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自己無緣子嗣後,我就沒了嫁人的心思。
更不可能嫁給晏邊城。
高傲如我,無病無疼時,尚不肯以身份強求。
何況如今。
避而不見數次之後,連晏老夫人都求上了門。
我只得避去皇姑母的行宮。
皇姑母這次倒是誇了我。
「昭華,你避而不見是對的。為他求情,全的是你們的少年情意。你若見了他,應諾了什麼,就是你挾恩圖報,落了下乘。」
我笑皇姑母太計較,說晏邊城不是這樣的人。
我不見他,只是不想讓他心疼愧疚。
皇姑母卻說我太天真。
「心疼?愧疚?且看吧,十年之後,他的心疼愧疚還在不在,他心疼愧疚的人還是不是你。」
我與皇姑母的賭約還沒說好,晏邊城已主動交了兵權,只為求娶不能生育的昭華公主。
皇姑母嗤笑。
「晏邊城真是好算計,明知你父皇對晏家心有不滿,遲早要收回兵權,他便玩這一手以退為進。不但讓你父皇不好發作,還能落個知恩圖報痴情不悔的好名聲。」
我不是不相信皇姑母的話。
我只是不願承認,我眼中風光霽月的少年郎竟是那般深圖遠算。
晏邊城的求娶,父皇自然不會答應。
他雖看在我的面子上赦免了晏家,但君臣之間已生齟齬,更何況我又傷了身子,難免落人口實。
怎麼看,都不是良配。
可晏邊城毫不退縮。
被駁數次後,他直接在宮門外長跪不起。
一連三日,昏死數次。還發下「如有二心,天地不容」的毒誓。
晏老夫人心疼孫子,再次求到的我面前。
「公主殿下,城兒對您的心日月可鑑,您就答應了吧!他若敢負您,我第一個不饒他!」
我不受老人家的禮,只能將我不能生育的事,細細與她說清。
「老夫人,若我真應了晏邊城,那晏家就無後了。」
「這是什麼話!沒有公主您賠上性命為晏家求情,晏家的血脈早就斷了!城兒若敢與您計較這個,他就不配做晏家的後人!」
12.
自夢中驚醒時,晏老夫人的聲音還清晰如昨。
可惜,老夫人都知道的道理,晏邊城卻不明白。
居然還敢說只是想個孩子。
他不知道,父皇薨逝前,給我留了一道遺旨,就封在我送給他的那枚和合如意佩里。
遺旨上只有十個字——
【晏邊城若負昭華,殺無赦!】
我將那玉佩贈於晏邊城,是把他的生死,交於他自己手中。
他非但不知道珍惜,還將我一片苦心糟踐到了爛泥里。
活該他不得好死!
緋葉伺候我起身時,覷著我臉色告訴我,晏邊城一早就在公主府外候著了,問我見是不見。
我不禁冷笑:「跪著還站著?」
「自然是站著的。」
看來安樂侯當久了,膝蓋也變的金貴了。
「你去告訴他,一天不把和合如意佩拿回來,我一天不會見他。」
緋葉去了。
如風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問了一句:
「需要屬下為公主取回來嗎?」
「不用,就讓晏邊城自己去取。」
我就是要讓晏邊城親眼看看,被他輕易送出去的,究竟是多要命的東西。
三日後,晏邊城再次上門,送來了一隻精巧的匣子。
不用打開我都知道,里的玉佩是假的。
如風告訴我,晏邊城原本是想收回玉佩的,無奈蘇心慈死活不肯。
還說那是晏邊城送她的第一件禮物,拿走就等於要了她的命。
晏邊城心疼她,便讓巧匠仿製了一枚,來向我交差。
我看著晏邊城手中的匣子,感覺不認得眼前的人。
「晏邊城,你口口聲聲說你沒有違背誓言,可為什麼你在我面前連句實話都沒有了?」
晏邊城驚愕抬眸,似是要分辨什麼,卻被我抬手打斷。
「晏邊城,就到此為止吧,你的謊言我聽的太多,不想再聽了。」
「而且,事不過三,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找死。」
13.
合離的旨意是皇兄親自下的。
看在我的面子上,給足晏家體面,沒提一句晏邊城的不是。
但我知道,皇兄生氣了。
否則,他也不會親自來迎我回宮。
是的,回宮。
皇兄連公主府都不讓我住,免得再被晏家人打擾。
可晏邊城拒不接旨,不願和離,也不讓我回宮。
皇兄這些年帝王之威愈重,看著昔日好友跪地苦苦求也無半分動容。
「晏邊城,你當初求娶昭華時朕就告誡過你,慕容家的女兒,不受半點委屈。這些年你做了什麼自己清楚。若非昭華不想深究,今日就不會和離這麼簡單!」
晏邊城心雖不甘,可不敢再攔。
但蘇心慈敢。
朱雀大街上,即將臨產的蘇心慈故技重施,再一次衝撞我的車攆。
可這此,我乘的是御攆。
她攔下的,也不只是我,還有九五之尊的帝王。
皇兄只一眼,就看到了蘇心慈腰間的和合如意佩。
「一介民婦,身上為何有御賜之物?」
只這一句,就讓試圖上前求情的晏邊城白了臉。
也讓他終記起,何為皇家尊嚴。
可這只是開始。
我站在皇兄身邊,冷冷看著跪在地上哭訴的蘇心慈,聽她一句一句,將晏邊城推進死亡的深淵。
「陛下明鑑,此玉佩乃晏侯爺所贈,侯爺於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亦真心愛慕於他。」
「民女陪伴晏侯爺三年,不敢奢望名分,只心疼他成婚多年卻不得一子半女。」
「想晏家也是一門忠烈,怎可無後?民女別無所求,只求陛下與公主成全,讓民女為晏侯爺誕下子嗣,替晏家延續血脈。」
14.
朱雀大街上跪滿了人,卻靜的落針可聞。
蘇心慈的哭求還在風裡迴蕩,她身後的晏邊城卻早已面無人色。
不知他是否想起,兩月前,蘇心慈也是這樣攔下我的車攆,當著滿大街人的面,嘲諷我不能孕育子嗣。
那晚他是怎麼說的來著?
他說,我不該與蘇心慈計較,說我言辭惡毒,說孩子無辜。
真該拿面鏡子,讓他看看此時此刻,他那恨不能殺人的目光。
皇兄垂眸看我:「昭華怎麼說?」
「陛下,我已與晏邊城和離,他的任何事情,那怕生死,都已與我無關。」
晏邊城慌了。
他猛然抬眸,不可置信。
「昭華!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不會要她的!我也不要孩子!我只要你!」
「昭華!」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去扯蘇心慈身上的玉佩。
「玉佩在這裡!」
「昭華,我把玉佩給你找回來了,你別再生我的氣,我……」
和合如意佩碎了。
精雕細琢還藏有機關的美玉自然易碎,怎麼可能承受住晏邊城的大力拉扯?
還未從蘇心慈身上扯下來,便已碎開,掉出裡面被臘封藏的先皇遺旨。
晏邊城看著那小小的臘丸,仿佛明白了什麼,面如死灰,再沒了動作。
早有侍衛上前,將臘丸撿起,呈到皇兄面前。
皇兄拈起臘丸,睨著癱坐在地的晏邊城。
「晏邊城,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是……先皇遺旨嗎?」
晏邊城終於聰明了一回。
他也總算明白,我為何三番兩次尋問玉佩的下落。
這玉佩不只是我們大婚的見證,更是他的生死符。
我拱手奉到他的面前,他卻將之系在別人腰上。
15.
皇兄冷笑。
「晏邊城,父皇臨終前告訴朕,昭華不能生育,為防你心生兩意,他給昭華留了一道遺旨。」
「可沒想到,昭華對你情深至此,大婚當晚,就將封存遺旨和合如意佩送給了你。以至朕明知昭華被你欺辱,也無可奈何。」
「如今,卻是你咎由自取,你還有何話可說?」
皇兄的這番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兒說的。
晏邊城聽的見,蘇心慈聽的見。
同情蘇心慈不易,對我指指點點的人也聽的見。
直到此時,他們似乎才想起,我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為當年為了替晏家求情,在大雪中跪了一夜所致。
蘇心慈口口聲聲愛慕晏侯爺,要為一門忠烈的晏家延續血脈。
卻不知道,若沒有我,晏家的血脈早就斷了。
而且,有晏邊城這樣背信忘義的子孫,晏家也算不得一門忠烈。
無人再有話說,也無人敢有話說。
皇兄將臘丸捏碎,薄如蟬翼的縑帛迎風展開。
【晏邊城若負昭華,殺無赦!】
十個朱紅大字透帛而出,旁邊還蓋著父皇的御印。
晏邊城目紅如血,痴痴看了我許久,才閉上雙眼,深深叩拜。
「是臣負了昭華!臣,領旨謝恩!」
在他拜下的那一瞬,我看到有滾滾珠淚從他眼角沁出。
是不甘?還是後悔?
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以殘損身體的代價救下的良人,讓我輸的一敗塗地。
他的眼淚換不回我的半生時光,也改變不了背叛的事實。
若非我有公主身份依仗,有父皇和皇兄撐腰,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下場?
三日後,晏家呈報了晏邊城的服毒自盡的消息——
無顏面君,以死謝罪。
父皇遺旨雖公之於眾,但我和皇兄根本沒有動手。
是晏邊城他自己心裡過不去。
皇兄問我要不要追究。
我搖搖頭:「就當他死了吧。」
皇兄嘆氣:「昭華是要當菩薩嗎?」
我繼續搖頭:「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沒有我,他晏邊城什麼都不是!」
16.
蘇心慈腹里的孩子沒能出生。
那日蘇心慈之所以會自作主張,攔下聖駕。
是因為晏邊城告訴她,即便她生下孩子,也不會娶她為妻。
他晏邊城,只有一個妻子,那就是我。
多可笑!
既要還要,誰給他晏邊城的臉?
蘇心慈本想以腹中孩子相挾,把自己搬到明面上,逼著晏家認下她和這個孩子。
可她不知道,她以為的爭寵上位背後,是別人不願觸碰的陳傷。
我是,晏邊城也是。
當她將晏邊城與她的私情公之於眾時,就是晏邊城的死期。
甚至,無須父皇的那道遺旨。
世人的口誅筆伐就會將他釘死在背信忘義的恥辱柱上。
晏家拋卻幾代清名,為了蘇心慈腹中的一點血脈,甘冒欺君之罪,讓晏邊城詐死脫身。
卻滿足不了蘇心慈貪慕榮華的野心。
所以,知道晏邊城身敗名裂,只能假死脫生後,蘇心慈怎麼可能甘心?
她要的,從來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長相廝守。
她想過的,也不是這種隱姓埋名,永世不能出頭的日子。
而她真正想生下來的,更不是罪臣晏邊城的孩子,而是安樂侯金尊玉貴的世子。
從前蜜裡調油的兩個人,躲在避靜的宅院裡日日爭吵。
本就心有鬱氣的晏邊城一時失手,推了蘇心慈一把。
他許是想讓蘇心慈閉嘴,手下卻失了分寸。
蘇心慈身子沉重,退了兩步沒站穩,摔的很重。
等酒醉的晏邊城終於意識到不對時,已經晚了。
一屍兩命,無可挽回。
傳聞已服毒自盡的晏邊城又跪在了朱雀門外。
磕到頭破血流,只為求見昭華公主一面。
皇兄震怒。
天家尊嚴豈容他晏邊城一再挑釁?
亂箭穿心之際,我還是去見了晏邊城一面。
他撐著一口氣問我:「昭華,來生能否給再我一個機會?」
我搖頭。
「晏邊城,如果我沒給你機會,你已經死過三次了。」
晏邊城怔愣良久,才緩緩鬆開拽著我裙裾的手。
「對不起,昭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