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緊閉的孟洵突然睜開了眼,可又一棍落下,一聲斷骨聲響起時,宋惜惜噗出一口鮮血,又緩過神來。
四目相對里,宋惜惜眼裡的柔情蜜意,都換成了只求一死的哀求。
孟洵心如刀割,不忍直視,狠狠喊道:
「還不快些,大半夜的,莫不是要讓夫人著涼嗎?」
好一副愛我至深的模樣。
可他親自命下的,雨點一般的棍子落下後,他的宋惜惜這輩子都不可能站起來了。
宋惜惜宛若死狗一般被拖出去時,孟洵甚至深情地將我送回了院子。
「今日風涼,別忘了喝碗薑茶再睡。」
我乖巧應下,假裝不知道他轉身後毫不掩飾的殺意。
可無能的憤怒只會一事無成。
當孟洵帶著良藥與大夫急匆匆去找宋惜惜時,空蕩蕩的街頭什麼都不剩下了。
月蟬站在我身後,笑道:
「去崖州的船半個時辰前便出發了,我已派了人緊緊跟著她。」
「千里之距,她一個身無分文的殘疾想回京?便靠乞討一寸寸爬回來。三年?五年,還是十年,誰知道呢。總之不要讓她輕易死掉。青樓里的女兒,還等著與他們一家團聚呢。」
看向風荷,我又道:
「孟洵今晚的表現,他的好兒子看到了嗎?」
風荷莞爾一笑:
「被大少爺帶在牆角邊看了個完全,回去便病了。」
他仰慕與信任的父親,只是個為保全自己推他娘親去死的自私卑劣小人,如此,他還能聽孟洵的大道理、信他的鬼話嗎?
夫妻反目、父子嫌隙,這狗咬狗的戲碼,才有意思嘛。
11
孟洵與孟知序同時生了疾病,懨懨地縮在院子裡吃不下也睡不著。
傷春悲秋?
他們還沒那樣的閒工夫。
與前世一般,朝廷要派人去西山剿匪,我為著孟洵的前程求了叔伯舉薦他。
前世孟洵便憑藉剿匪之功官拜四品,徹底擺脫了沈家對他的約束。
這一世,他依然領命而去。
只這一次,我的風荷、我的暗衛一個也沒派給他。
出城之時,沈知序沒有送他。
他失落不已,我不忘傷口撒鹽:
「昨日被先生斥責朽木不可雕也,孩子傷了心,躲在院裡不去書院也不肯見人了。唉,大概是父母的骨血不正,才有了這朽木不可雕的歪脖子,你且去吧。」
孟洵滿肚子苦澀,卻不知與何人訴說,只能強咽苦水,牽強點頭:
「這孩子太剛易折,但到底成了你我的兒子,望你念在母子一場,莫要與孩子一般計較,多關照他幾分。」
我連連點頭,保證會多多關照的。
一轉頭,便將名家字帖與大家孤品一一搬進了溪亭的院子裡。
至於扶不起的爛泥,就讓他爛著好了。
前世我費心竭力,最後得來他一句:
「你對我好不過是看我天資聰穎,能振興你沈家的門楣。你真的愛我嗎?你愛的不過是權勢富貴。」
「便是沒有你,以我聰明才智,出人頭地也不過早晚。」
我便看看沒有我,他能爛成何種模樣。
三月後,孟洵又是被抬回府的。
與前世大勝而歸不同,他可謂狼狽至極。
匪山上常年潮濕,孟洵一去便右腿疼痛不已,大戰之日竟從馬上跌落,滾下了山崖。
朝廷大勝之後,還要費時費力去山崖下搜尋他的屍體。
好容易將落入潭水的他送回沈家,我便毫不猶豫將一碗備好的湯藥灌進他嘴裡。
等太醫來時,他已甦醒,那一字一句才當真要他的命:
「可憐孟大人,剿匪不成還丟官棄爵。如今更是傷了子孫根,只怕這輩子都難以人道了。」
「什麼?」
於他而言,無異於奇恥大辱。
可我不忘落井下石,送走太醫後便遞上了和離書。
「我只是身子弱,不是尼姑,沒辦法要一個不能人道的夫君。」
「我子嗣艱難時,便是撿孩子養,也沒讓你斷子絕孫。推己及人,你當也能設身處地為我著想的對吧。」
「孩子還是我們共同的,只我不能守活寡,夫君,多謝你了。」
我哭得真切,他措手不及。
前途已丟,再沒了沈家這個靠山,他還有什麼。
至少,兒女還在,守在沈家他終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他當即放下了姿態。
「令儀,我愛你至深。從前不在意你身子弱子嗣難,以後也不在意你養些男寵。」
「我堅決不和離。大不了與駙馬一般,任由長公主養面首便是。」
「我的心在這裡,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守著你。」
我感動萬分,借著掩帕子哭泣時,笑開了花。
我恨他至深,怎能因他委屈自己守活寡。
養男寵的話是他說的,我只能勉為其難照辦了。
落魄的孟洵與失意的沈知序劍拔弩張,日日吵得不可開交。
可一牆之隔,我被男寵環繞,喂美酒、品佳肴,好不快活。
風荷更是含笑遞上了大儒的回信。
「大少爺被大儒收入門下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仰頭接下了美男子的一杯葡萄美酒,懶懶道:
「這麼好的消息,告訴姑爺與二少爺,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卻刀刀割人心肺,我就不信打擊不死他們。
而青樓里的那個女子,我沒忘。
12
悠然時光過了五年,我帶著沈知序與沈非晚路過南街時,恰遇一女童被老鴇咒罵毆打。
那張含淚的臉一抬,我便認出了她來——孟洵的親生女兒,如今叫溫如顏。
我嘴角一彎,塞給毫不在意的沈知序一個銀錠子:
「去救救她。雖才學上不如你阿兄,但人品上不能輸太多。」
他不情不願地拿了銀子下了馬車,與老鴇交涉一番,才將那女子從老鴇的棍棒下解救出來。
馬車揚長而去時,那感動萬分的女童便聽有人道:
「那不是沈家那個廢人二公子沈知序嗎?才學不如阿兄,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沒想到竟還有點俠肝義膽。」
陷在淤泥里的人,給他一點光,便是熊熊烈火。
小姑娘的心思在悄然燃燒。
此後數年,她強裝乖巧,隱忍蟄伏,心甘情願被人肆意擺布與買賣折辱,只求早日賺夠贖身錢,去追趕自己念念不忘的那道光。
七年後,我兒沈溪亭少年成名,十三歲成了整個大楚最年輕的狀元郎,如今已是天子近臣。
品性之端,被太師誇讚,便將其被稱為世女之首的長女許配給了沈溪亭。
太子好才,與溪亭能是往來密切,親厚非常。
等待我兒的便是璀璨前程、美滿人生。
反倒是與孟洵較勁多年的沈知序,因與孟洵反著來,不思進取,不肯用功,一次次落榜,與一群紈絝酒池肉林,早已爛了志向。
卻在酒後與乖巧的溫如顏有了肌膚之親。
那女子溫柔小意,懂他的鬱郁不得志,明白他處境之艱難,更是疼惜他不被理解的鬱悶。
她的包容與理解像只溫柔的手,撫平了沈知序的煩悶與失意。
是以,那女子有了身子時,沈知序毫不猶豫要迎她進門。
為此,孟洵氣得與他大打出手。
「有你母親在,便是娶不得太師女,也到底能娶個高門千金,何至於要這樣的貨色。」
沈知序捂著被打腫的臉笑了:
「然後呢,和你一樣,踩著愛人血肉像條狗一樣委曲求全一輩子嗎?」
「你跪了一輩子還不夠,還要我也學你跪一輩子嗎?」
孟洵差點被氣死。
被皇后賜給太子為側妃的沈非晚溫聲勸道:
「何必與他置氣,不過是個女子,娶了就娶了。鬧到如此地步,也不怕被人看笑話。」
孟洵看到端莊持重、才情超然的非晚時,才頗得幾分安慰:
「還是我女兒貼心。他要有你一半乖巧懂事,也不至於氣死我。」
非晚垂眸不語,嘴角卻勾著諷刺。
她早早便被她阿兄告知了身世,她愛我護我,感恩於我的救贖與真心,早早與我們站在一處,與孟洵父子演起了虛情假意的戲。
將那父子二人的陰謀詭計、歹毒謀劃,一一告知我與溪亭。
到底,沈知序還是在非晚的幫助下,如願娶了溫如顏。
二人郎情妾意之下,沈知序竟聽了溫如顏的話,收起鋒芒與尖銳,溫順了許多。
父子之間竟也有所緩和,沈知序竟要發憤圖強,考取功名給妻兒安穩了。
他夙興夜寐、發憤圖強的樣子,倒頗有一副浪子回頭的架勢。
那溫如顏更是在我面前挺起了傲氣:
「雖是你給的銀子,但救我的是他,我只會永遠護著他。無人扶他青雲志,他自踏雪至山巔。你會因你的偏心與冷落悔不當初的。」
這歪理邪說的模樣與前世如出一轍。
前世她因我周旋才得嫁太子,也是這般理直氣壯:
「別以為你這毒婦為我付出了多少,便是沒有你殿下就不會娶我了嗎?我才貌雙全,又落落大方,便是娶為正妻都不為過。我還沒怪你多管閒事,讓我丟了太子正妃的位份,你還敢在我面前邀功!想要死是吧,我偏要你活得久久的,生不如死才好!」
視線落在她志在必得的臉上,我輕笑道:
「是嗎?我拭目以待。」
直到,月蟬笑著告訴我:
「那人,爬回來了!」
我嘴角一彎:
「讓他們團聚。」
13
孟洵帶著沈知序與挺著九個月肚子的溫如顏在茶樓吃茶,溫情滿滿地出門時,與一蓬頭垢面的殘婦對上了視線。
「洵哥哥!」
孟洵身子一晃,繼而又驚又喜百感交集:
「惜惜?真的是你嗎惜惜?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可看到那殘掉的雙腿時,他的欣喜頓在了唇邊:
「你,你怎會如此啊?當初你去了何處?我為何始終找你不見?」
宋惜惜淚如雨下,卻道:
「說來話長!我聽說知序成婚了,即將做父親了,我的知序呢?」
沈知序緩緩走出來,沉痛、驚慌與難以置信爬了他滿臉:
「娘親,你……你還活著?」
「娘還活著,我的好孩子,讓娘看看娘的孫兒。」
可溫如顏緩緩走出來時,宋惜惜卻愣在了當場。
「她······她怎會長得與我母親一般無二。」
視線下移,看到對方腰間的陳舊香囊時,她神情一滯,拽過溫如顏的手臂,便去看那塊胎記。
繼而發出一聲驚天般的悲鳴:
「怎會是你?這是我們的女兒如珠啊!」
轟隆!
幾人如遭雷擊,呆滯在了原地。
孟洵不死心地問道:
「你怎會是我女兒?你說,你父母究竟是何人?」
溫如顏驚恐萬分,不斷搖頭:
「我是被人從郊外撿到賣給媽媽的,除了香囊與襁褓衣物再無其他。」
當她一字不差地將襁褓與衣物說給幾人聽時,宋惜惜才狠狠一耳光落在孟洵臉上。
「你說的,放她馬車前就跑,她一定會抱回府的。你說的,我們的女兒被她錦衣玉食地養得很好,讓我別去探望以免引起疑心。你說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萬無一失。為何我的女兒會被賣入青樓,為何會如此啊,我多年隱忍算什麼?」
她哭天搶地後,又狠狠一耳光打在沈知序臉上:
「男人不可靠,我滿心指望都在你身上,忍著骨肉分離的痛等你出人頭地,救我於水火,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
「早知你如此不中用,我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沈知序半生失意,唯一的慰藉與安慰便是體貼入微的溫如顏,二人喜結連理,彼此交心,以為人生得了救贖,可這救贖竟是裹著蜜糖的穿腸毒藥。
她竟是自己的親妹妹。
沈知序最後的希望破滅,他像被命運狠狠宰了一刀,痛徹心扉,生不如死。
他踉踉蹌蹌,又哭又笑:
「若不是你們為了富貴權勢把我們當棋子利用,我們怎會有今日下場?」
「怨我?你們倒不如恨你們自己不中用,活該遭報應。」
「我很想當你們的孩子嗎?我真不如直接當她的孩子,你看她對沈溪亭,掏心掏肺不遺餘力,我好生羨慕啊。可我呢?只有父親百無一用的逼迫,還有你這丟人現眼的娘扔給我擺脫不掉的噩夢。」
「你們為何要生我?為何不當真把我扔給她當她孩子?我好痛苦,好煎熬,好恨啊!」
宋惜惜大吃一驚,爬過去揪著他的褲腳就要咒罵。
卻被發了瘋的沈知序狠狠一腳踢在胸口上,一腳接一腳,像踩在他不堪的人生上:
「死啊,死啊,去死啊。為什麼還要揪著我不放,你不回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你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呀!」
宋惜惜竟被猝不及防的幾腳踹斷肋骨,當場吐血。
被大驚失色的孟洵抱在懷裡時,她還攥著孟洵的衣袖說:
「這輩子,我最恨的就是你。是你害我骨肉分離,是你不甘平庸要吃絕戶,是你為保全自己犧牲了我們所有人。我恨你,要你不得好死!」
數年搖尾乞憐地討飯,日日咬牙堅持往京城爬來,可奔赴的是夢碎當場,死無葬身之地。
宋惜惜大口吐血,直至身死,仍雙目圓瞪,不甘心地看向捂著胸口搖搖欲墜的孟洵。
明明一家團聚,幸福就在眼前,卻驟然家破人亡,將一生謀劃都化為了泡影。
孟洵心如刀絞,痛徹心扉,終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昏死了過去。
與沈知序一樣瘋了的還有溫如顏,她跌落在地,下身緩緩溢出一攤血來。
她以沈家長孫相要挾,大吃大喝養著的胎兒太大了,突然生產,便遇上了難產,加之精神崩潰,她血崩了。
遙遙與對面樓上的我對視一眼,她眼睛一亮:
「娘,救我!我是你女兒!」
原來,她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前世,我最疼她, 錦衣玉食和我的嫁妝樣樣偏向了她。
她次次生病都是我不遺餘力護著養著,晝夜不離地守著。
可對我最狠的也是她啊。
斷我四肢、割我耳舌的,皆是她。
這世間恩怨總有一報還一報的時候。
我無聲地沖她比了兩個字:
「去死!」
她身子一晃, 頓時懂了——一切都是我的算計。
分崩離析, 互相怨懟,不得好死,就是我給他們的報復!
可還來不及多說什麼,她便在巨大的疼痛里叫得死去活來,最終一屍兩命, 慘烈地死在了大街上。
14
孟洵終於醒了, 他滿眼驚恐地看向我。
「你……你回來了是不是?你故意來報復我的是不是?你好歹毒的心腸。」
「哦,原來你也回來了啊。被我當狗一樣把你們全家玩得團團轉,感覺如何?半生謀劃,最後為你全家謀劃了一場不得好死, 開心嗎?沒有菩薩庇護, 也敢學怒目金剛,不知道說你沒用還是可笑呢。」
他身子發抖, 抬起一根手指顫抖地指向我:
「毒婦,你害我至此, 我要與你同歸於盡。」
我提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步步朝他走去:
「是嗎?那前世欠我的四肢, 可以先還了嗎?」
話音落下。
在他的驚恐里, 我揮起木棒,砰的一聲,砸在他的膝蓋上。
「痛嗎?我從前也是那麼痛的!」
砰的又一聲, 砸在他另外一條腿上。
繼而, 又是狠狠兩棒, 砸斷了他的雙臂。
看他雙目含恨,奄奄一息,我便也學他一般:
「我最是良善, 當然要饒你一命。」
「既是染了重疾, 會傳染他人, 便挪去荒院裡養著吧。」
那裡,我早就圍起了一個僅能一人平躺的小木屋, 將人像狗一樣拴在裡面,吃喝拉撒地囚禁一輩子, 讓他日日想著他慘死的家人,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沈知序傷人性命, 刑部問到我兒沈大人跟前,他薄涼一笑: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瘋瘋癲癲的沈知序被判了流放。
曾經的天之驕子, 一輩子被鐐銬拴著, 佝僂著腰身被鞭打、蹂躪、踐踏,比殺了他還難受吧。
而我, 兒子官拜內閣,女兒為太子寵妃,自己被男寵環繞,被世人羨慕仰望。
還有誰, 比我更逍遙。
人生嘈嘈,願你終帶良善底色,亦不失為自己保駕護航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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