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專門買了個玻璃罐,一個個把他送我的子彈殼放進去,想他時就在耳邊晃一晃。
我以為,金屬和玻璃撞擊的清脆聲響,就是他對我的迴音。
現在一想,實在是過於天真了。
我本想把那個罐子扔了,糾結了好幾次,終究還是捨不得。
說來好笑,最後一次見面,我回到宿舍才發現手心裡還捏了個子彈殼。
那大概是分手禮物吧。
今天他問起這個罐子,是來嘲笑我如今的失意的嗎?
想到這裡,我又悲又氣。
也許是身在病中格外脆弱,我鼻子一酸,眼淚像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阿吉奈的兩條濃眉擰在一起,掏出手帕遞給我。
這個動作一瞬間讓我以為回到了五年前。
阿吉奈不愛看我哭,每次我一哭,下一秒他的手帕就會遞過來。
我伸手接過一看,是一方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帕子,右下角還繡了個歪歪扭扭的「暖」字。
我的心仿佛被抽了一鞭,差點忘了,阿吉奈有個叫「暖暖」的心上人。
我瞬間止住眼淚,把手帕丟了回去:「我才不用你的東西。」
他愣了幾秒,說:「是乾淨的。」
「……和這個沒關係。」
「那你為什麼不用?」
我氣得立刻背過身去,完全不想看到他的臉。
阿吉奈悶悶的聲音傳來:「多蘭,下次見面我給你帶子彈殼。」
「你之前說過,要攢夠八十九個,我們……」
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是我以前亂說的,我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
阿吉奈再沒說話,他的特長是保持沉默。
等我再轉過身來,蒙古包里空空如也,滿室寂靜。
我回想阿吉奈的話,只感到迷惑。
他剛剛是想找我結婚的意思嗎?
他該成家的年紀,我恰好回來了;加上那一罐子彈殼,他大概覺得拿下我易如反掌。
只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傻乎乎的多蘭,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痊癒之後,我一頭扎進了生活里。
我早睡早起,擠牛奶,洗奶罐,剪羊毛,攬下了所有我能幹的活兒。
稍有閒暇還去草原上撿別人遺落的垃圾,總之完全不能閒著。
母親勸我休息幾天,我沒吭聲。
父親照例是咳過兩聲才開口:「聽說你交了男朋友。」
我一怔。
他默默掏出兩張票,推到我面前,又說:「這是阿吉奈給的,你拿走,和男朋友一起去玩。」
我看著兩張花花綠綠的音樂節門票,更加無語。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大嘴巴的人,又或者,他認為我是騙他的?
行,那我就要讓他看看,這些年,我身邊也有其他人。
7
方卓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生得白凈,話也更多些。
我們是在宵夜攤子上認識的,我一個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吃驚不已,主動過來和我交了朋友。
後來他追過我,我沒答應,他便識趣地退回朋友的位置。
只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方卓來見我,說讓我給他個機會。
我只當是句客套話,沒想到他是認真的,甚至幾次提出要來陳旗看我。
也許,我是該試著往前走了。
我發消息給方卓:「要不要來草原的音樂節玩?我恰好有兩張票。」
他喜出望外,很快就定下行程,連車都提前租好了。
我陪方卓在別的地方玩了兩天,直到音樂節那天才帶他去場地附近。
當天,草原上唯一一條車道堵得水泄不通,我從車窗里探出頭看後面的車輛,一條長龍根本望不到盡頭。
再回過頭時,一名黑衣騎警正迎面過來。
帽子和面罩把那人遮得嚴嚴實實,我依然能認出,那是阿吉奈。
我倉皇地往車裡鑽。
方卓問:「認識?」
我搖搖頭,指著前方終於動了的車流:「走吧。」
和阿吉奈擦身而過的那個瞬間,我還是沒忍住望了他一眼。
而他也剛好在看我們的車,揮了揮手,示意我們跟上隊伍,隨即催馬而去。
他似乎壓根沒看到我,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方卓說:「多蘭,你一點沒變,每次不高興就會咬下嘴唇。」
我下意識鬆開下唇,解釋道:「只是堵車堵得有點煩躁而已。」
他輕輕一笑,沒再追問。
音樂節很熱鬧,還沒走近主舞台,就聽見那邊搖滾樂震耳欲聾。
我置身人群中,好像一個看不懂紅塵繁華的天外來客,還沒頭沒腦地想起年少時讀的一句「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方卓倒是很高興,不由分說拉著我扎進人堆里開火車,蹦了幾圈,我的心情果然好了些。
我累得不行,拉起方卓往場外退,剛轉身就對上了阿吉奈的雙眼。
沒想到,他們還要負責音樂節的安保。
我的右手還纏在方卓的衣角上,阿吉奈的目光一暗又很快恢復了往常的堅毅,甚至沖我們點了點頭。
我佯裝不見,換了個方向走,恨不得遁地而逃。
方卓笑道:「還說不認識呢。」
我無言以對,全然失去了繼續參與音樂節的興致。
方卓要趕第二天一大早的飛機,馬上就要回市區,我們便在草原的黃昏里道別。
臨走前他問:「那個人就是你之前的男朋友吧?」
「不是……哪有這麼巧的事。」
我說得無比心虛,暗自後悔之前在喝醉酒的時候和方卓聊自己的感情史。
「多蘭,你看他和看我完全是兩種眼神,你應該好好問問你的心。」
方卓坐在車裡看著我:「我會一直當你的好朋友。」
好吧,看來我是搞砸了。
後來的幾天,我常常站在一望無際的綠野之中,努力叩問我的心。
想了許久不得不承認,這麼多年,我心裡的那個人始終沒有變過。
當時稀薄的情分被距離拉扯得支離破碎,如今同在一片草原上,他於我而言依舊遙不可及。
我決定把心意咽進肚子裡永不再提,卻萬萬沒想到,他會主動靠近。
8
那天我正趕羊回家,阿吉奈忽然出現在我身邊,塞來一個盒子,壓得我的手往下一沉。
「五十五個,一個不少。」
「就算你不願要,我也想把它們交給你。」
我呆滯地站在原地,他卻若無其事地趕著我的羊群走遠了。
等我回過神來,天色已晚,羊已入欄,阿吉奈也離開了我家的蒙古包。
第二天醒來時,若不是那個盒子還在床邊,我會以為那是我的一場夢。
我溜下床打開盒子,五十五個子彈殼碼得整整齊齊。
他是什麼意思?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可我暫時得不到答案。
因為草原上開始下雨了,而這一下居然下了十幾天。
莫爾格勒河水位大漲,草原已成水澤之國,地勢低的蒙古包和棚圈被淹了不少。
很多牧民家都丟了牛羊,我家地勢較高,倒沒有被影響。
父親說,海東青的隊員集體出動,划著橡皮艇去救災了。
望著灰茫茫的天空,我愁眉不展,心中惴惴不安。
漲水時,低洼地段的羊羔子落入水中是常有的事。救援的過程中,他會不會有危險?
我抱著玻璃罐在家裡踱來踱去,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阿吉奈一定會平安的,他可是海東青。」
被看穿心事的我瞬間紅了臉:「我又沒在擔心他。」
「可是那天他抱著你回來,臉上的神情是真的很擔心你。」
「那是……他的職責。」
母親掃了一眼那些子彈殼,沒繼續和我爭辯,轉而說道:「你們年輕人之間有什麼隔閡我鬧不明白,但阿吉奈是個好孩子。」
原來,還有許多事是我不曾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