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倒是水靈,這點心嘛……嘖嘖,也就那樣!」
「那是自然,粗鄙點心哪能入爺的眼。」
我笑意不減,話鋒一轉。
「不過,這粗鄙點心可是內造監特供御膳房的方子,用料金貴著呢。您幾位剛才嘗的那塊金玉滿堂,單是裡頭的松子,就是遼東快馬加鞭運來的貢品,這一小塊,值這個數。」我伸出三根手指。
潑皮一愣:「三……三十文?」
「三兩銀子。」我聲音清脆,「您幾位剛才一人至少吃了三塊,還有那碟如意糕……小本生意,概不賒欠。算您便宜點,抹個零頭,十兩銀子現結,還是咱們去順天府衙門說道說道這強買強賣、污損御品的官司?」
我一邊說,一邊狀似無意地露出腰間半塊王府的玉牌。
潑皮們臉色驟變,互相看了看,為首的不情不願地掏出一把碎銀子丟下,罵罵咧咧地跑了。
六公主目瞪口呆:
「阿棠姐姐,你……你好厲害!比話本里的女俠還厲害!」
我收起銀子,無奈嘆氣:
「公主,下次可不敢這麼玩了。」
一直默不作聲跟在後面的小硯子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
「郡主好手段,市井之道,運用得爐火純青。」
語氣里沒有半分鄙夷,反而帶著真誠的讚嘆。
我擺擺手:
「什麼手段不手段的,過日子就得算得清楚,護得住自己。總不能真讓公主金枝玉葉跟潑皮打架吧?」
我沖他笑笑,「小硯子公公剛才遞的算盤,幫了大忙呢。」他方才趁亂塞給我一把小巧的玉算盤,讓我演得更逼真。
小硯子垂眸,耳根似乎有點紅:
「姑娘過譽,舉手之勞。」
回宮的路上。
小硯子嘴角微揚,倒比平日多了些溫和笑意,卻不知這人在琢磨什麼。
19
又一日,六公主打賭輸了,被激將著要去御膳房「借」太后最愛的金絲血燕當夜宵。
這要是被發現,可是大罪。
我頭疼欲裂,硬著頭皮跟去。
剛到御膳房門口,就撞上管事太監陰沉的臉。
公主梗著脖子要硬闖,我趕緊拉住,送給小硯子站遠些看顧著。
隨後換上最和煦的笑容:
「張公公,這麼晚還當值,辛苦辛苦。」
張公公皮笑肉不笑:
「郡主和公主金安。這御膳房重地,不知二位貴人深夜駕臨有何貴幹?」
「無事無事,」我笑得毫無破綻,「就是公主殿下晚間讀書,忽然想起前幾日嘗過一道甜羹,裡面似乎用了些特別的燕窩,想問問做法,自己宮裡的小廚房也好學著做,解解饞。」
張公公眼神狐疑。
我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精緻的金瓜子,不著痕跡地塞進他手裡:
「一點辛苦錢,給公公夜裡添杯熱茶。您也知道,公主年紀小,好奇心重,我們做伴讀的,總得想法子哄著不是?斷不會真動您這兒的好東西。」
張公公掂量著金瓜子,臉色緩和不少:
「郡主言重了。那金絲血燕是太后娘娘專供,動不得。不過……庫里還有些上等的官燕,雖不及金絲血燕名貴,但燉甜羹也是極好的,奴才這就給公主包些?」
「那敢情好!多謝張公公體恤!」我立刻應下,又壓低聲音,「公主小孩子心性,過了這陣兒就忘了,公公也請……」
「奴才明白,明白。」張公公心領神會。
六公主如願拿到官燕,雖不是最頂級的,但也心滿意足。
回宮路上,她嘰嘰喳喳:「阿棠姐姐,你給那老閹……張公公什麼了?他變臉真快!」
我點點她額頭:「一點人情世故。」
「公主,宮裡過日子,有時候金子比身份好用,笑臉比拳頭管用。」
我正變著法子哄公主開心,眼角餘光瞥見小硯子安靜立在六公主身旁。
他生得白凈,眉眼總含著笑意,比尋常內侍更懂進退。
隨手塞給他塊剛得的酥糖,沒留意少年指尖觸到掌心時的輕顫,只當是謝恩的侷促,繼續眉飛色舞地說著坊間趣事。
哪知道身後那人望著我侃侃而談的模樣,目光早已燙得要灼穿後背。
20
宮宴這日,六公主和皇后坐在一起,我終於消停了一會。
宮宴冗長,席間觥籌交錯,空氣里瀰漫著脂粉與酒肴混合的甜膩氣息。
我尋了個更衣的由頭離席,只想尋一處清凈透透氣。
沿著抄手游廊,避開熱鬧的主道,往稍偏僻些的臨水軒走去。
剛轉過一叢開得正盛的芍藥,前方小徑上,一道頎長的玄色身影負手而立,正望著池中游魚。
不是魏將時又是誰?
他顯然並非偶遇。
見我走來,他緩緩轉過身,日光落在他的錦袍上,流光溢彩,更襯得他面容俊朗。
只是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純粹的疏離或審視,反而摻雜了些許複雜難辨的溫和。
甚至是一絲刻意為之的柔和。
「阿棠。」他開口喚我,聲音低沉,在寂靜的小徑上顯得格外清晰。
這稱呼,少了「妹妹」二字,也少了往日的冰冷,卻讓我心頭警鈴大作。
我依禮福身:「哥哥。」
他幾步走近,距離拿捏得比以往近些,卻又不過分逾矩。
「席間人多氣悶,出來走走?」他狀似隨意地問,目光卻緊鎖著我,帶著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專注的探尋。
「是。」我垂眸應道,只想儘快離開,「公主那邊還需侍奉,阿棠先行告退。」
「且慢。」他出聲阻攔。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
掌心赫然躺著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簪,玉質細膩如凝脂,一看便知是宮制珍品,價值不菲。
「前些日子得了一枚小玩意兒,」他語氣放得更緩,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想要顯得自然的親昵。
「瞧著溫潤,倒襯你今日這身素雅的衣裙。權當……送你的及笄禮。」
我看著那枚在陽光下流轉著柔光的玉簪,沒有伸手去接。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張的視線。
那眼神里,或許有愧疚,有試探,甚至有幾分他自己都未完全理清的、遲來的心動。
但於我而言,都已毫無意義。
「哥哥厚愛,阿棠愧不敢當。」我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此物乃宮制珍品,貴重非凡,阿棠身份微末,實不配此等賞賜。況且,義兄之禮當循法度。此物……還請贈與未來嫂嫂。」
魏將時臉上的溫和瞬間僵住,伸出的手也凝滯在半空。
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一種被冒犯的慍怒和更深沉的難堪取代。
「阮衿棠!」他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慣有的冷意,「你……」
「公主還在席上等候,阿棠告退。」我不等他發作,再次深深福身,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然後,我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地從他身側走過。
紗袖帶起一絲微風,拂過那枚依舊躺在他掌心、卻已顯得無比尷尬的羊脂玉簪。
21
日子在雞飛狗跳中過去。
終於,一道聖旨降臨王府,也傳到了作為伴讀暫居宮中的我耳中。
皇帝將我指婚給了三皇子蕭承硯!
消息傳來,我眼前一黑。
三皇子?那個據說性情冷峻、眼高於頂的皇子?
我這種市儈的商戶女出身,嫁過去豈不是要天天被規矩壓死?
王府上下卻喜氣洋洋。
義父拍著胸脯保證三皇子是人中龍鳳。
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託人向宮裡遞了話:
「謝陛下隆恩!只是……臣女斗膽,想先……看看未來夫婿是何模樣?不求別的,遠遠看一眼便好。」
這要求有些出格,但念在我救過王爺,又剛封郡主,宮裡竟也應允了。
約定那日,我被引至御花園一處臨水的暖閣。
管事太監恭敬道:
「郡主稍候,三殿下稍後便到。」
我心如擂鼓,視死如歸般盯著門口。
腳步聲傳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光踏入暖閣。
明黃色的皇子常服,金冠束髮,通身貴氣逼人。
他緩緩抬頭,露出一張俊美無儔卻讓我瞬間石化的臉——
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薄唇微抿……這、這不是六公主身邊那個總愛縱容公主闖禍的小硯子嗎?!
我張著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手指無意識地指向他:
「你……你……小硯子?!」
蕭承硯看著我一副見了鬼似的震驚表情。
從最初的端肅,到眼底迅速瀰漫開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他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站定,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我的耳廓,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阮姑娘,或者說……未來的皇子妃?你看,孤和小硯子,哪一個更入得了你的眼?」
暖閣外,春光正好。
我臉上的震驚慢慢褪去,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帶著促狹笑意的俊臉。
再想想自己在他面前討價還價、塞金瓜子的「英勇事跡」……
一股熱氣「騰」地衝上臉頰。
完了,這以後的日子,怕是想「端」都端不起來了!
22
按規矩,我還是要從王府出嫁。
這幾日仁親王府張燈結彩。
朱漆大門貼上了碩大的「囍」字,僕役們腳步帶風,穿梭不息。
前院裡,大紅的樟木箱子流水般排開,一抬抬過目、登記、繫上紅綢。
阮家雖不復當年漕運魁首的煊赫,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加之王爺王妃感念舊恩與救命之情,這嫁妝備得是傾盡全力,體面非凡。
壓箱底的,是父親母親咬牙湊出的八萬兩白銀通兌銀票,以及潤州老家最好的水田、商鋪地契,這是商賈之家最硬的底氣。
成箱的蘇杭綢緞、蜀錦雲紗流光溢彩,南洋明珠、翡翠頭面在日光下灼灼生輝。
王妃親自開庫,挑選了整套紫檀木嵌螺鈿的家具,從拔步床到妝檯一應俱全,古董字畫、官窯瓷器填補風雅。
府中上下,從老管家到洒掃丫鬟,人人臉上帶笑,都在為這場體面的離別奔忙。
連一向刻薄的魏螢,也被這氛圍感染,彆扭地送了我一支金釵。
唯獨不見魏將時。
這幾日他一直閉門不出。
他的缺席,不過是意料之中。
忙了一天,夜裡我正覺得鬆了口氣。
緊閉的房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開!
23
魏將時站在門口。
他形容枯槁,眼窩深陷,素日裡一絲不苟的錦袍皺巴巴的,沾著酒氣。
他死死盯著那身刺目的紅嫁衣和璀璨的頭面,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嘩啦——!!!」
伴隨嬤嬤和丫鬟的驚呼,他猛地抬腳,狠狠踹向那擺滿珍寶的梳妝檯!
紫檀木的妝奩被踹翻在地。
沉重的匣體裂開,裡面價值連城的累絲頭面、金簪玉鐲、珍珠瓔珞……叮叮噹噹滾落一地!
這還不夠!
他轉身撲向疊放整齊的嫁衣,雙手抓住華美的雲錦,用盡全身力氣——
「嘶啦——!!!」
清脆而刺耳的裂帛聲響起!
金線織就的鸞鳳被生生撕裂!
那承載著無數祝福與期盼的大紅嫁衣,在他手中化作兩片殘破的布帛!
「阿棠,別嫁……」他聲音破碎沙啞,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我們……本不該這樣的!」
他抓著那破碎的嫁衣,如同抓著最後一點虛無的稻草,眼神混亂而痛苦。
滿屋狼藉,死一般的寂靜。
在一片驚惶中,我緩緩站起身。
一步步走向他,步履平穩,裙裾拂過地上的碎片。
我停在他面前,無視他手中緊攥的嫁衣殘片,目光平靜地落在他扭曲的臉上。
「鬧夠了嗎?」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
沒有指責,只有深深的倦怠,「鬧夠了,就回去吧。」
魏將時被我的平靜懾住,狂亂的眼神有一瞬的凝滯。
他抓著破布的手,無力地鬆了松。
我沒有再看他,聲音低緩,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鶯兒,去…去把王妃娘娘早年為我備下的那套素銀頭面,還有箱底那件素錦的衣裳……拿出來吧。」我頓了頓,聲音更低,「總歸…是要出門的。」
鶯兒含著淚,踉蹌著跑向內室。
魏將時似乎沒聽清我的話,只是死死攥著那片紅布。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過、怨過、如今只剩下悲憫的男人,聲音輕得像嘆息。
「哥哥,這又是何必呢?」
我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珍寶和他手中那片殘破的紅,那曾是多少人精心的準備,如今都成了這場鬧劇的祭品。
「撕了,砸了……又能如何呢?」我的聲音里透著疲憊。「這些東西,沒了,再置辦便是。」
我的目光落在他慘白如紙的臉上, 帶著一絲近乎悲憫的溫柔,輕聲問:
「撕了這身衣裳,就能撕掉我要嫁人的事實?就能……讓一切回到從前嗎?」
「松珂哥哥,」這個稱呼,此刻喚出來,像在念一個遙遠的名字, 「你撕掉的, 不是我的嫁衣。」
「你撕掉的, 是你自己最後一點……體面, 也是我們之間, 最後一點……能稱之為情分的東西。」
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敲打在他心上。
「都碎了。就像這地上的玉, 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的目光越過他,望向內室的素銀頭面和素錦衣裳。
「我的路,總歸是要走的。」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你攔不住,也不必攔了。」
「你說過,我們這一輩子只能是兄妹, 你已經得償所願了。」我最後輕輕補了一句,像一聲嘆息,也像最後的告別。「…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魏將時像是被徹底抽乾了力氣, 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
攥著破布的手頹然鬆開, 那片紅布如同枯葉般飄落在地。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 兩步, 眼神空洞地望著我。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踉蹌著, 無聲地退出了這間屋子。
24
魏將時回到房間後, 做了一夜的夢。
意識混沌如墜霧靄時,他恍惚望見了臘月里的上京城。
那是阿棠來到王府的第二年。
那時的阿棠日日纏著他。
纏得他每日心裡亂鬨哄的。
檐角懸著三尺冰棱, 而香火繚繞的昭華寺中,他跪在鎏金佛像前,忽聽得鄰側傳來環佩輕響。
少女伏在蒲團上,聲線被燭火烘得溫熱。
她許了三個願望。
魏將時聽清了最後一個。
少女聲音嬌憨:
「若真有佛祖垂憐, 只求能與身邊之人歲歲長相守。」
那一刻,魏將時端坐如儀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那點陌生的悸動甚至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慌,如同……如同完美的玉璧上出現了一絲不該有的微瑕。
隨之衝進腦海的。
是世家門第的森嚴壁壘。
是家族清譽不容玷污的規矩。
只有林秋月那樣的貴女才配得上自己。
而她……不過區區商賈之女。
思及此,魏將時瞬間覆滅了心頭那點剛剛萌生的暖意。
嘴角轉而勾起一抹涼薄的笑。
不過是當年在江上救了父親一命, 如今竟連本帶利, 把女兒也算進恩情里。
挾恩圖報這種事, 偏生叫自己給撞上了。
他正了正身, 虔誠地合十雙手, 也向佛祖許了個願望:
「佛祖保佑,我只把阿棠當妹妹,一生一世的兄妹。」
「願她……願她所求成空, 唯余與我手足情長。」
風卷著經幡掠過窗欞。
他緩緩抬眸,撞見那尊金身佛像垂眸淺笑。
於是,在燭火搖曳中。
佛祖實現了他的願望。
(完)
備案號:YXXB3A1aA0RD79U2GbGqquE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