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書衍聽了我的想法,提出了新的建議:
「改成項鍊怎麼樣?」
我本來有所猶疑,但見他信誓旦旦,決定信他一次。
程書衍一點就通,基礎軟體應用更是不在話下。
我只說了幾句,他很快就上手了。
我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他的電腦旁邊,蹺著二郎腿指指點點。
一句話,讓資本家為我打工。
我果然未來可期。
程書衍挪動著滑鼠,聽從我的指揮一個個試色。
不得不說,雖然他不是專業的,可在審美方面的天賦卻是無人能及。
設計這種東西,理念是一回事,轉化為現實又是另一回事。
很多設計師,都會在想法和實際呈現的鴻溝中摔得粉身碎骨。
而程書衍此時則呈現出了「令人髮指」的天賦,每一個憑感覺的調整都完美復刻了我的想法。
在設計圖紙的右下角,程書衍認真寫下了這件作品的名字:
摯愛。
他的鋼筆字遒勁有力,和我的狗爬天差地別。
等到日落西山,我看著程書衍電腦螢幕上的最終成果,默默縮到了牆角,只留一個後腦勺給程書衍。
程書衍不明所以,在身後戳了戳我:
「怎麼了?不滿意嗎?我再修改一下?」
我對著牆瓮聲瓮氣:
「沒有。
「我只是想自閉一下。
「人與人的天賦差距,簡直比人與狗還大。」
6
程書衍和對手公司的鬥法,已經到了收尾期。
到了這個時候,程書衍徹底拋下了古井無波的平穩,而露出了凶意畢露的殺氣。
他要摁死他們。
我很意外,程書衍在商場多年,雷霆手段是有的,搶項目奪投資,最狠也是要對方破產。
可我這一回,分明從他眼中讀出了,真正的殺意。
他想讓他們死。
為什麼?
我從不懷疑程書衍,但我下意識地擔心他。
他的狀態太不正常了。
前幾天是程書衍寸步不離地帶著我,這幾天是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財經新聞一次次彈出對手公司的醜聞和股價大跌,程書衍的手機一直在響。
他毫不在意,甚至饒有興致地給我編頭髮。
他給我編了一頭的麻花辮,又一個個拆開,換成一個新的髮型。
我欲言又止,只能任他造作。
一直到入夜,他的手機才消停下來。
我掛在他的口袋裡,跟他一起出了公司。
昏暗的地下車庫,燈光慘白。
在我聽到急促腳步聲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從程書衍的口袋裡躥了出來,伸手擋在了他胸前。
我的直覺前所未有地準確。
直到寸寸尖刀刺入我的身體,我扭頭看向程書衍。
唯一的想法是——
他沒事,真好。
警笛嘶鳴,一大群人一擁而上,被逼到絕路狗急跳牆的兇手被當場按住。
原來程書衍早有布局。
他故意趕狗入窮巷,趁著他們失去理智,困獸之鬥時,再早有準備,一網打盡。
只是,我這樣一傷,他一定很難過吧。
不過,我怎麼沒有感覺到疼痛呢?
我低下頭,想要看身上的傷口。
可是,身上流出的卻不是想像中的血。
而是,棉絮。
我看到明明已經獲得最後勝利的程書衍滿臉痛苦,拚命地想要把我身上劃開的布料擋住。
他目眥欲裂,幾乎昏厥:
「幽幽——
「她又救了我一次。」
7
我終於想起來了。
原來,我已經死了。
在程書衍風頭正盛的時候,對手公司的老闆故意煽動職員,又買通亡命之徒,想要殺死程書衍。
而那天去給程書衍送點心的我,如同今天一樣,決然擋在了他身前。
可惜那一刀太狠太深,到了最後,我也沒能摸一摸程書衍的臉。
他一定很難過吧。
他們一擊未中,卻摘得乾淨。
而我最近看到的,沉默如深淵,殺機畢露的程書衍,是在為我報仇。
那個小小的我,只是我曾送給他的,我的縮小版棉花娃娃。
程書衍拒絕承認我死亡的事實,在一個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抱了我整整三天後,被匆匆趕來的程母和醫生抬走。
程母說,要讓我入土為安。
可程書衍不信。
他相信我一定還活著,在臥室的大床上、在早餐桌旁、在書房中、在休息室里。
永遠朝他笑、朝他鬧。
我看著程書衍的脊骨轟然塌落,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好想去抱一抱他,告訴他:
「書衍,我不後悔的。
「能救你一次,我真的很高興。」
我從小就是孤兒,前十幾年靠各方接濟,後來靠自己打工。
我一個人走了很久,堅持了很久。
在苦難、茫然、羨慕、失落中踽踽獨行。
直到遇見程書衍。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不是什麼事都需要一個人做,不是什麼困難都需要一個人扛。
我知道他出身富貴,擔心程家介意我的出身。
卻在第一次進程家時,頭一次體會到了做女兒的寵溺。
程母摩挲著我的手,看到上面的繭子時滿眼都是愛憐,從此之後,衣食住行、美容美妝,樣樣都要帶我一個。
程父看我消瘦,從此他的菜譜上,都是我偏愛吃的東西。
程書衍更是把一顆心都掛在了我的身上。
我從未覺得,原來一個人可以給另一個人的寵愛,有這麼多。
我所有的情緒波動都可以被他感知,所有的艱難險阻他都會替我克服。
他是我的退路,是底氣,更是勇氣。
他讓我度過了人生最幸福的十年。
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如同泡在蜜罐中,足以消弭之前的一切苦痛。
所以當那柄刀刺過來的時候,我沒有一點猶豫。
我無法想像失去程書衍的日子,同時也明白,我的離開對程書衍有多殘忍。
我揉不開他眉心的褶皺,更擦不干他流下的眼淚。
從醫院出來之後,程書衍進入了一個正常到反常的狀態。
他照常回家,照常生活,照常去公司,照常工作。
可他會把娃娃帶在身上,寸步不離。
「如果幽幽一直在我眼前,她就不會出事了,對不對?」
這是他的執念。
他還會跟娃娃說話,給娃娃做飯、編髮、親手裁剪衣服。
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確認。
他的幽幽還活著。
就在他身邊。
當然,那些逃脫制裁的對手。他也更加狠辣,招招痛下殺手。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初他沒有心慈手軟,而是一開始就想讓他們全部家破人亡。
也許,也許。
也許他的幽幽就不會出事。
那天他打開電腦,桌面上還保存著她沒有完成的設計。
就在前幾天,她還興高采烈地給他講她的設計理念。
還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告訴他,一定會拿一個名次回來,用獎金請他涮火鍋。
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又叨叨著想去吃烤肉。
還沒拿到獎金,先為吃什麼發了愁。
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完成這個設計了。
程書衍把娃娃拿出來擺在桌上,在娃娃的目光注視下,一點一點完成了設計。
兩天兩夜。
不眠不休。
他自作主張地把手鍊換成了項鍊。
他想,幽幽一定不會怪罪他的,她可以明白的。
因為項鍊,是距離心臟最近的珠寶。
程書衍以幽幽的名義,向大賽組委會提交了這部作品。
又用了關係,調換了作品的編號。
57 號的項鍊。
摯愛 57。
摯愛——
吾妻。
8
程書衍靠復仇這口氣撐著,可這仇報完了,這口氣也就散了。
露出的棉絮不僅驚醒了我,也驚醒了自我欺騙的程書衍。
如同他了解我一樣,我也從他看似平靜的眼中,看出他滿是死意的絕望。
小小的娃娃終究不是我靈魂的載體,逗留人間多時,我終究要消散。
臨走之前,我想要去看看程書衍。
程書衍正在家裡,把東西一樣樣擺放整齊,擦拭乾凈。
情緒之穩定,動作之輕柔,看得我毛骨悚然。
哀莫大於心死。
當一個人沒有情緒的時候,才是真正走向死路的絕望。
我坐在窗邊看見他從黃昏忙到深夜,最後躺在沙發上頹然。
他已經很久沒能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