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又握起我的手,一起寫下「旦暮共苦樂,白首不分離」的詩句。
我手一抖,那個「離」字走了形,變得醒目又醜陋。
「昭華,你最近怎麼了?」
「晏邊城,我們和離吧!」
我倆的聲音同時響起,又同時沉默。
半晌,還是先開口,將方才的話重複一遍。
「晏邊城,我們和離吧。」
晏邊城眉心一跳,斂著目光就是不肯看我。
「昭華,可是飲多了酒?怎麼好好的,說起醉話來了?」
說著,又急急去床邊張羅。
「醉了就早些休息,莫要胡亂說笑。」
我坐著不動。
「晏邊城,一個時辰前,你在哪裡?」
晏邊城終於看了過來,眸色沉沉。
「我下值時與陳御史碰上,在楊柳巷的酒館裡喝了兩杯。」
他倒是聰明。
給蘇心慈置辦的宅子就在楊柳巷。
如果我是道聽途說,亂吃飛醋,這就被他說服了。
恐怕連陳御史那裡,也早就知會打點過。
我笑了笑。
「晏邊城,你是真的不怕天打雷劈啊!」
8.
我拿過一疊空白紙箋,在上面寫下一個日期——
景和五年臘月初十。
那是三年前,晏邊城初遇蘇心慈的日子。
然後是第二個。
景和五年臘月二十八。
晏邊城與蘇心慈第二次私會日子。
第三個。
第四個。
……
直到景和六年冬月初五。
那是蘇心慈診出身孕的日子。
我坐在窗下,等了整整一夜。可直到天亮,晏邊城也沒回來。
那是我和他成婚以來,他第一次徹夜未歸。
我停下筆,一滴淚落在雪白的紙箋上,將那個日期緩緩洇開。
那個眼裡心裡只有我的阿晏哥哥死了。
晏邊城面色煞白,還在強作鎮定。
「昭華,你醉了,別寫了,我陪你去休息。」
我摔下筆,憤然扯開他的衣襟。
胸膛鎖骨上,果然滿是曖昧的紅痕。
甚至,還有幾個淺淺的牙印。
我乾嘔一聲,連眼淚都嗆了出來。
「晏邊城,你太噁心了!連蘇心慈那麼重的身子都不顧忌嗎!」
晏邊城掩起衣襟,也掩住眼裡的慌亂和狼狽。
「不是你想的那樣!」
緋葉和綠雲聽到動靜,在門外喚了聲「公主」。
我緩緩吸了口氣,壓住心裡翻湧的憤怒和噁心。
做回我金尊玉貴的昭華公主。
「準備湯水,我要沐浴。」
在香湯中泡了許久,才勉強壓下心裡煩郁。
可那間臥房我是再也不想進了。
「綠雲,讓人備車,我要回公主府。」
綠雲應聲去了,緋葉來替我更衣梳妝。
「殿下,您又有白頭髮了。」
我看著鏡中風華依舊的自己,無所謂的笑了笑。
「留著吧,不用拔了。」
記得生出第一根白髮時,我傷心的不得了。
還是晏邊城替我拔掉的。
他比我還心疼,怪自己沒照顧好我,才讓我心憂我多思,讓我早生華髮。
硬是在自己頭上也找了根半白的頭髮方肯罷休。
還美其名曰,共白頭。
如今……
呵呵,不過是個笑話。
9.
我連夜回了公主府,有如風在,晏邊城沒能攔住。
他被如風押在車邊,雙目泛紅。
「昭華,你真要拋下我嗎?」
我好生奇怪,不是他先拋下我的嗎?
「晏邊城,你還記得當年你在我父皇面前是怎麼說的嗎?父皇不在了,你自己發的誓也忘了嗎?」
晏邊城還在如風手下掙扎,額頭暴出青筋。
「我沒有負你,沒有違背誓言!」
「我只是想要個孩子而已!」
「昭華,我不能真的讓晏家斷了血脈!」
晏邊城的三句話像三把刀一樣,扎的我鮮血淋漓。
太痛了!
反倒沒有眼淚,還能笑出聲來。
「哈哈哈……」
「晏邊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昭華為什麼不能生育,偏你不記得了?」
「十五年而已,你就已經忘了,如果沒有我求情,你晏家的血脈早就斷了!」
舊事重提,難免午夜夢回。
回到公主府的第一夜,我又夢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晏邊城還不是安樂侯,更不是我的駙馬。
他是鎮國大將軍的獨子,晏家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無數豪門貴女的春閨夢裡人。
噩耗傳來時,我正在挑我的嫁衣。
心裡還在猜想,晏邊城看到我身穿嫁衣時,會驚艷成什麼樣子。
乍聽到晏老將軍大敗,晏邊城下入天牢的消息,被駭的眼前發黑,許久都聽不見聲響。
晏將軍用兵有誤,以致邊關連失三城,數萬將士埋骨他鄉。
無論什麼原因造成,晏老將軍作為主帥,都難辭其咎。
而且,禍及家人。
我趕去時,晏家已經被抄,晏老夫人、晏夫人和晏邊城都被打入天牢。
晏老將軍本人,也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
太子哥哥說,父皇盛怒,勢必嚴懲,晏家恐怕不保。
他讓我不要去替晏家求情,以免激怒父皇,讓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我知道太子哥哥是為我好,也為晏家好。
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晏邊城赴死。
當晚,我留了一封信,便帶著緋葉和綠雲直奔邊關。
我知道,即便晏老將軍沒有任何問題,那幾萬將士的性命也要有個交待。
只有弄清真相,才有可能替晏家求得一線生機。
10.
然而,晏老將軍早已心存死志。
無論我怎麼問怎麼求,他都一言不發。
無奈之下,我以公主之尊,向他行了晚輩大禮。
「晏將軍,您可以以死明志,也可以拉著晏家所有人陪葬。我攔不住您,只能先走一步,免得與晏邊城生死相隔!」
晏將軍這才有所動容,含淚將下屬背叛投敵的事細細說與我聽。
叛徒已被處死,失城也已奪回。
但枉死的英魂讓晏將軍無顏苟活。
所以,他回京面聖之後,未等父皇降下旨意,便在牢中自盡了。
可天子之怒,豈是流血五步可以熄滅的?
父皇執意要斬晏家滿門,以慰邊關數萬冤魂。
無奈之下,我在父皇的勤政殿外跪了一夜。
那一夜的風極冷,雪也下的極大。
可我連傘都沒打。
我覺得,那是上天看不過我的私心,所以才用這極寒的風雪來懲罰於我。
太子哥哥一直在殿內求情。
替我,替晏家,替晏邊城。
天亮時,太子哥哥終於走出大殿,向我點了點頭。
我這才敢放心大膽地暈倒在雪地里。
再醒過來,已是七日之後。
我高燒不退,皇姑母說再不醒來,就要變成傻子了。
復又說,本來也不見得有多聰慧。
母后去的早,我幾乎是跟著皇姑母長大的。
因此,我那點心思,她老人家早就一清二楚。
直言我是個傻的。
我以為這次,皇姑母更要把我罵個狗血淋頭。
她卻提也未提,只說讓我好好休養。
是我問了緋葉和綠雲才知道,那一夜的大雪,不但傷了我的經絡,讓我落下無法治癒的腿疾。
還被寒氣傷了內里,將來已無孕育子嗣的可能。
雖是意料之外,但我接受的還算平靜。
世上從來沒有白得的好處。
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也是我救下晏邊城的代價。
11.
晏邊城來找我已是三個月之後了。
我沒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