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床頭的感應燈一直亮著。
我以為感應燈壞了,不以為意。
直到我昏昏欲睡,感應燈忽然熄滅。
我詫異地睜開眼,不知為何,心裡悚然冒出一個念頭。
感應燈沒壞。
是剛剛一直有人站在床邊盯著我。
而我看不見「他」。
1
這個念頭來得太突然。
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尤其是,當意識到不對勁,我重新睜開眼睛。
睜眼的剎那,原本熄滅的感應燈再度亮起來。
就好像……那個看不見的人原本已經離開,發現我醒來,又饒有興致地回到床邊,繼續盯著我。
我被自己的聯想嚇出一身冷汗,縮在被子裡,惶惶不安地想,這個酒店房間以前該不會死過人吧?
人在害怕的時候,本能地想要尋找同伴。
我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酒店房間裡,不止我一個人。
我們一共四個人,相約來九寨溝旅行。
我和室友周蘊住一個房間。
另一個室友張斐然和她男朋友徐卓住在另一個房間。
一想到周蘊就睡在我身後的床上,我心裡的恐懼驅散不少。
我想翻個身,去看周蘊。
身體往後一翻,下一秒,血液在腦海中凝固。
我身後站著一個人。
是周蘊。
她穿著白色睡裙,赤腳踩在地板上,幽魂似的,不知道在我身後站了多久。
猝不及防闖進眼睛裡的白色身影駭得我驚叫出聲。
叫聲尖銳短促,周蘊卻仿佛聽不見。
她目光發直,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背後。
我鼓起膽子,順著她的目光,向身後望去。
那裡沒有人。
但周蘊似乎看得見人。
她直勾勾與空氣對視,眼睛都不眨一下。
畫面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就在我心慌意亂之際,周蘊動了。
她的脖子勻速緩慢地向右移動,目光也跟著一寸寸右移。
我驟然意識到,是那個人在移動。
周蘊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跟隨著「他」,一直向右「走」,最終定格在我的正前方。
那裡的牆壁上掛著一台電視機。
僅僅一個愣神的功夫,電視毫無預兆地打開,音量一路加到最大,巨大的電視噪音襲來。
我大驚失色。
酒店的隔音一向不好。
這該死的噪音只怕會惹得隔壁來砸門。
一想到噪音是從我的房間裡發出去的,說不定馬上別人就要找上門來,指著我的鼻子,把我噴成篩子。
一時間什麼恐懼全被我拋到九霄雲外,我手忙腳亂尋找遙控器,按下關機鍵。
電視聲音戛然而止。
我扶著心口,心有餘悸地大喘氣。
氣還沒喘勻,一道怒吼聲傳來:「秦臻,你有病吧,半夜三更的,你電視聲音開那麼大幹嘛?」
這個聲音太過熟悉。
我僵硬地偏頭看去,看見周蘊怒氣沖沖瞪著我。
2
她的表情很鮮活,情緒從眼角眉梢溢出來,令她看起來生機勃勃得像一個人。
「你……沒事吧?」我試探著問。
「你才沒事吧!」周蘊劈頭蓋臉罵道,「你能不能有點素質?電視一定要開那麼大聲音嗎?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覺呢!」
她氣勢洶洶的樣子,與方才活人微死一比,簡直判若兩人。
她好像不記得發生什麼事了,並且誤以為電視是我開的。
「電視不是我開的。」我解釋。
周蘊聞言,氣得笑了一下,陰陽怪氣道:「不是你開的,難道是我開的?」
我定定看了她兩秒,目光移往電視機方向。
不知道「他」是否還在那裡?
我想解釋,又怕被「他」聽見,最後只能訥訥無言。
周蘊氣性很大,一直到第二天我們去九寨溝,她還臭著一張臉,一路念叨:「昨天沒睡好,困死了,真煩。」
本來一起旅遊是件開心的事,但因為「被吵醒」,周蘊鬧了一整天的彆扭。
臨近傍晚,我們結束一天的遊玩,回到酒店。
我不敢再繼續住 3014 房,於是跟周蘊商量,想找酒店換個房間。
她想也沒想,一口拒絕:「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換房間?」
「我很累,不想折騰。」
她心裡有氣,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
我敢打賭,我現在就算說屎難吃,她都得跟我爭一爭。
昨晚發生的事,我本來也沒想瞞她,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解釋機會,索性趁著現在,一五一十說個清楚。
然而,聽完我的話,周蘊抱著胳膊冷笑:「秦臻,看不出來,你挺能胡謅,有這種才華,你不寫小說簡直屈才了。」
她在諷刺我。
我聽得出來。
我不想吵架,偏偏周蘊像是跟我乾上了。
我勸她一句,她能懟我十句。
後頭,我也煩了,乾脆破罐子破摔:「你不願意搬算了,我自己單開一個房間,行了吧?」
她梗著脖子:「隨便你。」
我獨自搬去了 3030。
周蘊抄著手,冷眼看著我離開。
我本來還想再勸勸她,看她那個死樣子,涌到喉嚨的話,硬生生咽回去。
換了個房間的感覺,爽爆了!
至少這個房間的感應燈知冷知熱,該亮的時候亮,該滅的時候滅,不出么蛾子。
我心滿意足地洗了個澡,準備躺下看會兒電視,就聽到一串急切的門鈴聲。
我問:「誰?」
「是我!」周蘊驚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秦臻,你說的沒錯,3014 真的……不對勁!」
我心頭一跳,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不敢耽擱,趕緊打開房門。
周蘊幾乎是閃現進來。
她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手關門,好像懼怕身後有什麼東西跟隨。
進了屋,她依然驚魂未定,手指發白地攥著她的行李箱:「秦臻,我……我能不能睡你這兒?房費我跟你 A……」
我看她嚇得臉發白,整個人都在抖。
於心不忍。
替她將行李拖進房間,又讓她在沙發上坐下。
等她情緒穩定了些,我才跟她打聽:「怎麼了?」
周蘊咽了咽唾沫,摟著沙發上的抱枕,眼裡的驚恐還沒有完全褪去:「我剛剛去洗澡,把手機息屏,放在桌上,等我洗完澡出來,它在放抖音。」
「它不光自己放抖音,還會點贊,還會把不喜歡的內容划走,看下一條!」
周蘊的話,聽得我後背直冒冷汗。
那種被盯視、毛骨悚然的感覺,再度打心底冒出來。
我忍不住嗆了她一句:「現在信我說的話了吧?」
她不回嘴,身體抖成篩糠子。
我無比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挨著她坐下,安慰地摟了摟她的肩膀:「沒事兒,別怕,這個房間一切正常,我們不住 3014 就好了,沒事兒的。」
周蘊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倆之間的不愉快,在這一刻冰釋前嫌。
3
3030 也是標間,我住一張床,周蘊住另一張。
她可能沒有緩過勁兒來,早早縮進被子裡,把自己裹成凸起的小山包。
我沒有睡意,用低音量看電視。
我的手機放在枕頭邊,一直嗡嗡震動。
拿起來一看,是我們四個人的旅遊群。
群里正在愉快地聊天。
周蘊:【圖片。】
周蘊:【圖片。】
周蘊:【圖片。】
周蘊:【@張斐然@徐卓我挑了幾張好看的合照,你們看滿意不?】
張斐然:【滿意,超愛,我要發朋友圈!】
周蘊:【得意.jpg】
徐卓:【@周蘊湖樹的照片多發幾張。】
周蘊:【圖片。】
周蘊:【我還抓拍到起飛的鴨子,一起發給你們。】
周蘊:【圖片。】
周蘊:【圖片。】
隨著消息一條條呈現在我眼前,好像有冷風灌進我脖子,吹得我渾身發冷。
在離我很近的另一張床上,周蘊在睡覺。
她只有一個手機。
那個手機在茶几上充電。
她沒有玩手機。
可是,此時此刻,群里,也是周蘊,跟張斐然和徐卓聊得熱火朝天。
如果有一個周蘊在群里聊天,那麼,睡在我旁邊的周蘊,是誰?
我小心翼翼將目光鎖定在身旁「周蘊」身上,與此同時,我悄悄挪動身體,從床上爬起來,腳伸進拖鞋裡。
床頭感應燈亮了。
「周蘊」似乎有所察覺,身體微微一頓。
下一秒,她驟然翻身。
我們四目相對。
我渾身一僵,頭皮瞬間繃緊。
「周蘊」面露疑惑,從床上爬坐起來:「秦臻,你怎麼了?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我掌心裡全是汗,手一捏,滑滑的。
我想說點兒什麼,將她敷衍過去。
可是,喉嚨好似被漿糊黏住,打不開聲道,吐不出字來。
我的臉色應該非常難看。
「周蘊」盯著我,眼神從一開始的疑惑,變為濃重的懷疑。
她的手機也在嗡嗡響。
她掃了一眼。
僅僅一眼。
她像是看到了什麼匪夷所思的事,目光回落到手機螢幕上,手指飛快在螢幕上劃拉。
划著划著,她的瞳孔急劇收縮,眼神逐漸變為驚懼。
「不是我……」
她驚慌失措地舉起手機,螢幕正對我,上面顯示著聊天記錄,一條條全是她周蘊發出的信息。
「不是我。」
「我沒在群里說話……」
「她不是。」
「秦臻……」
像是害怕我不相信她的話,周蘊迫切想要解釋。
她揮著手,神情激動,因為急需獲得我的認可,快步朝我走來。
然而,她的逼近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線。
我嚇得尖叫:「你別過來!別過來!!!」
「周蘊」腳步一頓。
我的反應似乎刺激了她。
她眼球里迅速布滿紅血絲,看我的眼神變得孤注一擲,像窮途末路的歹徒,不顧一切撲過來抓我胳膊。
我腦子裡最後那根弦斷了,胡亂尖叫著揮手推搡,頂著一腦子空白,奪路而逃。
等回過神來,我站在張斐然和徐卓的房門外。
張斐然穿著睡衣,徐卓跟在她身後。
他倆像是被我吵醒,驚魂不定地問我:「秦臻,怎麼了?」
「你們聽我說……」我搜腸刮肚,竭力想把話說清楚,「周蘊睡了。」
「她就在我旁邊,我親眼看見,她明明已經睡了。」
「但是,我們的旅遊群里,有另一個周蘊,給你們發照片,跟你們聊天。」
「兩個周蘊!有兩個周蘊!」
「你在說什麼啊?什麼兩個周蘊?秦臻,你做夢呢!」
「是真的,你們相信我!」
我從未感覺到語言如此蒼白無力,好像完全不具備說服別人的能力。
我只能通過不斷重複,來祈求張斐然和徐卓能夠相信。
我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遍……
徐卓好似終於受不了,大吼一嗓子,示意我停下:「行了!你的意思,我們聽懂了。」
「你說有兩個周蘊,是吧?」
只要他願意相信我說的話,我感動得快要落下淚來,忙不迭點頭:「對!」
「你房間裡有一個,那另一個周蘊應該在原來的 3014 房吧?」
我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但這個猜測似乎合理。
「應該……是吧……」我不確定。
「那我們兩個房間都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4
徐卓一馬當先走在前面。
張斐然拽著我,跟在他身後。
我其實反應過來了,他倆不信我的話。
在他們的認知里,周蘊一個人住在 3014 房。
之所以拉我一起來找人,是為了拆穿我的「謊言」,讓我無話可說罷了。
徐卓按響 3014 的門鈴。
他和張斐然表情輕鬆,只有我整顆心高高懸起,緊張忐忑地盯著門。
門打開。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後頭。
周蘊驚訝地望著我們,問:「你們怎麼一起過來了?」
徐卓回頭看了我一眼,語氣充滿戲謔:「秦臻說有兩個你,一個在 3014 房,一個在她的房間。」
「啊?」周蘊用難以言喻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秦臻,你腦子沒問題吧?」
他倆一唱一和地挖苦,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3014 房裡果然有一個周蘊!
她的言行舉止、動作神態跟我認識的周蘊一模一樣。
如果我眼前這個周蘊是真的,那我房間裡那個周蘊……算什麼?
我摟過那個周蘊的肩膀,觸碰過她的身體,她明明也那麼鮮活,跟真的一模一樣。
兩個周蘊,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我已經徹底分不清了。
有了周蘊的加入,我的「謊言」越發像笑料。
他們仨有說有笑,十句話裡面,一半都是揶揄我的。
我應該惱羞成怒才對,然而,我跟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看向周蘊的目光很崩潰。
這大大影響了他們挖苦我的興致。
周蘊壓著眉頭,非常不爽我的反應。
「不是說有兩個我嗎?」她輕蔑道,「走啊,去 3030 看看另一個我!」
她大約想將我的謊言拆穿到底,讓我下不來台。
到了這個時候,老實說,比起害怕,我反而好奇想知道,他們如果看見另一個周蘊,會是什麼表情?
我跟隨他們一起來到 3030,眾目睽睽之下,打開房門。
我想像過許多畫面,唯獨沒想到房間裡空無一人。
原本睡著「周蘊」的那張床,連被子都沒抖開,好像從來沒有人動過床上的東西。
「人呢?不是說有另一個我嗎?你倒是把她喊出來呀!」周蘊嗤笑。
天知道,她只是得意於拆穿我的謊言,我卻要瘋了。
我在房間裡四處尋找,拉開衣櫃門,趴在地上,往每一個可以藏人的縫隙里看。
沒有人。
那個「周蘊」就跟從沒出現過一樣,憑空消失了。
怎麼會這樣?
我懷疑自己腦子出了問題。
我伸手抱住腦袋,手指焦躁地插進頭髮里。
她為什麼不見了?
她到底存在過沒有?
我急促呼吸著,手指揪著頭髮,用力拽了拽。
周蘊還想譏笑我。
張斐然察覺我的狀態不對勁。
她一把拉住周蘊,又迅速給徐卓遞了個眼色,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各自回房休息吧。」
周蘊和張斐然關係好。
見張斐然出面打圓場,她不甘不願閉了嘴。
徐卓是張斐然的男朋友,自然對她唯命是從。
他倆說:「行吧。」
張斐然一手扯著周蘊,一手拉著徐卓,客客氣氣跟我說:「秦臻,你也早點休息。」
她對待我的態度突然間變得小心翼翼。
可是,即將被單獨留下的恐懼淹沒了我,我不由得跟上前兩步,想也沒想,脫口問:「張斐然,我今晚能不能跟你們一個屋?」
話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提了一個多麼荒謬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