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娘親都是痴兒。
娘親只會傻笑,被養在豬圈裡。
爹爹喜怒無常,日日拿竹枝抽她。
而弟弟卻天生過目不忘,博聞強記。
祖母喜愛得不行。
「我的孫兒,必是狀元之才。」
為了給弟弟鋪路讀書,她把我賣到秦淮河的畫舫上。
「待往後勾個貴人脫身,便是錦衣玉食的美妾,這是祖母給你謀的最好路。」
1
她拿錢走後,畫舫的老鴇對著她的背影「呸」了一聲。
「最好路?虧她說得出口。該死的人伢子,活該生的兒子沒腦子。」
隨後,她淡淡看了我一眼,嗤笑。
「你不知道吧!你那祖母苗翠花做了一輩子賣人的勾當,連親閨女都賣了,也是嬤嬤我收的。不過,沒多久就得髒病死了……」
我垂著臉,想了許久後,輕聲問。
「我可以多幹活嗎?」
「啊?」
她大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塗著厚厚脂粉的臉上滿是錯愕。
我認真地看著她。
「在家時,我多干點活,祖母就多給一口飯。我多干點,就能多分幾口給娘。」
想著娘渾身乾瘦枯萎的模樣,我抿了抿嘴。
「沒有我,她會被餓死的。」
老鴇霎時紅了眼,我下意識地縮了縮,把頭低得更低了。
「別打我,我會好好乾活的,而且弟弟會的我都會,我也過目不忘……」
「好孩子!」
老鴇吸著鼻子,把我拖進懷裡,緊緊摟著。
「我們畫舫,每日都會路過你們村,你只要乖乖聽話,我會給你娘留一口飯吃。」
我急忙點點頭,在她懷裡蹭了滿臉脂粉香。
「賤丫最聽話了!」
她一愣,把我的臉從她柔軟的懷裡撈出來,憐愛地瞧著我。
「不叫賤丫,以後叫清歡。你要記住,我們這些人雖被人作踐,但不能自輕自賤。我們不低人一等。」
從那以後,我就在畫舫里待了下來。
每日學完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壓腿下腰。
老鴇便會在半夜畫舫路過村子時,將一個用冷飯捏起來的飯糰,丟進岸邊的豬圈裡。
我那痴痴傻傻的娘就被關在那兒。
小時候,我一干不好活,祖母就抓起竹枝抽我,把我趕進豬圈去。
每每這個時候,娘親就會衝過來抱住我,用她瘦弱的後背將我緊緊護住。
會輕輕拍著我的背,用囫圇的話說著:
「不怕!不怕……」
她說的話總是含糊不清,因為她的舌頭被剪掉一半,永遠說不了完整的話。
娘親總是笑著的。
哪怕被鐵鏈鎖在豬圈裡,哪怕整日挨打。
但她看著我時,總是笑……
所以,儘管她身上臭臭的,我也經常偷偷去豬圈睡在她懷裡。
總覺得她懷裡才是最舒服的。
2
有一日,我實在想娘了。
便問老鴇。
「蓮姨!我要學到什麼程度,才能回去看一看娘親啊!她見不到我,會難過的。」
其實,我不知道娘會不會難過。
但我一直見不到娘,真的會很難過。
蓮姨靜靜瞧了我片刻,苦笑著搖搖頭。
「傻丫頭,這畫舫啊!蓮姨我做不了主的,它是屬於主人的,你我都是主人的。我們下不了船了……」
她說,她五歲便被家人賣進來了。
那時,這畫舫還是一條嶄新的船。
而今,已過去二十年,這條花船修修補補,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而她,也整整二十年沒下去了。
我聽完,只覺得渾身冰冷,望著畫舫外的江水,第一次有了跳下去的衝動。
我會水的……
可是,只有在畫舫上,我才能給娘掙到一口飯吃。
而且,那飯還是畫舫上的姐姐們,在蓮姨的鼓動下,每人省一口,省出來的。
蓮姨說,想下畫舫,只有兩種情況。
一個是被貴人贖身。
還有一個就是得了髒病,被水手們往水裡一丟,立馬便被水裡的漩渦捲走了。
蓮姨說:「也不知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哄得了貴人贖你,也哄得了貴人替你救娘。」
「有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
自那以後,我每日都比以往更努力。
過目不忘的本領也用到了極致,把畫舫上的書籍文章都讀了個遍,寫詩的技巧也日益提升,時常給畫舫上的姑娘們寫些膩歪的詞句,還有溫婉的詞譜。
成了畫舫上新買的小丫頭中,最厲害、最聰明的小姑娘。
於是,我九歲那年,被分到了花魁娘子身邊,觀摩並服侍她。
我去時,她趕巧在招待從京里來的貴客。
貴客一共三人。
一人紅衣張狂。
一人黑衣肅穆。
還有一人,一身白衣,面若冠玉,是難得的好顏色。
我端著茶盤送茶時,他只抬眸瞧了我一眼,便愣住了。
像見了鬼一樣。
手裡的上好的定窯蓮花盞,落在地上咕嚕嚕順著木質地板滾進床底下。
花魁娘子見他盯著我瞧,眸光一轉,掩嘴輕笑起來。
「世子爺好眼光,這小丫頭,是我們這齣了名的漂亮聰慧。天生過目不忘的,剛剛給三位爺彈的詞曲,也出自她手……」
世子緊緊盯著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她是哪兒買的?叫的什麼名兒?幾歲了?」
花魁娘子微愣,盯著我和世子爺的眉眼瞧了一瞬,一抹喜色漸漸染上眼角。
「蓮花村的,九歲了,叫清歡,以前叫賤丫。她娘……她娘……」
欲語淚先流……
可花魁娘子就是花魁娘子,便是哭紅了眼,也是嬌柔好看的。
嬤嬤說,我就是來學花魁娘子的一顰一笑的。
特別是這種梨花帶雨惹人憐愛的,尤其要學得好。
以後能給我帶來不少好處。
於是,我也學著她那般落下淚來。
花魁娘子卻看著我一愣,哭得更慘了,撲過來抱著我。
「別學了,可別學這些……」
世子爺把我從她懷裡拖出來,紅著眼問我。
「清歡,你娘呢?你娘脖子上是不是……」
我看著他與我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抿了抿嘴。
「有四個紫紅色的圓點點,像個小貓爪子印。」
3
「對對對!有四個紫紅色的圓點點。」
他似乎很激動。
「快!快帶我去找她……」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對我露出一個討好的笑,配上他那身高貴出塵的裝扮,顯得有些滑稽。
花魁娘子也有些激動,偷偷掐了我一下,伏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清歡,快答應他,說不定你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我明白花魁娘子的意思。
這些貴人慣愛玩菀菀類卿的戲碼。
他剛剛見到我時這麼激動,必然是我長得和他的故人十分相似。
哪怕他要找的人不是我娘,也會略施援手。
甚至抬回去養著,也不無可能。
我垂眸想了一會兒,卻是拒絕了。
「我不能帶您去見她。」
見我拒絕,船艙里所有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卻平靜地看著白衣貴人。
「我還不知道您是誰,不知道您會不會對娘不利。」
我的娘親,雖然痴傻,但她對我來說,便是這世間最好的娘親。
她眼下已經過得夠苦了。
我萬不能再把危險帶到她身邊去。
我目光不閃不避地和他對視。
他似乎對我的強勢微微有些不滿。
但終究是忍了下來,溫柔地看著我,伸手想輕撫我的發頂,卻被我下意識地躲開。
他尷尬地收回手後,清了清嗓子。
「清歡,我是韻樂的夫君聶闕。說不定,還是你爹……」
「我爹?」
他點點頭,眸中閃過一抹得意之色。
「是!」
「那又如何?」
我冷冷看著他。
「即便我娘真的叫韻樂,即便您真的是她的夫君,真的是我的親爹,又如何?我依舊不能確定,您是不是會對她不利!」
他愣了一瞬。
他身旁穿紅衣和黑衣的貴人已經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看著我的眼眸中帶著上位者慣有的責備。
「你個小孩家家的,怎麼這麼多心眼兒?和你那慣愛作踐人的娘,還真是一個德行。」
「就是,以為自己是相府嫡女就作天作地,也就聶闕這木頭能忍。八個月身孕時,還說什麼要去查貴女丟失案,結果把自己查丟了……當真可笑……」
「我說聶闕,這種女人你還找回去做什麼?你家那義妹待你情深義重,你就當韻樂已經死了,娶義妹為妻吧!人家都等了你十年了。」
「對,韻樂都丟了十年了,也不知和多少男人睡過了,這種女人找回來幹嘛?」
兩人說完,看我的眼神越發鄙夷,仿佛在看什麼髒東西。
髒?
呵!
女子和不同的男子睡叫髒。
而他們這些男子成日逛青樓,有些甚至夜御三女,他們管這叫風流。
憑什麼?
我低下頭,藏起眼底的諷笑。
像我們這些低賤的人就是這樣的,明明一肚子惡氣,也只能忍著。
否則自己小命不保是小事,連累整船的姐姐姨姨們就不好了。
我低下頭默不作聲時。
聶闕冷冷瞪了那兩貴人一眼。
「我聶闕的妻子,自始至終都只有韻樂一人。至於義妹,我照顧她是因為義父的臨終囑託。我對她並沒有兄妹以外的感情,這些年我一直在給她物色適婚男子,可她……」
他嘆了口氣。
「義父於我有救命之恩,她不願嫁人,我總不能逼她。我已買下一座山莊讓她搬出府去住了。以後,你們莫要提這事兒了,反正我的心裡只有韻樂,即便她棄了我改嫁他人,也是我有錯在先。」
豪門大宅里的戲碼,倒是比畫舫上的折子戲還要跌宕起伏。
我微微垂眼,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的暗色。
聶闕說完那兩人後,便回頭來看我。
「清歡,你要怎麼樣才肯信我對你娘沒有惡意?」
我卻沒有回答他,盯著他看了許久之後問道。
「您是不是很有錢?」
聶闕挑了挑眉頭,點點頭。
「家境還算殷實。」
「嗤!」
紅衣貴人當即嗤笑。
「你們聶家可是大靖首富,你們若只是家境殷實,那我們便是窮光蛋了。」
隨後,紅衣貴人目光別有深意地看著我。
「這小東西的娘當初放著皇子妃不做,非要嫁給你,不就是因為你富可敵國,可以支持她鋪張浪費的奢靡生活麼?沒想到生了個女兒,也是隨了娘呢!」
他說完,連帶著聶闕看我的神色,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顯然,也開始覺得我別有用心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看著他,大言不慚道。
「因為我要您買下這艘畫舫和畫舫上所有的賤籍姑娘奴才,並把這些無條件的送給我。」
「呵!」
紅衣貴人嗤笑,一副「看!這妖精終於現原形」的表情。
黑衣貴人更是看著我冷笑,目露殺氣。
「胃口還真是如李韻樂一樣,大得驚人。她當年初次見到聶闕,開口就是一萬兩……呵……」
就連聶闕看我的眼神,也漸漸染上不喜。
我卻並沒有犯慫,抖了抖睫毛,輕嘆了一聲。
「貴人富可敵國,給義妹買的山莊恐怕地理位置極好,造價驚人吧?聽說一個山莊周圍都是附帶上千頃的良田的,對麼?」
我見聶闕面色一頓,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而貴人心心念念之人的下落,竟然不值這一艘破舊的畫舫。呵!
貴人對妻子的情意也不過如此。想來,在貴人心裡,還是義妹更好些,既然如此,還是回去娶義妹為妻吧!」
我說完,眾人啞口無言。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其實,我們心裡都清楚,以聶闕的能力,就算我不帶他去,他很快也能自己查到我娘的下落。
而且,我已淪落風塵,我娘又能好到哪裡去?
可……
以聶闕的財力,如果連這點錢都不願出……
那他對妻子的愛意委實虛偽得很。
船艙里一時間落針可聞。
……
安靜了一陣後,聶闕點點頭。
「韻樂的消息,確實值得這個價。」
隨後,便沉著臉讓屬下去辦好這事。
而後,回過頭問我。
「如此,你可以帶我去了麼?」
我依舊搖頭。
他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平靜地坐在茶案後,熟練地打茶拉花。
「契件都還沒到手,自然不算。再說貴人十年都等了,還差這麼一會兒麼?」
聶闕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顯然以前很少有人能這般拿捏他。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之後,冷哼一聲。
「沉穩機警,倒不像你那個除了過人的記憶力,便單純如紙的娘。」
單純如紙?
呵!
說得挺委婉的。
我點點頭。
「或許,我真的是您的血脈,像您吧!」
說著,我將茶碗送到他手裡。
「貴人請飲茶!」
他看著茶碗里的寒梅落雪圖,眸光微閃。
「我和韻樂,就是在一次冬日賞梅時認識的。」
那是個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
他一邊品茶,一邊斷斷續續地敘述,回憶時,臉上的表情溫柔美好。
我沒興趣聽,也沒看他,只是靜靜給另兩位貴人打茶。
畢竟從男人嘴裡說出來的故事,總是太過誇大,不必信的。
4
待聶闕的下人把賣身契和畫舫的契證送來時,已是正午。
聶闕把厚厚的身契交到我手裡,輕笑。
「如此,你可滿意了?」
我卻還是沒有點頭。
但這回他卻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怕有假?」
我翻看著身契點點頭。
「我能和貴人談判的機會僅此一次,自是要謹慎對待,免得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廟了。」
聶闕苦笑,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
為了驗證身契的真假,我抱著厚厚的身契走出船艙,回了自己的小隔間。
讓同屋住的姐妹叫來蓮姨,把賣身契和畫舫的契證給她過眼。
畫舫上,就數她見識最廣了,找她准沒錯。
不過她來時,正愁得慌。
進門便向我嘀咕。
「唉!清歡,咱們換新主子了,也不知好不好服侍。咱們做奴婢的,最怕遇到性格暴虐的主子……」
我瞧著她眼角的皺紋,想著這些年她對我的照顧,便急忙把手裡的厚厚的身契遞給她。
就像獻寶一樣。
「這是什麼?」
她下意識地接過去,低頭看了一眼,整個人忽然愣住了。
抓著身契的手先是微微地顫抖,後來便抖得不成樣子了。
「這……這這……這是我們的身契?怎麼……怎麼在你這丫頭手裡?」
我看著她,心情也激動了起來。
瞧她這模樣,便知這些身契都是真的了。
這便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她一陣後怕。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大膽?」
「蓮姨,叫你來,是想讓你把所有人都叫來,我把你們的身契都還給你們。你們下船去衙門消了契,便是自由身了,以後想去哪便去哪……」
蓮姨吃驚地看著我,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神色很複雜。
自由……
哪一個賤奴不渴望自由?
她拒絕不了,但又不安。
「這……這……」
她有些遲疑。
在門外偷聽了許久的花魁娘子,忽然闖進來一把搶去那疊厚厚的身契,從中找到自己的。
緊緊抱在懷裡,深吸了一口氣。
「清歡,算姐姐欠你一筆銀子,姐姐不下船,姐姐掙夠銀子贖回自己,再走……」
蓮姨一拍大腿,激動地點點頭。
「對,對,就是這樣。」
5
午時,畫舫在各個港口停靠,陸續放客人上岸。
其中,包括原來的畫舫主人和他的一些狗腿子。
以往也是中午放客。
直到太陽落山,畫舫又會途經各個港口一一接待客人。
但今日,我們只放客,不接客。
想拿著身契離開的人,我也沒有挽留。
入夜時,整個畫舫上只留下了一半水手和一半船娘。
以及三位貴人。
和他們的十幾名下屬。
6
月夜裡。
畫舫緩緩朝我從小生長的村子駛去。
聶闕急切地站在船頭,眺望著夜裡的秦淮河。
秦淮河是有名的夜場。
河上遠不止四五艘畫舫。
聶闕而立之年,氣質卓越,站在船頭時白袍翻飛,常常被其它畫舫的姑娘招呼。
那招蜂引蝶的本事,世間少有。
而他似乎早就習以為常,兩眼空空,全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裡。
一心一意地想找那個叫韻樂的女子。
韻樂啊!
多好聽的名字,一看就不是我娘那種苦命人所能擁有的。
若我爹真是他,該多好啊!
別的不說,至少有錢呢!
做他的女兒,定然錦衣玉食吧?
不會如我這般,淪落風塵。
但他絕對不能是我爹……
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真的淪落風塵啊!
自古以來,風塵女有幾個有好下場呢?
……
快接近小河村時,畫舫上忽然升起了陣陣煙霧。
「咳咳……什麼味道?船艙著火了?」
有人大叫起來。
緊接著便有許多人跳水的聲音。
我也跳了。
潛在水底,偷偷上岸後,直奔小河村。
月光如水。
我的影子在田野上飛快掠過,最後如一隻乳燕沖入小河村臨河的小院。
那個……充斥著童年噩夢的小院。
站在籬笆圍成的小院門下,小時候祖母的咒罵仿佛還在耳邊。
爹爹用竹枝抽打娘親的呼呼風聲,好像從未停止。
許是近鄉情怯,站在小院門下,我竟有些不敢推開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