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點真本事,又怎能和崔氏女做交易。」
燭火之下。
他眼神幽深,盛滿了我的身影。
我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
剛嫁給裴煜頭兩年,我們也過了一段沒羞沒躁的日子。
所以我一眼便看出。
季雲行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似是察覺到我有些不自然。
他錯開眼,輕咳一聲,視線落到別處。
啞聲道:
「儲君傷重,崔姑娘這招借刀殺人,當真厲害。」
「不出幾日,朝廷怕是要有大動盪。」
我也沒想到陛下氣性如此大。
竟會動刀。
正如季雲行所預料的那樣。
這動盪來得極快。
且還是沈靜姝引起的。
16
說來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靜姝本就出身農戶。
如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她娘家表兄竟當街調戲了御史台孫大人之女。
此女剛烈如其父。
一頭撞死在宮門前。
正逢百官下朝。
看著眼前慘烈情景,以及孫大人之女留下的血書。
瞬間群情激憤。
轉頭進宮彈劾。
偏偏沈靜姝仗著自己有太子寵愛。
於書院中橫行跋扈。
孫大人之女為人仗義,喜好結交。
本就有三五好友。
眾人歸家後,聽聞好友竟被潑皮無賴當街調戲。
按照我朝律法。
本應有牢獄之災。
可那人不僅依舊逍遙。
反倒變本加厲地騷擾官宦家人。
「不過是仗著太子撐腰罷了。」
「就是,崔夫人,咱們理解您破格收這種人的無奈,可眼下她如此不堪,我等實在不願再同她呆在一處屋檐下。」
「這便從崔氏女學離開,免得到時候落得孫姑娘那樣的下場。」
......
眾人義憤填膺來找我阿娘時。
我就在一旁聽著。
等大家的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阿娘側身問我:
「明月,你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我知道這是阿娘對我的考驗。
略加思索。
便脫口而出:
「昔日先皇后曾賜祖母一塊鐵券。」
「而這鐵券上可問責帝王,下可問責百官。」
「既然沈姑娘自稱東宮女主人,那便是太子之過,合該太子站出來給個交代才是。」
17
可太子出不來了。
他傷勢過重,至今昏迷不醒。
陛下怕此事傳出去傷了自己威望,只得謊稱裴煜生了重病。
再加上。
他本就對沈靜姝不滿。
當即便下旨,沈氏一族,不論男女皆流放漠北苦寒之地。
永世不得歸京。
沈靜姝鬧了幾次。
嚷著要見太子。
被狠狠打了幾次,徹底老實了。
18
太子消失的日子太久。
漸漸有流言蜚語傳了出來。
一時間,朝堂震盪。
催促太子上朝的摺子如雪花一般飛入宮中。
坊間甚至開始有傳聞。
說陛下可能要廢太子。
天子一時間焦頭爛額。
反倒抽不出時間打壓漕幫。
季家得了喘息之機。
馬不停蹄地開始為船舶裝備冰刃。
季雲行飛鴿傳書前來道謝。
信中。
他提及家主之位已盡在囊中。
最後。
他問:
「我朝已有百年未有寒潮,給船舶裝備冰刃是一筆不菲的開銷,確定要這麼做嗎?」
我抬頭看向灰濛濛的天際。
按照時間推算。
再過不久,一場寒潮將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
前世漕幫便因此事元氣大傷。
沒了與朝廷抗衡之力。
而這次。
我要趁裴煜耽於情愛之機。
徹底斷了他的所有後路。
19
半個月後。
太子悠悠轉醒。
就在眾人忐忑該如何交代沈靜姝之事時。
他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強撐著尚且虛弱的身體。
乘馬車來崔家,提出要見我。
水榭里。
裴煜披著厚厚的狐狸皮,面色蒼白。
虛弱得幾乎坐立不住。
「明月,孤前段時間是一時糊塗,還望你不要怪罪,咱們婚約繼續可好?」
我難掩詫異。
本以為他是來問罪的。
誰知一開口便是要求娶。
他取出一份明黃色的捲軸。
攤開來。
碩大的賜婚兩字刺痛了我的眼。
裴煜捂著胸口,艱難道:
「出宮前,我已向父皇求得賜婚聖旨。」
「明月,我是真心的,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我靜靜看著他不含一絲真情的眼睛。
差點笑出聲。
「裴煜」,我勾唇,「讓我猜猜,莫非近來民間傳聞陛下要廢太子,難道是真的?」
再加上前段時間的消失,已失了部分臣心。
若再沒了世家門閥的支持。
怕是離被廢不遠了。
話落。
肉眼可見,他的臉色又灰敗了三分。
「我們不是說好了,孤許你太子妃之位,他日登基稱帝,便放你自由。」
「明明你也應下此事,如今卻反悔不認,難不成是在捉弄孤?」
「我何時答應了?」
「你!崔明月,你到底想要什麼,只要孤登上高位,哪怕是封地,孤也允你。」
我不答反問:
「你見過沈姑娘了嗎?」
「她?她怎麼了?」
裴煜語氣防備。
我笑了笑,無所謂道:
「沒什麼。她犯了錯,闔族流放罷了。」
「你說什麼?」
他猝然起身,卻因本就失血過多,踉蹌著朝後倒去,後背重重磕在欄杆上。
發出一聲痛呼。
緊接著便吐出一口鮮血。
看著他這副模樣。
我猶不解恨。
繼續刺激他:
「原來你在三生石邊口口聲聲說的,若有來生,絕不辜負此生摯愛, 都是說說罷了。」
自私自利之人,又何來真心。
聞言。
裴煜滿目震驚,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20
陛下砍傷儲君的事, 終歸是紙包不住火。
在寒潮到來之前。
悄然在各個茶樓成了眾人議論的飯後余資。
以至於。
御史台的彈劾飛到皇帝桌案上時。
他還有一絲恍惚。
早朝時。
老年喪女的孫大人更是言辭犀利地將他抨擊得羞憤欲死。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陛下承受天命, 卻做出如此兇殘之舉,簡直駭人聽聞,哪裡有明君之姿,分明是暴君。」
「儲君耽於兒女情長,縱人行兇而不聞不問, 至今未有交代, 如此失智,德不配位。」
「還請陛下早日改立儲君,昭告天下,以慰民心。」
天子不語。
但天子將這話聽進了心裡。
裴煜本想借受傷一事, 逼皇帝退位。
卻不想,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怒之下。
他連夜跑出京城,調集城防營五千兵甲, 圍困皇宮。
這一晚。
都城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鵝毛大雪。
宮變的鮮血被大雪覆蓋。
一片靜謐。
好似從未發生過一場廝殺。
可我卻知道。
裴煜敗了。
他倉皇南逃。
可風大雪驟,船行艱難。
等他恍然從回憶中搜羅到有關這場暴雪的記憶時。
漕幫十萬水軍已破冰北上。
京城剛剛經過一場爭鬥, 城防空虛。
加上我裡應外合。
輕易便破了皇宮守衛。
兵不血刃, 拿下京都。
21
再見裴煜時。
是在一艘花船上。
他姿色俱佳, 又傷了根本, 舉手投足間猶如弱柳扶風。
許是被折騰得狠了。
臉色慘白,眼角淤青。
我從船邊經過。
瞧見我。
他整個身子幾乎探出窗外,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可很快。
就有人捂著他的嘴巴, 將人拖了回去。
窗門緊閉。
緊接著便是拳打腳踢之聲。
我目不斜視, 繼續往前走。
小桃跟過來, 嗓音唏噓:
「小姐,先太子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自然是我安排的。
但我沒說出口。
重生後,我便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那便是裴煜恨我, 更恨崔家。
一旦他登基稱帝。
這次崔氏必將萬劫不復。
事實也正如我猜測的那樣。
季雲行的人查出。
裴煜與沈靜姝歡愛時曾無數次提起過。
待他登基。
定將我婚配給最低賤的馬奴。
那我便如他所願。
與假馬奴唱一齣戲, 令他放鬆警惕。
最後再來個迎頭痛擊。
22
離開京城這日。
已是新帝的季雲行前來給我送行。
他問:
「若我承諾此生只你一人, 你可願留在京城,與我共治天下?」
「不願。」
我回答得直白。
上輩子被困宮牆半生。
這輩子好不容易脫離苦海, 我可不想再跳進去。
見我神色堅定。
季雲行苦笑,卻並未勉強。
他說:
「我曾許諾過你, 十萬水軍聽你調遣,那枚八瓣蓮花的玉佩便是信物,見此玉佩便如見家主。」
「從此以後, 他們只會聽你的。」
雖然震驚於他如此磊落。
但我並未推辭。
這是我應得的。
道別後。
我利落上馬,未再回頭, 朝著心中的山川河流而去。
此生。
我想換一種活法。
23
季雲行番外。
我做了個夢。
夢裡有個雍容華貴的女子。
我看著她苦學詩書, 循規蹈矩到母儀天下,為天下女子表率。
可她並不開心。
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她不開心, 心裡會有一種酸澀的情緒。
直到她孀居宮中。
我前去求娶。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生動的表情。
只是,卻是最後一次。
她死了。
追隨亡夫而去。
「倒是情深。」
這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這夢循環往復,直到我在京郊再次見到她。
活生生的她。
原來她是崔氏女。
還是個膽大包天的崔氏女。
她竟出一萬兩銀票命人請我一見。
那可是一萬兩。
我竟這麼值錢?
出於對一萬兩的尊重。
我讓手下將我五花大綁,送去了她的閨房。
看著她故作鎮定地抽動嘴角。
嗯!
心情頗好。
什麼?
她說想與我結親!
心情更好了。
只是最後。
大業已成。
她說自己不願困於宮牆。
婚約作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送走了她。
回宮後。
我在她上輩子住過的慶和殿枯坐了三日。
腦海中, 滿是她的一顰一笑。
第四日。
我想明白了。
「這皇帝誰愛當誰當,老子不幹了。」
將帝位交給族中最聰慧謙遜的子弟後。
我迫不及待地追著崔明月而去。
我偷偷看過她寫的字:
「人生亦如野,春風不自由。」
我管它春夏秋冬風自由不自由。
我只要天上那輪明月永遠自由。
備案號:YXXBQ4M8Pam53psNG5MQnU4N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