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庭院,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從前只知你心腸好,今日才知,原來你是不世出的高人。」他笑盈盈道。
我有些難為情。
「別取笑我了,你讓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歸還此物。」
他從袖中掏出了我贈他的錦囊。
「此物實在貴重,我愧不敢受,只是,我本該親自上門歸還的,又怕貿然上門,給你招來麻煩,只好央求姨母辦一場遊園會,邀你前來。」
原來如此。
我訝異地看了看那錦囊,卻又笑著搖搖頭,推向他:「有什麼愧不敢受的?你忘了嗎?你已經付過錢了。」
「那如何作數……」
「別再說了,再說我就要惱了。」我認真道:「收下吧,天地生此物,就是用來救命的,我又沒有什麼不治之症,給了我,它就成了無用之物,豈不可惜?但它若能治好你的病,讓世間多一個好人,那可就功德無量了!」
季子休怔愣良久,搖了搖頭:「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旁人千金萬金都求不來的東西,就這樣隨手送人……」
他攥著錦囊,眸中情緒複雜,愧疚地看了看我,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既如此,我也有東西贈你。」
他拍了拍掌,那日的小廝便抱著一把傘,小跑進來。
「這是我親手做的,你若不棄,便收下吧。」他說。
我接來看了看,這傘竟比上次借我的還要精緻,傘面上的畫作,一看就是耗了心血的。
我玩笑道:「人人都說,季公子的畫作是世間一流,我若把這傘拿去賣,只怕能值千金呢。」
「你若真肯拿去賣,我倒高興呢。」
他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反倒希望我是那樣的人。
「對了,我今日見你與宴家郎君在一處,他是……」
「是我的未婚夫。」我說道,「從前我家遭難,是晏家伯母出手救濟的,我與他的婚事,也是伯母遺願。」
他啞然,眸子裡有什麼暗了暗。
「原來如此。宴公子儀表堂堂,也算配得上你。」
靜默片刻,忽然問道:「對了,我今日與你這般親近,宴公子不會生氣吧?」
我失笑:「不會的,他才不在乎這些。」
「那便好。」
他說著,眉頭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我還擔心他不高興,你我便從此生疏了呢。」
11
從後院出來,季子休便被王爺叫走了。
我抱著傘出去時,晚娘在不遠處等著我。
小園角落裡,忽然傳來爭吵聲。
樹蔭下的女子紅衣翩躚,分明是柳如嫣。
「你今日竟然出言維護她,難道真被她勾了魂?就因為她上了一次巫山?你怎知她不是故意以此脅迫你?巫山兇險,憑她怎麼可能回得來?說不定她根本就沒去,她就是故意騙你的!」
「如嫣,她沒那個心機。」
「你看,你又在替她說話!」
「我不是替她說話,她將來是要嫁我為妻的,她顏面受損,世人只會笑話我!」
「所以你真的要娶她?那我怎麼辦?咱們說好了的,要做一輩子好兄弟,吃到老玩到老,難道都不作數了?」
宴臨有些頭疼:「即便我娶了她,也不會影響你我的情誼,你何必跟她比?」
「那不一樣!你真娶了她,就再也不會陪我玩了,說好的一輩子在一起,中間怎麼能有別人?」
她沒有再說下去,捂著臉跑了。
我聽得斷斷續續,不算清楚,卻也聽見了宴臨那句「她將來是要嫁我為妻的」。
他總算願意承認與我的婚約,可我不知為何,並沒有多高興,反而有些如鯁在喉。
晚娘已到了跟前,她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輕聲問道:「姑娘,怎麼了?」
我不想讓她知道這些,輕輕搖了搖頭。
園中熱鬧非凡,我卻實在興致缺缺,不多時,宴臨出來了。
我知道,今日他雖然為我說話,心裡卻是惱我的。
這會子見了我,雖然不高興,但或許已經明白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改,便也沒有再像從前那樣指責我。
只冷冷道:「我送你回去。」
馬車上,他心事重重的,不知在想什麼。
晚娘為了緩和我倆的關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們姑娘只有七歲,宴公子一進門呀,就誇我們姑娘好看,還問夫人,能不能把姑娘接到府里去,日日在一起玩呢!」
宴臨怔了怔,瞧了我一眼,眸底閃過幾分動容。
晚娘說的,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一開始,宴臨也曾對我好過,可惜久則生厭,後來他就慢慢變了,討厭我嬌氣,不能像柳如嫣一樣陪他舞刀弄槍、爬樹騎馬,討厭我黏人,總是纏著他,惹得柳如嫣不高興。
晚娘又說了許多,安靜了一會兒,她看了看宴臨的神色,狀似從容地問道:「再過十日,就是姑娘十六歲生辰了,夫人那時候不是說了,等姑娘十六歲就下聘麼?宴公子,等姑娘生辰那日,咱們就把婚期定了,可好?」
我才曉得,晚娘說了那麼多,為的是這個。
我看了看宴臨,低下頭去。
也好,定下來,就不會再有那麼多風波了。
宴臨也沒有出聲,於是晚娘又問了一遍。
他轉過臉看著車窗外,有些煩,卻還是點了頭:「好。」
12
宴臨的態度雖然算不上好,但晚娘卻很高興,她一直擔心宴臨不肯娶我,如今宴臨點了頭,她也算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第二日,她便開始為我籌備生辰宴了,要買布做身新衣,要把舊首飾拿去融了,添補添補,打幾支新的,還要挑些好酒,宴請鄰居,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我談不上多高興,但想一想,或許成了親,就是嶄新的日子了,便也打起精神來了。
只是,沒過兩天,王府里又來了人。
卻是王妃。
她在城中開了一間專為牲畜治病的醫館,邀我前去坐診。
「我早就想做這件事了,從前我的小花生了病,都找不到人給它治,京城裡一定還有許多人和我一樣。你有這樣的才能,可不要埋沒了。」
我猶豫再三,只答應她,偶爾去一去,未必長留。
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忙拉著我去看那小醫館。
這醫館雖是王府開的,還是免不了被許多人說三道四。
「專為畜生開個醫館?真是聞所未聞,誰會花錢給畜生治病啊!」
直到醫館開業後,我治好了一隻宮裡送出來的貓,得到上千兩白銀的賞賜,一時間滿城轟動,抱著貓狗來求醫的人絡繹不絕。
從前對醫館嗤之以鼻的人驚掉了下巴,自嘆鼠目寸光,再沒什麼話可說。
幾日後,天已黑了,我正要回家,一轉頭,又見到了季子休。
他一身墨色斗篷,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靠在門邊,溫和地笑看著我。
「又見面了,歲歲姑娘。」
13
天晚了,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季子休與我並行,慢慢地走著。
我瞧著月下的影子,輕聲開口:
「這醫館其實是你要開的,是不是?還有宮裡送出來的貓,也多半與你有關吧?」
王妃與我並無交情,她沒道理幫我。
會這樣做的,只有季子休。
季子休頓了頓,並未否認,只有些自責問道:
「你可是怪我自作主張?」
「怎會?」
我搖頭笑笑:「我還要多謝你讓我成為人盡皆知的妙手神醫,日入斗金呢。」
這都是真話,多虧了他,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再不必擔心旁人的眼光。
「你不知道,當年為母親辦完喪事後,家裡錢財便所剩無幾,我不能次次都向晏家開口,便想做些什麼,養活我和晚娘。後來學了這門本事,總算能賺些微薄家用,卻又被人說是下九流,終日被人指指點點,如今有了醫館,名利雙收,日子再不復從前了。」
我說這些,原是想告訴他,我真的沒有怪他。
他卻有些難過地瞧著我,許久才道:「你那時候一定很難。」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難嗎?我不知道,也從沒有人關心過,我只知道,母親走了,我便是養家之人了,不管承受什麼,都是應該的。
這是第一次被人在意,心裡某處莫名有些澀脹,卻慌張到不敢直視他。
「也沒有,都過去啦,我早就不記得那些了。」
我輕鬆地說著,將這一頁揭過去。
季子休抿了抿唇,便也不再提,卻道:「我前幾日才聽說,你上巫山采仙藥是為了宴公子?」
我怔了怔:「是,不過他的病只是誤診,並無大礙,所以……」
所以仙藥也就沒用了。
季子休瞭然點頭。
「原來如此,只是,傳聞巫山魑魅橫行,尋常人有進無出,不知你是如何脫身的?」
「我沒有碰到什麼魑魅。」
我老實道:「山路難走是真的,可山林里,除了野兔、馴鹿,再沒別的,許是我運氣好吧。」
季子休有些驚訝,想了想,道:「既是神宿之地,定有不凡之處,或許是因為你心地純良,所以才看不見魑魅魍魎。」
「你總這樣抬高我。」
我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季子休安靜片刻,道:「宴公子的病雖是誤診,你為他捨命犯險的情意,卻實在珍貴。對了,你們的婚期可定下了?」
「嗯。過幾日就要選日子了。」
他神色一僵,垂下眸子,微微彎了彎唇。
「那便祝你們……祝你得償所願。」
14
季子休止步於巷口,看著我和晚娘平安抵達家門口,才轉身離開。
晚娘見狀,嘆道:「這位季公子人可真好,我聽說,季家是百年望族,他的祖父、父親都曾做過宰相,親姐姐是皇貴妃,姨母是王妃,有這樣顯赫的出身,性子卻如此和善,實在難得。」
「是嗎?」
也許是我從前不關心,也許是季家行事太低調,我竟從不知道這些。
「是啊。只可惜他患有不治之症,旁人都說他活不過二十歲,此生與仕途無緣了。」
我怔怔地回了一次頭。
巷口只有一地月光,清冷刺骨。
才識過人,卻無用武之地,他心裡一定不好過。
幸好,那仙藥陰差陽錯給了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黃又叫起來了。
晚娘掏出鑰匙,正要開門,卻見遠處宴府門口,似乎有兩個人。
那兩人被大黃的聲音驚擾,轉頭看來,隨即匆匆跑了過來。
竟是柳如嫣。
這些天宴臨與她鬧矛盾,一直把自己關在府里沒出來過,她大約是著急了。
「大小姐,您慢點!」
那丫鬟追不上,摔了一跤。
柳如嫣並不管她,氣惱地跑到我跟前,質問道:「方歲歲,宴臨是不是真的病了?為何連我都不見?」
我並未看到有郎中出入宴府,宴臨稱病,大概只是個藉口。
我搖了搖頭:「柳姐姐都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
「你裝什麼蒜?你整日沒羞沒臊地纏著宴臨,你會不知道?」
她說話難聽,晚娘聽不下去了,駁斥道:「柳姑娘慎言!我家姑娘和季公子可是有婚約的,沒羞沒臊的恐怕是某些外人!」
「外人?我與子休自幼一起長大,是世上最了解對方的人,你不如問問子休,在他心裡誰是外人?」
柳如嫣看向我:「你懂他的詩嗎?你懂他的抱負嗎?你與他雖有婚約,可他娶不娶你,還不一定呢!」
晚娘冷笑:「柳姑娘還不知道嗎?三日後我家姑娘生辰宴,宴家就要上門來下聘了,這可是宴公子親口答應的。」
柳如嫣一愣。
「什麼?宴臨答應了?怎麼可能?」
晚娘還想說什麼,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別再說了。
「天晚了,夜路不好走,柳姐姐早些回家吧。」
我說完,就牽著晚娘進門了。
柳如嫣在外面站了許久才離開。
晚娘有些高興,點上燈,繼續做沒做完的新衣。
「等姑娘和宴公子成了婚,我的心事也就了結啦。」
15
我沒有再出過門。
晏臨煩心了幾日,總算開始採買聘禮,準備提親。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我生辰這日,晚娘早早便讓我換上新衣,又擺上瓜果,準備迎接賓客。
一封急信送進了宴府。
我並未放在心上,只是站在院門前,拿著晚娘求來的新符,不知該貼哪裡好。
沒多久,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我奇怪地看去,卻是宴臨。
他神色似乎有些焦急,看見我,忙停下,攥著韁繩勉強笑道:「我忽然想起來,有幾樣東西遺漏了,我去去就回。」
「好。」
他鬆了口氣,打馬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麼,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
晚娘出來問了一句,我搖搖頭道:「沒事。」
午後,宴臨還沒有回來。
鄰居們陸續進了小院,送上紅紙包好的賀禮,坐了許久,卻不見宴臨,便笑著問起來。
晚娘眼看天色越來越晚,等不住了,忙去宴家問了一遍。
小廝吞吞吐吐,出了一腦袋汗,眼看等不到宴臨,便作主將聘禮全都抬了過來。
「對不住,我家公子定是路上耽擱了,他一定很快就回來了,方姑娘,您再等等,再等等。」
我點了點頭。
手指卻悄悄攥緊。
黃昏,宴臨沒有回來。
入夜,宴臨還是沒有回來。
小廝賠罪了千遍萬遍,已經不敢再說話了。
我知道,宴臨不會來了。
16
生辰宴草草收場。
我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晚娘紅著眼,還在安慰我:「晏家的下人說,宴公子許是遇上什麼推脫不得的事,又或許出了意外,才回不來的。我也覺得,他應該不是故意的,他答應了的,聘禮都備好了,怎麼會反悔呢?你別傷心,等他回來問清楚再說,成嗎?」
耽擱?意外?
宴臨消失這麼久,晏家的人卻沒有去找過他,說明他們知道他去了哪裡。
說這些,不過是為了搪塞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