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拒婚太子,下嫁馬奴。
人人都道我瘋了。
唯有太子鬆了口氣。
上輩子。
我與他帝後恩愛,如膠似漆。
他死後。
我也因悲傷過度追隨而去。
本以為此生圓滿。
卻不想奈何橋邊,聽到他吐露真心:
「崔明月出身世家門閥,我是不得已才娶了她。」
「若非這段孽緣,我又怎會辜負此生摯愛,如有來生,我定不會重蹈覆轍。」
是以雙雙重生後。
我打算如他所願,親手斬斷孽緣。
1
我死的那天,新帝請出了裴煜遺詔。
「皇后崔氏德行有失,褫奪封號,降為答應。」
「崔氏死後不入皇陵,葬於北山,子孫後代不得祭祀。」
「下葬時,需以發覆面,口含米糠,一切喪儀從簡。」
…
每念一句,我的臉色便白上三分。
我和他年少夫妻,是世人口中人人艷羨的恩愛帝後。
我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
直到奈何橋邊。
我躲在三生石後,聽到了他聲聲含恨的控訴:
「崔明月出身世家門閥,我是不得已才娶了她。」
「我與靜姝青梅竹馬,早已互許終身,卻因為崔明月的存在,只能委屈她做妾,最後導致她抑鬱而終。」
「若非這段孽緣,我又怎會辜負此生摯愛,如有來生,我定不會重蹈覆轍。」
沈靜姝?
我想了很久,依稀想起後宮確實有這麼一個人。
柔順低調,身子弱,極少出現在我面前。
所以並不記得她的容貌。
只記得。
是裴煜下的旨。
他說她出身低賤,日後不必請安,以免髒了皇后的眼。
那時我滿心不解,還為此和他冷戰三天。
卻不想。
自己才是那個蠢貨。
我想衝出去質問他為什麼這麼對我。
可我口含米糠,說不出話了。
眼淚滑落口中。
苦澀,絕望。
原來人即便死了。
心也還是會痛的。
2
「小姐,您剛病癒,不能吹風,奴婢扶您回帳中休息片刻吧?」
再睜開眼。
婢女小桃正擔憂地看著我。
不及回答。
身後傳來一道刻薄嗓音:
「崔明月,你怎麼這麼沒用,被一個奴婢搶了風頭不說,還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呼吸一窒。
那人又嘖嘖兩聲:
「真可憐,眼看就要嫁入東宮,殿下卻在這個時候變了心。」
「出身崔家又如何,還當真以為全天下的好事都叫你遇見了呢。」
尚來不及反應。
人群突然傳來騷動。
狩獵場中。
裴煜垂眸,寵溺地看著身旁的粉裙女子:
「這是經過馴化的雪狐,狐皮溫暖,你抱著它,便不會覺得冷。」
粉裙女子面色嬌羞。
正是沈靜姝。
看著並肩而立的兩人。
我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裴煜和我一起重生了。
上輩子秋獵。
這隻雪狐本是他特意命人從雪山尋來送我的。
說要當做我與他之間的定情信物。
如今卻被他迫不及待拿來討好別的女子。
當真可笑。
思忖間。
沈靜姝側身,露出大半張右臉。
只一眼。
我瞬間僵立在原地。
3
我不識得沈靜姝。
但我識得這張臉。
上一世。
裴煜身邊有個得寵的太監。
就長這樣。
甚至連鼻尖上的殷紅小痣,都一模一樣。
那時裴煜剛登基,朝政繁忙,極少來後宮。
我憂心他的身體,便燉了補湯送過去。
正好撞見小太監衣衫不整地從寢殿跑出來。
裴煜沒好氣地跟我解釋:
「笨手笨腳的,侍奉個茶水都不會,灑了朕一身。」
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過去。
下擺處確實濕了一大片。
我自然信了。
如今回憶起來……
裴煜臉色潮紅,分明是剛經歷過事的模樣!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冰冷。
裴煜似有所感。
突然抬頭。
隔著人群看過來。
四目相對。
他微怔,厭惡漸漸浮上眉眼。
我神色平靜,默默撇開臉。
待感受不到那道目光後,方才重重吐出口濁氣。
果然。
人在相看兩厭的時候。
多看彼此一眼都是折磨。
4
我沒料到。
沈靜姝會突然衝過來朝我跪下來。
她趴在我腳邊,嗓音哀切:
「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和崔姑娘站在一起說話。」
我眉心一跳。
正要讓開。
卻被她緊緊抓住裙擺。
一絲得意閃過。
她哭求:
「可有些話,奴婢不得不說。」
「奴婢心悅殿下,只想陪伴殿下左右,哪怕無名無份,也不在乎。」
我怒意上涌,甩開她。
「你心悅誰,關我何事。」
沈靜姝愣住,言辭閃爍:
「可您與殿下門當戶對,又是陛下欽定的太子妃人選,奴婢這才……」
「你不要胡言亂語。」
我呵斥出聲:
「女子清白何其重要,哪容得下你在此胡說,陛下何時下的旨賜的婚,我怎麼不知道?」
「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她一驚,身形委頓在地。
驚慌辯解:「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夠了。」
裴煜滿目怒色,將她拉到身後。
「崔明月,你若有氣撒我身上便是,何苦為難靜姝?」
「我為何生氣?」
他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沒有作聲。
我斂了笑,猝不及防反問:
「還有,我是崔氏嫡女,幼習禮教,師承大家,懂禮儀知廉恥,我外祖乃開國大將,軍功赫赫,配享太廟,殿下告訴我,我為難一個奴婢做什麼?」
話落。
裴煜面色瞬間蒼白。
5
回溯鏡能回溯人的一生。
也能窺破人的心魔執念。
我在奈何橋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輩子,裴煜被迫娶了我,又厭棄我的原因。
便是因為這個。
而這個原因。
他心知肚明。
6
尖細的唱喏聲傳來。
是陛下來了。
眾人紛紛跪下叩拜。
待他落座,問起狩獵收穫。
裴煜忙上前答話:
「回父皇,眼下兒臣所狩獵物數量是最多的。」
聞言。
陛下眉眼含笑:
「好,當賞。」
裴煜喜不自禁,撩起衣袍剛要跪下。
我搶先一步,拜了下去。
懇切道:
「陛下,臣女以為,殿下已至婚配之齡,當賞一段天賜良緣。」
四周一靜。
紛紛露出古怪神色。
裴煜神色難堪,欲言又止。
我權當沒看到。
上位者笑問:「明月可是恨嫁了?」
我剛要搖頭。
目光一凝。
一張稜角分明的臉映入眼中。
這人穿著粗布衣衫。
做馬奴裝扮。
身形高大,站在眾人身後,無人注意。
但他那雙眼深邃犀利,似能洞徹人心。
腦中閃過破碎的畫面。
我忍不住蹙眉。
這張臉如此熟悉,到底在何處見過。
未來得及想明白。
陛下哈哈一笑:
「行了,朕不逗你了,既然明月主動提起,那朕這便為你和太子賜婚。」
「父皇!」
「陛下。」
我和裴煜同時開口。
他指尖用力,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收回目光。
我再次躬身跪拜,揚聲道:
「太子殿下與沈姑娘乃天作之合,天賜良緣,求陛下為二人賜婚吧。」
獵場空曠。
聲音順著風傳出很遠。
一時間,全場都安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
頭頂響起不悅的嗓音:
「你不想嫁給太子,可是被太子傷了心?你莫怕,只要你說出口,朕便為你做主。」
「一個賤婢,想入東宮,也要看朕準不準。」
躲在裴煜身後的沈靜姝臉色蒼白。
她求助般望向身前男子。
卻看見他隱忍地攥緊拳頭,目光如刀落在我身上。
但我對他毫不在意。
反倒借著餘光往角落裡又看了一眼。
忽然腦海中閃過什麼。
雙眼一亮。
是他!
許是我的視線太過直接。
陛下也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
那馬奴早就垂下頭,借著駿馬的遮掩,令人看不清面貌。
天子粗粗掠過便收回目光。
假意輕咳,帶著一絲不悅道:
「明月心儀的對象莫非是一介馬奴?」
我還沉浸在思緒中。
眼前人的臉和記憶中的人緩緩重合在一起。
聽見陛下問話。
便下意識回道:「對,是他。」
話落。
滿座皆驚。
唯有太子裴煜鬆了口氣。
7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在距離我三步之遙跪下。
言辭懇切地朝著上位者高呼:
「父皇,兒臣和崔氏女皆心有所屬。」
「若是勉強湊做一對,反倒給這世上徒添一對怨侶。」
「父皇也曾年輕過,定然能懂兒臣所思所想。」
「兒臣不想錯過心愛之人,從而悔恨終身。」
「求父皇成全。」
句句振聾發聵。
引人動容。
可他忘了。
陛下少時,曾與一名宮女私定過終身。
後來他親手斬殺那宮女,轉身求娶了丞相嫡女為後。
也就是太子生母沈氏。
這才從不受寵的皇子,一躍坐上皇位。
昔日愛人的血鋪就皇權之路的事,是他的逆鱗。
而太子這番話無疑是戳到了天子痛處。
酒盞砸下來的瞬間。
裴煜朝一旁躲去。
我與他距離極近。
他能躲,我卻不能躲。
濺起的石子眼看就要打中我的臉。
眼前一花。
父親沖了過來,堪堪擋在我身前。
手起手落。
清脆的巴掌聲混著他的怒罵:
「逆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豈容你胡言亂語。」
趁眾人未曾留意。
他壓低聲音朝我使眼色:
「太子再混帳也是陛下親生的,你跟著鬧什麼,嫌命太長嗎?」
說著旋身叩拜,不顧臉面朝著上位者哭嚎:
「陛下,老臣有罪,教養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兒。」
「臣一把年紀,膝下就只得這麼一棵獨苗,她阿娘把她視作眼珠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頑劣,怎能高攀儲妃之位。」
「老臣實在慚愧,愧對陛下厚愛,這便主動辭去太子師一職,閉門思過。」
父親曾說儲君胸無溝壑,早就不願做勞什子太子師。
崔氏乃百年世家名滿天下,門生眾多。
上至天子,下至販夫走卒。
一人高呼,萬人響應。
曾做過十幾年皇帝的裴煜更清楚。
高攀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我。
8
短短一日時間。
流言蜚語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太子為了乳母之女。
不惜忤逆君上,被關了禁閉。
陛下下旨:「何時想明白了,何時再來見朕。」
當晚。
本該禁足的裴煜披著月色,爬牆來到我院中。
甫一照面,他便道:
「崔明月,孤要與你做一筆交易。」
隔著窗。
他沒看到我眼底的晦澀情緒。
自顧自道:
「孤要你,對外宣稱靜姝為你選房表妹,並親筆手書一封,引薦她入崔氏女學。」
我挑眉,難掩詫異。
崔氏女學不論出身。
凡德行,文采出眾者,通過考教,便能進學。
上一世。
我主持女學多年,曾在卷宗看到過沈靜姝的題卷。
落筆生疏,前言不搭後語。
可見其文采一般。
也就裴裕眼盲心瞎,將她視作珍寶。
收回思緒。
我忍不住開口:
「理由呢?」
「若她當真有本事,直接參考便可。」
裴裕深深看了我一眼。
沉聲允諾:「太子妃之位!」
見我沉默。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釋:
「孤會按照父皇的意願選你為正妃,屆時靜姝便是側妃。」
「待孤日後登基,准你假死出宮,靜姝便能順理成章成為繼後。你不是一直嚮往山川河流嗎?如此一來也能落得個逍遙自在。」
月輝傾灑在他盛滿了憧憬的臉上。
我神色倦怠垂下眼,掩下眼底嘲弄。
皇權至高無上。
想坐上那龍椅的,可不止他一個。
前丞相府早已門廳落寞。
上一世若非我崔氏力挽狂瀾,這皇位也落不到他頭上。
但這些話我不會說。
轉而回他:
「若我說不呢?」
「崔明月!」
裴裕狠聲道。
「除了孤,無人敢娶你。」
「莫要做那貪心不足蛇吞象之輩。」
「那便不嫁。」
我緩緩抬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
「殿下許是太過自信,以至於忘了一件事,那便是於我而言,你從來都不是必選。」
話落,轉身,關窗。
一氣呵成。
任太子在外無能狂怒。
內室燭火如豆。
映照出一雙幽深黑眸。
四目相對。
黑眸主人舉起五花大綁的雙手,語氣嘲弄:
「崔姑娘命人連夜將我綁來閨房。」
「莫非只是為了讓在下聽一出,你與太子的愛恨情仇?」
9
此人正是那馬奴。
他換了裝扮。
雖還是僕從做派,可沒了刻意遮掩,一眼便能看出氣度不凡。
回城途中。
我花一萬兩僱人把他請來,藏於房中。
誰知道這些人辦事這麼不牢靠。
竟然把人給綁成這種模樣送來。
再加上太子突然到訪。
生生耽擱了許多時間。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便乾脆閉上嘴。
默默來到桌邊,給自己灌了一杯涼茶。
冷水下肚。
神思清明幾分。
適才破釜沉舟道:
「季公子,我需要你幫個忙。」
話落。
原本還自得的男子面色一正。
脫口而出:「你識得我?」
豈止是識得。
上輩子。
我還曾失手砸花過他的臉。
10
這事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
此人名喚季三,出自雲州季氏。
正是萬千河道水運之首的季家。
陛下在位時,有意打壓。
以季氏馬首是瞻的漕幫尚不成氣候。
直到裴煜登基。
他治國無能。
漕幫十萬水軍終成氣候。
與朝廷分庭抗禮。
後來,裴煜駕崩。
季家家主季雲行竟命季三帶著聘禮入宮向我提親。
我只顧著惱怒,砸爛一地花盆。
無意中傷到他的臉。
傷口猙獰,看不清晰容貌。
只依稀記得他有雙很亮的眼睛。
且他嗓音平和,但說出口的話大逆不道。
他說:
「我家家主對太后一見傾心,願以十萬水軍作為聘禮,迎娶太后下嫁,還望太后認真考慮。」
我罵他季家是痴人說夢。
卻不想,重活一次。
上趕著結親的人變成了我。
收回思緒。
我看向他,鄭重開口:
「我想與你家家主結親,還要勞煩你轉達此意。」
話剛出口。
季三先是一愣,繼而眉心狠狠一皺,躊躇道:
「崔姑娘,容在下多嘴一問。」
我做出請的手勢。
他醞釀半晌,語出驚人:
「季家現家主如今年逾五十,府中早已有正妻不說,更有八房妾室。」
我心頭一跳。
又聽他狐疑不定地問:
「以你的身份,當真要嫁給他……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