答案很明顯。
他會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死,然後用我的死亡,替太子鋪成一條代價最小的登頂之路。
他何止是沒把我當人。
在他眼裡,我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被重複利用的,玩不壞,用不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捏在手心裡的螻蟻。
有誰會在意螻蟻的情緒,螻蟻的內心,螻蟻的思想嗎?
不會。
所以周越山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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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我還要想個理由讓夫人放我去見周越山。
他的動作則更為粗暴。
他直接找到管事點名要我。
給出的理由是我曾經衝撞太子,他要把我帶回去治罪。
錯漏百出,但依然無人能夠質疑。
我跟著他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了侯府。
「不錯,你……」
他看著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讚許,變成了濃濃的驚訝,繼而又變成了嘲諷。
因為我直接從懷中掏出了一柄匕首。
不是他在太極殿扎我的那一柄,是我出府之前隨手從陸星河書房裡摸的。
他依然是那一副閒散而又勝券在握的姿勢,似乎根本不相信我能傷得了他。
「看來青萍姑娘是在大皇子府里長能耐了,都學會動刀兵了?」
我慢慢抽出匕首,鋒刃的銀光閃得我眯起了眼睛。
「周大人說笑了。」
我拿著匕首隨便劃拉了兩下。
「莫說大皇子沒空理會我,即便是教了,那麼點時間又夠學個什麼?哪裡就能傷得了大人了?」
下一秒,那柄匕首被我狠狠刺進了我自己的心口。
和他上一次扎穿我的位置一模一樣。
我狠狠壓下喉嚨中迅速泛起的血腥氣,沖他露出笑容。
「只是我要提醒一下大人,匕首殺不了你,殺我自己還是很容易的。」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的命折在大人手上,我必定不會與大人干休。」
「大人防得了人求生,難道還能防得住人找死?」
「小女子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我敢和大人保證,新皇每次登基之時,必定就是在下殞命之日。」
「就是要委屈一下大人,和在下這種卑賤之人一起困死在這循環里吧,在下是真好奇,我們倆到底誰會先瘋。」
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我看見周越山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可以稱之為,錯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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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周越山之間從來不平等。
若是沒有掣肘,他能把我利用到生不如死。
而我能用的,也只有我自己這一條命而已。
周越山再次把我接上馬車時,總算收起了他那副令我難受的嘴臉。
「你的身份已經準備好了,我打探過了,大皇子沒有和我們一起重來,這是我們最大的優勢,規矩你都懂,我會和殿下說好,找個合適的日子安排你入宮,這次你莫要節外生枝。」
我沉默地把戶引收進懷裡,點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周越山看著我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我是你們送進宮的,那張戶引沒有問題,他會帶走我只是因為一個緣故。」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
上一次我脫離他們掌控之後,蕭元初到底讓我接觸到了多少東西。
又或者可以這麼問,上一次被蕭元初帶走之後,我都知道了什麼。
「我和已故穆貴妃很像,對不對?」
馬車停在那座小院子裡,我熟門熟路跳下車,兩個小丫頭已經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叫我姑娘。
周越山也想嚮往車外走,被我回身止住了。
「大人留步,在下一介賤籍,當不得大人如此照顧。」
我推開那兩個想要過來扶我的丫頭。
「大人若想快一些結束,不妨早些把落胎藥送來,這樣小女子才好儘快調養好身體,替大人……」
我冷笑一聲,抬眼看著他。
「替大人賣命啊。」
我把那條從他身上撕下來的,後來又在他殺我時蒙住我眼睛的袖子拿了出來,大大方方遞了過去。
「這一回大人不必再費心找這個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瞎。」
這條無緣無故出現在我身上的袖子,就是我可以一直憑藉死亡來輪迴的鐵證。
上一次,在我自認為確定周越山不知道我輪迴的秘密之後,我把它悄悄埋在了院子裡的桂花樹底下。
是誰在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是誰在我離開院子之後,又把它挖了出來,獻給了周越山?
「大人實在不需要擔心,畢竟我身上的秘密,你已經全知道了,不是嗎?」
「你知道我沒有哪裡可以去,就算大殿下曾待我不薄,現在我也不可能貿然出現在他面前。」
「除了大人你,所有人都會認為我得了失心瘋,說的一切都是在胡言亂語。」
「知道太多不該知道東西的人總是活不太長的,大人不是一直這麼身體力行教導庇佑我的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終於沒能克制住我的憤怒。
「讓她們滾!」
頓了頓,我指向周越山,又補了一句。
「還有你,也一起滾。」
我知道,所有人都只是在做他們認為對的事。
兩個丫鬟只是在對周越山盡忠,因為她們本就是周越山的奴婢,只不過是借給我使喚而已。
周越山不過是一心替太子謀劃,替家族考量,這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情可原,都在情理之中。
哪怕他們自己也身為棋子。
但我依然很憤怒。
我恨我自己。
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卻還貪戀那周越山從指縫裡施捨出來的一點溫情,妄圖欺騙自己,他對我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的。
他對我的利用里,或許真的會摻雜那麼一點點的真情。
蕭元初對我的縱容蒙蔽了我的眼睛。
讓我誤認為這個世上除了他,總歸還是會有人有一點不摻雜任何利益的,純粹的情感。
直到周越山用那乾脆利落的一刀子,給了我答案。
是我眼瞎。
不怪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