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元斂殺人時隨手救下的雪狐,用百年內丹救了他的命。
人人都說冷血閻羅對我動了情——
直到突厥索要公主和親時,他親手將我推上花轎,讓我頂替那真正的金枝玉葉。
臨行前夜,我褪盡衣衫求他憐惜。
他啞聲說「聽話」。
後來我成了突厥王帳中最得寵的妃子。
他紅著眼罵我「不知廉恥」。
真是可笑,我們狐狸……本來就不懂你們人類的廉恥啊。
1
還記得初見元斂時,我在森林裡被獵人窮追不捨。
彼時我的後腿上已然中了一箭,正當我以為要命喪於此時。
身後的獵人卻突然被人射殺倒地。
我察覺到了黑暗處的危機感,倏地停下腳步,耳朵高高豎起。
結果猝不及防地被人從身後一把抓起後頸肉,拎著走到一人面前。
「督主,是只雪狐,是否——」
那侍衛做了個抹脖的動作。
我的蒼天老爺!他竟想要了狐命!
我看著那督主背對著我,剛剛將匕首從一人的喉嚨里拔出,帶出一串噴射而出的血跡。
只見他一襲玄色長袍,半身已被血染紅。
他轉過身,月光透過樹影忽明忽滅地落在他臉上,如同林中惡鬼般。
他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的血跡,穠麗的眉眼不耐地挑起,直直看向被拎在半空的我。
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冷笑,從半空中抓過我,故意用手上的血跡染髒我一身雪白毛髮。
他低聲在我耳邊呢喃。
「白色,白色可不耐活呢小狐狸。」
握在我脖子上的手正在慢慢收緊。
我睜大一雙圓潤的狐眼,用前爪扒住他的手腕。
我知道只有他能救我。
於是我乖巧地湊上去,用舌頭舔拭他側頰的傷口。
傷口竟然逐漸復原了。
他似感頗為有趣,握緊我脖子的手逐漸鬆開。
「替它包紮好,就放了吧。」
那侍衛也沒想到自己主子有一天會如此善心大發。
而我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元斂。
正巧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這人真好看,狐狐喜歡。
2
我是族裡最笨的狐。
空有狐仙蘇妲己的美貌。
卻毫無人家的七竅玲瓏心。
記得好不容易修成人形後,祖母愁緒萬千地看著我。
「修出人身後去凡間遊歷尋機緣是每個狐真正蛻變為雪狐的關鍵。」
「可我夜觀星象,你此去凡間波折諸多。」
「且甚至會隕落。」
「阿漓,你真的想好要去凡間尋自己的機緣了嗎?」
我看著祖母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
「阿漓雖笨,但阿漓不怕。」
畢竟狐生太長,總要有點追求嘛。
3
再次遇見元斂,是在一處山澗之下。
確切來說,是我順著他血的味道一路尋過去的。
元斂的面色慘白,半個身子都浸泡在小溪里。
一根長箭貫穿了他的前胸。
筋肉斷裂處已經泛了白。
鮮血已然染透他一身玄衣。
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
似乎是被水流衝過來的。
我有點踟躕地想了想。
事到如今,只有我的內丹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了。我將內丹以口緩緩地哺給了元斂。
與他微涼柔軟的唇緊密相貼時,結果遇到了第一層阻礙。
我一鼓作氣,用舌尖奮力頂開他緊咬的齒關,這才將內丹送了進去。
又給他渡了幾口精氣。
漸漸地察覺到了他面色開始有了血色。
我便準備從他身上起來。
可當我的雙唇即將離開他時,卻突然對上了他不知何時睜開的雙眼。
下一刻,他直接將我反手一握壓到了身下。
瞬息之間轉換了身位。
我嚇了一跳,胸脯微微起伏。
他盯著我看了片刻。
神智逐漸變得清醒。
「你是何人?」
「我……我當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我卡頓了一下,沒敢說出自己就是那個被他救過的小狐狸。
畢竟妖在凡間風評確實不太好。
可他卻眸色深沉地重重掃過我尚存一絲水痕的唇。
「怎麼救的?」他語氣中帶了一絲玩味。
「……」
我一時語塞。
還沒等我再次開口,他直接鋪天蓋地,充滿侵略性地吻了下來。
逐漸地我感到胸腔里的空氣已經被他榨乾。
可憐的小舌頭被牢牢吮住無法自拔。
直到快要窒息時,我才終於被昏頭昏腦地放開。
元斂微喘著,湊到我的耳邊低笑。
「小狐狸,人都是這麼親的,記住了嗎?」
!!?
我內心一瞬間萬馬奔騰。
「我曾經把你放走過。」
「但你如今自己又回來了。」
「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小狐狸。」
4
「主上!」
就在這時,一聲焦急的呼喚在不遠處響起。
我與元斂一齊聞聲望去。
是東廠的侍衛駕馬踏水而來。
「我等救駕來遲!還望主公恕罪!」
一行侍衛臨到近前,看到元斂身上可怖的傷勢,一個個都不敢抬頭。
然而元斂不語,只是解開自己的披風,繫到了我身上。
「風大,披著些。」
隨後當著一干眾人的面,直接將我打橫抱起。
他隨手拽過一匹黑馬,一躍而上。
「今日之事,是突厥人的陷阱。」
「不過東廠之中也出了叛徒。」
「待我回去挨個清算。」
說罷他調轉馬頭先一步帶我回了東廠。
元斂親自將我抱回了住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這在冷酷肅殺的東廠之中引起了細微的騷動。
有人傳聞東廠那冷心冷情的閻王似是對一個姑娘上了心。
但在元斂的壓制下,這些閒言很快便消弭於無形。
5
在東廠待了一段時日後,我發現元斂是真的忙。
忙著殺人。
自回來的那日起,他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大清洗。
東廠時不時就會有人被抓,隨後直接當眾斬首。
就連朝堂之上也開始了新一輪的權力更替。
凡是元斂懷疑的大臣,無一例外地被送進了大牢。
豎著進,橫著出。
人人都罵他殘害忠良不得好死。
一時間元斂的兇殘之名大增。
但他將我保護得很好,外界的腥風血雨不會蔓延到我住的一方小院。
眾人並不知他們所懼怕的那個心狠手辣的佞臣,褪下衣物後卻是一身的新傷舊疤。
我生而為妖,不懂那些人口中所謂的天下大義。
我的眼中只有元斂。
他每每外出負傷回來,我都會伏在他身上,用妖力替他修復傷口。
而後他會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他問,小白,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嗎?
小白是他取給我的名字。
每當這時,我都會輕輕地把腦袋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
妖不容於世人,他也不容於世人。
那一刻我感覺,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6
我想,若是日子一直這麼過下去,陪著元斂到白頭也挺好。
可我沒想到,這一日公主會大駕親臨東廠。
來勢洶洶地直奔著我來。
只不過最後卻被元斂給我留下的暗衛攔在了外面。
她難以置信的質問那個侍衛。
「元哥哥這裡有我不能踏足的地方嗎?」
「是不是真的如同傳言里那般,元哥哥在這裡金屋藏嬌了?」
那些侍衛只是低著頭說屬下不知。
已經怒極的公主被牢牢地攔在外面。
她冷笑幾聲,「這大燕就沒我不能去的地方。」隨之向後拍了拍手。
「來人啊,把這破門給我撞開,阻攔者死!」
「我倒要看看這院子裡有什麼賤人是我不能看的!」
我原本已經準備好化為狐狸原型先溜出去,避一避這個看起來癲癲的公主。
結果卻聽到熟悉的一聲獸吼,緊接著是公主的悽厲慘叫。
我正準備離開的腳步突然凝滯。
二哥?!
「給我抓住那個下賤的畜生!竟敢傷了我的手,把他的毛給我剝下來!」
院外隨即傳來嘈雜的碰撞翻倒聲。
我不可能聽錯,那一聲獸吼就是二哥的聲音。
他大概是看見公主氣勢洶洶地來找我,所以又折回來給我報信。
要知道狐族入凡不能隨意動用妖力,二哥現在戰鬥力就是一隻普通狐狸。
不管怎樣,得把我二哥救下來。
當我推開院門出去的那一刻,恰好看見二哥正被公主的人緊緊包圍了起來。
一隻後腿跛著,已然受了傷。
而公主的注意力在我出現的那一刻全部轉移到了我身上。
「呵…」
「看來傳聞沒有錯啊,元斂還真敢背著我養個小賤人。」
公主射向我的眼神如同淬了毒般,死死盯住我。
「把她給我抓起來!」
「公主殿下且慢!」
「我覺得都是誤會。」
「其實我是他新請來的醫女。」
「醫女?」公主明顯是不信。
「好啊,那你看看本宮被這畜生剛撓傷的手,怎麼治?」
「治不好,連你帶那個畜生一起剝了皮給我做人皮鼓。」
我看了看她手背上鮮血淋漓的三道深深爪痕。
怎麼治?我舔舔就好了。
7
可這話我只能在心裡想想。
「請公主殿下給民女一些時間去配製一些草藥,保證讓殿下的手恢復如初。」
公主輕蔑地看著我,她覺得我就是在拖延時間等元斂回來。
可惜元斂今日已經被她支走了,我的打算註定落空。
思及此,她也不著急,索性就看看我還能怎麼在她面前做戲。
於是擺了擺手,讓我去。
我轉身回了院子,隨手拽了幾根野草碾碎成泥。
隨後往裡吐了幾口唾液。
嘖。
浪費了,這可是狐族上好的療傷原料。
只不過醫得了別人,醫不了自己。
其實公主想得不錯,我確實是準備拖到元斂回來。
不過我也確實是真心想把公主的手傷治好。
因為狐族入凡,不能輕易傷害凡人,否則日後修行時會有反噬。
二哥是為了護我心切才如此,總不能任由他日後因反噬而受苦。
我拿著這團綠色糊糊出去了。
端起藥碗,呈獻給公主。
但她看了看卻沒有接過的打算。
我愣了一下,隨即拔過一旁侍衛的短刃,在自己的小臂狠狠劃了一道。
公主見此眉毛一挑,看著我又取了一小撮綠糊糊抹在了傷口上面。
本鮮血橫流的傷口瞬間止血,不出半刻,我將綠糊糊擦掉,胳膊只有一絲淺淡的白印。
這時公主才命身旁的嬤嬤上前取過我手裡的糊糊,抹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果不其然,完全痊癒了。
公主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我好幾眼。
「沒想到,你還真有幾分本事。」
「既然如此,本宮要大大地賞你。」
我連忙擺手推辭。
畢竟這話一聽就讓我狐毛聳立。
結果公主直接忽略掉我的拒絕。
笑眯眯地招呼身旁的人,「把這隻白毛畜生的毛剝了,做成一件裘衣賞賜給她。」
……
在公主護衛逐漸圍住二哥時,我擋到了二哥面前。
「公主見諒,這其實是我養的小狐狸。」
「平日怕生這才傷到了殿下,還望殿下網開一面。」
公主高傲地揚著頭,慢步走到我面前。
我正跪在地上,她看似不經意地挑起我的臉。
可冰冷的護甲卻狠狠地戳進了我的頰肉之中。
「我若是偏不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問我。
「……」
就在我與公主僵持之際。
「皖皖——」
我與公主一起看向那聲音來處。
8
是元斂。
他在緊要關頭終於趕回來了。
正抓著我的公主一見元斂回來了,立馬鬆開手,換成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
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裡。
哭哭啼啼的擦著淚。
「元哥哥你可算回來了,現在你這個東廠連一個畜生都能欺負我了。」
「還有你的這個醫女,我感念她幫我醫好了手,特賜她一件白狐裘。」
「結果她居然不領情!」
元斂不動聲色的掃過那隻跟我原型很像的雪狐。
隨後替公主擦拭掉淚痕,溫柔的哄道。
「她一介醫女配不上此等貴重之物。」
公主見元斂也拒絕她,就冷下了臉。
「那若是我自己要呢?我就喜歡這隻畜生身上的皮毛!」
元斂輕輕地將公主肩頭散開的髮絲別回耳後。
用指節勾了一下她的臉頰,笑著說,「我的皖皖如同明珠般燦爛,白狐的毛太素不襯公主明艷之資。」
「突厥不日前進獻了一塊孔雀皮,波光粼粼極其襯托公主美貌。」
「臣已經命人在趕工了。」
公主聞此這才露出笑容,臉上也染上了兩抹紅暈。
「那既然如此,剝皮一事就罷了。」
「不過——
這隻畜生將我的手抓傷,險些留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元哥哥,你說怎麼辦比較好?」
元斂冷漠地看向二哥,「區區畜生罷了,拖下去亂棍打死。」
公主看著我,臉上是耀武揚威的笑意。
而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元斂,結果他只是眸色深沉地看著我。
看不清神色。
二哥的後腿已經受了傷,面對著拿著棍子不斷逼近的人類,他只能齜著牙低吼。
眼瞅幾棍子衝著二哥狠厲地砸下去,我想也沒想地衝上前擋在了他身上。
棍子攜著風猛地打在了我的背上。
可疼死狐了!
我掙扎著起身,回頭乞求地看向元斂,希望他放過二哥。
結果一旁的公主咯咯笑了,「可真是跟你養的這個小畜生情深呢。」
「那不如就——
元斂突然打斷了公主的話,乾脆利落地開口,「繼續打。」
於是本來打二哥的棍杖都打在了我身上。
不過我正好可以掩護二哥找到時機間隙逃出去。
畢竟我至少還能活命,換成二哥就要交代在這了。
然而自從沒了內丹,我就比之前虛弱得多。
唯一慶幸的是,二哥已經趁侍衛不備逃了出去。
我讓他趕緊跑莫回頭,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9
隨著棍杖不停地落下來,鮮血逐漸從我的身下溢出,板石路染滿了我的黏膩鮮血。
我掙扎地抬起頭看向元斂。
他也看著我。
眼底眸色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直至打到後背皮開肉綻,我喉間一癢,沒忍住咳出了一口血。
血里已然混了內臟碎塊。
元斂才喊了停。
「公主…」
他側過頭看向旁邊正百無聊賴地扣著護甲的公主。
「住手吧,我想有些人也明白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最好不要看了。」
「這次我看在元哥哥的面子上不再追究了。」
「若有下次……」
「公主放心,她不會再出現在公主面前。」
公主咯咯地笑出聲。
微挑起了元斂的下巴,輕輕在他唇上印了一個吻。
「還是元哥哥對我好~」
「回宮吧。」
元斂一路護送公主回了宮,留給我的只有二人般配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面前突然好似多了一道陰影。
我努力睜開眼睛。
是元斂。
他俯身捻起一縷我沾染了鮮血的頭髮,在手裡把玩,唇角分明帶著笑,眼神卻極冷。
「記住了小白,沒有下一次,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否的寒意。
說罷他轉身欲走。
只隨口吩咐下人,「把她送回房間。」
「為什麼?」
破碎的聲音消散在風裡。
無人回答。
10
再次醒來時,只見二哥守在我榻邊,正低頭小心地舔舐著我的傷口。
我抬眼看去,他眉宇間滿是自責。我知道,那日他本是要回來給我報信,卻反而被困。
「二哥……」我啞聲開口,「我沒事的。」
「阿漓,跟我離開這裡回去吧。」
「……」
我垂下眼,只是沉默。
這無聲的抗拒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聲音卻壓著瀕臨爆發的低吼:「事到如今,你竟還痴心妄想,以為他曾對你有過半分真心?!」
「他自始至終,不過是在利用你!」最後四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迸出。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心口卻像被更尖銳的東西刺穿。
我固執地搖頭,聲音微弱卻斬釘截鐵:「我不信……我要親口問他!」
二哥的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我蒼白倔強的臉,眼中交織著痛心與無力。
對峙良久,他終是頹然鬆開了手,喉間滾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罷了。」
他終是拗不過我。
……
當我化為原型躍到了元斂的窗外,恰好聽到屋內人的交談。
「主上,白姑娘醒了,可要送她離開?」
元斂正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佩劍,聞言頭也未抬。
「不必,多送些滋補之物過去便是。」
下屬略有遲疑:「可公主那邊……」
「無妨,」他語氣慵懶,隨手將佩劍擱回案上,「皖皖不過是使些小性子罷了。」
話音微頓,一絲涼薄的笑意掠過唇邊。
「像這麼單純的小妖,隨便逗逗就願意把內丹給我,留著她自有用處。」我怔在窗外,目光穿透窗欞,凝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一股徹骨的陌生感驟然攫住了我。
眼前的人,既不是曾經給我耐心扎鞦韆的他,也不是與我相擁而眠的他。
難道這就是人嗎?
如此善變,如此叵測。
祖母說得對,我真的很笨。
所以此刻心會痛得這般厲害。
11
當我失魂落魄地回來,剛踏入院門,便撞上二哥憂心忡忡的目光。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地走到門前。
「二哥,我現在心很亂,只想一個人靜靜。」
「至於離開的事……待內丹稍穩再說吧。」
隨後不等他回應,我直接將自己鎖進了房中。
當夜已深,我蜷在榻上小小一團。
徒勞地試圖將聽到的那些刺耳對話擠出腦海。
直到門被推開的聲響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是元斂披著大氅走了進來。
「小白,」他的聲音帶著幾許關心,「今日怎未去我那用膳?可是傷口還疼得厲害?」
他走近,將一碟散發著甜香的桃花酥放在案上——那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小點心。
燭光下,他眉眼柔和,仿佛還是那個將我捧在手心的人。
我垂下眼,避開他探詢的目光。
他似乎對我的冷淡有些意外,俯身靠近,指尖忽然輕點了點我眉心。
「到底怎麼了?」
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我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心口堵得厲害。
我終是抬眼看向他,聲音乾澀。
「今日下午我聽見了你同屬下說的那些話。」
元斂微微一怔,隨即竟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帶著一絲無奈,「就為這個?」
他伸手,不容抗拒地將我攬入懷中,下頜抵著我的發頂。
一絲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
「傻姑娘,那人是公主安插的眼線。我若不那樣說,讓她以為我不過是在利用你,她豈能容你安穩活到今日?」
「那些話,是說給她聽的,為的是護你周全。」
「真的?」
我頓時瞪大一雙圓潤的狐眼。
「當然,我何時騙過你?」
元斂見我依舊不願完全相信他。
他直接對天發誓。
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今日元斂若是欺騙小白,他日就罰他不得好死——」
「別胡說!」
心尖猛地一顫。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掌心傳來他唇瓣微張的觸感和溫熱的呼吸。
我們兩人都愣住了。
時間仿佛凝滯。
我抬眸,撞進他深邃的眼瞳里。
看著自己小小的倒影就縮在他的目光深處。
他凝視著我。
眼角逐漸暈染開層層疊疊的笑意。
我心底那些飄搖不定的疑慮終於徹底消散。
原本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任由他將我更緊地擁入懷中。
火燭搖曳中,映照著一雙璧人。
剪影纏綿。
12
翌日,七夕的喧囂已然瀰漫了整個大安城。
我鼓起勇氣,帶著昨夜殘留的暖意望向元斂。
「阿斂,今日七夕,晚些時候你可願陪我一起去街上逛逛?」
元斂垂眸,略一沉吟。
便點了點頭。
「好。」
……
當暮色四合時,七夕的花燈已經次第點亮。
大安城的街巷被暈染成一片溫柔的暖黃。
長街之上,人潮如織,笑語喧闐,各式花燈流光溢彩。
我興致盎然地拉著元斂四處游看。
這是狐族從未有過的熱鬧。
元斂在我身旁任由我牽著,倒是比我沉默得多。
「看!是糖人畫誒!」
我驚奇地看著那老伯手法嫻熟地吹出一個又一個精巧的人像。
隨後攥著元斂的手擠到了小攤前面。
「老伯,我要兩份!」
「不知姑娘想要什麼樣的?」
老伯看著我,和善地笑問。
「一個我一個他!」
老伯眯著眼仔細看了看我與元斂。
「得嘞!小老兒我做這行這麼久,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般配標緻的公子和小姐呢。」
老伯說著笑眯了眼,手上也不閒著。
元斂在一旁含笑不語,背手而立。
很快屬於我和元斂的糖人就新鮮出爐了。
我歡喜地接過。
剛想分一個給元斂看,卻忽然發現他的目光早已被前方的人聲嘈雜處所吸引。
我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那緩緩前行的竟是公主的赫然儀仗。
這一副皇室與民同樂之景將今夜的燈會氣氛推向高潮。
然而眨眼之間,異變陡生!
只見數道黑影自暗處暴起,寒光凜冽,直撲公主車駕而去!
驚呼與尖叫驀然撕裂了節慶的祥和,人群如受驚的獸群,轟然四散奔逃。
「皖皖——」
13
元斂目眥欲裂,他頓時掙開了我的手。
那兩個剛做好的小糖人也被碰撞掉落在地,被人群踩踏碾碎成泥。
混亂中,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地沖向那頂華貴的步輦。
將受驚的公主牢牢護在身後。
而我,則被洶湧的人潮裹挾著。
身不由己地向後踉蹌跌退。
與他失散在茫茫人海之中。
「元斂——!」
我的呼喊淹沒在鼎沸的喧囂里,徒勞無功。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一隻溫熱而有力的手驀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驚惶回頭,卻撞入一雙含笑的眼眸。
來人錦衣玉帶,面龐是與中原人截然不同的英俊深邃。
眉目間還帶著幾分玩世不恭。
他不容分說地拉住我。
「跟我來!」
「你……」我尚未來得及質問,他已拽著我,逆著驚恐奔逃的人流,敏捷地鑽進一條幽暗的窄巷。
巷尾盡頭,他足尖輕點,竟帶著我躍上低矮的屋檐。
拉著我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上一路潛行。
最終伏身在一處私宅府邸的琉璃瓦上。
我緊緊挨在他旁邊,剛想說些什麼。
「噓!」
他立刻捂住了我的嘴。
就在這時,下方庭院中突然清晰地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我猛地睜大眼睛。
——居然是元斂與公主!
14
「……你早知今日會有刺殺?」
公主的聲音帶著一絲後怕和不易察覺的試探。
「沒錯,是沖我來的。」
元斂的聲音冷淡。
「所以今日我選擇與小白同行。」
「我若是救了她,更能向所有人證明我心繫於她,如此便無人會將目光真正鎖在你身上。」
「只是……」他的語氣染上幾分怒意,「我萬萬沒料到,皖皖你竟自導自演,安排了另一場截殺!」
「若非你那邊動靜太大,致使人群徹底失控,我的安排也不會前功盡棄!」
原來如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我的腳底竄上脊背。
昨夜燭火下的誓言猶在耳邊,今日我便成了他精心設計的誘餌。
我的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跑來稟報:「元大人!白姑娘失蹤了!」
「什麼?!」
元斂的聲音驟然拔高,透出前所未有的焦灼,「帶路!立刻去找!」他轉身欲走。
「元哥哥不要走!」公主淒聲喚住他。她竟不顧身份,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元斂的腰身。
公主帶著哽咽的顫抖。
「你……你是不是真的變了心愛上了那個女人?」
元斂腳步頓了頓。
轉身輕輕抱住公主的肩膀,軟下語氣。
「胡說什麼?我的心裡只有皖皖一個人。」
……
我拽了拽旁邊看得饒有興致的異族男人。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無聲地示意:帶我走,立刻!
15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笑意。
隨後攬住我的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此地。
落地後,他並未鬆開我,反而正色道:
「剛才情況緊急,沒來得及跟白姑娘解釋。」
「其實我是突厥王子阿史那庭。」
「不知白姑娘看完今夜之事,是否願意同我合作一番?」
「譬如,報仇?」
這句合作和報仇讓我瞬間回過神。
看著我狐疑的表情,他笑了笑。
「我父汗不久前已向大安求娶公主。畢竟目前突厥與大安都需要喘息之機,因此這樁和親是維繫眼下和平的唯一紐帶。」
他頓了頓,直視著我的眼睛,語氣帶著胸有成竹的篤定。
「而元斂為了保住公主,他定會提議讓你代替公主遠嫁突厥。」
「所以你我二人的合作便是——我需要你,答應他。」
16
那一夜,萬籟俱寂。
院門外忽然傳來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濃烈的酒氣隔著門扉都能聞到。
「小白……你睡下了嗎?」
是元斂。
想必我剛回來,侍從就通知了元斂。
而我蜷臥在榻上,緊閉雙眼,任憑淚水無聲地浸透枕衾。
自始至終,未曾發出一點聲響。
他在我的屋外站了很久。
最終沉默地離去。
17
翌日,元斂果然踏入了我的房門。
「小白,其實眼下有件極要緊的事,需得你幫我。」
他凝視著我,鳳眸中流轉著熟悉的溫柔情意。
「前不久突厥使臣以十萬鐵騎相脅,求娶昭陽公主。然突厥蠻荒之地,可汗更是暴虐無道之輩,皖皖千金之軀,豈能涉險?」
「小白……」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你替公主嫁過去,可好?」
我倏地怔在他懷裡,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
「你讓我替公主……嫁給那個荒淫殘暴的可汗?」
元斂依舊維持著那副深情的姿態,眼神卻不容置疑地直視著我。
「元斂……」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分真心?」
「……」
他不語。
我顫抖著手去解自己的衣帶。
外衫滑落,露出單薄的裡衣和瑩潤的肩頭。
我試圖用這最卑微的獻祭,喚醒他哪怕一絲憐惜。
「你看……我……」
「小白——
他猛地攥住我褪衣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聽話。」
那兩個字,徹底澆滅了我最後一絲妄念。
心頭酸澀翻湧,痛得難以呼吸:「那你為何捨得讓我置身那樣的險地?」
元斂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停頓里,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竟帶上了一絲理所當然的冰冷。
「畢竟……你是妖。縱有萬一,總歸……是能脫身的吧。」
妖……
原來他就是這麼想我的。
18
那一刻,阿史那庭最後的話語毫無預兆地映入我的腦海。
「白姑娘放心,我父汗對你並無企圖,也不會碰你分毫。他需要的只是一個不會帶來麻煩的和親對象。」
「若是大安公主去,必會在我族中安插無數暗探密諜,而我族中……正在密謀推翻大安之事,絕不能讓她的人察覺。」
他伸出手,眼神坦蕩,「你我各取所需。我助你復仇,你助我瞞天過海。如何?」
我迎著他的視線。
「可大安傾覆,於我何益?」
「若是大安被推翻,那無論是他元斂還是一個區區公主。」
「到時豈不是都任你拿捏?」
「白姑娘心思澄澈,卻被元斂那等小人玩弄於股掌,矇騙利用……這口惡氣,你真能咽得下去?」
「這口惡氣,你真能咽的下去嗎?」
沉默在我與他之間蔓延。
最終,阿史那庭退開一步,笑意依舊從容。
「白姑娘不必此刻答覆。三日之內,我靜候佳音。」
……
此刻,元斂那張臉就近在眼前。
熟悉的眉眼,我卻只覺得陌生。
我看著他,突然笑了一下。
「好。」
「我去。」
元斂看著我的笑容怔了一下。
忽然感覺好似有什麼珍貴的東西,永遠地失去了。
19
和親前夜,紅燭高照。
將素日肅殺的東廠映出一片難得的喧囂暖意。
而我正身著鳳冠霞帔,由著女官做著最後的整裝。
垂落的紅蓋頭下,視線里忽然闖入一雙玄色長靴。
「都出去。」
身前響起一道低沉的命令。
不知何時,元斂已悄然立在房中。
心頭一緊,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他輕輕挑開了我頭上的那方紅綢。
蓋頭滑落,我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小白……」
他的指尖微動,試圖撫上我的臉頰。
我脖頸一偏,避開了他的手。
隨後抬起手中的蒲扇,半掩住了臉。
向他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
「元大人,」我的聲音透過絲絹扇面,帶著刻意拉遠的疏離,「此舉怕是於禮不合。」
他懸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終是緩緩垂下。
「這是你第一次同我行『人的禮節』。」
「也是第一次……」他頓了頓,「這樣喚我。」
「小白。」
「你同我生分了?」
他的聲音辨不出情緒。
話音未落,窗外驟然傳來一聲清晰的瓦片碎裂聲。
緊接著是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元斂眸光一凜,瞬間從方才那沉鬱的情緒中抽離。
「待著別動。」
緊接著他身影一晃,人已掠出門外,追著那異響而去。
幾乎在他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同時,我身側的木窗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道雪白的身影靈巧地鑽了進來,無聲落地。
「二哥?」
我詫異地看著面前剛剛化為人形的二哥。
燭光下,來人身著窄袖勁裝。
他幾步竄到我面前,壓低聲音,語氣又快又急。
「阿漓,此去千里,你……當真想好了?」
「突厥王庭,未必比此地輕鬆。」
我直視著他的目光。
「二哥,這裡早已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一隻狐。」
「此去突厥,雖然充滿未知,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二哥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漾開一抹複雜又欣慰的笑意。
他抬手似乎想揉揉我的發頂,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
「阿漓,你果真不同了。」
「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二哥永遠在你身後。」
願此行……能得償所願吧。
20
歷經半個月,和親車隊終於抵達突厥草原。
眼前的風光與中原截然不同。
滿目蒼茫遼闊,空氣中瀰漫著草原特有的自由氣息。
我被侍女扶著走下花轎,抬眼便望見了站在最前方的人。
竟是身著新郎喜服的阿史那庭。
那張俊美的面容上,綻開他一貫張揚的笑意。
我的眉頭倏然蹙緊。
「怎麼是你?」
他單手撫胸,微微欠身行了一禮,眼底的笑意更深。
「我代父汗,迎接新娘。」
他從侍女手中接過我的手,引著我徑直穿過迎親的隊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聞言朗聲大笑。
「我父汗這輩子,只認我母親一個女人,」他側過頭,眼中帶著促狹,「就如同你們中原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
「所以啊,他可不敢娶你,」他嘴角噙著笑,語氣輕鬆,「不然日後跟我母親見面,如何交代?」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不過嘛,我可是草原上最優秀的勇士,你總不至於嫌棄我吧?」
這直白的自誇讓我一時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嫁給誰我也不甚在意。
畢竟我遠道而來,為的本就是那份盟約。
當夜,在突厥子民的歡呼與篝火的映照下,我與阿史那庭完成了婚禮。
就在禮成之際,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將我擁入懷中。
四周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喝彩。我身體一僵,怔在原地。
他這才鬆開,臉頰泛著一絲紅暈,笑道:
「別怕,這是我們突厥人的禮節罷了。」
大婚後,元斂安插在我身邊的兩個嬤嬤,很快被阿史那庭尋了由頭遠遠支開。
他似乎總怕我一個人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到孤獨。
即便軍務繁忙,也常抽空帶我在遼闊的草原上縱馬馳騁。
然而,曾被背叛的傷痕讓我意識到人心的叵測。
所以對於他的示好和靠近,我一直保持著疏離。
21
未過多久,便迎來了阿史那庭的生辰。
他興致勃勃地來邀我出席夜宴,明亮的眼眸里滿是期待。
然而,我指尖掐算,心頭卻是一沉——那夜,是月圓。
自從內丹缺乏,狐族的情毒發作愈是頻繁。
而二哥給我的清心丹,僅剩的最後一顆已經用掉了。
於是我垂下眼帘,只好婉拒。
「近日身子有些不適,恐怕難以赴宴。」
他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幾分。
卻依舊溫言叮囑侍衛。
「給夫人送些溫潤滋補的羹湯去,好生照料。」
是夜,王庭方向篝火熊熊,歡聲笑語隨風隱約傳來。
襯得我的氈房愈發清冷寂靜。
臨近月圓,體內熟悉的灼熱感以及洶湧的情毒,幾乎要將我的理智焚盡。
終於,我再無法維持人形,雪白的狐影悄無聲息地竄出,憑著本能奔向草原深處那處寒泉。
當冰冷的泉水漫過皮毛。
刺骨的寒意稍稍壓下了血脈中的躁動。
我沉入水底,只留鼻尖在水面,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清涼,意識在對抗與沉淪間飄搖。
就在這迷濛混沌之際,一陣水波擾動。
我獸瞳頓張,抑制不住心中的戾氣。
有人,踏入了這片屬於我的寒泉。
朦朧中,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冽氣息。
……誰?
22
本能驅使著水中的我循著那氣息悄然靠近。
來人溫熱的軀體近在咫尺。
寬肩窄腰的輪廓在水中若隱若現。僅僅是靠近,那股令人發狂的燥熱便奇異地得到了撫慰。
當本能壓過了最後一絲清明。
我不自覺地化回人形,冰涼的手臂不管不顧地環上他的腰身。
滾燙的臉頰貼上他堅實的背脊。
好似察覺到了來人的掙扎。
我不滿地狠狠咬了他一口。
這人僵硬了一下,但終究默許了我的為所欲為。
我滿意地用指尖在他緊實的腰側肌肉上笨拙地摸索。
唔……就是有點太硬了,硌手。
這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
隨後便徹底沉淪於熾熱粘稠的慾望里。
……
23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已是翌日清晨。
我躺在自己氈房柔軟的毛毯上,昨夜如何歸來,全無印象。
然而體內卻傳來一種久違的、奇異的充盈感。
一股溫厚純陽的精氣,如暖流般悄然滋養著我因失去內丹而長久虛弱的身體。
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帶著滿腹的疑惑走出氈房。
迎面恰好碰上帶隊巡視的阿史那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