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
「最好不要把賭注全壓在東海駐軍身上。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來擒王的,還是來分肉的。」
薛頌沉默半晌,突然開口:
「若是收縮防禦,死守上京,能不能撐到鎮國公回來?」
我想了想:
「理論上可以。
「但問題是,羅剎主力扼住了我們的補給線。
「糧草運不進來。
「若是拖延太久,於我們不利。」
就在大家疲於應對之時,彘王突然冷笑出聲:
「到了此時,諸位還不朝拜新皇嗎?
「實話告訴你們,羅剎和犬戎早已臣服於我。
「如今,他們便是來拜見新皇的。」
我悚然一驚。
難怪敵軍如入無人之境。
原來彘王早與外敵勾結。
就在此時,公主轉身一巴掌扇在彘王臉上:
「你腦袋上頂的是夜壺嗎?!
「死到臨頭還在做春秋大夢!
「滾!別礙手礙腳的,不然老娘宰了你!」
我愕然看向公主。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眼神一瞟:
「幹什麼!」
我嘴角微微勾了勾:
「沒什麼,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薛頌在一旁幽幽:
「咳!」
36
沒有新皇繼位,但大家默契地各司其職,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惡戰。
就在我準備帶人去加固城牆時,薛頌拉住了我的手。
我沒有掙脫開。
薛頌看著我的眼睛,又一次認真道:
「對不起。」
我微微揚起頭:
「我懂。」
這裡是皇城。
不是雁門關,也不是國子監。
很多事,或許就是要付出代價。
薛頌終究是人不是神。
他再算無遺策,也不能將所有人計算在內。
就在此時,小振子突然走到我面前。
「你不問我麼?」
「問什麼?問你為什麼誣陷我?那你可能有你的道理吧。」
小振子抬眸看我:
「你還記得布嬤嬤嗎?」
我腳步一頓。
回到上京後,我派人查找了很久,終究沒能發現她的蹤跡。
這個人似乎憑空消失了。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小振子情緒很激動:
「嬤嬤死了!
「被活生生燒死了!」
我心頭微微一沉,果然……
小振子說,布嬤嬤心知那場大火過後,屋內若無屍骨,白錦一定會派人追殺我。
於是情急之下,她便毫不猶豫走進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說不出話,良久囁嚅道:
「對不起。」
其實嬤嬤並不壞,小時候我討厭她。
長大後回頭看,才知偽裝成壞人的好人,是為了關鍵時刻救人於水火。
小振子帶著哭腔:
「嬤嬤最傻了,她說沈平霜曾在戰場上,冒著危險搶回了嬤嬤兒子的屍骨。
「所以她願意還她一命……
「可憑什麼啊……」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於是只好摸出一枚小小的烏龜木雕遞給他。
小振子愣愣地接過來。
他認識這木雕,是布嬤嬤的手筆。
「母親死後,我整夜睡不好覺。
「布嬤嬤嘴上冷嘲熱諷,卻私下尋ťũ̂₎來助眠的香木,替我雕了這個。
「送給你吧。」
小振子張大嘴望著我:
「這麼多年,你一直帶著?」
「一直帶著。」
37
戰鬥比預計來得更快。
羅剎大軍兵臨城下那天,一隻彘王自信地走上城牆:
「諸位不辭辛苦,遠赴大昭參加朕的……」
話音未落,彘王心口一涼。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
一支羽箭沒入胸口,箭尾還在輕顫。
彘王尚未來得及尖叫,便已倒下。
羅剎主將高呼:
「大昭氣數已盡!
「速速投降獻城!」
沒上過戰場的小兵踉踉蹌蹌後退。
公主一襲紅裙,單腳踩上城牆:
「誰都不許退!
「本宮尚且在此。
「誰若不戰而降……」
她回眸嫣然一笑,補完了後半句話:
「娘們兒都不如。」
一輪羽箭齊射,我猛地撲過去拽倒公主:
「小心!」
紅顏尚且不退。
鬚眉豈能不戰?
無論多麼害怕,所有人依然拿起了武器。
上京內外頓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連天的炮火中,我朝薛頌和公主嘶吼:
「放棄外城!
「人手不足,守不住的!」
與其徒勞無死,不如固守內城。
公主吼回來:
「你說了算!」
38
王饅頭吹響號角,眾人紛紛向內城撤退。
郢州都督肖連逆著人流奔向我:
「外城城牆有一圈火藥!」
我:「……你怎麼早不說!」
這廝特別識時務,起初是堅定的燕王黨,後來是十足的太子黨,現在還不知又倒向誰了。
他說那火藥是自己私藏的。
想著萬一謀反失敗,他可不等別人來審判自己。
索性火藥一點,誰都別活。
我無語中又帶著一點慶幸。
火速帶了二十來人奔向外城。
此時已經有不少羅剎士兵打進了外城,燒殺搶掠、姦淫掠奪,無惡不作。
到處都是哭喊與慘叫。
我打頭陣率部殺出,一路上見著羅剎人就砍。
陸小九嗓門最大,不斷重複著:
「都往內城撤!快走!」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要!救命啊!」
是葉明珠。
幾個羅剎士兵正伏在她身上,試圖扯開她的衣裙。
我策馬奔過去:
「滾蛋!老娘的妹妹也敢動!」
羅剎的人頭滾動在地上。
葉明珠怔住了。
我在心裡祈禱:千萬別哭啊,沒時間哄你。
誰知葉明珠只是攏了攏衣裙,急切抬頭:
「長姐你要去哪兒?」
「去辦點小事,你去內城躲起來。」
說話間,我已在幾丈開外。
葉明珠的聲音遠遠傳來:
「你要小心啊……」
39
等到布置完陷阱時,我們突然陷入了沉默。
必須留下一人點燃引信。
兄弟幾人幾乎同一時間開口:
「我來……」
陸小九卻笑得很驕傲:
「這回誰都不許跟我搶。
「哥們兒已經走不了啦……」
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背後已經被血浸透了。
一把匕首正插在他後心處。
我甚至不敢抬眼直視他,我怕我哭出來。
戰場上怎麼能哭呢?
那多矯情啊。
陸小九揮手趕人:
「快走快走,疼死老子了」
「早把這幫龜孫炸上天,哥們兒早解脫。
「對了……柳家巷裡有隻小黑貓。
「我常去喂她,很軟很乖的。
「若有人活下來,替我收養了罷……行嗎?」
我點頭答應下來,隨即翻身上馬:
「陸小九,命你先去探路。
「兄弟們隨後就到。」
陸小九轉身:
「將軍,別來太早啊……」
有些人並肩作戰半生。
轉身即訣別。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羅剎主力折損過半。
40
但好景不長,很快依蘭國大將軍也率部趕到,並與羅剎結成同盟。
而城內幾乎可以說彈盡糧絕。
眾人心知肚明,必須發起最後的總攻了。
凝重的氣氛之下,我開始分配人手。
我守南門。
郢州都督和薛頌守北門。
薛頌主動的,他堅持聲稱肖連腦子不好使,必須有正常人監督。
東門是王饅頭和公主。
西門?哦西門不用守。
現在那邊一片毒霧,別說人了,飛鳥經過上面都得死。
嘖,慕荷這丫頭片子,放完毒霧怎麼也不知道回來呢?
眾人分道揚鑣之時,不世和尚不知從哪兒冒出來。
他拉住薛頌:
「不去行不行?」
薛頌輕笑:
「大師你修為不夠,四大皆空,怎麼哭哭啼啼的?」
不世和尚帶著哭腔吼:
「你就是仗著我喜歡跟你玩!」
我心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剛想讓薛頌留下,對方卻已經揮手離去:
「諸位,戰後活著相見啊。」
我勉強壓下不安,強迫自己專注戰鬥。
南門圍牆之上,我下意識喚道:
「陸小九,一會兒你……」
一個眼生的年輕人趕緊湊過來:
「將軍請吩咐。」
我這才想起來,陸小九已經不在了。
「你是陸小十吧?」
對方點點頭。
我的衛隊長上任後,都會默認改名。
陸小九是最出色的,我曾以為他會一直跟著我。
恍惚間,王饅頭和陸小九的Ṱů⁵笑鬧聲猶在耳畔……
「臥槽!你把將軍的嫁妝踩碎了!」
「你完蛋了陸小九!以後將軍嫁人,你得當陪嫁!」
眼前的陸小十看起來也就十三四歲。
我問他:
「你本來不是第十個吧?」
「卑職應該是第十七個。」
哦,前面七個都犧牲了啊……
攻城聲響起。
我握住長槍,扭頭對著虛空處歉然一笑:
「兄弟們,對不住了啊……」
41
【薛頌視角】
北門的戰局出乎意料的慘烈。
肖連「呸」地吐出一顆牙:
「這幫孫子,帶的什麼玩意兒?
「差點把老子腸子頂出來。」
薛頌擦了擦手上的血:
「是犀牛。」
還是上了戰甲、喂過藥的犀牛。
成群結隊,暴躁不已。
眼看城牆要被頂破了。
薛頌當機立斷:
「開城門。」
肖連忙不迭:
「我同意,這仗沒法打。」
薛頌氣笑了:
「我是說出去迎敵!
「不然等城牆塌了就糟了!」
肖連目瞪口呆:
「不是,國師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嗎?
「活著不好嗎?」
肖連堅持不領兵出城迎敵。
薛頌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害怕了。
於是他咬牙:
「誰不怕死,跟我闖一遭!」
有人躊躇、有人畏縮。
也有人應聲上馬。
肖連拽住薛頌的馬韁繩:
「你就是個書生,出去能幹嘛?!」
薛頌指了指城外某個位置:
「只要能衝到那裡就好。」
那裡是敵人的雷筒子。
若是能引燃……
肖連仿佛看見了絕世大傻子:
「你不是最惜命的嗎?
「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薛頌笑了:
「嗯,你替我告訴葉荔枝。
「我喜歡她!
「最喜歡她!」
說罷,一抖韁繩,率先沖了出去。
有人緊隨其後,搖旗吶喊。
半晌,肖連罵罵咧咧拽過一匹馬:
「老子不傳那玩意兒!
「操!
「沖!」
42
【葉荔枝視角】
巨大的爆炸聲傳來。
四門都受到了波及。
猝不及防之下,我跌倒了。
等再爬起來時,戰鬥似乎陷入了停滯,敵軍停止了進攻。
四周一片寂靜。
我甩了甩頭,這才意識到不是寂靜。
是爆炸聲音太大,令我短暫失聰。
剛才……是北門!
薛頌!
我不顧一切地拽過馬匹沖向北門。
可滿地都是滑膩的腸子和黏液,馬蹄踩上去便開始打滑。
於是我棄了馬,連滾帶爬奔向北門。
入目所及,滿是斷壁殘垣和無數殘肢。
我拚命在人堆兒里找。
找一隻廣袖、找一襲白袍、找一隻修長又溫暖的手……
最後我看見了肖連。
他的頭顱只剩一半皮肉連在身體上,手臂卻微微撐起,似乎身下護著什麼人。
我踉踉蹌蹌走過去。
隨即瞳孔一縮。
是薛頌!
我俯身抱起他時,他微微醒轉。
我鬆了一口氣。
可下一刻,我便怔住了。
薛頌想說什麼,可每次張嘴便是大口大口的鮮血湧出。
他嗆咳起來。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
「好了好了,先不說了。
「等你好起來,慢慢跟我說,好不好?」
薛頌不聽,似乎執著地想要說話。
我開始慌了。
他怎麼吐了這麼多血?
人失去這麼多血液,還能活嗎?
最後,薛頌終於再沒有鮮血可吐。
他滿意地笑了。
隨即抬眸看向我,輕輕開口:
「小荔枝……我就陪你到這了。」
下一秒,薛頌的手無力垂落。
我徒勞地想要喚醒他。
可他卻怎麼也不理我。
不知何時,不世和尚走到我身後。
他怒氣沖沖地罵我。
他說,薛頌本是「不付真心,不入朝堂,踏遍山河,長命百歲」的命格。
卻因我入了朝堂,從此紅鸞星動,身殞命碎。
他說,薛頌三十歲後根本不該踏入上京。
可他還是回來了。
他說,我的命本該斷送於太子之手。
所以薛頌不擇手段地讓太子失勢。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無數碎片閃過: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草民的愛徒而已……
「愣著幹什麼?吃啊。
「若我此生只能做成一件事,那一定是讓太子永無反身之日。」
城門之下,一句「我陪你」。
殘垣之上,一句「我就陪你到這了。」
我想故事的開頭結尾,便也算有始有終了吧?
遠方傳來兵戈之聲。
依稀還有玄機營的號角響起。
我本能地判斷出是外公趕到了。
於是我放下薛頌,渾渾噩噩地站起來。
不世和尚不敢置信:
「你就這麼把他丟下了?」
「他是為你死的!」
不世和尚仿佛把這句話當成一塊板磚,狠狠砸向我。
「那你要我怎麼樣?
「一刀捅死自己殉情嗎?」
不世和尚看到我臉的一剎那,不說話了。
我輕輕按住心口:
「這裡,疼得快要死掉了。
「可我不能死在這,不然沒臉下去見他。」
一抹殘陽落在我身上。
我握起長槍,最後一次垂眸看薛頌:
「夫子。
「殘陽如血,應作嫁衣。」
說罷,我轉身沖回了戰場。
千山霜雪赴。
殘陽作嫁衣。
薛頌,你別走太快。
等等我。
43
【不言公主番外】
戰火熄滅之時。
不言公主登上了滿目瘡痍的城牆。
她看見老鎮國公手臂上有白紗。
他拎著兒子沈追的長刀,一瘸一拐走向葉荔枝的遺體。
葉荔枝單槍匹馬破開了包圍,替鎮國公率領的援軍殺出一條血路。
卻也付出了萬箭穿心的代價。
不言公主回憶起葉荔枝長槍折斷那一刻,她的唇角居然帶著一抹笑。
她不懂。
一如她不懂薛頌。
公主原本是真的想讓薛頌當駙馬的。
他才高八斗、陰謀陽謀信手拈來。
是多好的皇夫人選啊。
可薛頌卻拒絕了她。
她有些生氣地問:
「我哪裡比不上葉荔枝啊?」
薛頌笑答:
「公主,愛比恨更不可捉摸。
「恨一個人,一定會有個緣由。
「愛卻不一定。」
恍惚間,有人跪在她腳下,請她登基稱帝,挽救山河。
她笑了。
從小裝聾作啞、蟄伏待機。
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她該高興的。
可是笑著笑著,怎麼又哭了呢?
廢墟之中,不知是誰起頭唱起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44
【王饅頭番外】
王饅頭大抵是運氣好。
兄弟們都死了,他還能喘氣。
可他卻覺得自己打心底里不想要這份運氣。
他氣呼呼想:
你們都下去團聚了。
到時候一投胎,來世還能當兄弟。
那我呢?
不帶孤立人的啊!
他去了柳家巷。
收養了一隻小黑貓。
他去拜祭了葉將軍。
葉明珠日日替姐姐擦墓碑,擦得一雙手又紅又糙,但墓碑鋥光瓦亮。
他去拜別了新任女帝。
婉拒了大將軍的封號。
他走遍五湖四海,替每一個兄弟歸家。
他給他們年邁的父母磕頭,給他們嗷嗷待哺的幼子塞壓歲錢,替他們摸一摸翹首盼人歸的大黃狗……
最後他回到了雁門關。
王饅頭抬頭望著天上的群星,笑得一臉討好:
「兄弟們,看在我替你們完成心愿的份上……
「投胎時……等等我唄?」
45
【鎮國公番外】
不知何時,雁門鎮里多了個佝僂的老頭。
一進院子,兩間屋子,三隻小貓,四尊牌位。
鎮里的人偷偷議論:
「真可憐,連個親人都沒有。」
雖嘴碎,但心善。
看那老頭日日只吃清湯麵,大家以為他家敗落,吃不起菜,便每家每戶輪流做飯送到他家。
直到那日,全鎮戒嚴,滿街都是羽林衛。
大家議論紛紛說是女帝駕臨雁門鎮了,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眾目睽睽之下,一乘玉輦停在老頭院外。
風華絕代的女帝步行下轎,恭敬無比地對著院門斂衿一拜:
「老國公,荔枝生前訓練的城防軍,如今已初見規模。
「還請老國公賜個名字。」
院內安靜,仿若無人。
女帝不急也不惱,就那樣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勢。
眾人目瞪口呆。
覺得裡面那位莫不是嫌命太長?
良久,一張紙被甩出來。
女帝俯身撿起:
「長安?好名字。
「朕再加一字,便叫【長安荔】吧。」
那日羽林衛挨家挨戶送銀子。
還有頂金貴的荔枝。
平民百姓哪兒見過這麼精貴的水果?
聽說就連宮裡都是按個數分的哩。
人家白送!
只有一個要求:平日幫襯老頭一把。
後來傳開了,說那不起眼的老頭,便是從前威名赫赫的鎮國公。
他送走了敵軍、送走了前朝、送走了亂世。
也送走了他的女兒、兒子、外孫女、至交好友。
夜半時分,有個滾胖滾胖的丫頭偷偷跑到老國公院外偷荔枝。
她也不想的。
但荔枝太甜太甜了。
她想再吃一個。
想來想去,只有老國公院外還放著一盤,那是女帝親手奉上的荔枝。
胖丫頭心想:就拿一個。
誰知剛拿到手,一抬眼,老人就在門口盯著她呢。
胖丫頭一驚之下,手一松。
荔枝「咕嚕咕嚕」滾了一地。
老人開口:
「喜歡吃荔枝?」
胖丫頭害怕地點點頭。
老人彎腰,一個個撿起,吹了吹上面的土,全都遞給她:
「拿去吧。」
胖丫頭喜出望外,跳起來給了老人一個擁抱:
「謝謝老爺爺!
「明天我給你帶我娘做的豆腐包子!
「可香啦!」
說完,胖丫頭一蹦一跳地走了。
她沒看到,在她身後,老人突然哭了。
哭得沒有一絲聲響。
哭得停不下來。
他在後悔。
很多年前,葉荔枝第一次來玄機營時,曾沖他伸手:「抱……」
他當時很嫌棄,把她抱起來往地上摔。
如今他恨死自己了。
當時為什麼不抱抱她?
他怎麼就沒有認出來她呢?
他明明應該認出來的啊……
46
【不世和尚番外】
不世和尚生來便會算命。
卻被親生父母當成妖怪扔在流民堆里。
老和尚把他撿回去,洗洗涮涮。
一看,呦呵,還挺眉清目秀的。
於是又把泥巴糊回臉上。
亂世里, 長得太好看不行。
老和尚往西走。
小小的不世和尚忍不住:
「西邊大凶。」
老和尚目不斜視:
「嗯,我在雁門鎮把你放下。
「那裡有鎮國公鎮守,安全得很,不用怕。」
不世覺得自己的腦迴路,和老和尚仿佛沒搭上。
於是試圖以理服人。
誰知老和尚不理他。
果真在雁門鎮把他放下,獨自西行。
臨走前,老和尚把身上的銅板, 和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襖全都給了他。
隨後摸摸他的頭:
「你記住。
「測運、測勢、測吉凶都可。
「只不要給人測命。」
不世和尚不理解。
測命怎麼啦?
測命多好啊。
搞不好就能救人一命呢?
他躊躇滿志, 一腳踏入凡塵里。
世間有那麼多古古怪怪的人。
有人陰險狡詐,有人肝膽相照。
有人動心忍性, 有人半途而廢。
有人俯首聽命,有人桀驁不馴。
不世和尚覺得都行吧。
沒什麼特別的。
凡塵無趣。
直到在賀蘭山外,被一個餓了三天的亡命徒盯上:
「大師,出家人慈悲為懷。
「我快餓死了。
「你願不願意救我一命?」
不世和尚傻乎乎:
「行啊。
「怎麼救?」
對方不懷好意掏出一把尖刀:
「想吃肉。」
不世和尚這才明白過來, 嗷嗷喊救命。
沒人理他。
還有人奚落:
「看,和尚也會喊救命。」
命懸一線之際, 一個白衣書生騎著一頭驢從他們身邊狂奔而過:
「快跑!官兵來掃山了!」
不世和尚眨眼間, 亡命徒雙腿已經跑出了殘影。
他鬆了一口氣, 覺得終於得救了。
一會兒就讓官兵捎自己一程, 離開賀蘭山。
結果左等右等, 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正疑惑間, 那個書生溜溜達達又騎著驢回來了:
「你這和尚還不跑?等著做烤肉呢?」
和尚這才明白,原來是這書生誆那人的。
和尚賴上了書生,知道他叫薛頌。
也知道他手無縛雞之力, 卻能往返蠻荒之地,毫髮無損。
不世和尚跟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也沒學到他這一手絕技。
薛頌笑道:
「我怠懶習武,又偏愛游遍九州。
「只好審時度勢、見微知著。」
不世和尚忍不住給他測命:
「奇了, 你竟然有兩條命線。」
薛頌酒不離手, 心不在焉:
「我能遊山玩水到八十歲, 醉死在酒缸里嗎?」
很多年後, 不世和尚還能清晰記起當時的情景。
他告訴薛頌。
第一條命線:不付真心, 不入朝堂,踏遍山河,長命百歲。
第二條命線:紅鸞星動, 身殞命碎。
說完他又嚴肅補充:
「尤其是上京,三十歲以後絕對不要踏入。」
薛頌笑得玩世不恭:
「那當然。
「我這個人可惜命得很吶。」
這麼惜命的人,卻為一人入局。
薛頌三十二歲那年,和葉荔枝並肩邁入上京那一刻, 他在想什麼呢?
不世和尚這一生, 只想留住兩個人。
西行的老和尚, 入局的薛頌。
可終不過一句:人不服命,命不由人。
如果不是他告訴薛頌,三十歲後不要去上京。
薛頌也許不會早早便收了葉荔枝當學生。
自此心念已動, 九轉不回。
而沒有薛頌的傾囊相授, 葉荔枝是否有勇氣假死離京?
從此鋒芒難掩,一世崢嶸。
若干年後,不世和尚圓寂前,一群小和尚圍在他身邊哭。
不世和尚卻莫名其妙想起了薛頌。
他憤憤罵道:
「騙人的混蛋!
「下輩子再也不要遇到你!」
可要是遇到你, 我還跟你做朋友。
他知將死,千里赴約。
我知天命,卻難添一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