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宴臨,我孤身赴巫山採藥,險些沒了性命。
回來時,卻撞見宴臨與人抱怨:
「方歲歲太黏人,又缺乏教養,我素來不喜。原想著裝病嚇跑她,好退了這門親事,誰知她信以為真,為了救我,竟連性命也不顧了,我若還要退婚,倒顯得我薄情寡義了。」
青磚牆後,我攥著仙藥鬆了口氣。
宴臨沒病就太好啦。
既如此,這仙藥給他也無用,不如送給今日借傘給我的郎君吧。
他心腸那麼好,卻病得那麼厲害,真是可憐。
有了仙藥,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1
雨又落下來了,噼里啪啦的,撥算盤一般。
我沒有去見宴臨。
只是默默後退兩步,將仙藥揣進懷裡,踩著水回家。
我家就在宴府不遠處,許是聽見了我的聲音,院裡的大黃狗狂吠起來。
十年前,我家遭難,爹爹沒了性命,我和娘親流離失所。
宴家伯母念在舊日情分,將我們母女接來上京城,好生安置,還為我與宴臨許下婚約。
娘親活著時,常與我說,伯母的恩情,咱們十輩子也還不完。
我謹記在心。
可伯母去得早,膝下只有一個宴臨。
所以,我總想對宴臨好些,再好些。
他愛吃糯米糍,我就日日親手給他做。
他喜歡讀書,我就替他四處搜集藏書。
他被人詆毀,我就擋在他面前,替他臭罵所有人。
可宴臨不喜歡我。
他總是板著臉,嫌我黏人,嫌我胸無點墨,嫌我讓他丟人。
他喜歡那個與他青梅竹馬的柳姑娘。
柳姑娘才華橫溢,明媚爽快。
他說,她有男兒般的風骨,比我好千倍萬倍。
一聽到她的名字,他就要笑。
一聽到我的名字,他就要煩。
可我卻從來不怨他。
不管他喜歡我,還是討厭我,我都會對他好的。
十日前,宴臨傳出病危的消息,我一點都沒猶豫就上了巫山。
傳聞巫山是神宿之地,山中有仙藥,可治百病。
只是此山險要,尋常人大多有進無出。
我運氣好,花了七日,果真尋到了仙藥。
可等我匆匆趕回京城,才知道宴臨是裝病騙我的。
我驚訝良久。
轉念想想,宴臨騙我,總好過他真的病死。
他沒事就再好不過了。
大黃越叫越激動。
院中人有所察覺,匆匆開了門。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晚娘喜極,大黃狗也直朝我身上撲。
「小心些,別把傘撲壞了。」
我忙將傘舉得高高的。
「我來我來,姑娘,你瞧你,衣裳都破了……」
晚娘抹了一把淚,道:「你不知,宴公子的病原是誤診,你走後第二日他便醒了,幸虧你平安回來了,不然可叫我怎麼辦呢?」
我腳步一頓,輕輕垂下眸子:「我都知道了,我……已經見過他了。」
「你已見過他了?那便好,我還怕你不知道他好了,心裡著急呢。」
她鬆了口氣,伸手要來接傘。
我忙收到身後。
「碰不得,這傘是路上一位公子借我的,被我弄斷了一根傘骨,我正愁要如何修呢。」
晚娘只好收回手,進屋給我打水洗臉。
2
換過衣裳後,我坐在屋檐下,拿過傘來細看。
這是一位公子借我的。
今日我冒雨歸京,跌在大路上,擋住了一架馬車。
那馬車被逼停後,裡面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詢問,清冽如泉,卻似乎染著病氣。
車夫攥著韁繩,回道:「公子,路上有個小姑娘,濕淋淋的,好可憐。」
聞言,那人撩開車簾一角,瞧了瞧我:「姑娘冒雨前行,是要去往何處?」
大雨滂沱,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聞到車內隱隱約約的藥香。
他大約病得很重。
我回過神道:「我是要入京去的,不慎跌倒攔了路,實在對不住。」
他頓了頓。
「何出此言?既是入京,便正巧與我同路了,你若不棄,可上車來同行。」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驚訝片刻,擺手道:「那如何使得?我滿身泥濘,豈不髒了你的馬車?你快快走吧,此處距離京城不過一里地,我片刻就到了。」
風急雨驟,馬兒不安地嘶鳴起來,馬夫有些拉不住了。
他只好遞出一把傘。
「既如此,這傘你拿去,今日風大雨大,再淋下去,只怕要生病的。」
這話在理,我不再客氣,接過傘道:「多謝公子,待我歸家一定還你。」
想了想,又道:「好人有好報,公子你的病一定很快就會好的。」
他聽我這樣說,微微一怔,落寞地笑笑。
「那就托你的福了。」
說完,便放下帘子,命車夫啟程。
他走後,我才想起還未問他住處,該去何處歸還雨傘。
幸好,我撐傘時,發現傘柄處刻了他的名字,有了名字,我總能尋到他的。
雨已停了。
我撐開傘,先是用米膠粘在斷裂處,發覺無用,又取了傘骨同色的絲綢一縷,緊緊纏繞,勉強瞧得過去。
3
第二日,天氣總算放晴。
我抱著傘預備出門,晚娘問我:「姑娘又要去宴府嗎?」
從前,我幾乎每日都要去找宴臨,也不怪她這樣問。
「不是的,不去了。」
不去了,免得宴臨為了躲我,又要裝病,怪辛苦的。
可我沒這麼跟晚娘說,我只是笑笑:「我只是出去辦點事。」
晚娘沒有多想,點點頭,只叮囑我早些回家。
我應了兩句,便抱著傘去了正街。
正街上有位「包打聽」,什麼事都知道,什麼人都認得。
進店後,我將傘柄名字指給他看。
他悠哉哉地歪在躺椅上,瞄了一眼:「季子休?你找那短命鬼做甚?」
「短命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包打聽懶得與我多言,閉上眼道:「他住城北,你只管沿著長寧街一直走,那兒就一個季府。」
我只好留下五枚銅板,往城北去了。
包打聽只說季府在長寧街,卻沒告訴我,季府原來這麼大,竟占了半條街。
得知我的來意,裡面出來個小廝,竟是昨日的馬夫。
「原來是你,快請進!」
我站在門口,往裡面瞧了瞧。
這府邸雅致又漂亮,地上纖塵不染,想來主人是極愛乾淨的。
我猶豫著笑笑:「我就不進去了吧?你看,我一腳的泥,你家公子愛乾淨,我把地踩髒了可怎麼好?」
小廝就笑:「姑娘,你放心吧,地髒了再洗就是,你若不肯進,公子只怕要怪我招待不周呢!」
盛情難卻,我只好跟著進了,踩下一串泥腳印兒。
小廝領我到了一間房前,推門請我進去。
我一進屋,只覺得苦香撲鼻,好像每一根柱子、每一樣陳設,都被湯藥泡過似的。
回過神細看,屋中央只有一張矮茶桌,上面擺著熱騰騰的茶,卻沒有人。
我怔了怔。
「你家公子呢?」
小廝一笑:「公子出門去了,他走前特意囑咐我,說你若來還傘,一定留你吃杯茶。」
說著,又從一旁拿出個包裹給我:「府上新聘了個廚子,是宮裡來的,糕點做得不錯,公子說請你嘗嘗。」
我遲疑著接過,打開一瞧,裡面仔仔細細包了許多糕點,最底下,還偷偷墊了些碎銀。
我啞然失笑。
季子休這是把我當成叫花子了。
也是,昨日我那般狼狽,衣裳破了鞋也丟了,瘦得像猴一樣,瞧著可不就是個叫花子?
「你家公子人倒是很好。」
小廝聽到這話,竟比誇他自己還高興。
「那是自然!我打小就跟著公子了,見過公子的人,沒有一個說他不好的。」
我笑笑,轉而問他:「對了,他的病好些了嗎?」
說到此處,他的笑容卻僵了僵,安靜片刻,才道:「好些了,多謝姑娘掛心。」
我看他反應,又想起包打聽那句「短命鬼」,心中已有了答案。
便不再多問,只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多謝款待,我也有一樣東西,送給你家公子。」
我垂首,拿出一直系在腰間的錦囊,交與小廝:「此物於我無用,但或許能幫到你家公子。」
「這是何物?」
小廝接過錦囊,打開看了看,頓時愣住了。
等他回過神,我已經走出去好遠了。
大門口,他匆匆追來。
「姑娘留步!此物貴重,我怎敢收啊?」
我沒有回頭,晃了晃手中包袱:「拿著吧,你家公子已經付過錢啦!」
4
從季府出來不久,天色又暗了,眼看又要下雨。
我加快步子,想早些回家。
街邊一家茶肆里出來了幾個人,我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
「方歲歲?你真以為她能採到仙藥?巫山險峻,她那麼嬌氣,上不去的,說不準現在還在山腳下打轉呢。」
「再說了,就算採到又如何?宴臨才不會喜歡她。」
我抬頭去看,竟是柳如嫣。
她剛用過茶,和玩伴一同走出來,表情譏諷。
一轉眼,恰與我對視。
「方歲歲?」
她一愣,快步向我走來,打量我幾眼。
「還真是你,你何時回來的?不是去巫山找仙藥了嗎?仙藥呢?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她與宴臨青梅竹馬,向來厭我糾纏宴臨,對我沒什麼好臉色。
可我並不想與她交惡,只笑問:「柳姐姐怎會在此?」
她並不領情。
「你不接話,看來是沒採到仙藥了,我就知道你沒那個本事。」
柳如嫣挑眉冷笑:「既沒有本事,當日就不該放出豪言,平白惹人笑話,如今灰溜溜回來,還不敢讓人知道,真是可憐。不怪宴臨討厭你,你確實上不了台面。」
周邊已圍了好些人,有人笑,有人低語。
各色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蠕蟲爬了滿背。
可事實不是她說的那樣。
我微微攥緊了手指,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一道極冷的聲音。
「方歲歲,過來。」
是宴臨。
風吹過,他立在門口輕蹙著眉,衣袂翻飛。
5
原來宴臨是和柳如嫣一道來的。
他本在結帳,一出門,卻看見了正在「丟人現眼」的我,這才趕緊把我叫走。
馬車內,我在宴臨對面坐下。
他一路都沒說話。
我想,他也許是有些尷尬,於是淺吸一口氣,對宴臨笑笑。
想告訴他,宴臨,我知道你是裝病的啦。
但是沒關係,你沒病,那才最好呢。
可不等我開口,他卻皺著眉頭質問我:
「你何時回來的?既回來了,為何不告訴我一聲?你可知這幾日有多少人在找你?」
他語氣兇巴巴的,讓我有些茫然。
原來他一直不說話,是在壓抑怒火。
我低聲道:「昨夜便回來了,只是時辰太晚,不想打擾你。」
「再晚也該說一聲!你是為我上的巫山,你若出了事,世人豈不全都要算在我頭上?」
宴臨臉色鐵青,道:「我的病已經好了,原只是誤診,鬧了烏龍,誰知你不管不顧地就要去采什麼仙藥,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嗎?再說了,采不到仙藥又不丟人,哪有藏著幾天不回來的道理?」
誤診,鬧了烏龍……
可是宴臨,明明是你有意欺我。
我又想起他昨天說的那些話,心裡便像生吞了一張粗餅似的,噎得慌。
「你怎麼不說話?」他問。
我垂著眸,默默抱著我的小包袱。
「沒什麼可說的。」
宴臨臉色更難看了。
「你做事不考慮後果,如今說你兩句,你倒賭氣了?難道將來嫁了人,做了當家主母,也這般小性?」
「還有如嫣,她性子爽快,說話做事直率了些,卻並無惡意,你總跟她較什麼勁?今日我若不在,你是不是又要和她吵起來了?」
不管宴臨說什麼,我始終沒有說話。
我不想拆穿他,讓彼此難堪。
也不想再委屈自己,去安撫他。
所以不如沉默。
宴臨見我這般,失望又氣憤,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馬車搖搖晃晃到了我家小院門口。
我獨自下了車,宴臨才掀開車簾,對著我的背影道:「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何時改了性子,何時再談你我的婚事。你若改不了,便再也別來見我了。」
我腳步一頓,輕輕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進門了。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倔,訝異片刻,咬了咬牙,重重扔下了車簾。
6
晚娘正在縫一張被面,見我回來,忙問:「姑娘瞧著怎麼不大高興?」
她朝院外看了一眼,道:「我方才聽見宴公子的聲音了,可是和宴公子鬧脾氣了?」
「沒有。」我搖了搖頭,將小包袱放下。
晚娘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她瞧了我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自姑娘回來,就有些不大高興的,我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能猜到一二。
「姑娘這些年來的委屈,我都看在眼裡,可咱們無人撐腰,除了忍著、熬著,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嫁入晏家,已經是最好的出路了。
「宴公子對姑娘再冷淡,也是先夫人定下姻緣,只要姑娘不鬆口,他是不敢悔婚的,姑娘千萬不要一時意氣,犯了傻。
「至於什麼柳姑娘,她父兄都是上戰場的將軍,咱們惹不起,躲著就是。總之和宴公子有婚約的是您,她能有什麼辦法?您委屈幾年,將來做了主母,也就熬出頭了。」
晚娘自我七歲起,便在我身邊了。娘親和晏家伯母去世後,也是她一直在替我謀劃、打算。
她說的都沒錯。
我一介孤女,無人撐腰,再委屈也只有受著,熬得下去,才有出頭之日。
可我纏著宴臨,並不是為了做什麼高門主母。
「我明白的,晚娘,你別擔心啦。」
我抿唇笑笑。
我沒打算離開宴臨。
可我追在他身後太久,有點累了,就讓我歇歇吧。
7
自那日之後,我便再沒去找過宴臨。
遇見宴府的人,也不問他們宴臨好不好了。
連宴臨身邊的下人都有些不習慣,遇見我,忙笑嘻嘻地問:「姑娘近日怎麼不來了?」
我也笑嘻嘻:「近日很忙呢。」
「忙什麼?」
下人急忙問,我卻已經走遠了。
那下人回去入室回稟了宴臨,宴臨想不到我真的不去認錯,一氣之下也忙起來了,日日去找柳如嫣下棋。
我都知道,卻再也不多問一句。
這日出門路過宴府,遇見宴臨的貼身小廝。
「方姑娘?您是來找我家公子的?」
他一陣狂喜,說著就回頭往府里跑,差點迎面撞上宴臨。
「公子!方姑娘果真來了!」
宴臨停住腳,朝我看來。
「我不是來找他的!」
我氣那小廝胡說八道,看了看宴臨,又不想過多解釋,扭頭走了。
宴臨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冷著臉回了府。
入夜,卻叫下人來問我,去不去遊園會。
「是賢王妃做東,辦的一場遊園會,邀京中貴女郎君們入王府遊玩。公子說,遊園會上會有許多新奇之物,姑娘您若無事,可一道去瞧瞧。」
我自然是拒了。
那小廝只好苦著臉回去了。
可沒多久,卻有兩位陌生嬤嬤親自送了請柬來。
我與王府並無交集,起初只當是送錯。
可打開請柬,又確實寫著我的名字。下帖的人不知為何,生怕我不肯去一般,還在末尾特意寫了兩遍「萬勿推辭」。
我和晚娘琢磨了一會兒,想著許是王妃什麼時候見過我,這才下帖。我若不去,倒有些不敬了。
便收拾了幾身新做的衣裳,準備去瞧一瞧。
8
遊園會這日,我雇了一輛馬車,和晚娘一同前往。
才入園,便撞見了宴臨和柳如嫣,柳如嫣正在和他說什麼,他表情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
看見我,柳如嫣眉頭一蹙:「方歲歲?你怎麼來了?誰請你了?不會是為了找宴臨,偷偷混進來的吧?」
宴臨聞言怔了怔,順著她的目光看來,眼底閃過一抹喜色,然後立刻冷了臉:「昨夜問了你,你說不來,我還以為你真有志氣,要跟我賭一輩子氣呢。」
柳如嫣聞言,訝異地看向他:「你讓她來的?她向來只會掃興,你叫她來做什麼?」
我啞然片刻,搖頭笑笑:「柳姐姐不必擔憂,我今日不是來尋宴臨的,自然,也不會掃了你們的興致。」
她顯然是不信的。
宴臨也不信,蹙眉道:「行了,你既然來了,就不要再耍小性子,好好跟著我們,今日園中賓客非富即貴,別衝撞了誰,惹來禍事。」
「跟著我們?」柳如嫣有些生氣:「我才不想帶著她呢!」
宴臨忙安撫她:「如嫣,你就當看不見她就好了,今日王府貴客眾多,讓她學學規矩也是好的。」
「學什麼規矩!王府貴客眾多,她只會讓我們丟臉罷了!」
「如嫣……」
我默默站在一旁,嘆了口氣。
能不能讓我說句話呢?
正發愁,忽然便聽見幾人低呼:「是季子休!他怎麼也來了?」
「他一向深居簡出,今日是什麼風把他給吹來了?」
「他的畫技可是陛下親傳的,乃世間一流,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觀……」
我怔了怔,轉頭看去。
宴臨和柳如嫣也停下,朝門口看去。
不遠處,季子休被幾人簇擁著,緩步向園內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依稀見他身姿挺拔,頭頂玉簪光暈柔和,散著淡淡貴氣。
賓客們紛紛安靜下來,默契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春風和煦,轉眼間,他已經到跟前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才知道,原來借傘給我的郎君不僅心腸好,這張臉也是絕色。
身後,柳如嫣驚呼:「方歲歲!你怎麼回事?還不快讓開!」
宴臨也急忙走上前來:「季公子,對不住,她……」
季子休卻看向我,笑得溫和。
「歲歲姑娘,又見面了。」
8
眾人一時無聲,詫異地看向我。
我無暇顧及,只是又見到季子休,有些高興。
「公子的病好些了嗎?」我問道。
他彎了彎唇角:「托姑娘的福,好多了。」
看來那仙藥是有用的,巫山一行,總算有些用處。
季子休張了張嘴,又要說什麼,畫廊里忽然有位衣著華麗的婦人喚他。
他便對我點點頭,朝那婦人去了。
待他走遠,宴臨才低聲問我:「你認得季子休?」
我搖頭:「只是萍水相逢,他人很好,曾借給我一把傘。」
柳如嫣冷笑一聲:「原來是萍水相逢,你倒跟人家套上近乎了,不嫌丟臉。」
她覺得沒趣,轉身看園中花草去了。
宴臨並未跟上她,只是有些不悅,低聲問道:「我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我嘆氣:「不過是一件小事,我與他再不會有交情,有什麼值得說的?」
「那倒也是,你除了我,還能和誰有交情。」
他輕輕鬆了口氣,有些得意。
9
遊園會前,王府設了席面款待賓客,我坐在一眾貴女身邊,除了默默吃茶,再無別的事可做。
開宴後,季子休才入座,目光相撞,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是稀客,眾人都要向他討教幾句,他只得一一應付。
宴臨坐在我身旁,時不時指點我,告訴前面坐的都是誰誰誰,心情頗好的樣子。
酒過三巡,有人問起王爺心愛的汗血寶馬,王爺一高興,便命馬奴將寶馬牽來,給眾人開眼。
宴席設在後花園,園子旁就有大片草場,馬奴騎著馬轉了兩圈,便引得眾人讚嘆不已。
正熱鬧,卻見那汗血寶馬嘶鳴一聲,猝然倒地。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他急急忙忙衝過去,看著那倒地抽搐的寶馬,急出了汗。
「這這這,我的寶貝馬兒,怎會如此!」
賓客們都沒了主意,遠遠地聚在一堆,七嘴八舌,有人說是中毒了,有人說發癲了,更急得王爺白了臉。
我猶豫片刻,跑了過去。
「讓我看看。」
「方歲歲!」
宴臨阻攔不及,眼看著我進了草場,一時懊惱。
我伏在地上,按著馬檢查了一圈,鬆了口氣:「王爺莫急,馬兒只是吃壞了東西,食道瘀堵,施針疏通即可。」
王爺驚喜地看著我:「你懂醫術?」
我僵了僵,聲音很低:「我……我只會為牲畜醫病。」
多年前大黃得病,我四處求醫,滿上京城竟無一人能治。
自那日起,我才知道,牲畜命賤,沒有人會花錢給它們治病,能熬過最好,熬不過便由它們去死。
可我捨不得大黃,我抱著它去了城外農莊,尋遍土醫。
也是大黃命好,偏就遇上了一個好郎中,治好了它。那之後,我便也跟著那郎中學了幾年,治世間不治之命。
只是,世人皆以為牲畜污穢,為牲畜瞧病,自然也是污穢之人。
勛貴之家,大多瞧不上我這樣的人。
所以宴臨才那樣討厭我,嫌我丟人。
果然,聽到我的話,眾賓客一時譁然。
「什麼?只會為牲畜醫病?」
「她就是那個專為牲畜治病的醫女嗎?一個下九流的醫女,如今竟成王府的座上賓了?」
「宴臨,你這小未婚妻今日可是出盡風頭咯。」
「我都說了不帶她來,這下好了,丟死人了!」
柳如嫣等人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句句刺耳。
宴臨忍無可忍。
「夠了!」
他攥著拳,語氣生硬:「醫者仁心,給牲畜醫病又怎麼了?有什麼好說的?都給我閉嘴!」
他掃了我一眼,冷著臉離了席。
柳如嫣見狀,急忙跟了上去。
無數道目光審判著我,如芒刺背。
可性命不分貴賤,這樣的事,總要有人做。
我不悔。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摸出隨身攜帶的銀針,為馬兒施針。
正要搬動馬頭,卻有一人先我一步伸手。
「我來。」
竟是季子休。
他半跪在我身旁,目光坦蕩:「牲畜不能言語,無法自述病情,給牲畜瞧病,反而比給人瞧病還難,你很厲害。」
眾人皆啞口無言。
若為牲畜瞧病是污穢之人,那麼此刻跪在淤泥中,抱著馬首的季子休,又算什麼呢?
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這一邊。
眼眶不知為何酸澀了一瞬。
我忍下所有情緒,只是垂眸:「多謝。」
10
施針過後,馬兒吐了一地,髒了我的裙擺。
眾人都急忙後退了兩步,但見到那汗血寶馬重新站起來,又都沒了話說,眼神里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王妃走了過來。
「今日多虧了方姑娘,我還留著幾身年輕時的衣裳,你若不棄,請隨我前往後院更衣。」
這卻是我與她第一次說上話。
我垂首謝過,跟著她一道往後院去了。
換過衣裳,我開門出去,王妃打量我一番,笑道:「好鮮妍的一個人兒,倒讓我想起我年輕時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問她:「不知王妃為何下帖邀我前來?」
「可不是我要請你,是有人求著我,一定要讓你來呢。」
說罷,她側過臉看了一眼,笑盈盈地走了。
我朝那邊看去,原來是季子休。
他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在院門口等著,直到王妃走了,才緩步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