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覆進退幾次,沈孺還是進了外室的院子。
我提起筆,在和離書上籤了名字。
他哭著勸我:「明竹,你就學一學這世道上的女子,忍一忍,就能繼續與我在一起。」
我抬頭問他:「繼續與你在一起,我的日子便不苦了嗎?」
沈孺止住哽咽,愣在那裡。
1
我叫郭明竹。
今年 23 歲,已成親八年,未有一兒半女。
夫君是侯府世子,叫做沈孺,求娶時,他許諾無論發生任何事,今生都只會有我一個女人。
八年後,他有了外室。
侍女小麥芽問我:「沈世子他,不是說一輩子只要小姐一人嗎?難道他的一輩子只有八年?」
我端起牛乳喝了一口,嘆道:「已經比很多男子長了。」
小麥芽煩躁,她拿著婆母給開的藥問我:「以後這些藥,您都不喝了吧?」
我點了點頭。
她痛快地把藥就都倒在樹下,還踹了幾腳。
我看著想笑,小麥芽,彆氣,你家小姐不會讓你跟著委屈很久。
自從八年前嫁給沈孺,我就收起性子,好好地做沈家婦。
並未因他只愛我,恃寵而驕。
成親一年後未有身孕,婆母給我尋了大夫,大夫說我可生,婆母還是給我求了助孕藥。
一喝喝了七年,直到三個月前,沈孺睡了外室,才停。
從那以後,我只喝郭府送來的牛乳。
苦藥求子,牛乳香甜養身。
沈孺不止一次問我,嫁給他日子甜不甜?
我都誠心說甜,只是心裡會加上一句,藥很苦。
沈孺知道藥苦,婆母公平,成親第三年,也給他找了大夫,大夫也說他可生,婆母給他也求了助育藥。
我們兩個,恩愛八年,但也對著喝苦藥多年。
第八年,我喝厭了,他也喝煩了。
他常常偷偷把他那份倒了,有時也把我的倒了。
婆母知道後,不想繼續苦兒子,便生了別的心思,她讓沈孺與別的女人試一試。
沈孺一開始堅定拒絕,婆母便換了法子,領著那姑娘,背著我,與他各種偶遇。
不知是出於孝心,還是喝夠了苦藥,或是對那姑娘動了心。
三個月前,沈孺猶豫很久後,進了那姑娘的院子。
之後,我便再未見過沈孺。
起初是他內疚,躲著我不見。
之後是他想見我,我想著法子避而不見。
最近,外室查出身孕,沈孺急了,他瘋狂地要見我,要給外室一個名分,給孩子一個身份。
他準備了很多道理,也準備了很多的眼淚和感情,欲妻妾兩全。
小麥芽問我:「您要像這世間被辜負的女人一樣,忍著痛為夫君管理後院?」
我白了她一眼,給她看了和離書,她輕撫胸口,長舒一口氣。
我郭家的女兒,怎會像她說的那樣不堪?
小麥芽不信我真能舍了沈孺,她試探我:「小姐,您真捨得嗎?即使有了那外室,相信姑爺也會對您很好。」
這話我信,我是沈孺第一個動心的人,也是這麼多年真心對待的人,舍下我,對他來說很難。
他所求從不是放棄我,納新人。
他選擇的是既要又要,對他最有利,對我最委屈的一種。
頓覺噁心,來了一念,我逗小麥芽:「若他不能像以往日日來我這裡,你看他去了姨娘院子,你會怎樣?會認為他待我很好?」
「若他讓我把那孩子記在名下,又要我去養育那孩子,你會怎樣?會認為他待我很好?」
小麥芽吐了。
我說:「這回信了?」
她狂點頭。
2
我說:「去告訴周伯,我們不日將回府;去告訴宋罡,遞帖子,啟動和離。」
小麥芽領命而去,腳步輕快,用行動表明她有多想離開沈府。
不止她,周伯和宋罡的效率也驚人。
不過三日,事情就都辦理得差不多。
沈孺,你看,離開你是眾望所歸啊。
小麥芽催我:「是不是可以見姑爺了?」
我點點頭,強做鎮定。
成親時,身邊有爹娘,哥哥們幫著把關。
和離時,我要自己辦。
等待的間隙,為了讓自己不那麼緊張,我回憶往事。
八年前,我還是個嬌俏的小姑娘。
負責收集情報的二哥,收到消息:皇后有意把我選做太子妃。
他急著勸我:「小妹,咱不能嫁,那太子壞、丑。」
我立刻俏皮地答:「明竹的事,但憑父母和哥哥們做主。」
我娘做主,及笄禮上,宴請四方;我貌驚眾人,被十餘家隨母來觀禮的少年郎盯上。
沈孺是最熱切,也是最俊美的,他是侯府世子。
我娘問我行嗎,我看著他注視我的黑眸,臉紅了。
我爹趕緊派人去挖他的料。
大哥滿意地說:「沈孺只有一個老母親,還不是個刁難人的,宗族關係也簡單;個性沒有怪癖,不好色,算是良緣。」
三哥擔憂地說:「侯府式微,小妹嫁過去,恐怕拮据。」
二哥焦慮地說:「得趕緊選定,下次宮宴皇后就會請旨給太子賜婚。」
我爹我娘急道:「我們會給足嫁妝,確保明竹一生衣食無憂。」
四哥皺眉說:「那萬一沈孺混帳呢?」
五哥拍胸脯說:「放心,我和發小說好了,他二十五歲前不能娶親,若小妹嫁得不好,儘管和離就是,他負責接住。」
大哥讚嘆說:「小五的安排甚好。」
我的婚姻有點急就章。
沒辦法,我不能進宮。
倒不是真的嫌棄太子丑,是因為我的性子,入宮就是死亡倒計時。
我不是按傳統方式養大的。
生了五個兒子後,我娘本不想再生。
但她和我爹感情太好,身體恢復後,她就忍不住勾引我爹。
導致五哥剛學會走,我便追了來。
我爹對我娘的肚子喊「小六子」。
結果,生下來卻是個小姑娘,可把我爹驚喜壞了。
他圍著我的小床,不錯眼珠地看。
我娘悠悠地提醒他:「閨女和小子不一樣,養閨女,不能叫她吃苦。」
我爹點頭:「不叫閨女習武。」
我娘又指著自己帶著花紋的肚皮:「閨女長大後嫁人、生崽,苦頭將無休無止。」
我爹想起我娘生子時撕心裂肺地喊叫,肝顫了。
他對我娘說:「咱閨女不嫁人,咱們活著咱們養,咱們死了,她五個哥哥接著養。」
怎麼養女兒,就這樣被兩口子定了下來。
因為無意讓我成親,對我的教育就與一般貴女的養法不同。
他們告訴我,這世道對女人要求甚多,條條框框都是枷鎖,想套上的就套上,不想套的就不套。
我娘偷偷地對我說,想要男人咱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不必為要個男人去成親。
他們想讓我恣意一生。
可他們忘了一件事,我爹官太大了,我的哥哥們太有出息了。
我,怎麼可能婚嫁由己呢?
儘管,我爹從未帶我去過宮裡,我娘也不帶我去參加各種宴會,對外只說小女嬌縱,不宜家不宜室,皇后娘娘還是盯上了我。
消息傳來,他們才意識到,郭家的女兒,躲不過嫁人這道關。
還得急嫁!
他們趕緊給我請了師父,補習後宅功課。
女夫子是個開悟的,她教我識別因緣,教我分析因果,教我固守本心,守好邊界,教我拿得起,放得下……
半分不涉及宅斗。
她說:「怎麼斗,都傷肝,咱不鬥。」
她又說:「若遇到那種必須斗的,咱也不鬥,躲了就是。」
我默默記下她所有教導。
3
皇后盯得緊,沈孺追得急。
我的婚事,很快定了下來。
定下之前,我爹找沈孺談話。
我爹提醒他:「我們明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姑娘,我們教她尊敬長輩,但也教她無需受長輩的氣,你母親若想給她立規矩,恐怕立不來。」
沈孺承諾:「我不會讓我娘,像別的婆母要求兒媳婦那樣要求明竹,她只需做好我的妻子。」
我爹給他潑冷水:「說到為人妻子,我們教明竹的是,夫君若對她好,她就回報以好,若對她不好,休了便是。」
沈孺承諾:「待明竹不好?沈孺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我爹拋出底牌:「這世道對女人多苛刻,我和明竹娘,是有意教她自私一點的。」
沈孺承諾:「在我這裡,明竹怎麼自私都行。」
我爹嘆了口氣:「我們真的沒有想著讓她嫁人,哎,女人嫁人哪有不苦的。」
沈孺承諾:「女子嫁人是苦,但也要看嫁的是誰,嫁我沈孺不會苦。」
我爹允了,我娘還是心疼。
成親前夜,她抱著我哭,她怕沈孺不夠溫柔,讓我承受洞房之苦。
連這個苦,她都不想讓我受。
她給我找了最厲害的嬤嬤,教我怎麼在承寵過程中不受罪。
我還以為洞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呢。
結果,除了一開頭有點不適,剩下的都是快活。
沈孺不停戰慄,而我比沈孺還要享受其中。
我體會到了成婚的好處。
沈孺說幸虧他出手快,搶到了我。
婚後,我和沈孺琴瑟和鳴。
我不懂中饋,婆母樂意掌家。
每個人都在各自角色里自得其樂。
我爹和我娘見我嫁人後,臉色越發紅潤,便放心地帶著哥哥們去了西疆,那裡一直不消停,蠻奴時不時地就來騷擾,皇上有意派兵常駐。
我留下,皇上便放心地讓他們去。
臨走前,我娘悄悄囑咐我,畢竟成親了,便要好好做沈家婦,我點頭應下。
哥哥們則輪流叮囑沈孺:「我們保家衛國,這個家裡有我們的小妹,你要待我小妹始終如一地好,否則我們第一時間回來砍了你。」
沈孺一個一個做保證。
晚上,他趴在我身上求安慰。
他說:「舅哥們嚇唬我。」
我安撫他:「我寬慰你。」
我主動親他,吻他,摸他。
沈孺很快就化成了水。
4
記憶里,我和沈孺有很多好日子。
他待我好,我也收起了做女兒時的小性子,好好地做了他沈家的婦。
兩人都好好過,只是大都好物不堅牢,沈孺他終究,混帳了!
他在外面養了外室。
他去外室那第一天,我便知曉。
他找理由,向我告假,連著去了外室那三天。
他回來後,我沒有追問。
他剛開始有愧疚,不敢來我這裡。
幾天後,見我沒什麼反應,大著膽子來找我。
我找了理由,拒絕見他。
一次,兩次,三次……
為了給外室一個名分,他越來越頻繁地來尋我。
三個月,我拒了他四十次。
在他以為我要第四十一次拒見時,我派小麥芽主動尋了他。
沈孺很激動,一見面便哭:「竹兒,你終於肯見我了。」
沈孺不喜哭,但在我們倆八年的相處中,他知道他哭最能叫我心軟。
每次我鬧情緒,他流兩滴眼淚,我便什麼都沒了。
但這次,不一樣。
他想拉我的手,我明晃晃地躲開。
我低垂著眼說:「沈孺,我們和離吧。」
他應聲哭倒在地:「你知道了,你知道了是不是?」
到底,我們倆夫妻要撕開最難堪的一面。
我沒迴避,點頭道:「是,你去的第一天,我便知曉。」
那天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天,我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著他。
他在外室的院外,進出幾次,我反覆祈禱,求他不要進去,然後看著他進去了。
小麥芽急得要把他拉回來。
我擋了:「他若有了這個心,是攔不住的。」
宋罡點頭稱是。
沈孺承諾了我爹,承諾了我哥哥們,但他並不了解他們,他們從來不信口頭承諾。
他們走時,不但給我留了暗衛宋罡,還給我留了幾個人,負責幫我出謀劃策。
我嫁入沈府,從不是單打獨鬥。
按照哥哥們的囑咐,我沒告訴過沈孺。
幸虧沒有告訴,否則我沒法準備周全。
沈孺進外室院子那天,我就著手準備和離。
直到今日才提出,是我給自己留了一些緩衝,以防自己因一時衝動後悔。
痛過後,我愈發堅定了和離的念頭。
沈孺爬起來,有些慌張,他止住了哭聲,急著解釋:「竹兒,我不想的,我只是想給娘個念想,她太想要個孫輩了。」
沈夫人不是完全的壞人,成親八年,有七年時間,沈孺怎麼疼愛我,她都不干涉,我對她是有感激的,畢竟寡母都戀兒,她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沈家什麼都不缺,我能做的,自是要成全她的心愿。
拿出簽好字的和離書,遞給沈孺:「沈孺,你是孝子,祝賀你終於完成了娘的心愿,現在該完成我的心愿。」
沈孺看都不看,扯過來撕了。
他猩紅著眼,渾身迸發怒意:「心愿?若是與我相守一輩子,我一定完成,若是與我和離,你儘管死心。」
他的反應,在我預料之中,恩愛八年,不是一時能舍下的,我用了三個月才舍下,而他才開始。
我知道這場和離之仗,難打。
也做好了扯盡臉皮,恩情散盡的準備。
便坐了下來,小麥芽遞給我牛乳,我端起喝了一口。
這三個月,情緒一波動,就喝牛乳緩解。
定了定神,我張口:「你去找外室的那天,我就在你身後不遠處。」
沈孺霎時絕望,他顫著聲道:「當時,你在哪裡?」
我點頭。
他急道:「那你怎麼不攔我?」
我又喝了一口,慢道:「攔得住嗎?」
望著我一雙看透的眼,沈孺頹然,再次倒地。
他不管不顧:「竹兒,不用你攔,我只睡了她三次,這輩子也只會有這三次。」
這是幾次的問題?沈孺,我氣得想笑。
但我還是想分得體面,把牛乳喝光,攬平了心境。
「沈孺,你我之間唯有和離」,他聞言又要激動,一看牛乳沒了,我趕緊出聲阻止:「沈孺,你聽我說完,你哭也好,鬧也好,我知你是不想與我和離,也知你只想讓我允你納妾,但我試過了,你去外室那第一天,我就逼著自己去試,努力了三個月,我完全接受不了,唯有離開,才有活路。你也別再強留我,我會瘋,會死的」,我頓了頓,忍著淚哽咽道:「你去外室那三天,我每天都在嘗試殺死自己。」
話,終於說絕。
我本不想向他展示他曾給我的無盡絕望,但若如此才能和離,便無所謂了。
沈孺完全懵了,渾身顫抖,滿目恐慌,不知道怎麼辦。
我們之間,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利劍落下,等待他的,唯有死期。
他張嘴,一大口血噴射而出。
5
這時,一直聽牆角的沈夫人沖了進來。
她是和離的第二道關,她曾喜歡過我,如今卻很不喜歡我,她是盼著沈孺與我和離的,但她不願看兒子如此難過,更不想讓沈孺因此毀了名聲。
左右衡量,最好的結果,便是我忍氣吞聲,繼續做沈孺的夫人。
但我不肯,她怒了。
她一邊讓人扶起沈孺,一邊喊著傳府醫。
安置妥當後。
她壓了壓脾氣,如泣如訴:「明竹,我真的沒想到,你這麼狠心,用死來威脅孺兒。」
「你怎麼這麼自私,半點不肯為孺兒著想,孺兒他二十五歲了,沈家家大業大,需要子嗣來繼承,你怎就偏偏理解不了沈孺的職責,沈孺的苦衷。」
「還有,你冷血至極,一口一個外室的指責,這個外室她不是別人,她是孺兒的表妹,她有名有姓,她叫柳雲,自幼與孺兒長大,與孺兒感情深厚,她對孺兒一片真心,進府為妾,也會真心服侍於你,你怎麼就容不下這樣一個卑微、不求名分,只一心給府裡帶來子嗣的女人?她還是你夫君的親人!」
「更何況,這孩子生下來,會記在你名下,養在你身邊,這樣你也能做母親,享受子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你怎麼如此不明事理,不講人情,不懂得容人!」
一頂又一頂的帽子扣下,半點不提沈孺的違背誓言,半天不提沈孺背叛對我的傷害……
我對著她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沈夫人,我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惡毒,確實無法在沈府容身,請您命沈孺與我和離吧。」
多說無益,道不同無法相謀,只求一別兩寬。
沈夫人沒想到我,連辯解都不辯解,反倒逼她入絕境,她控制不住脾氣,對我大喊:「和離?你安的什麼心,居然讓我做壞人,讓孺兒與你和離?你想什麼呢?你與孺兒成親八年,說和離就和離?」
我抬眸:「沈夫人,我不想說得太多,您與老侯爺成親數十年,後院卻只有您一人,我想您比誰都懂,我為何一定要和離!」
她滿眼震顫,不知道回憶起了什麼,臉上的血色盡失。
良久,她恢復了理智仍不甘心地道:「那你也不能說不愛就不愛了,你瀟洒脫身,你可想過,若你離開,孺兒怎麼辦?」
我不容分說:「那您讓他去找柳雲時,就沒想過他以後怎麼辦?我覺得您想過了,您料定即使最後鬧得我離開,沈孺終會沒事。」
沈孺滿懷期望地聽完,再也撐不住,昏了過去。
沈孺吐血、昏倒,她還是怕了,沈孺的反應比她預估得大。
她咬牙問我:「郭明竹,你一定要與孺兒和離,當真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我堅定道:「是,您親手絕了我和沈孺的未來。按照當年的約定,只要他找了別人,我就與他和離,官府官印為憑,眾人眼見為證。」
我決絕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沈夫人。
她用手指著我,瘋狂地恨叫:「約定?約定!是約定給你的底氣嗎?郭明竹,你以為你還是將軍府的小姐嗎?你怎麼看不清形勢?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過去你有爹娘兄長可以依靠,你現在能靠誰,你能靠的是孺兒,是沈府!」她不管不顧地扯開了我的痛處。
剛醒來的沈孺,聽到他娘這麼一說,難堪地又昏了過去。
6
八年前,諸多少年郎向我爹娘求娶於我。
急得十七歲的沈孺,把府上所有值錢的物件都搬來作為聘禮。
但僅是錢財是不夠的,我的哥哥們到處打探沈孺的過往和底細。
五哥的髮小見了,對我五哥說:「別麻煩了,乾脆我娶了明竹吧。」
可他身份特殊,我五哥拒絕:「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你。」
發小嘆氣離開。
見聘禮打動不了我爹,又有風聲傳出,五哥的髮小要截胡。
沈孺真急了,他做出了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事。
他請了他所有的朋友當證人,當著我們全府的面,許諾終身只我一人,絕不納妾。
不僅如此,他還立下字據,若他一旦有了外心,找了別的女人,他許我和離,並按照我的嫁妝一比一進行賠償。
他先寫好了和離書,簽了字,遞給我,我只需簽上名字和日期即可。
此番舉動,誠意感天動地,終換來了我爹娘的認可,哥哥們的點頭。
也是這個舉動,讓我真的對他動了心。
只是比七寶還珍貴的少男心意,終是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消失在了不孕的煙雲里。
但畢竟恩好八年,我做不到完全絕情。
這次和離,我做了兩個方案。
一封普通和離書,一簽兩寬。
我不要他的賠償,只拿走我的嫁妝。
但,沈夫人不惜觸我傷痛。
我確實沒爹沒娘,也沒哥哥們了。
他們在我成婚後的第七年,皆戰死沙場,為大盛朝換來百年和平。
我家是國家功臣,可在沈孺母眼裡卻是,我沒了靠山,我好拿捏了。
也就是這一年,她開始活泛心思。
之前,她對我沒生,頗有怨言。
但因為我爹娘尚在,她明著並不怨我,還經常安慰我,晚點生好,身子壯實危險少。
爹娘去世後,她就換了臉。
從背後怨我轉到當面陰陽我。
不僅如此,她還鼓動沈孺納妾。
沈孺不允,她便作死作活。
沈孺漸漸不再出聲反對。
三個月前,她哭求沈孺,她說大夫說我倆能生,但誰知道是不是託詞?
她求沈孺就睡他表妹柳雲一次,如果不中,她便放棄。
沈孺猶豫。
最後卻給了她娘驚喜,寵了柳雲三晚。
一個多月後,柳雲查出身孕。
她哈哈大笑:「孺兒啊,看吧,能生的女人,承寵三晚就夠了,你寵了郭明竹八年,她一次都沒懷,她就是不能下蛋,耽誤你多少年啊,我的兒,可憐啊,我的兒。」
沈孺沒反駁。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那天起,我和沈孺的婚姻明顯走向了結局。
看著沈夫人兇狠的臉,我知道不用再心軟!
我抬頭看了眼院外的大樹,樹上蹲著我的暗衛。
這是信號,他領命而去。
到底走上了這一步。
7
見我軟硬不吃,一直在外面偷聽的柳雲急了。
她衝進來,不顧身子,跪倒在我面前,咣咣給我磕頭。
「明竹姐姐,要怪就怪我,您別為難老夫人和沈孺哥哥了。」
「您就允了我進府吧,我不是來破壞你和表哥的,我什麼都不求,只讓我進府就行,我不爭不搶,只會一心服侍您和表哥。」
「還有,我肚子裡的孩兒,生下來就給您,以後我生的孩子都給您。」
她哭得梨花帶雨,沈夫人心疼不已,走過去把她扶起來,狠狠地看著我:「郭明竹,我沒想到你心狠至此,居然讓有孕的雲兒跪你。」
「你是這世上最惡毒的女人,兒子,你該醒了。看看吧,只有雲兒才是真心對你。」她聲嘶力竭。
沈孺被喊醒。
他睜開眼後,卻與她想的不一樣。
沒有為她們打抱不平,他冷靜異常,盯著我看,想在我臉上尋找,哪怕一絲毫我捨不得他的證據。
可惜,沒有。
沈孺急了,他推開他娘,推開柳雲,眼睛紅了一片,哭著求我,這次不是技術性哭。
他哭得真誠,向我發誓:「明竹,我真的只是想給我娘一個孩子,我從來不想要什麼柳雲,我只想要你,我從來只愛你,現在我知道了,讓柳雲懷孕是我做錯了,以後我絕不再犯這樣的錯。」
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到底是相伴八年的人,即使他傷我至深,我也不忍傷他太重,我溫和了語氣,對他道:「沈孺,別再說什麼只愛我的話了。你看看你身邊,已有了太多人,我們之間純粹不了了,有她們在,你說你怎樣做到只愛我?」
我用手逐一指向她們:對我不滿的他娘,對他虎視眈眈的柳雲以及她的肚子。
沈孺隨著我的手看向她們,徹底清醒。
他「啊」的一聲大喊,指著她們跺腳大叫:「你們是誰啊?你們為何會在這裡啊,這是我和明竹的院子,為何你們要進來啊?我們夫妻好好的,你們為何要摻和進來啊?」
沈夫人和柳雲俱是大駭。
她們沒見過這樣的沈孺,這樣的癲狂,這樣的瘋魔。
我沒想到沈孺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但我心裡明鏡似的,沈孺也許會痛,但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能走到那一步,怨不得別人,他娘求他只睡一次,沒求他睡三次!
他睡了柳雲三次,說明他是變了心的。
頓覺煩躁,便不想再看他拙劣的痛苦。
一個勁地盯著院門。
這個傢伙怎麼還不來!
我的焦躁,讓沈孺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他額上冒出了豆子般大的汗珠。
他慌亂地關緊院門。
眼裡滿是恐慌與焦灼:「明竹,你在等誰?你等的人要幫你和離是不是?」
我平靜地看著他,點頭。
沈孺恢復了些許理智,卻也剎那間又瘋了。
他抓住我的肩膀搖晃:「不可能,不可能,你休想,明竹,我不會讓你走。」
他眼睛流血,徹底嚇壞了他娘和他的外室。
我被搖得頭暈耳鳴。
勉強穩住身子,然後用力推開他:「沈孺,能不能別鬧了。」
我扶額順耳,勉強指著他捂著肚子,咬唇的外室:「別瘋了,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這句話,徹底絕了他的希望。
他嘶吼:「孩子,你不在意了,不在意這個孩子了,你心裡是真沒我了!」
我避開他的眼,看向門外。
「明竹,你在等誰?除了我,你能找誰?」沈孺用力把我往回拽,拽了我一個趔趄。
「自然是在下。」門被踹開。
我躲開碎片,心落了地。
大理寺少卿陸承知走了進來,帶著一隊人馬。
沈孺一家被震住。
陸承知一句廢話不說,上來就宣讀官府蓋印的和離書,宣讀我的嫁妝清單。
念完,提醒沈孺,按照約定,要等價賠償。
沈孺不瘋了,他一動不動,只定定地看著我,囁嚅道:「不過一日,明竹,你就將我從天堂拽進地獄,再無出期。」
我當沒聽見。
他娘轉成了瘋子,大喊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女人,夫君不過是納個妾,她就要夫家破產?
柳雲更是完全懵掉了。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和離書?
8
陸承知對我眨眼。
我接下了。
我是惡毒女配。
成親第一年,我就覺醒了。
我想起來我本是現代一個女性,因惡評作者,被設計到這本書里,成為一枚惡毒女配。
我的惡,與其他女配害人的惡不同。
作者給我設定的惡,是太愛自己,不肯為男人犧牲。
她認為我太自私,不顧慮婆母的期盼,夫君的渴望,違背世間給女人定的準則。
不像女主柳雲,寧可沒有名分,受盡冷落,也要為表哥留後,是偉大女性的化身。
我無法認同這樣的三觀。
義氣上頭,一頓輸出,狂懟作者。
在我的引領下,其他網友也覺得不對,紛紛質疑作者是從清朝爬出來的殭屍。
眾怒之下,作者不得不出現,她指著我的留言說:「那你就進去體會一下吧,在那種背景下,她到底算不算惡。」
輕飄飄一句話,把我送進了書中。
我覺醒後,立刻開始謀劃。
本來當做紀念少年情堅的和離書,找人去官府備了案。
把大哥給的暗衛利用起來,時刻盯著沈孺的動向。
和我爹去信要了周伯,周伯商人出身,將他要來,替我管理將軍府和我名下的鋪子。
做完這一切,我才放下心。
一邊與沈孺好好過日子,一邊靜等,沈孺像書里一樣變心。
一年、兩年、三年、六年過去,沈孺待我如初。
我疑惑,是不是我來了之後,書里的情節也跟著變了。
直到第七年,蠻奴舉全國之力,發動攻擊,我爹娘哥哥奮力反擊,家國保住了,他們卻全部戰死。
與書里一樣,我成了孤女,只不過比書里的時間推遲了三年。
我悲痛不已,沈孺貼身陪伴安慰。
我還沒從悲傷中緩過來,沈夫人等不及了。
沈孺待我一心一意,但這份一心一意經不起考驗,他娘逼得稍狠,便激發出他骨子裡的懦弱來。
隨著沈孺對我的耐心慢慢減退,我意識到,不能再痛苦下去了。
我的爹娘、哥哥們,希望我好好活著。
我得活著,還得好好活。
繼續與沈孺在一起,活不好。
9
我回到了郭府。
爹娘不在了,我還在。
這是我的家,見我回來,爹娘留下的一眾僕人圍了過來,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爹娘逝後,我沒有遣散他們。
依舊讓他們留守在將軍府,一切聽周伯安排。
我回到了我原來的院子。
周伯看見我,眼裡含著淚:「小姐,您回來了,這府里終於又有了盼頭。」
我輕輕安撫他:「周伯,好日子在後頭呢。」
三日後,我的嫁妝原樣不少都被送了回來。
沈家也等價進行了賠償。
據說沈母撒潑打滾,披頭散髮地阻擾。
可,大理寺不是吃素的。
帶著一隊狠人,按照嫁妝等值搬物品,差點把沈府搬空。
沈夫人見家裡空了,才反應過來,晚了。
她不明白,怎么兒子納個妾,就會破了家。
柳雲更是蒙了,她謹小慎微痴等多年,就是為了攀附上沈家,當上少夫人,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怎麼轉眼就成空。
而沈孺,看著大理寺一點點把府里的東西搬走,卻不阻攔,只拿著和離書流淚。
和離書上,他簽的名字變淡,那是他八年前簽的。
而我的名字是新簽的,看起來很新。
最扎心的是日期,我填的日期正是他三個月前,他第一次去找柳雲的日子。
和離書如實地呈現了我倆的結局:他進了別的女人院子,也就邁出了我的世界。
三個月前,我們的關係就已結束。
而他還幻想著妻妾同堂。
如今對著和離書再看,是多大的笑話。
他低估了我的決絕。
更低估了郭老將軍的愛女之心。
他老人家,從來不信,沈孺會從一而終。
他不是不信任沈孺,而是不信任這個時代。
這個時代賦予男人特權。
每個人都在告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不相信從小腦里就裝著這些的男人,能做到與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因為很難、很難、很難……
所以沈孺拿出了最大的誠意,他被感動了,但他沒信。
他做了準備,對刑部和大理寺都進行了打點,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將來若提出和離,給予支持。
這個忙並不算多大,刑部和大理寺都允了。
理清思緒後,我就讓宋罡送了拜帖,得到回覆,第一時間去拜訪了大理寺卿。
他二話不說,便派了陸承知與我接洽。
陸承知性子狠辣。
這小子是國公爺的私生子,不靠國公府,一個人摸爬滾打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去尋他,他用像鷹一樣的眼光看我:「當真要與沈孺和離?你八年無所出,按律他可以休你。」
「諾在律先。」我拿出來當年沈孺簽的和離書,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許下這樣的承諾,我爹娘不會將我許給他。」
「一個破落侯府的世子,娶不到一品大將軍的嫡女。」
他說:「那倒是,想我一個蒸蒸日上的好男兒,都不敢想郭老將軍的獨女。」
他臉真大,說得我很不好意思。
他盯著我良久,又拿著和離書看了半天,做咬牙狀:「講真,沈孺不算犯錯,你多年無所出,他等了八年才納一個妾室,求個孩子,於情於理並不過分,而你,接受不了?」
「是。」我肯定道。
他切齒:「嚴格說來,沈孺也算背信棄義,但並不算大惡,你真不能將就一下?」
我搖頭,沒有一點遲疑。
他又想了好一會兒道:「和離後,可不好找啊,你可要想好,本朝允許女子和離,但和離後,再婚之路很難,你確定舍了沈孺?說到底他還算是不錯。」
他反覆進行試探,讓我不禁笑了。
我對他說:「謝謝陸大人提醒,我不會後悔。我很確定我不要沈孺,也很確定了解再婚艱難,您能給我辦了嗎?」
他看我半點不動搖,終於拿起印蓋在了和離書上,做好登記入檔。
遞給我後,他說:「拿去吧,不過你有個心裡準備,即使有這個,沈孺也不一定放你走,這些年,可沒少聽過他對你的痴情。」
我:「可見傳言都不可信,他現在正顧著外室的肚子呢。」
他皺眉:「那可不一定,我是男人我懂,能寫下那樣的和離書,他定是愛慘了你。」
我不置可否,行了禮轉身便走。
他在身後出聲提醒:「沈夫人不是個善茬,聽說沈府荷花池裡可沒少沉屍。」
我心縮了一下,我當時只是一炸沒想到是真的。
馬上轉身,改了主意。
「還請少卿幫忙。」我很惜命。
不待他拒絕,我又主動給出了條件,大理寺負責幫我要回嫁妝和賠償,我收回嫁妝,將賠償全部無償捐給大理寺。
宋罡和我說過,大理寺正調查一樁大案,因為辦案經費不足而犯愁。
陸承知聽我這麼一說,樂得腿顛,即刻報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喜出望外,有這好事?
速辦!
確實迅速,第二天,我和沈孺便辦完和離。
嫁妝歸還得也很快,這屆大理寺尤其狠辣。
誰都怕,沈夫人也怕。
據說,陸承知只是多看了幾眼荷花池。
沈夫人便顫顫巍巍地打開了私庫。
事後,我請陸承知吃飯,給了他五百兩作為感謝,又給了幾隻金釵,祝他早日尋到滿意的娘子。
他收得痛快,他說:「你給我啥,我都收。」
「以後你有事,我都給你辦。」
我很喜歡這種,清醒的明白的交易。
他這種人,答應了你,就能護著你。
我給他倒酒,給他布菜。
他喝得有點多,他說:「你可真不是簡單一女的,不愧是郭大將軍的女兒!」
「真狠哪,八年情分一點不念,以後看誰敢騙你?」
我哭笑不得,只能給他夾菜。
他打著嗝又說:「以後,真沒人敢娶你。」
我就笑,給他倒酒。
他喝趴下之後,我讓周伯帶人把他送回大理寺。
他在那有住處。
他與國公爺不和。
國公爺想讓他認回府,他拒絕了。
國公爺娶的是常樂郡主,只抬了郡主帶來的陪嫁丫環為姨娘,目前只有兩個女兒,郡主生了一個,姨娘生了一個。
他是外室子,卻是國公爺唯一的兒子。
看似福薄,實則很珍貴。
10
拿人手短。
陸承知,吃了我的酒後,經常來看我。
除了和離,我也沒什麼事求他。
但他說拿人東西,就得給人辦事。
我一個人住在偌大的將軍府,還是要有人罩著才行。
我說日常有周伯,有事了再去尋他。
他說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他指著他的大理寺印章:「我有這個,周伯有嗎?」
我點頭,確實不一樣。
他又湊到我跟前:「我年輕,辦事利索,周伯能比嗎?」
他離我很近,氣息都散到我臉上。
我心一緊,悄悄往後撤了下。
對他行禮:「以後還要多仰仗陸大人。」
他眼睛霎時變亮,對我說:「好說,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腹誹,也不盼著著點我好,我可不想再有事。
和離後,我胖了一點。
周伯看了很高興,說我更好看了,他問我:「小姐,以後要找什麼樣的郎君?」
我對他說:「不找了,就咱們幾個過,您,小麥芽(我的貼身丫鬟),宋罡(暗衛),我,咱們四個夠了。」
周伯更高興了,他說:「自從你成婚,老爺就擔心女婿對你不好。」
「老爺現在天上,一定喜歡小姐現在的樣子。」
我抬頭看了看天,沒看見我爹。
但我看見了太陽,明亮亮的。
丫鬟麥芽也變得越來越歡脫。
隨我在沈府,總是拘著性子,過得憋屈。
現在,一天天地往外跑。
逛街,聽八卦是她最愛做的事。
回來學給我,是她最愛乾的第二件事。
她最愛打聽的就是沈府的事。
柳雲生了個男孩,沈夫人很高興。
沈孺卻連見都沒見,他對他娘說:「你想要的給你了,以後別再來煩我。」
口氣很不孝,把他娘差點氣過去。
孩子沒上族譜,柳雲無名無分。
她去求沈孺,沈孺諷刺她:「不是說只要留在沈府,不爭不求怎麼樣都行嗎?這怎麼就不行了?」
柳雲搖搖欲墜,她不明白,明明他已經偏向於她。
怎麼一切又都沒了。
麥芽大罵活該:「那柳雲再落魄,也是正經人家的小姐,她倒好,好好的正頭娘子不做,偏要敞開腿去勾引人夫君,啊呸,自甘下賤,她不受報應,天理難容。」
沈夫人想緩和母子情分。
柳雲與她的孩子,沈夫人也學沈孺,多有忽視。
在她眼裡,柳雲的價值只是證明沈孺能生,證明後,柳雲的價值便沒了,沈孺不想要柳雲,她便不給兒子找晦氣。
她張羅著給沈孺續娶,娶個她看上,沈孺也喜歡的。
算盤打得很好。
沈孺卻不理會,逼得急了,就跪下給他娘磕頭,不磕昏死過去不罷休。
這哪是磕頭,這是咒他娘死呢。
沈夫人這才怕了,她開始打聽我。
聽說我過得好著呢,半點不念沈府。
她開始發愁。
這些事,小麥芽講得歡喜。
每每她講累了,我便遞給她熱牛乳:「講得很好。」
小麥芽便紅了臉,與我撒嬌:「小姐,我可是為了你才去聽的,你說,你愛聽是不是?」
我點頭:「是,是,是。」
我倆笑作一團,一人一杯熱牛乳,一口一口地喝。
歸家前,我愛上了喝牛乳,歸家後,更愛喝了,每天都要喝很多。
周伯是跟著我爹多年的武官,興致上來了,給我們練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