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大捷,皇兄不僅賜下偌大新府。
更兌現承諾,將孟皎皎賜婚於他。
觥籌交錯間,他飲下無數賀酒,心中快意似要溢出胸膛。
皎皎,那輪聖潔無瑕的明月,終於落入了他的懷中。
皇兄那點忌憚與不甘,早被拋到腦後。
龍鳳紅燭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挑開紅蓋頭。
一張精心裝扮,含羞帶怯的嬌顏緩緩出現。
看著那張日思夜想的臉,謝璟淵的笑意卻僵在嘴角。
眼前的人,眉目如畫,氣質清雅。
是孟皎皎無疑。
可三年不見……孟皎皎,怎麼長這樣?
她怎麼是丹鳳眼,不是桃花眼?
她的唇,怎麼那麼薄?
還有她怎麼那麼瘦,看起來讓人毫無慾望?
他莫名懷念起嶺南營帳里,那混雜著皂角與女子溫軟體息的獨特味道。
那個味道,能讓他安心舒睡。
「王爺?」孟皎皎見他久久不語,頰邊飛起一抹羞紅。
謝璟淵猛地回神。
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和錯愕攫住心臟,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他倉促丟下一句:「皎皎……你、你先歇息。」
在孟皎皎驚愕不解的目光中,他落荒而逃。
謝璟淵坐在牆上,一壺一壺飲著烈酒。
牆下是燈火漸熄的京城,牆上是孤寂清冷的寒星。
京城不比嶺南,此刻已經入秋,涼風習習。
他雖然喝了酒,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猛然後知後覺。
自己喜歡這麼多年的青梅,真正嫁給自己時,自己卻不想要了。
駐紮嶺南的三年,他的心裡悄悄住了其他人。
三年,一千個日日夜夜。
那個在他身下承歡,被他庇護也承受他所有戾氣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填滿自己的心房。
想到沈鳶美好白皙的身體,他突然煩躁不安。
他想要她。
立刻,馬上!
他想抱緊沈鳶的身體,狠狠愛她。
念頭一旦明晰,便如野草瘋長。
什麼狗屁流放罪女?他才不在乎。
他要為沈鳶更名改姓,他要給她側妃之位。
他要她整日整夜被自己蹂躪。
灌下最後一口酒,他已下定決心。
明天就去嶺南接她。
剛翻下院牆,一道快如鬼魅的黑色身影,倏地鑽進他與孟皎皎的喜房。
謝璟淵腳步猛地一頓。
新婚之夜,竟有人圖謀不軌,溜進宣王妃的喜房?
他按住腰間的劍,悄無聲息靠近。
就在他抽出刀刃,決定斬殺刺客時。
裡面傳來的聲音,讓他頓時額頭青筋暴起……
16
江南的春,總是浸在濛濛細雨里。
就連空氣,潤得都能擰出水來。
臨安城西的柳枝巷深處,有一方小小的院落。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將新趕製的一疊繡帕小心收進屋內。
靠賣帕子過活,日子自然清貧如水。
看我卻嘗出了自由的味道。
逃到江南一年,我很開心如今無人打擾的生活。
在這裡,無人喚我「玩物」。
無人深夜粗暴地掀開帘子,用暴力碾碎我殘存的自尊。
離開謝璟淵之後才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是畸形的。
我以為我愛他。
回歸自由才明白,若兩人關係不對等,哪裡會有真愛?
我對他所謂的依賴,更多是為了自保,逼自己愛上他。
而他對我……更是只有慾念罷了。
我和他的關係,見不得光,甚至有些骯髒。
一個人的生活,總是舒服宜人。
我用賣帕子攢下的銅錢買了些花種。
牆角那株瘦弱的桃樹,今春竟也顫巍巍地開了幾朵花。
粉白的花瓣撲簌撲簌,是這片灰撲撲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只是近來街坊鄰里見了我,總是眼神躲閃。
而我的帕子剛擺出來,就被一個眼生的小廝匆匆買完。
他價錢給得格外大方,半句閒話也無。
望著沉甸甸的銅錢,我總感覺一陣沒來由的心慌。
這日歸家,天色將晚未晚。
我推開院門,腳步猛地頓住。
那株才開花的桃樹下,立著一個身影。
玄色錦袍的下擺,沾著長途跋涉的泥點。
金線暗繡的雲紋,在暮色里閃著微光,難掩華貴。
男人身形依舊挺拔如松。
只是眉宇間刻滿疲憊,在眼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青影。
是謝璟淵。
17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嶺南三年屈辱的回憶,瞬間洶湧而至,幾乎將我淹沒。
我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你……」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怒,「你怎麼找到這裡?」
樹下的人猛地轉過身。
四目相對的剎那,謝璟淵的眸子驟然掀起巨浪。
裡面翻湧著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狂亂的情緒。
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一絲……
脆弱。
「阿鳶,他腳步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眼底瞬間泛起駭人的紅,死死盯著她:
「嶺南大營糧草營被焚,找到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女屍。」
「他們都說是你,我跑死了八匹馬趕回去。可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你,阿鳶不會死!」
他一步步逼近。
「我找了你整整一年。天南地北,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帶著近乎絕望的偏執,「直到想起,很久以前你說過,喜歡江南的雨……我這才驚覺。」
他離我很近。
混合著冷冽松香和壓迫的氣息再次襲來。
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王爺,」我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已經娶到了你的『皎皎明月』,理應珍惜眼前人,琴瑟和鳴才是正理。何苦千里迢迢,來尋一個你早已玩膩的『舊物』?」
謝璟淵驟然低吼,像是被「皎皎明月」這四個字狠狠刺痛:
「不!」
「見到她,我才真正明白,我早就不愛她了!一絲一毫都不愛!」
他急切地想要抓住我的手。
卻被我猛地甩開。
「新婚當夜,」他臉上浮起一絲恨意,「紅燭未熄,我便撞見她在喜床上,與別的男人廝混!」
「現在想來,我的好皇兄,只怕早就知曉她的不堪。」
「賜婚於我,不過是為了用這頂綠帽子,再狠狠羞辱我一次罷了。」
謝璟淵突然低下頭,聲音也軟了下來:
「阿鳶,過去是我混帳,是我眼盲心瞎。」
「嶺南三年,只有你在我身邊,我的心才是滿的。我護了你三年,往後的幾十年,讓我繼續護著你,好不好?」
「我們回去,我為你正名,給你側妃之位,把過去虧欠你的,都補給你!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他的眼神滾燙,姿態也低到了塵埃里。
可我還是嘗到了他骨子裡的專制和不容置喙。
仿佛只要他肯低頭,肯施捨,我就該感恩戴德地重回牢籠。
可我不願。
就在我低頭沉思,如何甩開謝璟淵時。
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恰到好處響起:
「阿鳶,這位是……」
小院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位白衣書生。
他身形頎長,面容溫潤,手中提著一包新買的蜜餞。
看到謝璟淵緊攥著我的手腕,他眉頭緊蹙。
語氣雖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維護:
「敢問兄台,光天化日之下,為何對我家娘子如此拉扯?」
「娘子?!」
謝璟淵猛地轉頭。
猩紅的雙目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釘在蕭清遠身上。
那目光里的暴戾和殺意,讓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下一秒,謝璟淵如同被激怒的凶獸,毫無徵兆地暴起。
「砰」地一拳,他狠狠砸向蕭清遠的面門。
18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碰她?!」
謝璟淵的怒吼聲,震得院中桃花簌簌而落。
蕭清遠顯然沒料到對方如此暴烈。
他猝不及防,被這一拳結結實實砸在顴骨。
隨即悶哼一聲,踉蹌後退,手中的蜜餞撒了一地。
但他並非文弱書生,立刻揮拳反擊。
兩個男人纏鬥在一起。
謝璟淵拳腳狠辣,帶著戰場淬鍊出的殺伐之氣,招招致命。
蕭清遠雖落於下風,卻身法靈動,擅長閃避。
「夠了!都給我住手!」
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擋在兩人之間。
「謝璟淵,你骨子裡的專制暴戾,從未變過。」
「在嶺南的時候,你視我為玩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你護過我,給過我片刻安穩,可那點好,輕飄飄的,抵不過你一句『玩膩了』,以及把我隨手賞給別人的輕賤!」」
我的話語像鋒利的刀子,一層層剝開那些血淋淋的過往。
「如今呢?你被你的『皎皎明月』背叛,才想起我的『溫順』,想起我在你身下承歡的滋味了?」
我嘴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弧度:
「可惜啊,王爺,太遲了。」
我微微側身,目光落在蕭清遠身上。
「我的心,早已另有所屬。」
「你怎麼可以?!」謝璟淵目眥欲裂,目光轉向蕭清遠,「你知不知道,沈鳶跟我睡了整整三年?知不知道她在我身下是什麼樣子?你難道不嫌她髒?」
他試圖用最卑劣的言語,來刺傷我。
不等我開口,蕭清遠已一步上前,再次將我護在身後。
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
「兄台慎言!女子的貞潔,從來只在她的品性心志,何曾繫於羅裙之下?況且……」
他頓了頓,坦蕩的目光毫無閃躲:
「在下亦非完璧之身,又有什麼資格,以此苛求他人?」
謝璟淵突然愣在原地。
我輕輕推開蕭清遠護著我的手臂,走到謝璟淵面前。
「你看,謝璟淵,」我聲音平靜,卻字字清晰,「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說後悔,可你骨子裡,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視我為私有玩物的宣王。前一刻可以卑微祈求,後一刻便能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和占有欲,用最惡毒的話將我踩進泥里。」
我退後一步,拉開距離。
「我愛過你,謝璟淵。但那愛,不過是年少時的玩笑罷了。如今,我終於嘗到了自由的滋味。」
「這滋味太好,好到我寧願清貧一生,也絕不願再回到你的牢籠里,做你心血來潮時的慰藉。」
我定定地看著他,字字擲地有聲:
「你可以用強,也可以把我抓回去,鎖起來。」
「但謝璟淵你記住,我沈鳶,還有最後一條路可以選。」
我微微揚起下巴,眼神平靜得可怕。
「那就是死。」
「你可以囚禁我,但你永遠無法降伏我奔向自由的決心。」
19
雨,不知何時又細細密密地落了下來。
冰涼的雨絲打在臉上,謝璟淵卻感覺不到。
他像一尊驟然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泥塑木偶,僵立在原地。
原來沒有他,她竟這樣幸福。
他所有的憤怒、不甘、偏執的占有欲,被擊得粉碎。
一開始,他還幻想著沈鳶和他的幸福日子。
可現在他突然明白。
他已經徹底失去沈鳶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冰冷的雨水灌進去,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沈鳶不再看他一眼。
她轉身,輕輕關上遠門。
蕭清遠沉默地看了失魂落魄的謝璟淵一眼,也默默跟了進去。
謝璟淵維持著彎腰咳嗽的姿勢,許久。
直到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華貴的錦袍。
寒意刺入骨髓。
他終於直起身。
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
他踉蹌著轉身。
像一個丟了魂魄的遊魂,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柳枝巷。
長街上行人匆匆。
油紙傘匯成一片流動的色彩,紛紛躲避著越來越密的雨絲。
唯有他,漫無目的地在雨中走著。
玄色的身影在灰濛濛的天地間顯得格外孤寂、狼狽。
一個被母親牽著躲在屋檐下躲雨的小童,好奇地探出頭。
他指著雨中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童言無忌小聲問:
「娘親,你看那個人,淋著雨走路,好像一隻……找不到家的狗哎。」
母親慌忙捂住孩子的嘴,低聲斥責。
那稚嫩的聲音卻像針一樣,清晰刺進謝璟淵麻木的耳中。
像一隻狗。
他扯了扯嘴角。
是啊,失去沈鳶,他不就像一條喪家之犬麼?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
江南溫軟的雨落在他身上,卻比嶺南最凜冽的風刀還要刺骨。
嶺南濕熱的三年。
哪怕他將她視作玩物,哪怕他口出惡言。
潛意識裡,他始終覺得她就在那裡,她永遠不會走。
所以,他懶得走進她的內心。
他只想享受她的身體。
可如今他才反應過來,三年的纏綿里,他早就愛上了她。
可如今……
一切都太晚了。
謝璟淵突然不想回京了。
從小到大,他一直爭不過皇兄。
為了一個所謂的女人, 自己更錯認了真愛。
他感覺自己要瘋了。
望著遠處青山上的廟宇,他眸光一緊,決然向寺廟的方向走去……
20
小院的門內, 是另一個世界。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胸腔里的驚悸和後怕。
我轉過身,看向站在幾步外的蕭清遠。
「蕭公子,」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方才……多謝你解圍。只是連累你受傷, 我實在……」
蕭清遠連忙擺手:
看得出他傷口很疼, 卻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路見不平罷了。那種狂悖之徒,仗著身份權勢便想強取豪奪,實在可恨。」
下一秒,他放下茶杯, 目光明亮坦誠:
「阿鳶姑娘, 我今日之事,更讓我發誓, 絕不願見你受半分委屈。我蕭清遠雖一介寒儒,但此心昭昭, 天地可鑑!我……」
「蕭公子。」我輕聲打斷了他。
我拿起桌上那柄油紙傘, 正是蕭清遠方才遺落在院中的。
我將傘輕輕推向他。
「雨還未停, 早些回去吧。」
「春闈在即, 功名乃士子立身之本。蕭公子才華橫溢,當以學業為重,莫要因旁事分了心神。」
蕭清遠臉上的血色褪去, 急切地想要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阿鳶!我……」
「蕭公子, 」我後退一步, 拉開距離,「自由太難得,我沈鳶不知耗盡了前世多少香火, 今生才能掙脫牢籠, 呼吸到這一方無拘無束的空氣。如今, 我只想守著這方小院,繡繡帕子, 看看桃花,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
我的目光越過蕭清遠, 投向門外細密的雨簾:
「那些情愛纏綿,於如今的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華麗些的牢籠。」
「我, 不願再踏入了。」
「我……明白了。」他聲音低啞,帶著濃濃的失落和不甘, 「阿鳶, 你保重。」
頓了頓,他又執拗地補了一句, 帶著少年人最後的意氣:
「科考之後,我定讓你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微笑著搖頭,看蕭清遠撐開傘,轉身踏入細密的雨幕。
小院重歸寂靜。
我深吸一口氣, 忽覺天地澄明。
自由。
這兩個字,重逾千斤。
萬幸的是,一切都不算晚……
(全文完)
備案號:YXXBdAXA3QgP8LHNjzJx9U0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