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避禍嫁給謝家大郎時,他並不喜我。
謝長宴清貴無瑕,於新婚夜寫了一夜的策論。
「婚約難解,無關風月。」
我頷首,斂了多年的愛慕。
後來溫家沉冤得雪,我自請和離。
他望著我身旁的男人,失手捏碎了茶盞:
「一介莽夫,你看上他哪裡?」
男人輕笑一聲,答得恣意:
「兄長心懷天下,而我,只圖她一笑。」
1
永盛十年,聖上獨寵的薛貴妃香消玉殞,一屍兩命,聖上龍顏大怒,追責太醫院,將一干人等打入天牢。
我父親身為太醫院判,看護失職,罪加一等,禍及閡府。
好在父親入職太醫院多年,救過不少達官貴人,在抄家的聖旨到來之前,早早便將我嫁入了謝家。
我為父親獨女,他愛我如命,費盡心血為我籌謀退路。
謝氏百年望族,現今家主膝下二子更是出類拔萃。
謝家大郎從文,年紀輕輕官拜戶部侍郎,謝家二郎善武,鎮守邊關多年,戰功赫赫,雖非一母同胞,但卻同樣出類拔萃。
而我從小便與謝家大郎謝長宴有婚約,全因早年謝夫人生他時難產,是由我父親救下,當時謝夫人感激涕零,這才許下約定,日後我父親若是有了女兒,就嫁入謝家為婦。
只可惜謝長宴並不滿意這樁婚事。
大婚當晚,他甚至沒與我喝合卺酒,紅燭在桌前明明滅滅,他伏在案邊寫了一夜策論,並囑咐我莫要多心,會娶我也只是權宜之計。
「婚約無解,無關風月」。
短短八個字,將我滿腔愛慕澆滅。
我咬牙點頭,和衣睡去,淚流了一整夜。
2
可即使夫君不喜,日子卻還得照過。
第二日,謝長宴未曾告假,一大早徑直去上了朝。
我獨自去給公婆敬茶,婆母牽過身旁嬌俏女子的手,開口溫柔,笑意卻不達眼底:
「你剛進門,對府中一應事務尚不熟悉,今後就讓意兒多幫幫你,等過些日子再為長宴聘她為平妻,你二人從此在府中也好有個照應。」
我捏緊垂在身側的拳頭,卻應不出一個好字。
新婚不過第二日,婆母就來敲打我,不日要為丈夫納平妻,這謝家,委實是欺辱我溫府無人。
婆母未喊我起身,只又嘆了口氣道:
「你也莫怨我。為了履行與你的婚約,謝家多多少少也牽扯進了貴妃案里,長宴在朝中更是受了不少詬病。你們的婚事因我而起,他既不喜你,我這個做娘的自然要多為他考慮,意兒是個苦命人,但自小與長宴青梅竹馬,你應當有容人的度量。」
我咬牙,終是斂眉稱是。
我如今寄人籬下,身後更是沒有依仗,連拜過堂的丈夫都明確了不會愛我,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我雖為閨閣女子,卻並非一無是處。
父親行醫多年,我耳濡目染,自也習得些本事。我的嫁妝之中有幾間鋪子,謝家不放心我執掌中饋,我便也樂得清閒,專心經營自己的鋪子。
我不爭不搶,除了必要的會面,甚至極少出現在人前礙眼,可饒是如此,許澄意卻還是不滿意。
3
許澄意就是婆母口中的「意兒」,也是謝長宴的表妹,常年住在謝家,且應是戀慕他頗深。
因為自從我進門起,她便像只護崽的母雞,對我充滿了敵意。
高門大戶中,即便是下人,也是慣會捧高踩低的。
人人知我不受丈夫婆母喜愛,因此我在府中處處遭受白眼。
在許澄意的授意下,寒冬臘月里,我院中竟都領不到足夠的銀炭取暖,整個屋子冷得似冰窟般,根本無法入睡。
謝長宴自新婚之夜後便再未踏入我院中,自是不知曉這一切,更何況,即使知曉了,他便會為我撐腰嗎?
我實在忍無可忍,便帶著貼身丫鬟銀翠去找管事。
管事兩手一攤,笑得頗有些輕蔑:
「少夫人莫怪。許小姐說了,大公子日夜操勞,銀錢得來不易,更不該鋪張浪費,應當縮衣節食才是。這天寒忍忍就會過去,您多穿點衣裳禦寒即可。」
縮衣節食?
我望著管事房中燒著的銀炭,整個屋子溫暖如春,敢情這就是縮我一人之衣食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冷笑一聲便在炭盆邊坐下,邊搓手烤火,邊淡淡道:
「管事說得是,只是我身子受不得凍,只好暫時先跟管事共享這個炭盆了。」
見我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甚至已經吩咐下人將餐食送往這裡,儼然一副死賴著不走的樣,管事終於開始慌起來。
他大抵是沒料到我真能如此毫不顧忌自己臉面,一時也沒了法子。
半晌後,一道嬌俏的嗓音從門外響起:
「姐姐為了點銀炭這樣賴在管事屋裡,成何體統?」
4
許澄意裹著一身雪白的狐裘,雍容華貴地自門外姍姍而來,見我沒有搭理她的意思,怒氣沖衝來到我面前,竟一腳踹翻了正燃燒著的炭盆。
被炙燒得火紅的銀炭骨碌碌滾落在地,將房中地板燙出好幾片焦黑,也不怕走了水。
我抬眼去看她,無奈道:
「妹妹何致如此?你這樣處處針對我,也改變不了我已與謝長宴成婚的事實。況且婆母不是說過要將你納為平妻的麼,我只是想活著,影響不了你什麼。」
許澄意怨毒一笑,語氣有些咬牙切齒:
「我從小愛慕表哥,他待我也與旁人不同,你一介罪臣之後,害他遭受無端的非議不說,憑什麼先嫁給他!是你生生拆散了我們的,如果沒有你,我便是他唯一的妻子。」
我嘆口氣,耐心解釋:
「婚約之事,當初是你姑母做的主。況且溫家獲罪之前,謝家也是得到過消息的,但為了不背上一個背信棄義的名聲,他們還是讓我進了門。你整日忙著找我一人麻煩,還不如多去爭取你表哥的心,早日嫁給他方是正事。」
屋外隱約有腳步聲傳來,許澄意卻突然對我粲然一笑,出口的話字字驚心:
「可我就是要讓表哥徹底厭惡你,休了你,我才甘心。」
與此同時,她身子一歪,人就往地上倒去,白嫩的指尖還不偏不倚,正好按上一塊燒得正紅的銀炭。
「溫梨,你做什麼!」
一聲怒喝攜著雷霆之勢傳來,謝長宴擰眉怒瞪著我,長腿一抬,跨入屋內,俯身拉起了倒在地上泣不成聲的許澄意。
5
我還在許澄意這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操作上發愣,柔弱的哭聲就自面前傳來,她面上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長宴哥哥,不怪溫姐姐,都是我的錯,是我憐你辛勞,才想將府中用度縮減,姐姐千金之軀受不得凍,這才惱怒將炭盆踢翻,也……也不是她推的我,是我自己……我自己摔的。」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有些百口莫辯。
許澄意連人都找來了,專門為我設下這一局,而且這一番話,似是處處為我開脫,卻也處處讓人覺得是我乾的,謝長宴本就對我無意,難保他不會將一切怪罪在我頭上。
果不其然,他仔細檢查了許澄意的傷口,一把將人抱起,急匆匆跨出門外,只留下一句話:
「溫梨,我原本也憐你家中遭難,想給你個容身之所,但萬萬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今後府中一切事務你都不用再管,且先禁足半月。若再有下次,我會送上休書一封。」
銀翠是我從溫府陪嫁的丫鬟,也是如今身邊唯一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她雙目通紅,想要衝上前去為我說話,卻被我攔下。
在謝長宴心中,我就是這樣不堪的人,解釋再多又有何用呢?
6
許澄意勝了一局,很是得意,專程跑來我院中耀武揚威,還帶了塊沾血的玉佩給我。
這玉佩是我娘貼身之物,如今卻沾了血,我霎時心緒難安。
溫家雖被下了大獄,但聖上還在徹查此事,我又早已打點好一切,他們在獄中應不會太難過才對,緣何我娘的玉佩會落入許澄意手中?
她見我表情有一絲崩裂,笑得開懷起來:
「姐姐以為打點好一切,父母就能在獄中過上好日子?實在是可惜啊,因為我,比你有錢。」
我心中鬱結難舒,怒道:
「你究竟想要如何?」
許澄意拿了玉佩在我眼前晃了晃,裝模作樣道:
「姐姐不去獄中看看爹娘如何?哦……姐姐去不了,正在禁足中呢……」
我一把奪過她手中玉佩,推開門便往後門奔去。
也許這又是一次針對我的設計,可那又如何,父母安危未可知,我不去看上一眼便無法安心!
可推開小門,便有一輛黑漆漆的馬車靜靜等候在那裡,見我出來,從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將我輕輕一提便丟入了馬車中。
7
我這才驚覺,這果然是許澄意的又一個圈套,目的從始至終便是我。
同時不禁又在心中鬆了口氣,既然目標是我,那便說明這塊玉佩只是個幌子,許澄意尚還未對我父母出手。
我被其中一個大漢獰笑著按在馬車中,動彈不得,卻也知道,如今馬車尚在城中疾馳,若是一旦到了城外,我怕是凶多吉少。
咬了咬牙,我當下便拔下頭上金釵,使盡渾身力氣往按著我的粗糲大手扎去。
慘叫聲起,釵子穿透大漢手背,鮮血淋漓。
大漢吃痛縮回手,我便趁著這個空當跳下了馬車。
從疾馳的馬車中跳下可不是個太正確的決定,但我別無他法,落地後滾了好幾圈,地面上細小的石子將我四肢和面頰劃破,周身骨頭如散架了般疼痛,但我還是咬牙撐起了身,往反方向跑去。
是夜,街上已無半個人影,偶有幾個醉漢倒在路邊,朝我投來曖昧的目光。
我髮髻散亂,裙擺碎裂了幾處,拼了命地呼喊求救。
身後馬車此時已調轉了方向,又急急朝我駛來,被我扎穿了手的大漢從車簾中探出頭來,凶神惡煞地望向我,恨不得啖我血肉。
眼看那隻淌滿鮮血的大手即將碰上我衣袖,街道盡頭卻響起一陣馬蹄聲,隱隱有一人一騎正朝我的方向疾馳而來。
我拍開向我抓過來的手,也不管會不會被馬蹄踐踏而死,奮力朝前跑去。
馬匹速度極快,嘶鳴聲響起,堪堪在我眼前停下。
所幸騎馬之人技藝高超,否則此刻我怕是早已命喪黃泉。
我倒在地上撐起身,抬頭向這唯一的生機乞求:
「大人,可否救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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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之人一身利落的勁裝,高聳的馬尾因剛才的狀況還在微微晃蕩,雖風塵僕僕,但卻精神抖擻,不似京中兒郎。
他犀利的眉眼掃過我,又飄向我身後,待看到從馬車上跳下的兩位大漢,微微蹙了蹙眉。
大漢大約見他單槍匹馬,身材也不似他們壯碩,聲音也開始響亮起來:
「這位兄台,莫要多管閒事,我二人尚可饒你一命。」
他們對視一眼,也不管馬上之人反應,直接就走到我身邊想要架我起身。
可手還未碰到我衣裳,那個方才被我用金釵刺穿手掌的大漢又是一聲慘叫,一柄閃著寒光的銀劍便又穿透他手背,將他牢牢釘在了地上。
青石板路堅硬無比,能用劍將人釘住的,必是身手不凡的練家子。
兩個大漢早已嚇得冷汗直流,顧不得吃痛,互相攙扶著跑了。
我見危機解除,整個人也終於鬆散下來,卻顧不得身上鑽心的痛,伏於地面朝著馬上人一拜。
可他早已跳下馬,側身躲過我的跪拜,反手將我拉起身,目光炯炯,似是有些欣賞。
我不知他這絲欣賞從何而來,只得撩了下散亂的鬢角,再次乞求: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可否……可否再送我回家。」
他挑了挑眉,聲音渾厚有力:
「姑娘能從那兩人手上逃脫,已是難得。只是如今夜深,你我孤男寡女,怕是會惹來非議。」
我扯住他袖子,咬牙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
「名聲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男子大笑,似是極為贊同我的話,直接將我抱起放在了馬背上,自己卻未再上馬,而是牽著韁繩緩緩往前走。
待到達謝府後門,他卻有些驚訝:
「你住這裡?」
我點點頭,也不打算隱瞞:
「我是謝家大郎之妻,今日承蒙大人相救,可否告知姓名,他日若有機會,溫梨必當報答。」
他眼神有一瞬的暗淡,卻並未立刻回我的話,轉身沒入夜色之中,只余淡淡回聲傳來:
「還會再見的。」
9
我沒想到,他說的再見,居然會是這樣一番場景。
第二日一早,我尚在睡夢之中,便有一大批人浩浩蕩蕩衝進我院中,為首的正是我那婆母與許澄意。
待見到我完好地躺在榻上,許澄意的表情有絲崩裂。
她似是不敢置信,指著我有些氣急敗壞:
「你……你如何會在這裡?」
我捂著被褥慢慢坐起身,掀開眼皮淡淡道:
「妹妹說的什麼話,我不在自己房中,又該在哪裡?」
許澄意無法反駁,挽住婆母的手開始撒嬌:
「姑母,真的有下人來報,溫姐姐她無視禁足令,偷偷跑出後門在外逗留了一夜的。」
婆母瞄她一眼,責怪中又帶著寵溺:
「你呀,少惹些麻煩。」
她看了看我又冷冷道:
「你如今已是謝家婦,該長點腦子,注意些分寸,莫要做出有辱我謝府門楣之事來。」
許澄意大約這才注意到我臉上傷口,頓時又像抓住了我什麼把柄,指著我嚷嚷:
「姑母你瞧,她臉上還有傷,定是在外時受的,天知道這一整晚她都乾了什麼,如此不守婦道之人怎堪為長宴哥哥之妻,我們該把她休……」
我掀開被褥下床,指著窗口一株紅梅泫然欲泣:
「妹妹莫要血口噴人,這傷是我昨日爬樹摘梅花時不慎摔的,你這樣毀我名節容不下我,我不如就撞死在這裡,也好讓人瞧瞧,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在夫家過的什麼日子。」
說完作勢就要朝房中柱子撞去。
「夠了,一大早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昨日雲驍已歸,父親讓大家今日都去前廳用飯。」
難得得很,我那從來未曾正眼瞧我的夫君,今日卻突然破天荒地來為我解圍。
待人群散去,謝長宴看著我,有些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坦然問道:
「夫君想問什麼?」
他有些不自在:
「我平日公務繁忙,家中小事顧不上,澄意她被母親嬌慣過了頭,你莫要與她計較。」
我偏頭想了想,應了聲「好」。
鬧出這樣的動靜,想必謝長宴早已將昨日之事查驗清楚,會這樣低眉順眼與我說話,應也是希望我不要將事情鬧大,以免累及謝府與許澄意的名聲。
是啊,其實許澄意每次拙劣的陷害,只要稍微一查就能明辨真相。
可並無人在意真相。
被偏寵的她有恃無恐,而不被放在心上的我,又有誰會願意來為我做主呢?
來到前廳,謝府一家人早已圍坐一起言笑晏晏。
可當我望向桌上那個一直低著頭與公爹說笑的人影,卻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直到他抬頭觸到我驚詫的眼神,面容與昨日拯救我於水火的男子重合,他淡淡一笑,拱手朝我施了一禮:
「見過嫂嫂,我是謝雲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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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昨晚他送我回謝府時,表情會那麼詫異,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他竟然就是謝家那位常年駐守邊關的二郎,謝雲驍。
我向他點頭致意,一家人就算正式見過了面。
謝雲驍此次回京,一來是為了述職,二來則是祭拜自己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