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死了,他尚未娶妻,我肚子裡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而我在想,這一輪我該怎麼活下去。
1
陸星河死了。
死在花枝坊當紅娘子的肚皮上。
馬上風。
對於沃田千頃,一根獨苗的侯府來說,這個死法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夫人第一時間封了驚鴻院的大門。
院內所有的侍女,按和少爺的親近程度,分別處置。
只負責在院內打掃粗使的僕婦,一律發賣。
負責燒爐子喂雀兒傳東西的,當場拉出去配人。
至於最後四個就在少爺身邊貼身伺候的大丫頭--
夫人的眼神在我們四個身上轉了一圈。
「既然是我兒最喜歡的四個丫頭,那就一起去陪著他吧。」
我渾身上下所有的血,在那一瞬間似乎盡數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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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身邊的周嬤嬤看了我一眼,悄悄在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
下一秒我就被人從地上扯了起來。
夫人塗著丹寇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這個收用過?」
「果然是個狐媚的。」
「既然那麼喜歡勾引人,那就她去陪著吧,剩下三個送去家廟,好好給我兒誦經守著。」
三句話,定我生死。
2
被釘進棺材時,我甚至還模模糊糊有些意識。
少爺冰冷發青的屍體就擠在我身側。
再金貴的檀香也遮不住停靈七天後腐爛的屍臭。
周嬤嬤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外頭傳進來。
「青萍姑娘義烈,感念少爺待她不薄,願意下去陪伴少爺,觸棺身亡。」
「夫人說了,從今天起青萍姑娘就是少爺的姨娘了,你們以後再說起來的時候可不要叫錯了稱呼。」
我的嘴被堵得死死的,手腳也被綁死了。
厚厚的土一層一層埋下來,擠走稀薄的空氣。
恐慌與窒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我拚命掙扎,像一條被陡然拋上岸的魚。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但那沒有用。
肺被擠壓,僅剩的空氣被抽走,絕望和痛苦一齊捲來。
而我能做的,只剩下慢慢感知死亡的過程。
3
我的意識似乎是消散了那麼一瞬。
然而下一秒,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跳了起來,第一時間就把手指伸進嘴巴里,想要挖出塞著我的巾帕。
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清脆響亮。
「哎呀,青萍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綠蘿的聲音恍惚是在天外響起。
視線慢慢回歸。
我看到腳邊,少爺最喜歡的汝窯天青瓶碎了一地。
而我另一隻手上還端著鳥食盒子。
少爺新買的玉頂金豆受了驚嚇,撲棱著翅膀想要飛遠,卻被腳上的細金鍊子所限,騰起又被狠狠摔下。
被釘進棺材的事情,仿佛就是一場無比真實的夢。
無法呼吸的感覺真實又虛幻。
綠蘿又叫了我一聲。
「青萍姐姐,你是不是哪裡不太舒服?」
我定定神,回了她一個難看的笑容。
「沒事,發了個噩夢,緩緩就好了。」
然而,現實總是不會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好自我安慰,那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白日夢境,周嬤嬤的聲音就已經在門口響起來了。
「這裡,給我守好院門,驚鴻院的所有奴僕,一個都不許動。」
一模一樣。
跟我夢境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接下來,夫人就該進來,輕描淡寫幾句話,宣布少爺的死訊,以及我的死刑。
那不是夢。
4
時間太少,夫人的動作太過於迅速,我根本來不及思考。
周嬤嬤帶著僕婦直奔我而來。
綠蘿跪在我身邊,哭得梨花帶雨。
我大概知道她在哭什麼。
少爺收用了我,卻還沒來得及染指她。
她早就深以為憾,卻又礙於最近少爺偏愛我,不得不巴著我,一聲聲地叫我姐姐。
這會兒她大概以為我能憑著少爺生前的寵愛,在夫人面前博個姨娘的名頭,逃出生天。
姨娘的名頭我倒是博到了。
可惜是個死姨娘。
也不知道待會兒她聽到夫人讓我殉葬,讓她去家廟時,會是個什麼表情。
5
一切都和夢裡一模一樣。
夫人帶著嫌棄的審視目光,刺得我渾身發疼。
「這個收用過?」
「果然是個狐媚的。」
我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我知道再下一句夫人會說什麼。
我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好讓夫人能夠收回成命。
「夫人容秉。」
我垂下眼睛,努力壓住嗓音里的顫抖。
「少爺垂憐,不嫌棄奴婢粗笨,讓奴婢能夠近身伺候,是奴婢的福氣。」
「少爺恩賞,奴婢本應肝腦塗地以報少爺大恩,哪怕是隨少爺去了,也是奴婢的本分。」
「只是奴婢月信未來,不知腹中是否已有少爺骨血,還請夫人顧念奴婢腹中少爺血脈,容奴婢……」
夫人手指驀然收緊。
保養得宜的長指甲,狠狠刺進我下巴的軟肉。
「如此說來,你竟然是我兒的大恩人,我還得謝謝你給我陸家留了點香火?」
我心下一驚。
夫人突然鬆手。
似乎剛剛那一瞬間的失態並未發生,她又重新靠回了椅子裡,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侯府夫人。
「既然如此,那我豈能辜負,不回報你這點大恩?」
她嗤笑一聲,再一次判了我死刑。
「這丫頭胡言亂語,汙衊我兒清譽,驚鴻院裡哪裡能容得下這等心思齷齪的東西?」
「周嬤嬤,拖下去賞她二十板子,扔出府去吧。」
6
我死了。
又一次。
這一次我甚至都沒能等到被拖去亂葬崗。
那二十板子直接要了我性命。
周嬤嬤親自守著,著重交代,二十板子全衝著我的肚子去,每一下都務必要打瓷實了。
再醒來時,我的身體依然止不住地戰慄。
從外及里再深入骨髓的疼痛,似乎還在我小腹處翻江倒海。
濃厚的血腥味依然縈繞在我鼻端,從下身蔓延出來的血跡刺痛了我的眼睛。
嘔……
我難以忍受地彎腰乾嘔出聲。
玉頂金豆靜靜地站在鳥架上,歪著頭看著我。
不管我的肚子裡有沒有,這個孩子都不能被侯府容下。
因為少爺還未娶親,這個孩子不是福氣,是孽障。
綠蘿驚呼一聲,奔過來扶住我。
「姐姐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捂住嘴巴。
「難道姐姐你……」
我死死抓住綠蘿。
不能說。
不管有沒有,都必須沒有。
我必須另外想別的出路。
然而留給我的時間仍然太少。
還沒等我開口,周嬤嬤的聲音就再一次從門口傳了進來。
7
我再一次和綠蘿跪成了一排。
不過這次多了綠蘿這個變數,我的死法又多了一種。
哦不,也不是。
這一次我還是被二十板子活活打死的。
只不過跟我一起死的,還有綠蘿。
她為了保命,搶在夫人開口之前,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肚子推了出來。
然後夫人利索地也賞了她二十板子。
我肚子裡的孽種留不得。
知道我肚子裡有孽種的綠蘿自然也留不得。
那二十板子打得聲聲見肉,板板見血。
綠蘿連十板都沒能挨過去。
8
我又一次站在了那隻玉頂金豆面前,手拿著食盒,準備給它添鳥食。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過太多次習慣了的緣故,這次我的反應竟然已經輕了不少。
我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綠蘿還在我身後擦花架子。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無窮無盡地在死與活之間反覆橫跳。
綠蘿何其幸運。
我又何其孤獨。
9
我必須另外再想一個出路。
既不能告訴夫人我月信未來,又能讓夫人改變主意。
或許我不應該直接求到夫人面前,而應該把周嬤嬤的話截住。
很明顯,她應該已經一早就知道了少爺和我的關係,卻一直等到夫人發落我們四個人時,才選擇告發。
以周嬤嬤對夫人的忠心,這不應該。
除非我們這四個人中間,有周嬤嬤想要保住的人。
是雲響。
只能是雲響。
我記得那天我去給少爺送解酒茶的時候,她和周嬤嬤曾背著人悄悄說些什麼。
距離有些遠,我只零星聽到了幾句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
「……別去。」
「現在少爺……不是時候。」
「……容不下的。」
「我會去求……你要好好把握。」
彼時我並沒有細想她們對話的深意。
直到我進了少爺房中,被他狠狠壓在榻上,才模模糊糊想明白這其中關竅。
陸星河修長的手指掐緊我的脖子,掐死了我所有求饒的哭泣。
我的腰帶被他粗暴扯下,襦裙被撕成碎片。
我一直記得他因為醉酒而猩紅的雙眼,和他在我耳邊充滿惡意的威脅。
「你叫什麼叫,把人叫來看你這副模樣嗎?」
「這不是你自己求來的結果嗎?你伺候得我高興了,沒準我還會去我娘面前給你求一個通房的恩典。」
「你不要忘了,你的賣身契在我們府里,是死契。」
「再哭一聲,爺不高興了,回頭就叫個人牙子來給你賣去雲樂坊。」
「你看看你現在這賤骨頭的樣子,人人都知道是你自己不守規矩,青天白日跑來勾引少爺。」
「是你自己不要臉。」
我只是這府里一個被家人發賣了死契的奴才。
能被分到少爺院子裡,那是走來潑天的大運。
能夠被少爺收用,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至於我願不願意,那不重要。
陸星河那天醉酒,在書房醉臥了整整一個下午。
整個驚鴻院都知道,少爺身邊的侍女青萍不要臉,在那天弄髒了少爺的床榻。
10
當天晚上,陸星河免了我的上夜。
那大概是他最後僅存的一點溫存,用來補償我並不願意失去的清白。
雲響給我送來一瓶藥酒。
其實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她,畢竟我回房的時候,白瓷的瓶子就放在我的枕邊。
好像在無聲無息地對我示威--
「你不要臉的事我都知道了。」
其實,那天本該是雲響的班。
周嬤嬤卻在她去送湯的關口以夫人找人回話為由,把她攔了下來。
誰容不下什麼?
夫人容不下少爺還沒娶親之前,就有丫頭不要臉行勾引之事。
周嬤嬤去求什麼?
去求夫人,看在雲響老實本分的份兒上,在少爺成親後,賞雲響一個姨娘的名分。
至於我?
那不過是一個想要勾引少爺的賤坯子,少爺玩膩了就打發走,不影響少爺在外的名聲就是了。
所以,周嬤嬤才會在夫人決定我們四人都陪葬之後,選擇把我推出來頂罪。
11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
我搶在夫人發落我們四個之前嚎哭出聲。
「少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哪怕是粉身碎骨都不能報答少爺的大恩。」
「求夫人賞奴婢一個恩典,讓奴婢替少爺守完靈,奴婢願意跟著少爺去了,絕不苟活。
頭頂一片死寂。
大概是我哭得太過於情真意切,周圍的啜泣聲似乎都被我的哭聲蓋了下去。
半晌,夫人才輕輕哼了一聲。
「你這丫頭,倒是個重情義的。」
「准了。」
被我打岔,這一輪夫人總算沒再提什麼陪不陪葬的事兒。
我們四個算是暫時保下了這條命。
12
我們四個被夫人派去給陸星河守夜。
這還是周嬤嬤開口替我們求的恩典。
沒有人認為我會跑。
我的賣身契就在侯府。
跑了,我是逃奴,是黑戶。
留下來,至少能頂著個姨娘的名頭清清白白地去死。
那是福氣。
雲響不知道被周嬤嬤叫去了哪裡,青蘿也趁著亂躲出去偷閒。
唱經的和尚唱得累了,被夫人請出去用齋。
整個靈堂里只剩下我給陸星河棺邊的長明燈里添香油。
手要穩,長長的木勺深進裝著香油的小桶里,舀出一勺,不能多也不能少,再舉到一個合適的高度,傾斜勺子。
清亮的燈油落入燈盤。
如豆的燈光便又亮了起來。
那個強要了我的清白,折斷我的翅膀,夜夜折騰我的男人,現在正安靜地躺在我身邊的棺材裡。
我恨他。
但他現在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葬禮只有七天。
按照我的承諾,我要在起棺的時候碰死在陸星河的棺材邊,陪他上路。
留給我的時間只有六天。
我要在這六天裡,找到一個活下去的辦法。
又或許我肚子裡那個我絕對不願意見到的孩子,還是我的希望。
只不過需要我找到一個正確的方法來使用它。
13
我的手下意識撫上小腹。
那真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明明我沒有任何證據,但就有一個強烈的直覺在向我叫囂。
就在這裡,就在我的身體里,還有著另外一團血肉,在呼吸,在生長,在汲取著我的生命力。
如果夫人不能接受少爺尚未娶妻就有了一個孩子。
那老爺呢?
夫人與老爺成婚多年,膝下只得了這一個獨子。
現如今陸星河陡然離世,侯府後繼無人,他們又該怎麼保住這偌大的侯府,這顯赫的爵位不落入旁支之手?
他們一定需要一個孩子。
一個不是旁支過繼的,出自他們直系骨血的,他們可以全權掌控的孩子。
指甲刺進掌心。
我扭頭看著漆黑的門口。
白慘慘的燈籠透出昏黃的光。
我需要和夫人談一談。
14
得益於我現在腦袋上扣著的忠僕帽子。
夫人身邊的丫頭直接把我領進了內室。
哪怕我在侯府熬了五年,從外院的雜使丫頭一路飛上少爺的床榻,這裡也是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夫人看上去很疲倦。
我跪下時她甚至沒有睜開眼,只是躺在貴妃榻上,讓身邊的銀瓶在替她揉額頭。
「你說你有件大事要回我,說罷。」
我欲言又止,悄悄抬頭看了玉瓶一眼。
後者心領神會,手上力道重了兩分。
夫人終於睜開眼睛。
「哦?」
她挑挑眉。
「從前人人都說星河身邊的奴才不安分,我只當是丫頭們眼熱故意傳閒話,現在看起來,空穴來風倒也有些道理?」
我的額頭碰到冰冷的地磚,發出不大不小砰的一聲。
這也是當年我被賣進來時的必修課之一。
怎樣磕頭才能既讓主子覺得你忠心,又不會讓他們覺得你失禮,同時還要保住不要把自己磕得頭破血流。
倒不是侯府里有多體恤下人。
只不過臉面上的傷太過顯眼,傳揚出去不利於府里仁善的名頭而已。
夫人擺擺手讓銀瓶出去。
「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說簡單些。」
我的手指緊緊絞住粗白的繒布。
「夫人容秉,奴婢……」
我的牙齒咬住下唇,每一個字都在掀開我並不願意提起,也不願意去回憶的不堪。
「奴婢……奴婢是少爺的人。」
夫人並沒有過多的吃驚。
她甚至連一個嗯都懶得賞給我,只是等著我繼續自己往下說。
陸星河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記憶里被無盡回放,擴大。
攪得我無比噁心。
但我必須說。
只有活下去,我才有以後。
「少爺憐惜奴婢,奴婢願為少爺粉身碎骨,只是奴婢這幾日發覺月信為至,只怕腹中已有少爺骨血。」
夫人似乎是笑了笑。
「怎麼,你到現在還想著那個姨娘的位置,覺得你為我兒生了個香火,可以順理成章留在侯府,過你少奶奶的日子?」
她似乎是有些喟嘆。
「我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一臉狐媚像,真讓人噁心。」
我重重把頭磕了下去,地上頓時沾了些暗紅的血跡。
「奴婢卑賤之軀,怎敢肖想其他,奴婢只是一心為夫人考慮。」
「少爺已去,名聲要緊,奴婢怎能污了少爺的清譽,只是夫人與老爺成婚多年,膝下只得少爺一子,奴婢只是替夫人憂心以後。」
夫人坐直了身子,她的聲音終於不像之前那樣輕慢。
「說下去。」
我定了定神。
「奴婢是一心要隨了少爺去的,只是捨不得腹中少爺骨血,又憂心夫人與老爺,若是夫人……」
我抬起頭,第一次與這位侯府中位置最高的女主人對視。
「若是夫人慈悲,能容奴婢生下孩子,奴婢絕不苟活。」
「這個孩子也不會知道這世上有奴婢這號人物,他會是夫人與老爺的老來子,繼承侯府香火,想來少爺在天之靈也會安心。」
我只需要這幾個月的喘息,讓我有足夠的能力逃出侯府。
至於其他的,都是鬼話。
夫人需要一個孩子,我有一個孩子。
她一定不會拒絕我的「忠誠」。
15
夫人看著我。
那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個「人」。
不是狐狸精,不是工具人,不是牛馬。
而是一個有自己的離經叛道的可怕思想的,人。
半晌,笑容爬上了夫人的嘴角。
一向端莊自持的侯府夫人,第一次笑得放肆。
「你真是個有趣的丫頭。」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
「難怪我兒非得從那一群丫頭裡挑了你,果然是不一般,這等話居然也敢說。」
我心如擂鼓。
夫人慢慢俯身,她的手指再一次掐上了我的下巴。
「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對了。」
鳳仙花染的指甲紅得就像染了血。
「你知道我和老爺成婚這麼久,為什麼只得了陸星河這一個兒子嗎?」
她手指慢慢縮緊,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
「你知道為什麼老爺房中那麼多姨娘通房,沒有一個人的肚子有動靜嗎?」
我呼吸一窒。
一個女人沒孩子,還可以說是那個女人的問題。
一群女人都沒孩子,有問題的……
只會是那個男的。
但若侯爺不能,陸星河又是怎麼來的?
夫人眼神凌厲。
「你說得對,我和侯爺確實需要一個孩子。」
指甲刺進皮肉,血珠順著染紅了鳳仙花汁的指甲流下來。
「但你知道為什麼我根本不想教養陸星河嗎?」
「你知道為什麼侯爺對陸星河那麼放任嗎?」
「你那麼聰明,猜一猜,旁支那麼多孩子,善堂里那麼多棄嬰,我和侯爺會不會缺你肚子裡的這個孽種?」
她驀然放手,突如其來鬆了的力道讓我重新又跌坐回了地上。
「周媽!」
夫人的聲音尖利。
周嬤嬤帶著僕婦魚貫而入。
夫人卻在那一瞬間又重新回到了侯府夫人的高傲模樣。
她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凈了手上的殘血,才輕描淡寫地再次判了我的死刑。
「這丫頭這麼不檢點,勾引少爺,滿嘴胡浸,那我就成全了她。」
「你把她堵了嘴帶出去,或找個人牙子賣個幾兩銀子,或直接賞了門下的人,總之這等不幹凈的丫頭,絕不能髒了我侯府的大門。」
16
我想,那是我死得最難看的一次。
托夫人的福,我總算知道了我自己在整個侯府下人嘴裡是個怎樣狐狸精的存在。
我數不清到底有幾個人爬到了我身上。
我身體的每一寸都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只能任人擺布。
男人的低喘和污言穢語似乎沒有盡頭。
「這就是少爺內院的丫頭?」
「難怪能爬上少爺的床,果然是又軟又白。」
「你快一點,這娘們看上去快不行了,我還等著呢。」
「哪有什麼不行的,你看她舒服著呢。」
一張一張不同的面孔在我眼前逐漸模糊,床板吱呀的搖晃讓我產生了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錯覺,恍惚間我似乎又看到了陸星河。
我隨他出過一次侯府。
那是在我「勾引」他後的第三天。
他特意點名讓我伺候他梳沐。
那天我哭得慘烈,掙扎反抗間甚至踢翻了他沐浴的浴桶。
但那除了讓我身上多了更多的青紫傷痕之外,我什麼都阻止不了。
陸星河也是像這些人一樣,伏在我身上盡情肆虐。
我的背後是粗糙的地面和一地已經冰涼的洗澡水。
皮膚被蹭破,冷水滲進傷口,刺痛感慢慢鈍化,最後一片麻木。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不配合,陸星河抓著我的頭髮,把我的頭狠狠磕在桌子角。
「你最好聽話一點,否則我可是要沒耐心了。」
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一頭猛獸看一隻毫無自保能力的兔子,明明一口就能拆分入腹,卻還想要兔子能自己把脖頸露出來。
事畢,我攏著已經被撕破的衣服,跪在地上收拾被我自己砸壞的爛攤子。
突然一件男裝蓋在了我的頭上。
「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像之前折騰我的,只是藏在他身體里的另一個人格。
然後他帶我去了一趟花枝坊。
那是我第一次出府,也是唯一一次。
石板路錯綜複雜,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路邊低矮的房子門開著,是蜘蛛看見飛蟲後,張開的巨口。
所有人都不過是網上被粘住的小飛蟲。
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過命運的牢籠。
他帶著我拐進一條小巷,又隨便踢開了一扇門。
裡面坐著的女子,就像林中被猛禽盯上陡然受驚的飛鳥,下意識地跳起來後,又揚起一個諂媚而艷俗的微笑。
「公子眼生,今日貴腳踏賤地,過來逛逛?」
陸星河沒搭理她,領著我徑直拉開通往內房的帘子。
花白與黝黑的肉體交纏,污濁的空氣撲面而來。
「再不聽話,躺在這裡的就是你了。」
陸星河把我扣在懷裡,拿牙齒啃咬我的耳垂。
他的手指靈活,三兩下間已經解開我的衣扣,從底下探了進去。
「乖一點,伺候高興了爺給你個名分。」
回程的馬車行在並不平整的青石路面,來自路面和車轍的顛簸對於陸星河來說,無疑是一種別樣的刺激。
他發了狠地折騰我,卻在我忍不住嘶叫出聲的當口,狠狠堵住我的唇舌,強迫我發出讓他更加發狂的嗚咽。
再下車時,哪怕我盡力調整,散亂的髮髻和凌亂的裙擺,都在昭示著我的欲蓋彌彰。
趕車小廝背著陸星河,看我的眼神黏膩又不懷好意,就像現在這樣。
不過彼時我還是陸星河表面上最寵愛的丫頭,他們不敢。
現在陸星河死了,我被夫人當成了一件用過即丟的玩意兒賞出來,他們的惡意自然也不需要再遮掩,盡數變成了在我身上發泄的瘋狂。
17
我再一次回到了陸星河死訊傳來的當天。
和之前活不過一天相比,這次我起碼得到了一些之前絕對接觸不到的辛秘。
比如說,陸星河其實不是侯爺的親兒子這種無論放在什麼時代都特別炸裂的驚天大瓜。
那一刻,我終於想通了很多事。
為什麼陸星河作為侯府里唯一的孩子,侯夫人對他只有寵溺,沒有教養。
為什麼陸星河作為侯爺唯一的繼承人,他對他的前途卻是放任自流,甚至隱隱有那麼點帶著他往紈絝這條道路上引的意思。
又或者可以這麼說,陸星河的死,背後甚至很有可能有來自侯爺和夫人的默許與縱容。
陸星河到底是誰的孩子,讓高高在上的永平侯都要捏著鼻子認下這個血親?
讓出身世家的侯夫人不得不隱忍下這等奇恥大辱?
我捏著食盒,手再一次撫上小腹。
這哪裡是孽障,這分明是催命符。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瞞下這個孩子。
18
這一次,我沒選擇往靈堂里去守夜。
在那裡除了被更多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以外,我拿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我用給少爺守靈和隨少爺去的表忠心爭取到了暫時的喘息,又和夫人求了整理少爺遺物的恩典。
夫人倒是沒說什麼,周嬤嬤搶先以怕我一個人看顧不過來的理由,硬塞了雲響過來幫忙。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怕我手腳不幹凈,趁亂藏私房。
但我的目標,從來不是少爺房裡那點金銀細軟。
於我現在而言,盡最大可能搜集侯府之外的消息,才是重中之重。
否則我毫不懷疑,以這個世道對逃奴和女子的惡意,只要我前腳敢出侯府大門,後腳就會有破皮無賴盯上我。
運氣好不過殺人越貨。
運氣不好就是被人搶去關在家裡,玩夠了再賣進青樓。
哪怕我再嚮往獨立與自由的生活,在這樣的世道,也必須先給自己重新找一個可以依靠的……
男人。
呵,多可笑。
好不容易等到那個我千恨萬恨的男人死了,我絞盡腦汁去做的,竟然是千方百計給自己找個下家。
風骨與傲氣,在絕對實力面前,都是要被踩進泥里的東西。
與我無緣。
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奮力博一博。
那個毀我清白折我翅膀的男人死了,我偏要從泥潭裡從新爬出來,活得堂堂正正給所有人看。
19
雲響與金櫞為了少爺匣子裡的金葉子到底是二錢一片的還是一錢一片的,吵得不可開交。
我不輕不重地拱了兩句火,退到隔壁耳室里去收拾陸星河的書房。
從前我不喜歡這裡。
陸星河不愛讀書,卻喜歡在書房裡要我。
尤其是在他發現我識字之後,他拖著我往書房跑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青青手生得好看,沒想到寫字也這麼好看。」
「青青,你說你家都窮得賣女兒了,到底是誰教的你識文斷字?」
「青青,是誰教你的這些想法?」
我記得那是無數個尋常的下午,又或者是上午,也可能是晚上。
陸星河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自後頭抱著我,把我卡在他和桌子中間,無法動彈。
我既要替他抄錄先生的作業,又要承受他毫無節制的索取。
他不允許我抄錯一個字,為此他想了很多種花樣以做懲罰。
我的上衫被他高高推起,濕熱的唇舌在我後背遊走啃噬,帶起一波又一波的酥麻。
「青青,認真抄,錯一個字今晚你就不要想睡覺了。」
他的手覆在我胸前,時不時重重捏下,以提示我不要走神。
「第二天萬一我娘問起,為什麼我沒睡好,你可要好好回話。」
我的胸口被書桌的邊沿磨得通紅一片,越來越快的節奏讓我幾乎握不住手裡的筆。
陸星河的喘息越來越重。
「你可真是個妖精。」
他的手慢慢滑下,掐住我的腰身,把我狠狠往下一慣。
我反手咬住自己的指節,把那一聲本該溢出唇齒的呼喊,硬生生咽了下去,卻仍然因為痛楚而淚盈於睫。
陸星河終於停了下來,他與我貼合得緊密,我甚至能感覺得到他於高亢之中褪下來的一點控制不住的輕微顫抖。
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本不屬於陸星河的書掉在了地上。
扉頁翻開,上面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名字。
周越山。
20
我曾試著問過陸星河,他是誰。
換來的是陸星河一夜的折磨。
「我的青青越來越不乖了,都開始惦記別的男人了。」
他讓我跪在床邊給他捧著顏料。
冰涼的銀針蘸著顏料,狠狠扎進我裸露的肩膀。
陸星河帶著調笑的聲音從我耳邊呼出暖風來。
「青青別動,刺歪了可不好看了。」
我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
尖細的針頭密密麻麻在我肩頭勾出猩紅的輪廓。
他甚至往我嘴裡死死塞了一塊巾帕。
「青青乖,不許叫。」
他的聲音依然溫柔,手下卻一點也不鬆勁,甚至在銀針刺進肉里時,還捏著針頭往裡攪了兩攪。
「記清楚了,你是誰的奴才,誰的人,以後什麼應該問,什麼不該說,開口之前過過腦子。」
「嗯?」
他欺身而上,把我按在榻上。
我渾身被冷汗濕透,暈過去又被他掐醒。
不過他最終還是鬆了口。
「那個老古板啊,最喜歡的就是芙蓉花了,既然你開口問了他,那我也賞你一朵,你看我對你好不好?」
陸星河別的不行,畫藝卻是天賦,那朵芙蓉畫得栩栩如生。
每一筆,都沾著我的血。
但我也只能啞著嗓子謝恩。
「奴婢謝少爺賞。」
陸星河終於放過了我。
只是在我捧著水伺候他梳洗的時候嘀咕了一聲。
「說起來也奇怪,他素來看不上我們這些世家子,這次怎麼突然這麼好心與我說話,還說了一堆從前看錯了我的鬼話?」
我心念動了動。
周越山給陸星河的書是《莊子》。
陸星河向來不愛讀書,書房裡的東西放著也不過是敷衍塞責,學裡黃老之說講得少,他自然也懶怠去看。
只不過有一天我替他謄錄文章的時候,一時沒忍住,在他交上去的課業里添了一句從《逍遙遊》里化出來的話。
我想,如果府中無人能幫我,那周越山可能是我的另一條路了。
21
從陸星河零零散散的描述里,周越山應該是他們太學裡難得的正人君子。
只是為人太過正直,所以很看不上他們這些個憑藉家世擠進來的紈絝膏粱。
我把陸星河所有的書都搜了個遍,終於在角落的箱子裡,把那本印了周越山私印的《莊子》翻了出來。
侯府嫡子之死是大事,周越山能進太學,本身就表示了他身份的不一般,而他又是陸星河的同窗,於情於理都應該過來祭奠。
這本《莊子》就是我的敲門磚。
我需要弄清楚的問題還有很多。
他什麼時候來,有幾個人和他同來,我有沒有機會逮到他落單,以及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說動他來幫我。
最關鍵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22
我又死了很多回。
被夫人賞出去兩回,賣了四次,嘗過三輪家法,被灌了一碗毒藥。
以至於最後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到底是我在不停地輪迴,還是這一切只不過是我自己做的一場異常真實的夢?
面前的長明燈火光跳動,檀香在鼻端縈繞,我第一次起了心,伸手揭開了蓋在陸星河臉上的錦緞。
那個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折磨我的男人,第一次安安靜靜躺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誕感。
陸星河雖說以折騰我為樂,但有一件事他確實沒有騙我。
在這個世道,身份是跨不過去的天塹。
我一介從人牙子手裡買回來的孤女,沒有家人親戚,沒有主子庇護,沒有身份憑證,侯府外頭於他而言是天高海闊憑魚躍,於我來說卻是狼窩虎穴。
離了他,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把我拆分入腹。
不過為了弄清楚周越山是誰,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回陸星河的私房,又被多少人欺騙凌辱。
我不甘心。
但卻別無他法。
「給,夫人賞的。」
綠蘿給我端了一碗紅豆湯,沒好氣地摔在我面前。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沖我摔這碗紅豆湯了。
「狐狸精。」
四個大丫頭,夫人獨獨給我賞宵夜。
她啐了我一口,尤嫌不解氣,又推了我一把。
「少爺在時就勾引少爺,現在把少爺克沒了,真是個喪門星,真不知道夫人為什麼高看你一眼。」
紅豆湯里放了很多糖,是為了掩蓋砒霜的苦。
那可真痛啊。
我倒在地上,感覺腸子絞成一團又寸寸斷裂。
綠蘿一開始是吃驚的,然後又反應過來,飛快地關死了門,又過來把我按住。
我想求綠蘿不要按著我,但她非但沒有鬆手,還從旁邊撈起那個我一直跪著的蒲團,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她說什麼來著?
「反正你已經說了要陪著少爺去了,你去了我們就不用陪了,早點走也好,少爺等著你呢。」
呵,多乾脆,多利索,多無情。
23
我看著綠蘿。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是陸星河強迫的我,是夫人故意偏心的我,她卻只恨我。
真是好奇,如果她知道這碗紅豆湯里加了什麼,還會不會還對我這麼怨恨。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綠蘿往後退了半步,頗有些色厲內荏。
「你楞什麼楞,夫人說了,這就是給你的,趕緊喝了我好交東西回話。」
瘋狂的想法在我的腦袋裡冒了個小芽,然後拚命地生長。
綠蘿最後的話在我腦海里不斷盤旋。
「你死了我們就不用死了。」
那如果,死的不是我呢?
我沖她揚起一個笑容。
「我不餓,倒是下午我看姐姐你胃口不太好,晚飯都沒怎麼吃,想來現在也餓了,少爺房裡我是最晚來的,夫人的賞賜就是輪也輪不上我呀。」
我把碗殷勤地塞到她手上。
「夫人不過是看我可憐,最後賞我點吃食,要論資格,這樣的恩典我哪配,左不過夫人也沒看著,我也說不出去了,大家姐妹一場是緣分,姐姐替我喝了吧。」
我的手腳冰冷,腦子卻異常清醒。
只要拖過今晚。
明天周越山就會來侯府。
我已經看好了路,試過了會經過什麼人,卡好了時間點,準備好了要對他說的話。
不過是一個逃奴而已,找不到我侯府也不會大動干戈。
為了這一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了。
轉著圈兒的死亡體驗,一步一步衝擊著我的底線。
不管是哪種死法,我都不想再試一次了。
綠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推辭。
「這可是夫人單獨賞你的,東西傳進來的時候特意交代了,就是給青萍姑娘的。」
她把我的名字念得格外重,手裡的碗卻沒再遞迴來。
所有的血液在那一瞬間瘋狂上涌。
靈堂里靜得有些過了頭,我甚至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我還有機會,趁綠蘿還沒有喝下去,我還可以把碗奪回來的。
不管之前再怎麼死,我的手上始終沒有主動沾過血。
她過不過分是她的事,一旦我動了手,那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堅持的,一直不肯妥協的,一直在追求的東西,從此就要崩塌了。
如果是這樣,我又該如何證明,我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呢?
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件事。
文死諫武死戰,為什麼史書上會有那麼多以死明志的人。
螻蟻尚且貪生,不過是為了堅持可笑的原則,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呢?
而現在,我也變成了那樣的人。
卻沒有他們那樣拼了命也要在史書上留一筆的本事。
綠蘿看著我,餘光卻在瞟著那碗湯。
我理解她,那不僅僅是一碗湯。
那代表著上位者的恩賜與認同,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立身之本,是我們要瘋狂爭搶的資源。
是我們的命,也是我們的毒。
「姐姐說笑了。」
我乾巴巴笑了一聲,努力替她找理由。
「再過兩天,不管我後不後悔,都是要去陪少爺的了,夫人賞的東西再好,對我來說都是浪費了,大家終歸是好了一場,姐姐替我喝了吧,日後姐姐若有造化能去服侍夫人,就是替我報了太太的恩典了。」
這是個會吃人的世界。
如果我不吃人,就只能被人吃。
綠蘿被我說服,難得沖我露出了個笑容,端起了那碗湯。
我把蒲團讓給她坐,又替她去關上靈堂的門。
就像那一次她對我做的那樣。
「姐姐不急,慢慢喝。」
按理來說,靈堂里是不能缺人的。
和尚道士要在這裡連日連夜做道場,丫鬟僕婦要在這裡接人伺候,燈火蠟燭紙紮都要人看著。
但為什麼晚上只剩我一個人在這裡?
之前我一心為了探聽外頭的消息,完全沒有注意這本不應該存在的疏漏。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夫人根本沒信過我會撞棺的鬼話,從一開始就打算送我上路。
砒霜的藥效開始發作。
綠蘿手裡的碗落在地上。
她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面目猙獰地看著我,嘶吼著讓我趕緊給她去求夫人,請大夫。
我捏著門栓的指節發青。
不會有人來的。
今晚靈堂里的動靜不管有多大,外頭的人都是聾子。
因為已經有人替我決定了我的生死。
24
綠蘿掙扎了大半個晚上。
她的口鼻中湧出大團大團的鮮血,養得細長的指甲被生生在地上摳斷。
到了最後,她已經再也發不出聲音。
血塊堵住了她的喉嚨,倒灌進肺里,她的耳朵和眼睛裡流出細細的血線,順著發青的臉龐滴落在地。
她看著我,眼神中滿是難以自信。
她想不明白,我擺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如此風光,為什麼夫人還要給我送一碗毒藥。
我第一次在別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我的背倚著門,借了好幾次力才把自己撐起來。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
再過一個時辰,輪班的小丫頭就該「偶然」進來了。
她會看到「我」的死狀,然後嚷得滿府都知道:
少爺身邊的青萍姑娘義烈,替少爺守靈的時候服毒自盡,陪少爺去了。
25
我扒下了綠蘿的衣服,提了食盒往外走。
門口守著的婦人還衝我打了個招呼。
「綠蘿姑娘辛苦,這麼晚了還要去跟夫人回話。」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如果「綠蘿」晚間因為夫人睡了而沒能回話,那麼有個丫頭為少爺殉葬的消息,應該會在清早小丫頭上值的時候傳進夫人耳朵。
夫人要忙著處理綠蘿的死訊,又要管著一大家子的迎來送往,一時半刻不會發現我的缺位。
即便發現了,找人,搜屋,傳話,瞞住消息不外傳,全都需要時間。
感謝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限制,外院的消息想要傳進內院,總是要晚上一步的。
相對的,內院的消息想要漏去外頭,也總是會慢一點。
周越山會在上午的時候來侯府,和他在一起的,還會有太學裡的另外兩個生員。
夫人娘家的侄兒會充當陪客的職責。
我只有一次機會。
26
周越山會在上完香後停留一段時間。
在這個時間裡,和他同來的兩個生員會和其他賓客寒暄攀關係。
他會剛好要去凈手。
而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支開給他引路的,夫人的那位娘家侄兒。
有一次我甚至都已經等到了凈房旁邊的小路上,只等著周越山出來時看到我。
然而我並沒有能等到周越山,一雙手提前從身後捂住了我的嘴巴。
夫人那位侄兒直接把我拖去了一邊的空屋子。
「你這丫頭是怎麼跑來外院的。」
他隨便抓了一個路過的小廝,讓他去給周越山帶路,回身就把門關死了。
「我知道你,你就是陸表哥最喜歡的那個丫頭吧。」
他上下打量著我,就像打量一塊已經被擺上了案板的,洗刷乾淨的肉。
「表哥提過你,說你……」
他沒往下說,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男人的陰影籠罩下來,他把我死死按在牆上。
「你想一想,要是舅媽知道表哥內院的丫頭青天白日私自跑出來會男人,她會拿你怎麼樣?」
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服,就像之前我無數次死亡的時候,那些男人對我做的一樣。
「你乖乖的,不要叫嚷出來,說不定我心情好,還能給你牽個線,讓你會一會你的情郎啊。」
我被他壓在榻上,聽到外面小廝恭恭敬敬的聲音傳進來。
「周先生這邊請,我家沈少爺有事走不開,特讓小的候在這裡給先生帶路。」
男人解下了我的裙子,拿我的腰帶反綁了我的手,又用我的巾帕塞緊了我的嘴。
什麼牽線,什麼心情好,都是騙人的。
他只不過是想要我不要反抗,他能玩得痛快一點。
他知道,我也知道。
那一次,我最終也沒能見到周越山。
他直接把我送去了夫人面前。
理由就是發現我在外院鬼鬼祟祟的,只怕是手腳不幹凈,偷了東西,建議舅媽好好查查。
拖著我進內院的時候,他甚至還蹲下來替我理了理凌亂的裙擺,又整順了我黏在耳畔的髮絲。
他的手指重重壓上我的嘴唇,又使勁捻了捻。
「噓,想清楚待會兒該怎麼和我舅媽回話。「
「想清楚了說不定我過後會跟舅母求求情,讓她把你賞給我。」
他的眼神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流連,根本不怕我會叫嚷出來。
也對。
不說我不過就是因為偷東西挨一頓家法,打板子而已,可輕可重,不至於喪命。
說了那就是勾引男人不檢點,等著我的就是沉塘了。
我被拖出去的時候,他就站在夫人身邊,無聲地沖我做了個嘴型。
他在說:
「真乖。」
真噁心。
板子落在身上的第一下,我甚至都已經快分不清了。
到底是對我做出這種事這些人噁心,還是被人翻來覆去玷污的我自己很噁心。
27
再次回來,周越山就像記憶中那樣,和夫人的侄兒一前一後走過來。
我搶先一步攔住了二人。
「沈三爺。」
我輕輕向他行禮。
「夫人命我過來找三爺,她有話要問。」
既然不能背著他和周越山聯繫,那乾脆就當著面把人叫走。
我就不信當著外人的面,他還能那樣肆無忌憚。
「舅母叫我?」
我沒抬頭,都能想像得出面前兩個人應該是怎樣疑惑的表情。
也對,即便是夫人想要傳話,也應該是身邊的丫頭去二門上說給外頭的小廝,再由他們過來找人。
什麼時候內院的丫頭能沒規沒矩地在外頭拋頭露面了?
「三爺快去吧,夫人叫得急,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呢。」
我往旁邊側了側身子,讓開了路。
「門上亂糟糟的也沒個人,奴婢尋了半天的路,還好這裡還沒到前頭去,奴婢給這位公子指了路還得回去當差的。」
半晌,還是另一個聲音替我解了圍。
「沈兄去忙,我自認得回去的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周越山的聲音。
就像陸星河和我說的一樣。
溫和守禮,又古板得讓人無法親近。
我看著夫人的侄兒轉過了一個彎,估著他已經走遠了,才終於直起腰來,偷偷扭頭看了周越山一眼。
只那一眼,我就被一雙漆黑的眸子抓住了。
他沒有像他說的那樣自認得回去的路,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該怎樣形容他的眼神呢。
是探究,但更多的是等待。
他在無聲地對我說:
「不要想著耍花招,不要想著騙我,我都知道的。」
我幾乎是下意識跪了下來,從懷裡掏出那本已經和我體溫融為一體的《莊子》。
「公子容秉,奴婢是少爺書房裡伺候的丫頭,此番冒昧來尋公子,是因為少爺曾吩咐過,這本書是公子所借,無論如何都要物歸原主。」
「少爺對奴婢有大恩,奴婢不敢忘記少爺的吩咐,只能冒死出來尋公子。」
周越山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然而急匆匆的腳步聲,終究是把他要說的話打斷了。
周嬤嬤帶著一隊僕婦沖我直撲過來。
「好個手腳不幹凈的丫頭,竟然把臉丟到外頭來了。」
她根本沒給我反應和辯駁的時間,上來就命人堵了我的嘴,又沖周越山行禮。
「府上疏於管教,丫頭不懂事,衝撞了公子,請公子莫怪。」
周嬤嬤一面命人把我往後拖,一面推了個小廝出來。
「你替公子帶路。」
只那一刻,巨大的不甘陡然包圍了我。
我都做到了這一步了,為什麼還是功虧一簣?
為什麼她們會來得這麼快?
明明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只要再多給我一點點時間,只要我和周越山再多說兩句,編一個求他救我的,在這個時代符合人們心理的理由,我就成功了。
為什麼連這一點點都機會都不能給我呢?
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一頭撞開抓著我手臂的僕婦,撥開人群內,撲到周越山身前,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要挖出嘴裡的巾布,我要求他救我,我要把那本寫了我對《莊子》見解的書還給他。
但周嬤嬤遠比我想的要反應快。
她一把就住了我的頭髮,阻止了我的下一步動作。
一片混亂中,那本《莊子》掉在了地上,而我只來得及扯下周越山的一片衣袖。
我依然什麼都做不了。
除了一遍又一遍在無盡的死亡中循環。
28
痛楚與意識潰散的眩暈再次襲來。
和以往都不一樣的是,這次醒來,我的手裡多了一樣東西。
一片衣袖。
天青色滾著暗色流雲花紋的衣袖。
是我被周嬤嬤拖開時,從周越山袖子上撕下來的。
我的呼吸幾近停止。
這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之前我無論怎麼死,所有的東西都不會跟著我一起重來一次。
這是不是上天在告訴我,或許這一輪,終於有人可以幫到我了?
綠蘿大概是見我很久都沒動靜,回頭叫了我一聲。
我差點沒把手裡的食盒打翻。
即便是心裡早有準備,但之前死在我手裡的人又一次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衝擊感不是一般的大。
夫人和周嬤嬤再一次走進驚鴻院。
一切就像是機器里已經運轉了無數輪的齒輪一樣,重新開始轉動。
我求到了整理少爺遺物的機會,找到了那本《莊子》,又在靈堂里再一次把吃砒霜的恩典讓給了綠蘿。
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夠在夫人的侄兒面前露面。
我反覆推想了很多次,周嬤嬤之所以能那麼快找到我,一定是夫人的侄兒進內院的時候遇到了她,所以她才能帶著人迅速在外院找到我的位置。
不然偌大的侯府,我又躲過了所有的巡查,不可能有人能那麼精準地知道我在哪裡。
29
我如願以償,再一次跪在了周越山面前。
這次我充分吸取教訓,要做就把事情做絕了--
我直接把他堵在了凈房裡。
感恩這個時代的主僕尊卑觀念深入人心,周越山沒有上廁所要鎖門的習慣。
我開門的時候,他的褲子已經脫了一半了。
那麼古板平靜的一個人,我硬是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裂開的表情。
「你……大膽,快滾出去。」
他提著他的褲子,我捧著我的書。
他瞪著我,我看著地。
最後還是周越山敗下陣來,背過我去提褲子。
謝天謝地,跟侯府里的人比起來,這人要臉。
你要臉,那我就不要了。
我一點磕巴都沒打地把少爺對我有恩,如今我就是拼了性命都要完成少爺讓我還書的遺願又背了一遍。
托凈房相對隱秘的福,我甚至還有時間添油加醋給周越山講了一大篇關於陸星河對於能和周越山結交上的歡喜之情。
周越山的清貴公子氣在馬桶的襯托之下,蕩然無存。
「你要說什麼,趕緊說。」
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是我現在還是侯府的丫鬟,外人不好直接發落的話,他現在已經把我踹出去了。
有顧忌我就還有機會。
我借著去抱周越山大腿的動作,挪了挪位置,死死擋住了門。
「奴婢想求公子救命。」
周越山差點沒被我擠得一屁股坐在恭桶上。
他深吸一口氣,硬是在窄小的凈房裡找到了一個不會被我碰到的角落。
「侯府向來寬和,從未出過苛待下人的風評,做下人的切記要記得本分,不要妄議主子。」
嗯,這是通用的,教規矩的車軲轆話。
他不想和我沾上任何關係,同時也是在隱晦地提醒我,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周嬤嬤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得猝不及防。
「……都給我注意著點,碰著就把人直接帶回來。」
「你們再去那邊找找,那小賤蹄子別是打著逃出去的主意。」
「偷了夫人的東西還敢亂跑,夫人說了,若是在府外頭碰到,這等逃奴我們小門小戶的是養不得了,直接送去官府打死,就不用帶回來了。」
這次我沒有碰上夫人的侄兒,周嬤嬤卻也來得這麼快。
夫人的反應遠比我預計得要迅速得多。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又縮了一步。
後背碰上架子,實心的木頭碰上牆壁,上頭擺著的銅盆歪了,發出好大一聲響。
外頭的說話聲停了。
我扭頭看著周越山。
凈房太小,一眼就能看完,根本沒有能夠讓我躲藏的地方。
哪怕他現在能夠開口替我解圍,難道還能在裡頭待一天不成?
前腳周越山出去,後腳周嬤嬤就能帶著人把我再打死一次。
我絕對,絕對不想再死一次了。
什麼樣的死法都不想了。
在侯府里好歹還能被結果得痛快點。
一旦侯府把我送去官府,或許我就是想求死都不能了。
30
我的手指摸上袖中一直塞著的,上一次我從周越山身上撕下來的衣袖。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那片衣袖我該怎麼用,拿出來了應該怎麼說,我通通不知道。
那不是一件應該出現在我身上的東西,一旦被發現,後果是什麼我根本無從猜起。
周越山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但我顧不上再猜測他的想法了,我沒時間,也不願意。
我只知道,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公子……」
我剛開口,對面的男人忽然動了。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轉身,就把我帶到了他原來站著的那個角落。
男人身上清越的白檀香氣籠罩下來。
他似乎是對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轉瞬即逝,卻又因為我和他的距離過太近,便看得格外清晰。
和陸星河不同。
陸星河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是嚴肅時,一雙桃花眼裡也是眼神流轉,天生就是騙小姑娘的好模樣。
周越山卻是最清冷不過的氣質,不笑時便是高嶺之花,而一旦他放鬆了唇角,那就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麼些許的風流與放肆。
我的手裡被塞進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既然你能憑本事跑來外院找到我,那就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跑去侯府外頭等我吧。」
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輕輕點了一下,旋即便放開。
「周某向來聽說侯府寬仁待下,沒想到私下裡治家已經這麼亂了。」
我躲在門後的視線死角里,周越山開門時還特意側了身子,堵住門縫,讓周嬤嬤能看清楚房中沒有藏人。
「粗使的丫頭能摸到侯府夫人的內院,偷完東西再跑來外頭驚擾客人,當真是好身手。」
周嬤嬤的嗓門瞬間低了下去。
夫人的侄兒幾步趕上來,喝退下人,又忙不迭給周越山致歉。
「內院婆子不懂外頭規矩,驚擾貴客,請公子莫怪。」
周越山不置可否,半晌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走罷,稍後某還要進內侍奉,煩請代與侯爺致意,恕在下不能久留了。」
我的背緊緊貼著門上雕花的格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
解決了……
那個可以肆意欺凌我的人,姿態低到恨不得跪在地上舔周越山的鞋底子。
那個無數次了結了我的人,在周越山面前甚至連開口回話的資格都沒有。
無數次的死亡教會了我,這個世道對女子的深深的惡意。
而今天周越山給我上了新的一課。
這個世界的惡意,不僅僅只針對女子。
它自上而下,一層一層壓下去,針對的是所有底層苦苦掙扎的人。
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31
沒有人再來檢查這間房裡到底還有沒有人。
院子裡一度安靜到我甚至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周越山塞給我的是一個墜子。
青白的玉石雕出玲瓏的獅子銜球的造型,觸手生溫,沉甸甸壓在我的手心。
他對我說,讓我去府外找他,還給了我可以證明身份的憑證。
我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32
從內院走到外院是天塹,但從外院到門口並不是。
夫人的手伸不到外頭,而老爺還不知道我偷跑的消息。
只要我的理由充分到足夠令人相信就可以了。
周越山給我出的難題是,他沒告訴我他的身份。
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著我就算是拿到了信物,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沒用。
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不僅知道他的身份,我還知道他車馬上的徽記,知道他的小廝會在什麼時候把車馬停在哪裡等他,更知道該如何才能避開所有人的目光。
拼圖的最後一塊,終於齊了。
我握著扇墜,笑得暢快。
那一次老爺是怎麼與我說的?
「忠毅伯素來跟我家沒什麼來往,怎麼他家的孩子會想起來替侯府說話?」
「為著星河的事,前日太子還恩賞了東西來。」
「那本《莊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
那是我活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自己選擇的死亡,自己找周嬤嬤求來了一碗落胎藥。
為著我肚子裡那個已經成型的男孩,老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
老爺說無論從誰肚子裡生出來的,都算是夫人的孩子,只要把我處理好,那孩子就算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夫人這麼做,著實是要絕了侯府和他的後路。
夫人難得失了態,破口大罵侯府一家子從上髒到下,老爺自己生不出來,公公更是不要臉,當年陸星河是怎麼得來的,老爺這麼些年心甘情願當個爛王八,如今活該上樑不正下樑歪,正妻未娶就搞大了房裡丫頭的肚子,整個侯府就是個笑話。
周嬤嬤早就把小丫頭子們全帶了出去,卻獨獨漏了我。
也對,在他們眼裡,我已經是個死人了,聽些聽不得的消息又有何妨?
我躺在裡間的床上,小腹里翻江倒海,血塊大團大團湧出來,浸濕了冰涼的褥子,又從床邊淅淅瀝瀝滴下去,在地上聚成暗紅色的一團。
痛,但很值,不是嗎?
唇齒之間血腥氣彌散,我張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個孩子如果用對了地方,果然還是能夠發揮他的作用的。
即便是身居高位,老爺和夫人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陸星河死後,夫人希望藉助娘家勢力,而老爺並不想讓她如願。
之前是我求錯了人。
33
我打著給夫人傳話的由頭,大大方方去了西角門。
現如今夫人要忙著發落得罪了貴客的周嬤嬤,老爺要忙著給周越山賠罪,他們沒空來找我麻煩。
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走出了侯府的大門。
長街上車轎穿梭,慘白的紙錢被揚進風中,旋即又被踩進泥里。
我深吸一口氣,徑直找到了屬於忠毅伯府的馬車。
「這位大哥,周少爺命我過來給他送東西,勞煩大哥替我轉告通秉。」
趕車的小廝大概也是沒見過像我這樣,一上來連名都不通就喊著直接要見他家主子的人,一時愣了愣,才向我伸出手。
「請問姑娘在誰家當差,要給我家少爺送什麼?」
我向後退了半步,把手藏去身後。
「周少爺叮囑,必須得當面轉交,大哥替我通傳就是。」
小廝偏了偏頭,往侯府里張望的一眼。
「那請姑娘稍後,我家少爺還沒出來。」
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往旁邊挪了兩步,站去了馬車的陰影里。
既然是求著人把我帶走,自然是看到我的人越少越好。
似乎是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低垂的車簾突然掀開,一隻手伸出來,只一把,就把我拽進了車裡。
我的驚呼被那隻手捂了回去。
後背撞在車板上,雖然痛,卻也可以忍受。
周越山的聲音很輕,眼睛卻很亮。
他看著我,話卻是對外頭說的。
他說:「走吧。」
馬蹄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
無人過問,無人追趕。
我從未想過,這一切會如此輕而易舉。
那個讓我死了無數回都不曾逃離的侯府,周越山只用了兩個字,就讓我如願以償。
34
馬車裡光線不算明亮。
周越山看著我,似笑非笑。
「你這丫頭倒是機靈,是誰告訴的你我車馬標記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看我了。
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一樣。
他知道我別有所求,也樂得因為我帶給他的新鮮感而滿足我的願望。
不過這不是周越山真正想問我的問題。
他靠在車壁上,自上而下看過來。
「真是有意思,侯府的奴婢求到外人頭上來救命,你到底偷了什麼要緊東西?」
這是一道送命題。
奴才背主是大忌。
更何況陸星河是夫人和老侯爺亂倫的結果這種事兒,只要我敢說,那就是一介奴婢張口攀咬侯府兩任主人的大事。
別說現在死無對證,就算是有,等著我的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能夠說的,只有一件事。
「養民性,厚民生,民為政本,國依於民,水積不厚,負舟無力,此乃立國之本,聖人之心。」
馬車駛過並不平整的路面,帶得我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陸星河曾問過我,是誰教的我識字,被我隨便找了個理由糊弄了過去。
他沒深究,只是在某一次從我身上下來後,莫名其妙提了一句。
「以後警醒著點,不要被人看出來你認了這麼多字。」
這個世道,女子識文斷字不是罪過。
但我是奴婢。
奴才有思想,那就是罪過。
他是對的,但我不能聽。
我抬起頭,對上周越山亮如星辰的眼睛。
「在那篇課業上寫這句話的,是奴婢。」
周越山那本《莊子》,送的不是陸星河,是我。
被他高看一眼的不是侯府,是我。
哪怕他對我的興趣虛無縹緲,幾近於無,那也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只屬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得出手來博一線生機的東西了。
35
我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笑。
放肆,張揚,帶著毫不遮掩的惡意的打量。
周越山似乎是聽到了一件天大的笑話,笑得難以自持。
我的心如墮冰窖。
上一次這樣對我笑的人,是夫人。
她笑著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然後毫不猶豫地讓我去死。
這個時代的高位者總是一個樣子,他們都戴著一張名為禮教與端莊的面具,讓你猜不透他們的內心所想,看不透他們高高在上的模樣。
然後在你即將衝破樊籠的當口,輕而易舉地把你打回原點。
他們管這樣的行為,叫作教化。
侯府是這樣,周越山也是一樣。
「有意思,一個草包身邊的奴婢竟然比他還中用。」
他說得隨意,卻又一句話斷了我的後路。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這點子學問都是跟你家主子學的。」
陸星河自己都不懂的東西,又怎麼會有閒心去教他身邊的奴才?
馬車裡空間狹小,我跪在周越山腳邊,一低頭就能看到他繡著暗紅色花紋滾邊的靴子。
他在等我的回答。
回答得滿意,他或許會留下我。
一旦答錯,他可以立刻把我丟下車去,任我自生自滅。
再惡毒一點,他會把我送回侯府,大大方方告訴所有人,這個奴婢膽大包天,居然敢藏在他的車裡逃出侯府。
沒有人敢質疑他話里的錯漏。
就像沒有人會聽我的辯駁一樣。
周越山感興趣的到底是什麼?
他身邊不缺有學識的人,更不會缺侍女。
那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手救我?
他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腹溫熱,摩挲過我的臉頰,最後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確實……」
他打量著我,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確實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馬車沒有停下,車外的熱鬧與煙火氣卻漸漸低了下去。
我看著他的眼睛,心漸漸沉了下去。
我一門心思只想著要逃離侯府,卻忽略了一件事。
星辰哪怕再耀眼,天幕也是黑的。
能夠憑一己之力在太學混得如魚得水,又得了太子青睞,讓老爺一個承襲了爵位的人都要對他畢恭畢敬的人,能有多良善?
我想求他幫忙,付出的代價只會更大。
36
周越山沒有把我送回去,也沒有半途丟下我。
我被直接安置在了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裡,還有兩個小丫鬟和四個僕婦來照管我的起居。
他離開的時候,我跟他提的最後一個要求,是一副落胎藥。
周越山似乎是吃了一驚,繼而又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一樣,什麼都沒說就關上了門。
我從侯府的內院被關進了另一個牢籠。
當然,我也試過問小丫頭周越山在哪裡,得到的只有她們恭恭敬敬的回答:
「少爺吩咐了要好好伺候姑娘,其他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
多問幾次,我也就不提了。
都是沒人權的打工人,我哪有資格為難她?
但我想,周越山總不會養我這個閒人太久的。
37
兩個小丫頭跟我越混越熟。
從一開始叫我姑娘,到後來叫我姐姐,最後乾脆被我拽到了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我與倆小丫頭熟絡起來之後,我的待遇開始越來越好。
周越山來見我的次數明顯變多了。
許多我連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開始隔三岔五就往我的院子裡送。
他甚至還給我請了一個夫子,每天風雨無阻,過來教我讀書。
伺候我的僕婦換了一批,有意無意給我提點一些我以往沒有學過的規矩。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
侯府不需要丫鬟能夠讀書寫字,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每隔三天打一頓鞭子,只為了教給我們一個道理:
奴才只需要聽話,主人對你好是恩遇,打你罵你更要感激,能留你一命就是仁慈了。
但新來的僕婦教的規矩,遠比侯府當年教的更加苛嚴。
不能與主子對視,不能猜測主子的心思,不能在主子面前失禮。
站必直,行必穩,端著東西的時候胳膊絕不能有一絲晃動。
雷霆雨露俱是恩遇。
我開始莫名的發慌。
甚至有一次直接開口問了他。
「公子到底想問什麼,奴婢必定知無不言,以報公子。」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都點了多少回了,不差這一輪。
最怕不過是溫水煮青蛙,安穩久了,再回想起當時連軸轉著死來死去的時候,總有種「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熬過來的」恍惚感。
我不怕周越山用我做什麼過分的事。
我怕的是我自己丟掉了當時一往無前的狠勁。
然而後者只是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就笑了起來。
「陸星河真是不識貨。」
他歪了歪頭,沖我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
「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叫我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下手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