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酪酥里放了夾竹桃粉。這麼多年,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碰不得夾竹桃吧。」
魏瑾自幼有舊疾,每年開春就會復發,時好時壞。
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說好好將養。
我到他身邊伺候之後,漸漸發現,院中的夾竹桃開花,他的病就會發作。
等有一次,大夫來問診時,私下偷偷說了。
不想,大夫一下子變了臉色,連忙捂住我的嘴。
「這事姑娘爛在肚子裡,千萬別讓魏府的人知道,不然性命堪憂。」
當時,我不解其意。
後來才慢慢明白,若是被太夫人知道我發現魏瑾碰不得夾竹桃,恐怕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
主子金尊玉貴,豈能有這樣性命攸關的事被一個賤奴知道。
這麼多年,我小心翼翼,一直守口如瓶。
直到今天,看到院中的夾竹桃花,采了許多,放入點心中。
地上的魏瑾漲紅了臉,胸口起起伏伏,越來越痛苦。
我卻頭也不回地轉身出門。
我要去找謝雪瀾。
告訴他,明日一早,有危險。
我不會騎馬,只能憑著記憶辨別方向,一路往京城跑。
時光飛逝,東邊已漸漸亮了起來。
等我拼盡全力跑回去時,城門口已是一片狼藉。
遍地鮮紅的血和屍體。
看裝束,全是宮裡的侍衛。
我心急如焚,咬牙踩過這些屍體,就往掌印府跑。
邊跑邊喊:「謝雪瀾!你在哪,謝雪瀾!」
奔跑中,身後有人忽地一把將我拉住,轉而圈進懷裡。
「別怕,我在。」
我劇烈一抖,忍了許久的眼淚洶湧而出。
抬手用力反抱住他。
「快走,皇后和太子要害你。」
「我知道,已經都結束了。雲珠,從今往後,我就是薛瀾了。」
謝雪瀾,薛瀾。
真是太好了。
我長舒了口氣。
整夜緊繃的弦鬆開,無盡的疲憊洶湧而來。
我軟軟倒在他懷中,再次陷入黑暗。
12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再次醒來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皇帝昏聵,一味尋求長生不老。
不但大興土木,修建仙宮、求仙台,還耗資無數,派人去海外尋仙。
朝堂民間早已怨聲載道。
而謝雪瀾是前朝遺孤,從小隱姓埋名。
長大後,隱藏身份入宮,身居高位又結交了諸多心念前朝之臣。
最終,在一場政變中,登基為帝。
他心懷慈悲,並沒有對皇室宗親趕盡殺絕。
大部分都貶為庶民,自食其力。
唯有丹陽公主,被發配邊塞為奴。
離京那天,公主哀哭不斷,幾近昏厥。
我一邊用飯,一邊聽身邊的宮女們繪聲繪色講著。
正聽得入神,屋門被推開。
一個明黃身影走了進來,所有人立即跪拜在地。
我趕忙起身,剛要下跪,就被一把扶住。
「這裡還是和掌印府一樣,沒那麼多規矩。」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如畫的眉眼,溫柔的淺笑,還是那個熟悉的謝雪瀾。
可身上的龍袍與頭上的冠冕,又彰顯著一切都不同了。
我低下了頭,小聲說:「陛下九五之尊,禮節不可廢。」
他臉上泛起哀傷,落寞一笑。
「雲珠,你能不能留在宮裡,還像從前那樣,替我管這個家。」
還像從前那樣?
可這裡是皇宮,他是全天下最尊貴之人,將來還會有三宮六院,妃嬪無數。
自己何德何能,還能為他掌管這後宮?
我想了想,心中泛起苦澀,搖了搖頭。
「陛下,雲珠卑微,無才無德,實在不願不敢長居宮中。求陛下開恩,放雲珠走吧。」
他握著我的手顫了顫,嗓音喑啞:
「是不敢留在宮裡,還是不願?」
我微怔,鼓足勇氣,一字一頓道:「不敢,亦不願。」
一時間,屋中寂靜無聲。
半晌,他長嘆了口氣,神色溫和依舊。
「好,既然你不願,我送你走。」
五日後,我離開了京城。
謝雪瀾送我到城門口,停住腳步,理了理我被風吹散的頭髮。
「想好去哪了嗎?」
我笑著點了點頭。
「雲珠自小被賣,早已不知自己是哪裡人。但小時候曾聽人提起儋州,說那裡臨海,四季如春,便心生嚮往,現在就想去儋州看看。」
「好,」他頷首而笑,「若是悶了,記得回來看看我。」
「嗯,那雲珠走了,陛下保重。」
我跳上馬車,一路向南而去。
走得遠了,終是忍不住開窗回望。
城門下,那抹身影還在。
衣擺被風吹起,有種說不出的寥落。
13
儋州的一個小鎮上,有個遠近聞名的繡娘。
模樣好,性情溫婉,還做得一手好繡活。
鎮上不知有多少人心生愛慕,找媒人上門求親。
可無論誰去,那繡娘都婉言謝絕。
只說自己有相公,只不過在外做生意,不常回家。
最開始,鎮上的人都信以為真。
可一晃兩年,也不見她相公回來,那些人便又動了心思。
這天,臨街的秀才帶著自己的家當和詩文又找上門。
可到了門口,就看到有人等在那裡。
秀才好奇,上前打量。
只看了一眼,就整個人呆住。
整個儋州都找不出這麼好看的男人了。
那滿身的風華氣度,直教人自慚形穢。
秀才看了許久,才有勇氣上前去問:
「你……你就是雲珠姑娘的相公嗎?」
那人微愣,隨即粲然一笑。
「是。」
果不其然,秀才點點頭,轉身離開。
心想,雲珠的相公這般品貌,難怪鎮上提親的人誰也看不上。
走了一會兒,遠遠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手裡拿著花樣子。
正是雲珠。
秀才趕緊揮了揮手,大聲說:「雲珠姑娘,我剛剛看到你相公了。」
可雲珠面露茫然,「什……什麼相公?」
「就等在你家門口,快回去看看吧。」
雲珠聽了,忙不迭往家跑。
秀才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好奇,跟著過去。
遠遠看到雲珠想向那男人行禮,卻被一把扶住。
接著,他們說了什麼。
雲珠哭了,那男人輕輕為她拭淚,神色溫柔無比。
之後,兩人進了院子,屋門再次緊閉。
秀才心中說不上是落寞還是酸澀。
也默默轉身離開。
可沒走幾步,心中又泛起歡喜。
雲珠有這麼好的相公,自己該為她開心才是。
謝雪瀾番外
所有親人被大肆屠戮那年,謝雪瀾才剛剛七歲。
他被一個家奴護住,拚死逃了出來。
之後就是每日東躲西藏,一旦被發現,就會沒了性命。
這天,又有人搜捕。
謝雪瀾藏在一個巷子角落,正要被發現時,來了個小女孩。
那女孩穿著粗布衣裳,又瘦又小。
唯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無瑕。
「他們是在抓你嗎?」
她好奇地看著謝雪瀾,拉起他的手,跑了起來。
「我知道這裡有個狗洞,你可以躲在裡面。」
情急之下,謝雪瀾想也沒想就鑽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女孩又回來了。
「出來吧,那些人走了。」
等謝雪瀾出來,女孩將手裡的包子遞給他。
「給你,可好吃了。」
七歲之前,謝雪瀾是皇孫,不知吃過多少珍饈佳肴。
可此時加起來,都比不上這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女孩笑了起來。
「我還有活要做,先走了。」
「等等。」
謝雪瀾連忙開口,「謝謝,你叫什麼?我可以去哪找你?」
「我叫雲珠,是前不久剛賣到魏侯爺家中的奴婢。」
謝雪瀾記住這個名字,也記住這女孩的笑。
沒多久,一個仍舊效忠前朝的大臣找到了他,將他接回家,改名換姓。
生活終於穩定,謝雪瀾一年年長大。
這一年,一個曾經受過他父王恩惠的老太監找到了他。
那老太監如今已做到了掌印, 權勢極大。
他願意安排謝雪瀾假扮太監入宮,扶持他做下一任掌印,順便在宮中一點點培植勢力。
等到大權在握那天, 便可伺機復仇。
謝雪瀾答應了, 進了宮。
一晃又是數年。
這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他尋了個由頭出宮,卻不想碰到了太子。
太子剛因為讀書被皇后斥責,憋了一肚子火。
見到謝雪瀾, 二話不說就是一頓鞭打。
謝雪瀾咬牙忍著, 一聲不吭。
好不容易,太子消氣離開,他怕錯過時辰,連傷口都顧不得處理, 就出了宮。
等祭拜完父母, 在回去的路上,全身疼得厲害, 發起了燒。
他找了個角落坐下,想歇一歇。
這時, 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一個提著燈籠的女孩停在了他面前。
只一眼, 他便認出了她。
魏侯府的奴婢, 雲珠。
多年不見, 她出落得越發好看,眼睛清澈如初。
她擔憂地看了看,將燈籠和身上的銀子都塞給了他, 又匆匆離去。
從那天起, 那個身影就留在了謝雪瀾心裡, 再也揮不去。
可他身份特殊,又擔著國讎家恨,只能偷偷注意著她, 從不敢表露分毫。
直到那年, 他離京辦差。
回來後, 第一件事就是打探雲珠的消息。
聽到的卻是她離開了魏府。
可還來不及高興,屬下又說, 雲珠被皇后宮裡的太監抓走了。
他瞬間紅了眼睛,朝服都沒換就四處尋找。
終於, 他及時找到了她,將她抱在懷裡。
此生此世,自己來好好照顧她。
謝雪瀾一邊護著雲珠, 一邊伺機復仇。
政變的前一日,他放任魏瑾帶走了雲珠。
他想, 若自己贏了, 再把她接回來。
若輸了,也終歸不會牽連到她。
可萬沒想到, 那個傻姑娘竟然跑了一整夜,回來了。
只為告訴他,有危險。
那一刻,謝雪瀾更加認定, 這一生為此一人。
她想走,他就答應。
然後靜靜等著。
一生那麼漫長,他終究能等她回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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