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將時矢口否認,聲音很大:「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喜歡商賈之女!
自己的世子妃應當是秋月妹妹那樣的世家貴女才對。
他輕咳一聲,又找了個藉口:
「好歹……阮伯父當年也是父親的救命恩人,怎的就只能尋上這麼一門親?」
魏將時忽然意識到什麼。
心虛到喉結劇烈滾動。
他討厭自己此刻的口不擇言,更討厭胸腔里翻湧的酸澀——
他甚至分辨不清,自己說的話,到底是因為真的替阿棠著想,還是因為有了私心卻偏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飾。
王妃嘆氣。
「自打阿棠入府,你的嫌惡我們都看在眼裡。」
「你自小受世俗禮教規訓,不喜她的商戶女身份,只把她當作妹妹我們理解。」
「雖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可你們之間沒有情分我們也不好勉強。」
沒有情分?
魏將時笑了。
他笑父母看不清,阿棠明明就喜歡自己。
王妃像是看穿了魏將時的心思,繼續解釋道:
「阿棠那邊,王爺也問過她可有意中人。」
魏將時猛地抬頭,後頸繃得筆直。
王妃繼續說:「她搖頭,而後王爺又問,覺得松珂哥哥如何?」
魏將時連呼吸都屏住了。
「阿棠說……」王妃話音頓住,「松珂哥哥皎若天上月,阿棠只敢仰望,不敢高攀。」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頭頂。
魏將時喉間發苦,聲音平穩得近乎刻板。
「如此,倒也……甚好。」
他盯著遠處盛開的海棠,忽然輕笑一聲,像是低聲說給自己聽:
「商戶女與世家子本就隔著禮教鴻溝,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13
半月後,王爺因淮城鹽政舞弊案需親自督辦。
考慮淮城離潤州很近,便允了我同行探親。
「此番順路,阿棠也可以回去看看父母。」
「阿棠對淮南風物熟稔,不如路上給王爺多講講?」王妃笑道。
我收回目光,乖巧道:
「我先給王妃講,淮城的豆腐腦最是鮮嫩,還有八公山的雲霧茶……」
我的聲音里滿是即將歸家的雀躍。
沒發現魏將時的目光始終落在我的臉上。
馬車沿著官道行了幾日,到了渡口改換水路,魏將時帶著一隊人馬就近斷後。
王爺先送我到了潤州,而後啟程去往淮城。
回來的不巧,父親母親正在淮城分舵。
於是我著人去了信,信里還建議他們幾人可以小聚一下。
我在家中等他們回來。
第二日一早。
聽到官船被困的消息時,我正對著一幅泛黃的《江淮水經注》輿圖出神。
那是父親早年親手繪製的,我五歲起隨父親出航,上面密密麻麻標註著暗礁,漩渦,淺灘還有應對各種險情的家傳秘法早已爛熟於心。
心下覺得不妙,急忙出了門。
14
暴雨如注,兩城交界的江面濁浪排空,裹挾著斷木碎石咆哮而下。
王爺的官船被困在漩渦中/央,船身劇烈搖晃,桅杆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岸上,叛軍的箭矢如蝗,不斷射向船艙。
侍衛們舉著盾牌死死護住王爺,卻難擋愈發洶湧的攻勢。
指尖撫過圖上熟悉的墨跡,耳邊仿佛又響起父親渾厚的聲音:
「阿棠,行船走水,三分靠天,七分在人。遇險莫慌,先看風勢水流,再思船性人力。記住,咱們阮家的船,骨子裡刻著『變通』二字,只要人還在,法子就比難處多!」
「…這『連環舟』之法,非萬不得已不可用。鐵索連船,一損俱損,需掌舵者心如明鏡,令出如山。阮家兒郎,無論男女,危急關頭,都得有這份擔起生死的魄力!」
彼時只當是父親教導的尋常家訓,到了現在我才真正品出字字句句里的千斤重擔。
商海浮沉,漕運險惡,阮家能屹立不倒,靠的不僅是金銀,更是刻在骨血里的機變、膽識和在絕境中搏出生路的狠勁。
這四年的王府寄居,我學著收斂鋒芒,曲意逢迎,幾乎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是怎樣的血液。
腦中「嗡」的一聲,父親輿圖上的漩渦標記與眼前兇險的江況瞬間重疊。
來不及恐懼,也容不得半分閨閣女子的柔弱。
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在巨大的危機感下轟然甦醒——那是阮家血脈中世代傳承的、對江河兇險的本能警覺,是被迫催生的決斷力。
「備船!」我猛地站起,聲音是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沉靜銳利。
「所有能動的大船,傳令各船把頭,聽我號令行事!」
15
得知消息的魏將時快馬加鞭,心急如焚地帶領後路人馬趕去施救。
當他趕到渡口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數十艘掛著「阮記漕運」旗號的大船破浪而來,船頭立著個熟悉的身影。
阿棠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髮絲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蒼白的臉上,卻依舊眼神堅定如炬。
「結連環舟!左舷鐵索掛右舷錨樁,首尾相接,快!」
阿棠的聲音穿透雨幕,清脆有力。
漕船迅速排列成陣,用鐵鏈相互連接,宛如一道堅固的城牆,將王爺的官船牢牢護住。
她手持令旗,有條不紊地指揮船員:
「左舷下壓,穩住船身!弓箭手,還擊!」
「右二船,借水流之力,用船頭斜頂官船左後舷!助其脫困!小心避讓漩渦!」
魏將時勒緊韁繩,僵立在渡口石階上,冷水順著下頜滑落卻渾然未覺。
眼前的景象,狠狠鑿穿了他這十多年來賴以生存的基石。
那不是他認識的阮矜棠。
那個在王府里低眉順眼,曲意逢迎的商戶女。
他一直用禮教,門楣築起高牆將她隔絕在外。
他鄙夷她的出身,認為她的討好是攀附算計,她的聰慧是市井機巧。
他以「君子」自持,用疏離客套包裹著內心那點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動,並將責任推給禮教鴻溝,仿佛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冷落她,拒絕她,甚至傷害她…
那些被他貶作「市儈」的精明,正化作河面上連環相扣的漕船,織成困住死神的羅網。
阿棠巧妙地利用漕船的結構。
不僅擋住了叛軍的攻勢,還借著水流的力量,將官船緩緩推向岸邊。
當王爺被安全救出時,阿棠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依舊強撐著向王爺行禮:
「所幸及時趕到,未讓王爺遇險。」
內心深處某些堅固無比的東西,伴隨著江濤和雨水的冰冷,徹底地,轟然倒塌了。
那不僅僅是對阮矜棠的認知,更是他信奉了十幾年,賴以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關於階級,關於尊卑。
一股尖銳的,無地自容的羞愧夾雜著震撼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曾說過什麼?
「我們以兄妹相稱,這一輩子也只能是兄妹。」
「望你知廉恥,守本分,莫招搖。」
「商戶女與世家子本就隔著禮教鴻溝,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日後,莫要後悔才好。」
可現下真正有了悔意的人,是他自己。
他曾無數次用「禮教」「門楣」堆砌城牆,無論如何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可是世間總有些事,不是明白心意便可坦坦蕩蕩言說。
譬如春雪藏於檐角,譬如孤星不敢近月。
譬如他魏將時,早已在「門當戶對」的規訓里,把自己活成了困獸。
16
回京後,我的及笄禮在王府盛大舉行。
紅綢翻飛,禮樂悠揚。
我身著一襲粉紫色襦裙,頭戴珍珠步搖,宛如最嬌艷的花朵。
人群中,始終有道目光追隨著我的身影。
當王爺當眾提起說起阮家和王府的舊恩——
當年,王爺還是不受寵的皇子之時,遇刺重傷逃至江邊,父親的商船恰泊於那處,當即施救,延請名醫,暗遣死士,幫助王爺躲過追殺。
又提到十幾年後,我是如何如父親一般英勇無畏,令他再次死裡逃生的。
他鄭重地將刻有「義女」字樣的玉牌遞給我時,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只有一人,霎時紅了眼眶。
17
及笄禮的喧囂漸漸散去,我獨自沿著游廊漫步。
「阿棠妹妹……」
一聲輕喚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微微側身,福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像教習嬤嬤的示範:
「哥哥。」
魏將時似乎被我這份刻意的恭敬噎了一下。
他繞到我身前站定,那雙曾盛滿疏離或隱含厭惡的眸子,此刻卻像浸了水,帶著一種近乎灼熱的探究。
「那日……」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放得更輕「……多謝你救了我父親。」
我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他緊抿的唇線上。
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客氣的弧度:
「哥哥言重了。王爺是阿棠的義父,出手相援是阿棠分內之事。」
魏將時的瞳孔猛地一縮,似乎被這冰冷的稱謂刺傷。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碰觸我的衣袖,指尖卻在寸許之地驟然停住,僵在半空。
「之前的事……」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沙啞,「想和你說聲抱歉。」
我輕輕搖頭。
視線越過他寬闊的肩膀,望向不遠處假山旁那個徘徊的、月白色的纖細身影。
林秋月正不安地向這邊張望。
「都過去了。」
我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當年是阿棠年少無知,不識禮數分寸,給哥哥添了許多麻煩,讓您困擾了。」
魏將時似乎想否認,那隻懸在半空的手終於忍不住向前探去,想要攥住我的衣袖。
「不,阿棠,我……」
「哥哥!」
我幾乎在他指尖觸及衣料的瞬間,不著痕跡地向後撤了半步。
徹底拉開了距離。
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疏離:
「秋月姑娘等候多時了。」
我抬手指向假山方向,林秋月正侷促地絞著手中的帕子,目光哀怨又委屈地望向這邊。
「今日是阿棠的及笄禮,義父和義母還有許多吩咐,阿棠就不打擾了。」
說罷,我再次福身,禮數周全得無可挑剔。
目光在他瞬間失血般蒼白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我直起身,再未看他一眼。
轉身朝著與林秋月相反的方向走去。
18
皇上念我救了王爺,親賜封號「長寧郡主」,並命我進宮給六公主做伴讀。
原以為能如王爺所願「多留意世家公子」,誰知六公主蕭明玉是個混世魔王。
上房揭瓦、下湖摸魚都是家常便飯,精力旺盛得能拆了半個御花園。
我的日常便是跟在她身後收拾爛攤子。
累得眼冒金星,哪還有心思看什麼公子。
六公主身邊有個特別機靈的小太監,叫小硯子。
年紀不大,身量卻挺拔,眉清目秀,尤其一雙眼睛,沉靜里透著股說不出的貴氣,在一眾低眉順眼的宮人中格外打眼。
奇怪的是。
公主闖禍,他非但不攔著,還常常不動聲色地遞個梯子、指條「明路」,惹得禍事更大。
就比如今天。
六公主心血來潮要學市井商販,偷溜出宮,在皇城根兒下支了個攤兒賣宮裡的點心。
結果點心沒賣出去幾塊,倒被幾個潑皮無賴盯上,不僅白吃白拿,還出言調戲。
公主氣得小臉通紅,眼看就要亮出身份惹出大亂子。
我一把按住她,臉上堆起最市儈精明的笑容,走上前去:
「幾位爺,吃著可還順口?」
那領頭的潑皮斜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