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紀行簡的第六年,我終於熬不住了。
我在藥材鋪定了一斤砒霜,只為自己能快速去世。
我做好了一切準備,歸攏好自己的東西,等著那一斤砒霜到貨。
一想到我馬上要去另一個世界,我就止不住地高興。
只是沒想到藥鋪掌柜給我的卻是一斤白糖。
我想死沒死成。
掌柜站在我對面,指著那包白糖;
「沒錯,這就是砒霜,包死的。」
1
是你個大頭鬼!
什麼人一次吃了半斤砒霜還活蹦亂跳的?
有賣假首飾的,假瓷器的,頭一次聽說賣假毒藥的。
做人不能這麼喪天良,連毒藥都是假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我忍住喉頭泛起的腥甜,扶著掌柜面前的桌子,將剩下的半斤白糖全吃了。
「既然你說包死,我就死在你這了,正好發愁沒人給我收屍。」
說完我躺在藥鋪門口的地上,開始等死。
嫁給紀行簡後,他對我的厭惡越來越深,巴不得我快點死掉。
其實我的身體早就爛透了,每活一天都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方才跟掌柜生氣,急火攻心,現在已經覺得自己要升天了。
我這一輩子總被騙,天天上一當,噹噹不一樣。
現在我都要死了,還買到假藥,跟無良奸商在這扯皮,浪費我大好赴死時間。
我都要死了,他就不能讓讓我?
掌柜見我躺在這裡,周圍一堆人在圍觀,掛不住臉面,蹲在我身邊催我起來。
「姜娘子,你看你想要多少錢,隨你開,我補償給你。「
掌柜的生得本就俊朗,聲音猶如山間笛簫,此時蹲在我身邊和我說話,觀感極好。
可惜我早就不是那個愛能止痛的傻子了。
「別談錢,談錢傷感情。」
「姜娘子想和在下談感情?」
掌柜有些意外,挑著眉看我。
「咱倆也沒感情。」
我合上眼,一臉嫌棄。
「你快把砒霜拿出來,我著急死。」
周圍看人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都聚在藥鋪門口。
掌柜起身關上門,盤腿坐在我身邊勸我,頗有苦口婆心的滋味。
「姜娘子,賣假藥是我不對,最近砒霜緊俏,實在弄不來貨。小店還有別的藥,不如你挑挑,我送你。」
掌柜的提議很不錯,我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你這有鶴頂紅嗎?」
「沒有。」
「斷腸草?」
「沒有。」
「見血封喉有沒有?」
掌柜還是搖頭。
「那你這有什麼?」
「人參、黃芪、白朮……」
我捏住了掌柜喋喋不休報藥名的嘴,惡狠狠地瞪著他,「我著急死,今天就死,你實在沒有毒藥,給我想個體面的死法也行。」
臨了我不忘加一句,「你要是耽誤了我投胎的好時候,就是做鬼我也要日日纏著你。」
2
掌柜沉默了,他的目光全是探究,上下打量著我。
我又甩給他一錠銀子,「掌柜的,幫幫忙。」
說罷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打算回去。
開門前,我回頭看掌柜。
透過帷帽上白色的輕紗,掌柜挺拔的身姿和俊美的皮相都變得模糊。
我想起自己死後可能要爛在家裡沒人收屍,忍不住開口。
「敢問掌柜姓甚名誰?他日我到了下面好記住你,跟閻王爺說算你功德。」
掌柜原本靠在櫃檯前的身形肉眼可見地僵住,他回頭有些驚恐地看我,欲言又止。
最終他嘆了口氣,「在下裴肅。」
「裴掌柜,我再給您加十兩銀子,勞煩您明日去東街靖王府上給我收屍。」
換命後,我的身體越發不好。
時常發高熱,咳血,有傷口也很難癒合。
整日都會莫名心悸、胸痛,疼得我呼吸都艱難。
我的身體就是天氣的預測,趕上陰雨天,骨頭縫裡都是酸疼的。
現在對我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
在藥鋪鬧了這麼一通,我早就撐不住了。
上了馬車之後,我整個人靠在車壁上,大口喘著氣,活像一條缺水的魚。
我的胸腔像是被剖開一樣的疼,身上全是虛汗,一陣陣發抖。
自從被紀行簡逼著給他的白月光換命之後,我的身體就像是一艘早就破洞的船,趁早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但是我又不願意死得不體面,思來想去只有大量服毒這一個辦法。
嘴角溢出鮮血,我癱在馬車裡,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解脫,看著灰暗的車頂,咧開嘴笑了出來。
姜瓊花,再熬一天,你就解脫了。
3
馬車搖搖晃晃停在了靖王府大門口。
我擦掉嘴角的鮮血,扶著車壁,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步步蹭下馬車。
大門口停著一輛四駕的高大馬車,車身都是描金的蛟紋,一個穿著華麗錦袍的男子走了下來。
我和他對視,兩人的眼中都是意外。
「你怎麼今日回來了?」
我的話音剛落下,男子身後出現一張嬌俏的臉,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姐姐,你今日怎麼出門了?」
說話的人是我的妹妹姜瓊月,也是靖王府現在的女主人,紀行簡的白月光。
「你不是說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舒服還出門?」
「我出門尋死來著,沒死成。」
我看著紀行簡滿是厭惡的臉,突然覺得很可笑。
六年前紀行簡被廢為庶人,我不顧家裡的阻攔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
我陪著他種田、做苦力,還要躲避他哥哥的暗殺。
後來他被重新封為親王,遇到了我的妹妹姜瓊月。
他覺得姜瓊月端莊得體,一眼萬年,更適合做王妃。
而我早就因為他和家裡鬧掰,被家族除名,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婦。
我的存在似乎是他人生的污點。
偏偏姜瓊月身子骨弱,時常大病一場,幼時家中就偏心於她。
於是不顧我的反對,在姜家的安排下,紀行簡又一次大婚,將我的妹妹娶了進來。
姜瓊月雖然身子弱,但是心思縝密得很。
為了穩固她的地位,處處設計陷害我,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家人。
在她的操作下,我成了一個心胸狹窄的毒婦,為了求得紀行簡的垂愛不擇手段地傷害姜瓊月。
在我徹底失去紀行簡的愛之後,姜瓊月還不放心,找人編造出了一個謠言,說我的體質十分好,只要和她換命就能救了她。
真是可笑,但紀行簡和姜家都信了。
我被強行灌了藥,割開血管,換了好多的血。
自那之後,我徹底成了一個熬日子的廢人。
「姜瓊花,少用陰謀詭計,你和月兒一母同胞,就不能和她一樣善良單純嗎?」
「你不是要尋死嗎?那就快點,別死在我的府里。」
話說完,他拉著姜瓊月頭也不回地打算進王府。
我站在大門口吹著風,原本就似刀割一般的胸口更加疼了。
「紀行簡,」我喊住他,看著這個曾經對我滿眼憐惜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死了,你會給我收屍嗎?」
紀行簡像是看精神病一樣看著我,好半天笑道:「我方才說了,你想死也別死在我府里,晦氣。」
姜瓊月拽了一下紀行簡,向我走了過來,虛扶著我,偽善道:「妹妹知道姐姐一直對我當王妃一事耿耿於懷,可是木已成舟,姐姐莫要鬧了。「
一陣陣眩暈吞噬著我,似是要把我按在水裡溺死。
我看著這夫妻二人,突然有種對牛彈琴的無力感,我擺了擺手,兀自走向大門,「沒事了。」
原本今日紀行簡要帶著姜瓊月出京遊玩,沒個三兩天回不來,我才選在這幾天尋死。
沒想到他們倆當天回來,下車的時候面色都不好看。
我素來喜歡探聽八卦,若是以前我肯定會旁敲側擊一番,不過現在沒有那個精力了。
4
我強撐著回到自己的屋子,剛進去就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我的院子是沒有下人伺候的,唯一的婢女也被姜瓊月找藉口發賣了。
我獨自一人在這個院子裡苦苦熬了四五年。
紀行簡清楚這一切,姜家人也清楚,但是他們都裝作不知道。
所有人都把我視作累贅、污點,他們給我的最大恩賜就是苟活在這世間。
但是現在,我想決定自己的命。
不知道是不是紀行簡和姜瓊月吵架了,晚上姜家的人來了。
我躺在地上模糊間聽到了爭吵,懶懶地翻了翻眼皮。
身上的刺痛已經消散,此刻我渾身是汗,像是溺水之人剛被撈上來一樣,全身脫力,只能木然地看向上方。
爭吵聲逐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我的房間門口。
年久失修的木門「吱呀」一聲,似乎在感嘆自己備受冷落的命運,也在可憐地上躺著的人。
一隻腳踏了進來,來人走了幾步,停在我的頭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在裝死?還是想博得同情?」
說話的人聲音有些暗啞刺耳,聽起來像一隻破漏的風箱,一抽一抽地。
我不耐煩地把頭側過去,不去看他,「他們倆吵架了?」
那人打量一圈我屋內的擺設,「他們就算吵架,你也沒機會,你已經是個廢人了,別妄想王妃之位。」
我扒著旁邊半舊的桌子,慢慢蹭到椅子旁坐下。
「姜尋久,你自己就會醫術,我現在的情況你肯定清楚,做狗做到你這份上還是獨一份。」
姜尋久聽完也不氣惱,笑著道:「隨你怎麼說,當年若不是阿月救了我,我早死了,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是罪有應得。」
我實在不想和傻子說話,嘆了口氣,「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長點腦子,有點自己的主見吧,姜瓊月不是什麼好東西。」
姜尋久本就潰爛的臉上此刻帶著慍怒,一巴掌扇向我。
我沒力氣也來不及躲閃,硬生生挨下這一巴掌,臉瞬間紅腫。
「你再說一遍?」
姜尋久變得歇斯底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初你中毒傷了臉,都是姜瓊月一手策劃的,若不是我出現替你擋了一刀,你早就沒命了。」
我沒有理會他是否相信,說完這句話之後就下了逐客令。
我實在不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夠跟這種黑白不分的傻子說話,姜家以後交到他手裡,也遲早落敗。
5
姜尋久被氣走了,我坐在椅子上緩了好久,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紀行簡和姜瓊月吵得應該不輕,他們吵的內容也應該和我有關,不然姜尋久不會來,他也不會和我說這些話。
想偷偷死應該是不行了,最穩妥也是最快的辦法就是現在趁著他們沒時間理我,趕緊自我了結。
這個像狗屁一樣的人間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
夫君厭棄、家人憎恨,還有個綠茶妹妹在中間挑撥。
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全是為了他們,但是他們選擇相信偽善的姜瓊月,也不願意聽我多說一句,就給我判了死刑。
為了防止我自殺,紀行簡不允許我的屋內出現利器。
他說我心思歹毒,謀害靖王妃。
他要我永生痛苦地活著。
我尋摸了一圈,終於在落滿灰塵的箱子底下發現一支金簪。
這支簪子還是出嫁前紀行簡找了全大越最好的金匠打的。
我將簪子上的灰塵擦掉,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將簪子狠狠刺入心口。
血順著簪子上的花紋一點點滴落,將原本素白的衣服染紅,像是在我的衣衫上做了一幅畫,畫著雪後初霽,紅梅簇簇。
被逼著換命之後,我的痛感是被雙倍放大的。
我下了死手,不打算給自己留活路,簪子插得深,疼痛感也是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我感覺到血氣上涌,口中一陣腥甜。
我慢慢倒在床上,手無力地搭在床沿,準備迎接死亡。
此刻我在猜自己的屍體要多久才會被發現,只希望那個叫裴肅的藥鋪掌柜守諾。
不然臭了就丑了。
就在我感受著身體漸漸變涼的時候,一個黑色人影翻窗而入,站在我面前。
我沒有力氣去問他是誰,只是咧著鮮紅的嘴笑。
我想到自己此刻的樣子應該很嚇人,又閉上了嘴,氣若遊絲。
來人放下身上的包裹,往我的嘴裡塞了一顆丹藥。
「砒霜到貨了,我給你帶來了。」
吃過丹藥之後了,我恢復了一些力氣,邊咳嗽邊問:「你給我吃的什麼?」
裴肅不敢動我胸口的簪子,只給我上了一些止血的藥。
他一邊忙一邊說:「九轉還魂丹。」
我瞪大眼看他。
「你給了我砒霜的錢,我就得讓你活著收到貨。」
我氣得直咳嗽,咳了好久才緩過氣:「你有病吧?我馬上就死了,還在乎用什麼死嗎?」
「你還給了我十兩銀子。」
「那是讓你收屍的錢,不是讓你救我的。」
「我必須保證你活著收到砒霜再給你收屍,所以我得救你。」
我被他的話噎住,「你還挺信守承諾。」
「姑娘謬讚。」
裴肅面不改色說道。
「你太謙虛了,閻王爺逢年過節都得給你上供。」
裴肅不再理會我的話,朝我撒了一些粉末,我立刻失去了意識。
6
再醒來,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周遭都是清苦的藥香。
我胸前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身上的痛意卻絲毫沒有減少。
我輕拍了一下額頭,動作扯到了傷口,疼得我直打滾。
門開了,裴肅一身黑衣走了進來,手裡還端著藥碗。
「醒了就喝藥。」
我看著那個藥碗只覺得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我的內心只有逃避,竭力裝可憐,撒嬌賣萌想讓裴肅放過我。
裴肅難得繃著臉,「這藥必須喝。」
「不是我不想喝,」我掙扎著起身,推開藥碗,「什麼藥對我來說都已經沒用了。」
裴肅並不吃驚,一臉瞭然,眨眨眼道:「你定的那三斤砒霜都在這裡,你確定不喝嗎?」
我頓時來了精神,嬉笑著接過藥碗一口氣全悶了。
清苦的藥香甚是熟悉,讓我又想起了當初換命的時候。
那時有個怪老頭把我泡在藥缸里,針灸、毒蟲、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湯藥丸,都是我一個人承受。
那個怪老頭全神貫註記錄著藥方和療效,絲毫不顧及我的死活。
我日日都要經受藥浴,泡在各種藥液里,身上的皮膚被藥材刺激道破皮脫落,就這麼挨了整整十日。
過往那些記憶被我隨著藥咽下。
我咂咂嘴,覺得這碗藥竟然有些甜,疑惑地看著裴肅。
裴肅摸了摸鼻子,「我覺得三斤砒霜藥量不夠,晚上再喝一頓。」
「裴肅,你別救我了,沒用的。」
「我既然把你帶回來,就不能讓你死在我的藥鋪里。」
我氣得無力爭辯,只能隨他去。
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端著藥碗轉身要走,又停住了腳步。
「靖王府的人還沒發現你不見了,我怕等他們發現,會把你抓回去。」
我躺在床上擺擺手,「我就是死在荒郊野嶺,他們也不會發現的。「
這話說完,我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對啊,荒郊野嶺,別管裴素還是裴葷,誰也找不到我,也沒辦法阻止我去死。
我眼看著裴肅的身影消失,開始細細盤算如何逃出去。
老話說得好,人固有一死,那我為什麼不造福大自然,給野外的那些山精野獸做點貢獻呢?
以後就算是下地獄,也能給自己積點陰德。
7
晚上喝過藥之後,我一直閉眼假寐,等到裴肅去休息,我才撐著起身躡手躡腳蹭到門邊。
不知道他給我吃的是什麼藥,現在我的疼痛感已經減輕不少,也恢復了一些力氣。
我躡手躡腳推開房門,輕步走出了藥鋪。
圓月當空,天空黑如幕布,夜風陣陣襲來,吹透我原本就虛弱破碎的身體。
我打了個冷戰,回頭看了一眼藥鋪。
黑夜下,藥鋪的牌匾模糊不清,建築矗立在月亮之下,像一隻匍匐沉睡的巨獸。
這間藥鋪救了太多人的性命,可惜救不了一心求死的我。
我趁著天黑偷偷出了城,在京郊的山上找了個舒心的土坑,準備把自己餓死。
此刻天色已亮,山上露水厚重,時不時有幾隻飛鳥略過,零星幾聲獸啼。
身上的布料被露水打濕,壓在身上又冷又重,我的感官無限放大,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肋骨仿佛要被壓斷。
我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抬眼看著寸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