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不回我等一天。
一年不回我等一年。
總能等到他的。
誰讓這是我欠他的呢?
窗外忽然下起瓢潑大雨,砸的窗戶劈啪作響。
我忽然想起和程硯明初遇的場景。
也是一個雨天。
他以為的巧合,其實是我的精心算計。
7
第一次遇見程硯明,是在高二。
大雨瓢潑,下晚自習。
同學全都走的乾淨。
我扔掉幾乎破成碎布條的雨傘。
深呼吸,準備一鼓作氣衝進雨里。
忽然一隻手將我從雨中拽回,同時遞來一把嶄新的傘。
「同學,用我的吧。」
他面無表情塞給我,轉頭奔進雨幕里。
第二次見程硯明,是在學校後面的小巷子裡。
一群人圍著我,有男有女。
他們扇我耳光,踹我肚子,撕爛我書包里所有的書本資料,嘴裡一口一個野種。
我承受著來自身體的劇烈疼痛,無法反駁。
他們罵我是個沒有爸媽的野種。
我怒火中燒,起身朝著罵我的人衝過去,又咬又打。
人多勢眾,很快我換來一頓更兇狠的暴揍。
為首的男生用腳踩我的臉,要我道歉,要我承認我是野種。
不然,就打死我。
我倔強沉默,就是不肯開口,徹底激怒了他。
他猛地拽起我的頭髮,眼看又一巴掌要落下。
我閉上眼睛,卻沒等到預想中的疼痛。
「你動她一下試試!」
程硯明擋在我身前,揮拳揍向對面的人。
整整二十分鐘,程硯明一個人幾乎把所有人都打趴下。
一群人驚慌鳥獸散。
他撿起校服裹住我,一片一片撿起散落一地的書本碎片。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第三次遇見程硯明,是在雨後陵園。
我跟在外婆身後,呆呆地捧著一束菊花。
墓碑上,是一張溫柔地笑臉。
曾無數次鮮活的出現在我面前。
外婆一面清掃,一面放下特意買來的瓜果點心,嘴裡反覆喃喃著。
「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下次想吃什麼你託夢給我,我給你帶。我們晴晴長成大姑娘了,懂事乖巧,很像你小時候,快,晴晴,來看看你媽媽。」
外婆拉我上前,我不情不願,終於還是站過去。
一轉頭忽然望見一個熟悉身影。
程硯明一身黑,眼眸中同樣掠過一絲驚訝。
他身後無名墳塋前儘是他剛放下的菊花。
每一座,都有。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也會一起長眠於這地下。
程硯明是學校里出名的混混。
愛打架,愛逃課。
校里校外的人都怕他。
他不知道的是,從一開始我就在利用他。
我飽受欺凌,需要庇護。
程硯明就是最好的選擇。
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敢招惹他。
我沒爹沒媽,和外婆相依為命。
他則是個孤兒。
母親生他時難產去世,父親在他小學時徹底失蹤。
我們就像雨後的兩根浮木,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相處久了,我發現程硯明並不是個討厭的人。
至少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討厭。
從前欺凌我的人不敢再動我,卻依舊不肯認輸。
成天在嘴上逞威風。
「喲,這是誰啊?能讓程硯明為她撐腰,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一個女生抱著手臂,陰陽怪氣。
「喜歡她什麼?沒爹沒媽是個小野種麼?」
另一個女生附和道。
兩個人一起樂開了花。
程硯明長得好看,雖然常常獨來獨往,卻依舊擁有一群迷妹。
對他愛的深沈。
這兩個人就是其中之二。
我懶得和她們計較。
誰知門外傳來一道清亮男聲。
「我就是喜歡她,有意見?」
從此以後,我的人生里正式寫下程硯明的名字。
8
最後一次見到程硯明,是在一棵茂盛柏樹下。
我終於等到他回來。
我靠在他身上同他說了好多話。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似乎要將這半輩子的話都在一夕傾倒乾淨。
可程硯明這個天殺的,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說話。
冷漠、安靜。
仿佛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
我很生氣。
拚命捶打他,依舊沒有換來一句話。
狠狠發泄一通後,我使出了殺手鐧。
我告訴程硯明:我要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我愛上別人了。
我要嫁給別人,同他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他終於有了反應。
隔著朦朧淚花,我看到他氣沖沖拿著一張泛黃的紙頁,幽怨控訴我:
「你這人怎麼說話不算數!」
紙頁上,是我們剛在一起那年,玩遊戲輸掉後寫下的字句。
「我季晴!這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
儘管過去很多年,字跡依然清晰。
我故意耍賴:「我只說喜歡一個人,又沒寫你的名字。」
程硯明張了張嘴,絞盡腦汁想反駁我,最後卻只能氣餒地垂下頭。
我不由輕笑。
程硯明恍然擡頭,作勢就要來撓我痒痒。
我笑著躲開,邊跑邊大喊:「喜歡你喜歡你,寫的就是你的名字!」
再一回頭,落葉飄下。
我的身後空無一人。
9
我躺在病房裡,聽著儀器冰冷的滴滴聲。
消毒水味霸道的侵略進我的鼻腔。
渺渺推門而入,看到我的剎那,懷裡捧著的桔梗悄然墜地。
「醫生!醫生!」
她轉頭大喊,再回頭已是淚流滿面。
「晴晴,你終於醒了。」
她一雙眼睛紅腫似核桃,一瞬不移盯著我看,生怕是一場錯覺。
渺渺說,這是我昏迷的第三年。
我長舒一口氣。
只是一場夢。
生病的人都愛胡思亂想,原來昏迷也不例外。
「程硯明呢?他怎麼沒在?」
我接過渺渺遞來的一瓣橘子,咬出汁水。
「啊?」
渺渺手一抖,橘子滾落。
她停頓一瞬,俯身在床腳撿橘子。
「這橘子跑的真遠,夠不著哈哈、哈。」
我的手機螢幕亮起,引入眼帘是一條提醒。
上面寫著:程硯明離開第1095天,忌日。
過往記憶如潮水紛涌而至。
這是程硯明死去的第三年。
沒有蜜月,沒有婚後,沒有紀念日。
他死在了婚禮當天。
而再見到他,是在婚禮後的第七天。
原來早在三年前,我就永遠失去程硯明了。
在春日的一個尋常午後。
我和同事舉著咖啡走在回單位的路上。
她的電話突然響起,那頭傳來焦急的聲音。
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掛掉電話後,她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仿佛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會天崩地裂。
猶豫幾番,她嘆了口氣。
最終什麼都沒說。
只是拉著我的手拚命往單位跑。
解剖室門外,她深呼吸一口。
「老高說讓我來,但我覺得,你應該先進去看一下。」
對上她忐忑的眼眸,我的心猛地一沈。
推開房門,是一具覆著白布的屍體。
解剖室冷冰冰的,程硯明也冷冰冰的。
近在咫尺,我甚至認不出來他。
空洞的眼眶,殘缺的左臂,幾乎粉碎的肋骨,千瘡百孔的皮膚。
明明走的時候還是鮮活的一個人,會笑,會說話,一雙眼睛清亮清亮。
我逼迫自己冷靜。
冷靜地戴上手套,做好消毒。
冷靜地拿起工具器械。
冷靜地探究他的死因。
我努力地想把殘破的他拼湊完整,還原出我腦海中的他。
可我望著他血肉模糊,一枚指甲都沒有的雙手只能失聲痛哭。
屍檢報告清楚地還原了他死前的痛苦。
棍棒打斷腿骨肋骨,尖銳利器一點一點挖空眼球,肚子裡和雜物間沒什麼區別。
刀、剪、玻璃、金屬等所有不該出現在人體內的東西通通出現在他的腹腔內。
渾身上下,無一完整處。
我不敢想他怎麼熬過去的。
我更不敢想他會多疼。
同程硯明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枚護身符。
是我一步一叩首,跪在寺廟前為他求的。
保佑他平安。
渺渺把這枚護身符交給我的時候,我正在料理程硯明的後事。
他沒什麼親人,從來都是孑然一人。
護身符浸滿血色,乾涸的血跡寫滿絕望。
再看不出一點原本的明黃。
渺渺說,這是張子恆要她轉交給我的。
他說,對不起我。
程硯明為救張子恆才暴露身份的。
護身符里小小的紙張,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
好好活下去,別哭,別傷心。
我會在天上保護你。
對不起,我食言了。
找一個比我還愛你的人。
你要幸福。
倒數第二句,程硯明來來回回劃掉好幾次。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寫下這些的。
字跡歪歪扭扭,每一筆畫都沾著血。
從渺渺口中的得知,張子恆之所以沒親自來,是因為他斷了一條腿,正在醫院裡養傷。
他再也沒法當警察了。
以後更名換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他們這個職業,最好的結局。
程硯明下葬那天,下著小雨。
淅淅瀝瀝,陰沈得讓人頭疼。
我怔怔看著他藏在一個小盒子裡,長眠於地底。
墓碑上一片空白。
和他身後密密麻麻的空白墓碑一樣。
恍惚間,仿若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