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只有我哥。
他臉上從來沒有過那種苦澀的表情。
就連大冬天被我爸扒光打到大街上。
他從來不會掉一滴淚。
「商虞山呢?」我問。
他整個人處在一種懵然的狀態。
「哥哥,商虞山呢?」
聽我喊了很多聲,才呆滯地舉起手。
他手臂上,貼了張幼稚的貼紙。
哥哥愣愣地看著手臂,唇齒在顫,似是自言自語。
「我妹都不信這個了,你怎麼還信,傻子……」
他的肩膀不停抖動。
腦袋低下去,雙手捂在臉上。
我看到他指縫裡乾涸的血又被雨浸透。
雨幕傾斜,萬山靜籟。
哥哥率先想起了那個人。
一個整天賴著他妹的啞巴。
一個整天躲在公主人偶服里的麻煩。
35
蘇湛覺得苦難的人生得有出口。
感謝上蒼,給了他一個妹妹。
有一年,蘇振邦在外留情,郝晴投身股市。
很快,出軌暴露,工作不保。
股市崩盤,債台高築。
蘇湛輟學做生意。
蘇熙熙被送到慈善特殊學校。
蘇振邦和郝晴酗酒,醉生夢死。
36
蘇湛忙於賣發糕。
等發現蘇熙熙撿了個人,都特麼過去了一年。
她說他是特殊學校的自閉症啞巴同學。
他只聽蘇熙熙的話。
躲在公主人偶服里,任她牽著。
蘇湛不喜歡他。
哪個哥哥會喜歡吸走妹妹一半注意力的黃毛!
麻煩。
但蘇熙熙是個執拗善良的笨蛋。
她看多了中世紀少女漫。
幻想自己是個騎士。
她堅信自己會遇上要守護一輩子的公主。
蘇湛無語。
「雖然他套著公主人偶服,但他是個男孩兒。」
蘇熙熙執拗:「他好看得就像公主。」
蘇湛從來沒見過他的臉。
「有你哥好看嗎?見了幾個男的,就覺得他最好看?」
蘇熙熙堅持:「他就是我的公主,我是他的騎士,你看——」
她用紙殼做了佩劍。
「我要守護我的公主,我們還簽訂了契約。」
蘇湛看到蘇熙熙手裡那個小紅本本。
心頭莫名不爽。
「以後別買紅色畫畫本!」
像結婚證,不吉利。
37
蘇湛覺得攤上了個大麻煩。
校方約談他時。
他才知道那個啞巴有暴力傾向,精神疾病。
檔案資料顯示,他少有惡名,暴戾無端。
蘇湛氣得要死。
他竟然允許一顆定時炸彈徘徊在妹妹周圍。
整天套在那個玩偶服里,準是變態。
下了樓,他直奔學校後面的小樹林。
兩個小孩兒在河邊。
蘇熙熙興奮招呼他。
「哥哥,看我的草莓蛋糕!小魚給我買的。」
蘇湛冷冷地問:「他對你做什麼了?」
她不明所以:「他,他只是請我吃草莓蛋糕。」
蘇湛一腳踢翻蛋糕。
「去他爹的草莓蛋糕,這種人給的東西能是什麼好的,髒死了!」
他將那個小變態拎起來。
竟然覺得輕如白紙。
「小騙子,不學好,當我這個哥出殯了?敢動我妹一根指頭,我打死你!」
他剝了那身玩偶服。
一拳還沒落下。
停在半空。
蘇湛覺得,他在打一個傷痕累累的骷髏。
可見之處,血痕和青紫遍布。
他不敢相信這瘦得像是活不起的玩意兒,擔得起檔案中那些罪名。
小變態沒還手。
那時春天,雨落得很急。
大朵櫻花垂敗,落在泥水裡要死不活。
就是他看起來的模樣。
他只是眨著濕漉漉的鴉睫,無措無助,目光卻纏在蘇熙熙身上,不願挪開。
蘇湛鬆開他。
「不准再接近我妹!」
「走!」
蘇熙熙哭了很久,要她的公主。
「他會被欺負的!
「哥哥不是說,不要從他人口中,了解一個人嗎?」
他下意識說:「他家裡人都不愛他不要他,能是什麼好孩子!」
她紅了眼。
「那我們呢?是我們有錯,爸爸媽媽才不愛我們嗎?」
他滯了片刻。
但還是把蘇熙熙送去了普通學校。
38
直到蘇熙熙逃學被抓。
他大動肝火,去了特殊學校。
他以為是那個小骷髏引誘的。
去了才發現他幾乎在死的邊緣。
狗一樣被拴在房間裡,腕上血流成河。
蘇湛大喊:「沒人管嗎?人呢!」
護士悠悠閒閒走來,讓蘇湛別管。
「死了,對他也是一種解脫。」
那時他才知道,豪門爭鬥萬分殘酷,毀掉一個人,先說他是瘋子,精神病。
黑鍋太大,一個孩子背不動。
什麼推孕婦致使流產。
給弟弟妹妹吃殺毒劑。
不過是小三登堂入室,為自己正名的手段。
他頭一回覺得無力。
看著那個薄如紙片的小孩兒側躺在地上。
嘴裡念念有詞。
蘇湛湊近聽到,他在念咒語,捂著的手臂上有貼紙。
那是他哄蘇熙熙的,說是魔法世界產品。
一張貼紙許一次願望。
20 張貼紙,她給了她的公主 15 張。
還很疑惑:「哥哥,為什麼我的願望都能實現,他不可以呢?」
蘇湛擰眉,心想,願望不成真,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哥哥吧。
他湊近蹲下,問那個脆弱漂亮的麻煩精。
「你許了什麼願望?」
他可以大發慈悲,幫這一次。
他已經糊塗了,聲音細弱蚊蠅,字不成句。
「佛祖,我要……一塊……漂亮的草莓蛋糕。」
其實魔法世界,佛祖,騎士,根本不搭邊。
蘇湛一直以為,只有蘇熙熙會信。
他覺得好笑:「你要現在吃嗎?」
那小孩兒白得嚇人,嘴角還扯了抹瘮人的笑。
「麻煩……送給一個叫……蘇熙熙的人……謝謝佛祖。」
蘇湛愣了愣:「你呢?你自己呢?
「要我救你嗎?」
他說:「謝謝你,不要救我,我要……要去天上保佑……蘇熙熙。」
39
蘇湛眨了眨眼。
他開始失溫,唇齒打顫。
蘇湛低言:「佛祖說,自殺的人,做不了保佑星。
「那,怎樣……可以呢?」
他說:「佛祖也不知道,但等你長成大人,一定會知道的。」
多年後,綏靖山區。
餘震引發落石。
商虞山推開我哥。
哥哥爬過去,問他是誰。
商虞山已經說不出話,喉頭湧上濃稠的甜腥,他下意識抬手去捂。
溫熱的液體卻從指縫噴濺而出。
哥哥聽見他發出類似溺水的聲音。
喉結上下翻動,試圖吞咽。
卻只是讓血沫從鼻腔倒灌。
不成形的音節從他喉間溢出。
「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去天上保佑……蘇熙熙了。」
哥哥多年前的記憶翻湧,和現在重合。
那個脆弱的麻煩精,左手無意識抓撓地面。
哥哥把泥里的結婚證遞給他。
商虞山把它放在心口,半翻開的內頁,是我和他的照片。
雨珠落進他寧靜無波的眸。
哥哥顫抖著手拿起來。
發現內頁沒有章,結婚證字號是一串亂碼。
只是個沒有法律效力的——安慰劑。
雨散雲收,空山寂然。
番外
商虞山
1
母親去找她的神明之前,告訴我:
「眾生有史以來,痴暗所覆,愛結所系……愛結不斷,不盡苦邊。」
不能斷渴愛糾結,就不能滅盡痛苦。
「牽著媽媽,去一個不受渴愛糾纏,毫無痛苦的地方。」
她青衫長發,在陽台邊緣搖搖欲墜。
我退縮了。
她秀麗的黑眸淬了火,長指甲將我的麵皮扯得生疼。
「媽媽是為你好,因為沒人會愛你!」
她萬分激動。
「不會有人愛一個連父親都取悅不了的垃圾,兒子,你福薄命薄,徒留人間只會糾結渴愛,苦海無邊,但神會賜我們超升!」
我不信鬼神。
也不覺得她參透了。
不然父親流連花叢時。
她不會跪在佛前反覆念誦:「過眼榮枯電與風,久長那得似花紅。」
試圖將丈夫變心解釋為世事無常,以空遮苦。
我揭穿了真相。
她還是接受了神的指示,詛咒我永世不得愛。
隨後像只青色大鳥,展臂墜落。
於我而言。
愛恨情仇貪嗔痴,都不重要。
活著也好,死了也好。
失語症,精神病,自閉症,暴力狂……
我都不在乎。
2
特殊學校的孩子都說我長得像鬼。
一隻被拴在床邊的骷髏鬼。
無法行動,我更是一隻髒兮兮的鬼。
有一次過節。
孩子們互送禮物,互相擁抱。
沒人抱我。
只有蘇熙熙來了。
一個話癆討厭鬼,一個想做騎士的小女孩。
她把我當植物,整天端來端去。
那時候我失語,長時間被拴,肌肉萎縮。
她將我背來背去。
看看花,曬曬太陽,瞧瞧流動的河水。
話多得,似乎都能把真正的自閉症聊開朗。
她抱著我,皺眉頭和鼻子,說:「你該洗澡了。」
我垂下眼,不敢去看她。
她抱了我很久。
也許只有幾秒,但我覺得好漫長。
我突然明白母親說的,愛結不斷,不盡苦邊。
僅這一點,就讓我抓心蝕骨,渴念叢生。
若是有更多……
我不敢想,苦海無邊。
月光泛白,水波蕩漾,我決定也去見母親的神明。
求求他,讓我解脫吧。
蘇熙熙一把將我撈起來。
「你怎麼洗澡洗睡著啦?」
她帶了香香,軟毛巾,搓澡棉。
一臉得意。
「明天有慰問演出,我給你洗得香香的,就會有好多人抱你,外面的叔叔阿姨,還會給你好吃好玩兒的。」
我想反抗,沒力氣。
她那時是個健康有氣色的小胖團。
哥哥把她養得很好。
相比之下,我只能是她的提線木偶。
好在月光把我的臉紅減淡了。
她毫無章法地搓我髒污的臉,借著月色,像發現新大陸。
「你真好看呀,像公主一樣。」
3
但第二天慰問,校方不許我出房間。
蘇熙熙扛著她的公主人偶服,小狗一樣飛出來。
「你變成公主就可以出去了。」
藏在人偶下。
好像全世界都變得溫和。
繼母做了個冠冕堂皇的慈善家。
「那個雜種命挺大,還活著,希望下次來,他能入土為安吧。」
轉身看到我,捏著嗓子。
「裡面是個小公主嗎?讓阿姨看看。」
玩偶的眼睛裡,她的臉逐漸放大。
我不可抑制地發抖。
蘇熙熙從天而降,舉著她製作一半的佩劍,衝過來。
擋在我面前。
惡狠狠對著巫婆說:「不准碰我的公主,小心騎士的劍。」
大人們哈哈大笑。
有人解釋說她是個智障。
繼母逗她,像逗小狗。
「那這位騎士,相信魔法世界嗎?」
「相信!」
人們告訴她,做一些特定的儀式,能得到食物,玩具。
她很高興。
原地轉圈,對著大樹一拜三叩首,學小狗叫。
更多大人加入這場狂歡。
他們以為,施捨物品,能抵消心中那團愚弄人的惡意。
夜裡,蘇熙熙將戰利品全送給我。
她說:「我才沒有那麼傻,根本沒有魔法世界。
「我聰明吧?這樣我們就有最多的禮物了。」
我沉默著點頭。
沒有魔法世界,都是假的。
下一秒,她掏出了貼紙,揚了揚。
「這才是真正魔法世界的東西,所有願望都能實現。
「公主,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4
蘇熙熙的哥哥不喜歡我。
他整天炸毛。
「你別把這個骷髏鬼從學校里背來背去了!萬一死在路上!」
蘇熙熙紅了眼。
「可是他會被欺負的。」
蘇湛開了個炒飯的業務,一邊掄勺一邊說:
「老子不管,你讓他趁早滾蛋。」
蘇熙熙牽著我,我在人偶服下看他炒飯炒得熱火朝天。
「哥哥,要加兩個蛋,還有火腿,小魚也吃。」
蘇湛怒罵:「老子真是遇得到你蘇熙熙,不加!」
飯好了。
大飯盆堆成小山,有蛋有火腿,好多,像小豬吃的。
她每次都吃不完。
我吃剩下的。
蘇湛給我甩了個飯盆,惡狠狠揪著人偶服領子。
「你個八百年沒飯吃的餓死鬼,不准和我妹用一個盆吃飯!她再學你舔盤子,你就給老子滾蛋!」
5
蘇熙熙讓我試試魔法世界貼紙。
第一個願望,是超雄小孩不要再打我。
或者,不要朝我的腿踹,快斷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後來我才知道。
她去打架了,沒打過,就扇了自己兩巴掌,哭著回家。
騎士輸了。
但騎士還有哥哥。
超雄小孩見到我就嚇尿。
蘇熙熙傲嬌抬下巴:「相信了吧?魔法世界會保佑公主。」
我信,信蘇熙熙會讓願望成真。
她依舊背著我亂跑。
蘇湛狂怒,但會騎著他的小三輪,把我放在後面。
我們一路撿瓶子。
各色的花沿途盛放。
我給蘇熙熙做了個簡易收音機。
幾根銅絲配合,就能收到斷斷續續的頻道。
清脆的女聲說:
「少年時代,是人生中最短暫又最幸福的時代吧。」
後一個人接:
「只要被愛著, 愛著人, 何時都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還便宜收了好多掛著肉的大棒骨。
熙熙不吃。
蘇湛甩到我飯盆里,惡狠狠道:「那只能便宜狗了!」
6
我貪心了。
所以母親的詛咒應驗。
她說永世不得愛,即便有,那是短暫,是奢望,終究被拋棄遺忘。
某個平靜的夜晚。
蘇熙熙消失了。
很久後我才知道, 蘇母欠下巨債,債主手段惡劣,蘇熙熙逃跑摔下樓。
蘇湛連夜將她轉院,舉家搬走。
但那時我不知道。
惶惶不可終日。
天境之下,無處藏身。
紅色畫畫本上的騎士契約顯得刺眼。
後來再見,她果然忘懷。
她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 如出一轍。
我突然意識到。
沒有可以躲藏的公主人偶服了。
也沒有騎士,不會有人剝開糜爛的外皮, 觀我的心。
我身體里的劣根性無限膨脹。
那又怎樣。
我靠爭搶活下來, 必然也能搶這一次。
蟄伏和偽裝都是我所擅長的。
只要搶來, 她就是我的。
什麼罵名,唾棄, 我不在乎。
沈昭一言道破:「擦,上次雷射粉嫩,這次結紮, 你特麼嘴能不能軟點,承認是給女人當狗很丟臉嗎?」
7
綏靖山區,雨下得很密。
通訊器被摔失靈。
還有最後一張貼紙, 我給了蘇湛。
他笑我是個傻子。
蘇熙熙都不信了,我還信。
我想起從前, 無數次瀕死的時候。
我就貼一張在手上。
我說, 神啊,救救我吧,我還沒找到我的騎士。
所以這次也靈的。
通訊器真的恢復了。
蘇湛將我側臥過來。
我什麼都看不清, 嘴裡裹滿血腥味。
他讓我別睡。
恍惚聽到好多人聲。
我有些累了。
蘇熙熙撲上來, 她貼在我的胸膛上,聽那裡微弱地跳動。
「公主,我來了。」
騎士,我的騎士。
8
陰雨天氣, 我的腿會痛。
新傷舊疾。
我早習慣了。
但蘇熙熙會貼上來, 心疼地看著我。
「是不是會痛啊?」
她不把我當狗了。
「我要一隻聽話漂亮的小狗狗,就你啦。」
「天她」我又變成騎士的公主。
有人愛, 人會矯情起來。
我皺了皺眉, 鑽進她懷裡:「嗯,好痛。」
她啄我一下:「現在呢?」
我說:「還是痛。」
她像小狗一樣撲上來,將我吻個遍, 將我點燃。
窗外電閃雷鳴。
我們死死糾纏。
門鈴響了。
蘇湛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你倆咋不開燈?」
我幽幽嘆了口氣。
每次陰雨天, 他怕我痛瘸了不能給熙熙做飯。
非要上門當廚子。
他鑽進廚房,我想去幫忙。
他惡狠狠瞪我:「熙熙說你都快痛死了,還擱這兒裝,老子又不笑話你。」
過了會兒。
他又怒吼:
「你個禽獸, 老子讓你休息,不是讓你去啃我妹!」
我和熙熙看著窗外。
我說:「天氣真好。」
她很疑惑看著急風驟雨:「你確定?」
天氣就是好,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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