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周越山遣走了那兩個小丫頭。
院子裡只留了四個粗使的僕婦,進不得我的房間。
他甚至親自給我送來了落胎藥,自己搬了個藥罐子,就在院子裡熬。
我一口氣幹完了那一碗苦藥,淡定地等著藥效發作。
我記得上一次的藥不錯,起效快,藥效強,唯一的缺點就是疼。
喝完那一碗後,我在床上掙扎了大半個晚上,指甲劈了三根,扯爛了一床褥子。
周越山看我喝完了藥也沒走,就搬了個凳子,坐在我床邊。
「放心吧,這次我是請太醫抓的方,藥性溫和些,也沒那麼傷身。」
小腹有隱隱的下墜感,倒確實沒有記憶里那麼疼。
我瞥了他一眼。
「你想聽我說什麼?」
這人真是奇怪。
我越是與他撕破了臉,他倒是越想往我身邊湊。
「說謝謝公子大恩大德嗎?我不想說。」
我翻了個身,拿背對著他,又覺得這麼躺也不舒服,就又翻了回來。
「你也不用再盯著我確認什麼了,我越是這個樣子,跟已故的穆貴妃就越像,對吧。」
那個時候太子說的是什麼?
過猶不及,叫周越山不要逼狠了我。
周越山逼了我什麼?
他逼我學了宮裡的規矩,告訴我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穆貴妃是反抗規矩的那個人。
我要像她,就不能太懂規矩。
我一巴掌拍翻了放在床邊的碗。
「一個你,一個太子,一個大皇子,都是這樣,她那麼好,你們怎麼沒人跟著她一起去死啊?」
碎瓷劃破了我的手掌,血珠迅速從細細的破損處擠出來,滴落在床沿。
周越山沉默不語,拉過我的手,扯下汗巾替我按住傷口。
他的手指冰涼,動作卻極其輕柔。
「待……」
他斟酌了一下,沒有放手。
「待得此事了了,我會跟殿下討個恩典,你最想要什麼,可與我說一聲,但凡周某能做到的,一定替你做到。」
小腹墜痛得越發明顯。
我在被子裡彎起腰,把自己縮成一團,儘可能讓自己不要發出多餘的聲音。
他的手隔著被子撫上我的背脊,輕輕拍了拍,似乎是想以此來緩解我的疼痛。
我抓住他的手甩到一邊。
冷汗浸濕髮根,又順著臉頰滑下,我看著他,嗤笑一聲。
「我想要什麼?」
「我想要自由,大人也給得起嗎?」
「我想要我就是我,絕不為人做替,大人也願意嗎?」
「大人啊,畫餅是最缺德的事兒,下次別畫了,我吃不下。」
59
周越山走了。
一直到我被送進宮,他都沒再露過面。
我依然被分到了崇文館。
不同的是,這回皇后並沒有讓我再去給她送東西。
大概是怕了蕭元初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祖宗,周越山和太子提了一嘴,最好是不讓蕭元初看到我,才最保險。
我被好幾個宮人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按在了崇文館,每天都有理不完的書卷,錄不完的典籍。
但那沒關係。
天子重開崇文館,召良籍入宮為女史這件事,本身就有蕭元初的手筆在裡頭。
更何況崇文館絕對是當年穆貴妃最看重的一塊地方。
我出不去,他還進不來嗎?
畢竟我如今可是崇文館裡最好學,最勤奮的女史了。
他一定會看得到我。
只要他看到我,我就有機會。
60
我懷疑蕭元初對丟石子兒有什麼特殊的執念。
第一次我見他,他扒在牆頭拿石子兒扔我,一扔扔倆。
第二次我見他,他扒在窗戶上拿石子兒扔我,還是一扔扔倆。
我看著從天而降在我筆邊咕嚕嚕滾的石子兒,再看看扒在窗戶上沖我笑出一口大白牙的蕭元初,再一次生出一種熟悉的無力感。
「你是哪個宮裡分進來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他熟練地翻過窗戶,踩著我特意放在窗邊的腳踏,搓著手一臉自來熟的湊到我身邊看我正在抄錄的東西。
然後我就看到,在看到我紙上的內容後,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變了。
我根本沒有抄錄任何文字。
攤在我面前的,是一張上色上了一半的畫。
廣闊無垠的海綿延伸到天邊,礁石錯亂分布在近海。
人身魚尾的美人撐坐在礁石之上,頭髮是鮮艷明媚的紅色。
蕭元初和我提過,穆貴妃曾給他講過許多光怪陸離的睡前故事,有能在海里生活的,人身魚尾的,善良到近乎愚蠢的怪物,也有因為輕信他人而吃下毒蘋果被迫沉睡的公主。
除了我,只有他能看懂,我畫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手掌按在我的畫紙上。
我能聽到他嗓音里極力壓抑的顫抖。
「你是誰?」
我站起來,往後退了小半步。
「奴婢善娘,是太子殿下送進崇文館裡來當女史的。」
我賣主賣得太痛快,以至於蕭元初震驚於我的敞亮,一時沒有接話。
我向他伸出手,就像那一次他向我伸出手一樣。
「但我還有另一個名字,我叫夏夢如,善娘的話不可靠,夏夢如說的話你願意聽嗎?」
你記不得了也不要緊。
我記得就可以。
只要……
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了。
這一輪,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只縮在你的羽翼之下,什麼忙都幫不上。
61
我快速把太子這一輪的計劃給蕭元初過了一遍。
大意就是太子現在一定正在嚴查蕭元初在宮中的眼線,防著他察覺自己給天子下毒,好讓老爹提前下崗的計劃。
而我就是被太子精挑細選送進來的,那個最像穆貴妃的狐狸精,好和皇后一起裡應外合,一舉屠龍。
蕭元初被我說得一愣一愣的。
最後丫上上下下看了我幾眼,提出靈魂質疑。
「就你?」
「勾引天子?」
我:……
謝謝啊。
上一輪你爹質疑我勾引你的能力,這一輪你質疑我勾引你爹的實力。
你們還真不愧是親爺倆。
我大受侮辱,拍桌而起。
「長相不長相另說,你就說像不像吧。」
很好,這回輪到蕭元初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了。
我再次伸手,強行和他掌心交握,上下晃了兩晃。
「不管怎麼樣,大殿下,咱們合作愉快。」
「雖然太子防我還是防得厲害,再多的細節也不肯透露了,但只要殿下你開口,不管是什麼消息,我肯定竭盡所能替你打探。」
「再說了,寧可錯殺也不要放過,即便殿下覺得我騙你,去查上一查也是沒壞處的。」
「最好是能讓陛下現在就逮著太子的錯處,把他廢了,立你為儲,一了百了。」
蕭元初再次露出了一種看傻子的無語表情,鄭重其事地表揚我。
「……挺好的,今晚某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下次要有什麼疑惑,我一定還來找你。」
我:……
好吧,看來我的前輩貴妃娘娘,在穿越前也是一個廢話文學滿級學者呢。
62
沒有了蕭元初心血來潮的截胡,我在崇文館的日子過得還算悠閒。
天子並沒有按太子所設想的那樣主動往崇文館跑。
我禍國殃民的妖妃事業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以至於最後我都有點替蕭元初擔心了起來。
都說釣魚執法釣魚執法。
現在魚連影子都沒有了,哪裡還能釣得上來?
不過好在終究是太子比我更心急。
終於在一個晚上,小宮女借著送宵夜的名頭,悄咪咪給我遞了張紙條。
讓我在某一個時刻埋伏在某一個地方等著天子經過時,給他來一場沉浸式還原與穆貴妃初相遇的場景體驗。
文章的草稿都替我寫好了。
我轉頭就給蕭元初獻了寶。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太子肯定有這個計劃吧。」
可惜不能打草驚蛇,否則我能把那個小宮女都一起按給蕭元初替我正名。
蕭元初被我吵得頭疼,拿手揉了揉額角。
「行了知道了,有就有吧,大驚小怪做什麼。」
我目光灼灼。
「那下毒的事兒……」
蕭元初瞥了我一眼,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
「捉賊拿贓,捉姦成雙,下毒這種事情,除非是剛剛好抓到皇后把藥灑在陛下碗里,否則的話她隨便拿個人過來頂缸,撐死了算她一個教導下人不善的罪責。」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把我好不容易梳好的頭髮揉得一團亂。
「你說,如果你就在天子近側伺候,皇后最想拿誰頂缸?」
我:……
失敬了。
哪怕是提前拿到了正確答案,我還是能栽在解題步驟上。
活該我高數不及格。
穆貴妃生前就遭皇后記恨。
如今我這個周邊悍不畏死地頂上去,可不就是頂缸的最好材料?
成不成我都是個死。
果然玩政治的心眼子都髒。
63
為了不讓太子生疑,蕭元初建議,我還是得按照字條上寫的,帶齊了裝備,去堵一堵天子。
結果如何兩說,態度必須端正。
為了怕我偷懶,他還特意把我送到了地頭,看著我蹲好了位置才走。
然後我就等了個寂寞。
那一晚上別說天子,我連太監都沒等來一個。
我縮著脖子蹲在長街上凍得打哆嗦。
一邊哆嗦一邊痛罵謎語人不得好死。
從周越山到太子再到蕭元初,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好東西。
熟悉的金鐵之聲遙遙傳來。
嘈雜喧鬧順著清晨的風隱隱吹進了我的耳朵。
我猛的站起來,蹦躂著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那個方向,似乎……
正好是天子寢宮?
這一晚,宮中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心下冰涼。
按理來說,無論我蹲的地方再怎麼偏僻,宮中都絕不可能沒有侍衛巡查。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晚上,侍衛顧不上這裡。
是太子發覺了我的背叛,提前發難?
還是蕭元初終於抓住了太子把柄,開始反擊?
我拔腿就跑。
多虧上一次蕭元初的胡鬧,帶著我走過一次去乾清宮的路。
他明明知道我在這裡絕對等不來天子,為什麼還要堅持親自送我過來,還千叮萬囑讓我一整晚都不許回去?
除非,他原本就知道,今夜宮中會有異變。
那一刻,我無比痛恨我的後知後覺。
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就擺在我的面前,為什麼我就不能再多想一想呢?
64
乾清宮被侍衛圍成了個鐵桶。
不知道這一次是太子準備倉促,還是蕭元初來得匆忙,圍著宮門的近衛沒有黑甲銀甲之分,我還沒來得及靠近宮門就被侍衛一把扭住,直接拍去了地上。
「你是哪個宮裡的,竟然敢擅闖陛下寢宮?」
亮閃閃的腰刀出鞘,貼著我的脖子挨著我的臉,四五個侍衛把我團團圍著,壓著我的那個甚至還把膝蓋頂在了我的背上。
我:……
大哥,好歹你看一下我是個連刀都沒帶的女的啊。
刺客都不至於來得這麼光棍吧。
周越山的聲音在人圈之外響起。
「大膽,放開她。」
他撥開人群擠進圈內,一把就把我從地上撈了上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動了動胳膊,跟著他往裡跑。
「不是太子讓我麟趾宮等陛下的嗎?我等了一晚上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又聽到這邊亂糟糟的,就過來看看。」
周越山腳下一個踉蹌,好懸沒給我表演一個平地摔。
「從前我是真沒發覺,你膽子怎麼這麼大。」
他停下來等了我一下,見我跑不動了,便特意放慢了些腳步。
「宮中動亂,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是還湊上來看熱鬧?」
「要不是我剛好過來,那侍衛把你當刺客砍了,倒又是大功一件。」
迎面走來一隊侍衛。
我心念一動,伸手拽住了周越山的衣角。
他被我牽得停了下來。
「什麼事?」
我往前走了半步,伸手環住他的腰。
「太子……」
我的掌心因為剛剛摔在地上而擦傷了,聲音也有些抖。
「太子贏了的,對嗎?」
我把臉貼上他的背脊。
「你還會不會……」
我停了停,猶豫著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還會不會讓我再重來一遍?」
周越山被我抱得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僵了僵,繼而又放柔了聲音。
「……那次是我對不住……」
他的話沒能說完。
我鬆開他。
匕首自他腰腹之中沒過,鮮血慢慢浸染了他松綠色的官服。
「哦,忘了告訴你。」
我繞到他的正面,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我管你會不會,現在是肯定不會了。」
乾清宮中,一定是蕭元初贏了。
原因無他,剛剛走過去的那一隊侍衛里,有一半都是熟臉。
他們是上一次蕭元初準備留給我的,皇子府親衛。
一旦讓周越山進殿,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殺了我,讓時間重置。
能夠重來的周越山會是蕭元初最大的阻礙。
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我都必須動手。
65
我進殿時,蕭元初正在和天子進行一場父慈子孝的禪位流程。
一個痛哭流涕表示自己這輩子都是父皇的好大兒,堅決不能在這等時候趁人之危讓天子禪位。
另一個則捶胸頓足悔恨自己當初識人不明,如今愧對天地必須退位讓賢,否則就是置江山社稷於不顧的千古罪人。
太子和皇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免票欣賞這一幕活色生香的禪位戲碼。
幾個和蕭元初私下走得很近的老臣在旁邊推波助瀾, 一會兒唱紅臉勸蕭元初順應天命,一會兒唱白臉贊太上皇很識大體。
整個大殿里鬧鬧哄哄,壓根沒人注意到多了我這個人。
最後還是蕭元初一度哭到打嗝昏厥,才讓人把天子請回了後堂安置, 自己則繼續扮演孝順的好大兒角色, 留下來替父分憂, 處理妄圖謀逆的前任太子與皇后。
我安安靜靜縮在一邊,非常盡責的當完了整場戲的背景板。
蕭元初遣退了所有人,終於看到了站在柱子背後的我。
「你還是找過來了。」
他走到我身邊,拉著我一起坐在地上。
「本來不想讓你看見的。」
我手裡捏著一個荷包,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手指頭上轉圈兒甩來甩去。
「不想讓我看見什麼?」
蕭元初想從我手裡把荷包搶走,被我躲開。
「逼宮是我逼的, 毒藥是我下了之後做局栽給的皇后,太子是我矯詔騙進宮來的。」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有些猶豫。
「你……會不會很失望?」
我慢慢把荷包拆開,倒出裡面一方金光燦爛的麒麟印。
「剛剛在門外,我殺了周越山。」
「他和太子是一黨的,也是他在侯府里找到的我,說我和貴妃相似,讓太子把我送進宮來。」
「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我側頭看向蕭元初。
「你呢?」
「你對我失望嗎?」
清晨的陽光照進大殿,再一次給年輕的皇子臉上鍍了一層金色, 就像他第一次見我時一樣。
陽光慢慢照進他的眼睛, 看上去便讓人覺得格外神采飛揚。
我把印章遞了過去。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給我他的皇子印。
兩次,不論是他先找到的我,還是我先找到的他, 他都願意無條件地, 把他的後背露出給我。
我知道那代表著什麼。
全心全意的信任。
「我的母妃和我說起過, 她所生活的世界,平等, 自由,所有人,無論男女, 都可讀書識字,甚至女子不再囿於內宅,而是同男子一樣, 只要她足夠努力,都可出仕為官, 甚至封侯拜相。」
「她一直到死, 都非常, 非常想再回到那個世界。」
他看著我,目光灼灼。
「你是唯一一個,知曉她所在世界是什麼模樣的人。」
「我沒有辦法送你回去, 但我只想問你。」
「你是否願意,陪著我,把這裡變成你所在的那個世界呢?」
周圍在那一瞬間陡然安靜了下來。
我甚至能聽見我的心臟在胸腔瘋狂跳動的聲音。
噗通,噗通。
我想,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蕭元初確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但我也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
來阻止我陪他一起瘋下去。
直到永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