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母是謝老爺妾室,多年前便已病逝,而他靠著一身本領,掙下赫赫戰功,也頗得謝老爺青眼。
我在謝家舉步維艱,以他的才智,必定已看出我的處境。
他時常會默默幫扶於我,會在許澄意給我使絆子時偷偷為我解圍,也會在下人剋扣我份例時,自掏腰包為我補足。
其實我的嫁妝鋪子經營得不錯,只不過收入絕大多數都被我用來打點了牢獄,因此自己日子過得就有些捉襟見肘。
自從家中遭了難,還是頭一次有人真心待我,我對他很是感激。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冬至日,皇家每年都會舉辦祭天大典,各官員攜親眷隨聖上至京郊的明皋山行宮,共同祈求來年順遂。
謝家作為名門望族,可支配的名額很多,我亦有幸跟隨其中。
可祭天大典尚未開始,便先鬧出了亂子。
11
先是行宮內爆出一隊黑衣刺客。
因為事發突然,人數又多,聖上貼身侍衛分身乏術,險些著了道,幸得謝雲驍及時飛身而出,用肩膀替他擋下一劍。
但靜候於一側的三皇子妃卻遭了殃。
三皇子妃大腹便便,已近足月,此次跟著來明皋山也是為了趁著祭天大典,祈求腹中胎兒能平安降生。
可刺客的出現令她受驚,動了胎氣,當下就捂著腹部發作了。
眾人亂作一團,急忙將她抬去內殿待產。
隨行的御醫本就不多,進進出出好幾撥,個個面色蒼白,冷汗直流,卻始終聽不到嬰兒的哭聲。
聖上年過四十,尚未立下太子,四個兒子能力平分秋色,子嗣方面也僅有兩位得了女兒。
有傳言說,哪位皇子先生齣兒子,便能被立為太子。
所以三皇子妃這一胎,牽動著在場幾乎所有人的心弦。
三皇子急得差點闖入殿內,被侍衛勸下,如同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
御醫稟告,三皇子妃因疼痛難忍,加上受驚過度,已失了力氣,然而嬰兒頭太大,始終無法生出,再這樣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
這種關鍵時刻,原本應是沒有我說話的餘地的。
可三皇子妃悽厲的喊叫聲將我的心緊緊揪住,我不忍再看到一屍兩命的慘劇,也不希望父親一手帶領的太醫院又要遭殃,更求能將功抵過,得一份恩典,便在謝長宴等人的白眼中向前跨了一步,跪在了聖上面前。
12
背後眼風似刀,我如芒在背,額上早已沁出汗珠,卻還是硬著頭皮向上座明黃色的身影磕頭:
「民婦溫梨,曾在古書上看到過一個催產的法子,如今三皇子妃危在旦夕,請聖上允民婦一試。」
上座之人威壓極盛,他沉吟一瞬,突然皺眉道:
「溫梨?可是溫太醫之女,嫁給謝長宴那位?」
我冷汗直流,雖早已在心中拋卻生死,卻還是忍不住身子微微顫抖,匍匐於地,點頭稱是。
半晌,那道低沉威嚴的嗓音略微提了提音調,語氣有些森然:
「哼,你父親還在牢里,你就敢出這樣的頭,不怕掉了腦袋?」
我因太過緊張,語氣有些顫抖,但還是極力控制自己不至於失態:
「民婦知父親失職,犯下大錯,只求能將功補過。若是……」我穩了穩心神,繼續道:「若是失敗,民婦甘願領罪,只不過此事是我一人所為,與謝家無關,還求聖上莫要怪罪謝家。」
頭頂的聲音靜默半晌,突然輕笑一聲:
「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好,朕就答應你,若是孩子順利降生,我允你將功補過,赦免你一家無罪。但若是失敗,你就提頭來見!」
13
我謝過聖恩,站起身時腿還是抖的。
身側卻默默站定一個偉岸的背影,此間人多嘈雜,無人注意,他直挺挺側過身,偷偷用手肘頂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形。
鼻尖滿是日光的香味,我知此人是謝雲驍,不知為何,這樣輕輕靠著他,心下竟然安定了很多。
我用只有我們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了聲謝謝,他微微點了點頭,未曾回話。
但有人卻是不肯放過這樣數落我的機會。
許澄意怒目而視,全然忘了平日大家閨秀的矜持樣,聲音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還顯尖厲刻薄:
「姐姐,你要找死便也罷了,為何要拉整個謝家下水?為了出風頭,你連長宴哥哥都不顧了嗎?你看你把姑母都氣成什麼樣了!」
身邊有涼涼的聲音傳來,謝雲驍雙手抱胸,眼神輕蔑,出口的話語毫不客氣:
「你又不姓謝,好壞都賴不到你身上。」
我聞言差點笑出聲,卻還是猛掐大腿忍了下來,瞄了眼胸口正在急速起伏的婆母,剛想裝模作樣勸慰幾句,手臂卻被人牢牢扯住,回頭一瞧,正是我那年輕有為的夫君,謝長宴。
謝長宴眉頭緊鎖,話里話外全是指責:
「溫梨,你好好地做你的謝夫人不行嗎,偏生要到處惹事,好不容易才保下的這條命,非要丟了才肯罷休?你知不知道你若是救不成三皇子妃,整個謝家都要被你拖累。跟我走,去找聖上賠個罪,請他收回成命,你回去好好靜思己過!」
又是這樣,與我拜過堂的夫君,我戀慕了一整個年少的男子,從來不會站在我身邊,也從來不會維護我半分。
心沉了又沉,我用力甩開他拉著我的手臂,語氣淡漠而疏離:
「謝公子不用怕,剛才聖上已答應此事由我一人擔責,不會遷怒於謝家。溫梨感謝公子收留,今日過後,無論生與死,都不會再麻煩謝家。」
我回身朝謝雲驍欠了欠身,叮囑他快去找御醫包紮一下傷口,這血要是再流下去,我怕他一會兒就會暈過去。
謝雲驍原本大約是想伸手揉揉我發頂,手懸在半空又折回自己腦袋撓了撓,輕輕說了句:「等你回來。」
我一瞬間有些淚意翻湧,竟不知此時此景,還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還願意期待我平安。
那即便是為了他這句話,賭一把又如何!
14
我一邊吩咐人去尋最響亮的銅鑼,一邊閃身入了三皇子妃生產的內殿。
宮人雖不解為何生孩子會用到銅鑼,但還是火急火燎地去尋了。
我坐在三皇子妃身邊輕聲鼓勵,或輕或重地替她按摩腹部,緩解她的緊張和焦慮。
生孩子最需要母體發力,配合著嬰兒自身的力道將它往體外推,生產才會順利。
但三皇子妃因為驚嚇過度,又太痛太累,孩子個頭還過大,始終出不來,她漸漸沒了力氣,根本無法再使出多少力。
我給她喂了些流質的羹湯,用銀針封了幾處穴道,又細細為她擦汗,減輕了她不少的痛楚。
可能因為進了食,銀針又令痛感降低,她逐漸開始恢復了些人色。
正當大家些微放鬆下來,聚精會神在三皇子妃身上時,突然一陣震天的銅鑼聲在產房內響起。
三皇子妃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響聲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都隨之抖了一大下。
我看準時機往她腹部一壓,臨時從山下請來的產婆也配合著下了一剪,就聽她發出一聲大叫,房中人頓時都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孩子,終於生出來了!
15
看到皺皺巴巴的孩子姍姍來遲,我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猛地放下來。
屋外眾人許是也聽到嬰兒響亮的啼哭,歡呼之聲不絕於耳。
我抹了把頭上的汗,這才驚覺整件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心也撲通撲通靜不下來,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欣喜。
想到剛才自己的大膽,我不禁開始後怕,所幸老天有眼,還是讓我贏得了這份生機。
我處理完一切,推開門去向眾人報喜。
三皇子一個箭步朝我跨來,目光里充滿期待,我向他福了福身,告知出生的是個小世子,他跨進門的步子都更輕盈了。
聖上龍顏大悅,當場大手一揮赦免了我溫家的罪,還贊我妙手仁心,膽識過人,謝家慧眼識珠,乃是有福之家。
一時間,方才還嘲笑著我的眾人,都開始殷切朝我圍來,唯有一人,捂著受傷的肩在人群中遙遙望著我,露出的微笑清淡而肯定,好像在說:「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我禮貌地一一道了謝,在許澄意恨恨的目光下從容轉身,回了廂房。
16
帶著藥箱偷偷推開謝雲驍房門時,他正光著膀子手忙腳亂地給自己上藥。
精壯的肌肉線條分明,膚色較京中男子更為黝黑,應是常年日曬雨淋的結果。
謝家子孫相貌都不差,謝雲驍雖然膚色黑了些,卻更添了一份少有的硬朗之氣。
我雖已成婚近一年,卻未曾見過這樣不穿衣裳的年輕男子,一時臉色有些微微發燙,杵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謝雲驍也很是窘迫,拿過手邊的衣裳想遮住身子,衣裳卻揉成了一團,怎麼都蓋不住半分。
我咬了咬牙關進門,站到他身後開始為他清理傷口。
看著他肩上猙獰可怖的傷痕,我心中竟有些不舍,這刀子若砍到謝長宴身上,想必我也不會這麼心疼。
他必定是沒聽我的,沒在第一時間找御醫處理包紮,才導致如今傷口周圍都是乾涸的血漬,隱隱還有鮮血滲出。
我一邊細細為他清理傷口,一邊數落他,語氣竟有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撒嬌埋怨:
「再不好好包紮,失血暈厥事小,若是染了毒瘍,怕是小命都要難保。」
謝雲驍撓撓頭,不知為何有些心虛:
「一直在擔心你,無暇他顧了。無妨的,我身子硬,以往在戰場上受過更重的傷,這點小傷不礙事的。」
他鎮守邊關,遇到的危險一定更多,離家千里,也都是一人扛下,我心中唏噓,不禁也產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好在溫家如今沉冤得雪,我不日就能與家人重聚,一想到這點,我整個人都輕快起來。
心情好,手下動作也更順暢,敷上藥粉,雪白的紗布纏上他渾厚的肩頭,包裹了一層又一層。
因為包紮得仔細,我與他貼得極近,一彎腰,整個人就好像側靠在了他懷裡,呼吸可聞,氣氛略顯曖昧。
「我扎得稍微緊些,以免動動就散開,如果疼了,記得告訴我。」
我回頭狀若無意地叮囑,想掩飾自己正如擂鼓般跳動的心,他卻也在此時應聲回頭,唇畔相擦而過,激起兩人同一陣顫慄。
我臉色如朝霞般炸開,霎時艷紅如血,下意識舔了舔唇。
他呼吸微頓,抓著桌沿的手有些用力,看似強作鎮定,可顫動的尾音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緊張:
「不……不疼的。」
可這旖旎的氛圍卻被突然闖入的嬌叱破壞,許澄意挽著謝長宴踢開房門,眼中滿是得意之色,仿佛已將我們捉姦在床:
「溫姐姐,雲驍哥哥,你二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是在做什麼!」
17
我翻了個白眼,低頭將最後一個結打好,收拾好藥箱方才抬頭望向他們:
「妹妹眼睛不好的話,可以來找我扎扎針。行宮御醫都在照顧三皇子妃和小世子,雲驍為聖上擋劍無人治療,我不過為他包紮了一下傷處,還能在做什麼?你若是有意見,不如我們一起去聖上面前分說分說?」
從前我便不曾怕過許澄意,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不多理睬她。
可如今我爹娘即將歸來,我也有了靠山,更是沒有怕她的必要,至於謝長宴,在我心中已無半分位置,更不可能去顧及他的感受。
謝長宴一把將我拉至身側,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和:
「跟我走,我有話對你說。」
我甩開他的手,兀自在桌邊坐下,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冷冷道:
「正好,我也有話想同你說,不如就在這兒說吧,想必妹妹也很想聽的。」
見我態度堅決,謝長宴便只好也在桌邊坐下。
許澄意大約是預料到我想說什麼,心情大好,為謝長宴倒了杯茶不夠,轉手又為謝雲驍倒了一杯,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
可謝雲驍掀了掀眼皮,居然又將茶杯往謝長宴面前一推,懶洋洋道:
「我不喜綠茶,給兄長吧,他喜歡。」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從前竟沒發覺,這謝雲驍還是個毒舌的?
我這一笑,杵在邊上的綠茶精臉更綠了,她似乎很怕謝雲驍,並不敢反駁。
謝長宴掩嘴咳了咳,突然轉向我認真道:
「阿梨,我今日方知你是如此有勇有謀,與眾不同的女子。從前我因不滿婚姻大事做不了主,連帶著遷怒於你,讓你受了不少委屈。自今日起,我會好好對你,我們可舉案齊眉,相伴一生。」
他這廂態度誠懇,旁邊的許澄意卻是快絞碎了帕子。
我歪頭想了想,認真問他:
「那許妹妹呢?她不是來破壞這個家,而是來加入這個家的?從今往後,我們三個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你是不是想這麼說?」
謝長宴面色稍霽,好似是鬆了一大口氣:
「你能這麼想便是最好了。謝府家大業大,我平日公務繁忙,你二人若是能通力合作,家宅安寧,我便也無後顧之憂。」
我終於忍不住撫掌大笑,笑謝長宴的無恥,也笑自己曾經有多麼眼瞎,竟會喜歡這樣一個男人。
笑累了,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謝大公子,你方才說發現我與眾不同,我卻也想說,第一次發現你竟是這樣一個千篇一律,乏善可陳的男子。我在向聖上求恩典的時候就已經同你說清楚了,今日無論是死是活,都不會再與你扯上關係。我自請和離,再祝你與許小姐長長久久,恩愛到老。」
謝長宴眼神流露出震驚,應是不大理解我的話,轉頭又看了看我身側正豎著耳朵聽得認真的謝雲驍,十分不解地問:
「是因為他?他並不如我。一介莽夫,你看上他哪裡?」
我滯了滯,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問出這樣的話,立馬起身想反駁,卻被身後一道大力按回椅背。
謝雲驍站起身子,大片陰影籠罩下來,將我包裹在內,他輕笑一聲,答得恣意:
「因為兄長心懷天下,而我,只圖她一笑。」
18
那日不歡而散,我也沒再回謝家。
與爹娘久別重逢,聽聞我這一年來的遭遇,他們也不再認為,女子需得嫁人才能獲得幸福。
只是謝長宴始終不肯給我和離書,甚至連休書都不肯寫,似是與我較上了勁,非求我回頭不可。
正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也不可能再嫁回頭郎,總之當無事發生是決計不可能的,誰又能保證他不是因為不甘心才如此呢?
至於謝雲驍,我更是不知該如何面對。
我本以為那日他不過是想幫我和離,才故意那樣說的,誰知他卻好像上了心。
我雖已不在謝府,他卻夜夜攜著新鮮玩意兒翻牆而來。
有時是傲立的紅梅,有時是香甜的軟酪,有時又是精緻的珠釵,而今天,他帶來的則是一樁驚掉下巴的消息。
說是自行宮回府後,謝長宴開始冷落許澄意,就像從前對我那樣,再也不分出半分心思給她。
許澄意覺得委屈,好不容易才將我真正趕走,怎地不但平妻之位落空,心上人連理都不理她了?
於是她悄悄給謝長宴下了藥,二人當即滾在一處,動靜響徹了整夜。
謝長宴知曉自己被下了藥,氣得差點拆了整間屋子,死活不願再娶許澄意。
許澄意崩潰,大鬧謝府,差點還鬧上公堂,委實被京中世家恥笑了好一陣。
不知平日他們最重視的顏面被這樣踐踏,謝夫人還能否像從前一樣疼愛自己的親侄女?
19
謝雲驍在講述許澄意哭得如何慘,謝夫人又如何被氣得一病不起時,笑得眉眼彎彎,活脫脫一隻狡猾的狐狸。
我聽得齜牙咧嘴,忍不住問他:
「那個藥……該不會是你下的吧?」
謝雲驍挑挑眉,樣子很是無辜:
「怎麼可能,我可是正人君子。就是軍中有兄弟傳信來,說是近日受了些小傷,夫人對他有些不滿意,所以托我給他帶些藥回去……那信定是被許澄意看到了,然後偷了我準備的藥……」
我撫額搖頭,卻也抓住了他話中重點:
「你要回邊疆了?」
他點點頭,語氣雲淡風輕:
「嗯,回來得夠久了,該辦的事也都辦成了,得回去了。」
不知為何,聽到他語調毫無波瀾地陳述,我心裡卻無端躥出團火焰,那火將我胸口灼燒得悶悶的,還帶了些酸楚的味道。
那份酸楚將我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我莫名煩躁,伸手就要將窗子給合上,聲音還有些不自覺的陰陽怪氣:
「哦,那謝小將軍要回去建功立業了,可得記得保重身體。聽說北疆女子貌美,又性烈如火,若是今後遇到合適的女子要成親,記得寫信通知我,我也得備上份大禮才是。」
謝雲驍站在窗下,與我對望,見我要關窗,立馬伸出手卡進隙縫,還裝模作樣「哎喲」了一聲。
他見我沒反應,又狡黠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