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同謝慎的牌位一同被燒了個乾淨。
偌大的國公府只有沈鶯一人活了下來。
而沈鶯的父親沈太傅,因罪被流放千里,死於途中。
接連遭受打擊的沈鶯突然早產,在一片死氣中生下了謝玉塵。
六年後的春夜。
沈鶯因憂思過度,自戕於火海之中。
父皇心存不忍,便將謝玉塵收為義子,養在皇后宮裡。
史書記載,天合十一年。
十六歲的謝玉塵請旨出宮,與謝慎舊部一同鎮守南境。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於南境大雪中救下了我。
名為「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24
人們常說,後宮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被困於那裡的女人在殺敵一千的同時,亦自損八百。
今日這個妃子流產,明日那個美人的皇子溺亡。
她們斗到最後,父皇膝下只剩下一個皇子。
便是元昭。
天合十五年。
身體康健的父皇突遭惡疾,纏綿病榻許久。
有朝臣勸父皇早日立嗣。
然而彼時,元昭將將十歲,如何擔得起一國之君的重擔?
是以,以周容為首的幾個文官聯名上奏——
望父皇以大局為重,趁早立他的胞弟榮王為太子。
我也曾看過《周國史記》中有關當年二子奪嫡的記載。
彼時,還是三皇子的父皇與大皇子明爭暗鬥。
於父皇一母同胞的榮王傾盡全力,助父皇奪得太子之位。
盤龍殿中,父皇對著周容等人怒吼一聲:「滾!」
那日,他下了一道密旨,召謝玉塵回京。
我不知道父皇與他說了些什麼。
只知道在謝玉塵走出盤龍殿之後。
元昭被立為太子,而謝玉塵被父皇親封為攝政王。
上輔佐朝政,下管治百官。
若有人心存異心,謝玉塵可先斬後奏。
當晚,父皇殯天,大雨下了整夜。
我跪在雨中,哭得快要昏厥。
下一瞬,頭上的雨忽然停了。
一把青綠色的紙傘出現在我發頂。
而後,那人掀袍跪在我身旁。
他一手撐著紙傘,另一隻手伸到我膝下,用掌心隔絕了地面的涼意。
謝玉塵什麼都沒說,我卻哭得更加傷心欲絕。
身後傳來某個文官的小聲議論。
「別看這明月公主十二歲才被接回宮裡,與陛下的感情可真深啊。」
「是啊,可見陛下是一個頂好的父親,可惜。」
但他們都不知道。
在父皇臨終之前,曾秘密地召見過我。
「聽宮人說,你最愛喝魚湯。
「我特意命小廚房為你做了一碗,快些趁熱喝了吧。」
我沒有懷疑眼前的「父親」。
仰頭將魚湯喝光,一滴不剩。
躺在龍床上的父皇這才笑了笑。
又說:「明月,這湯里,朕下了毒。」
25
「雖是慢毒,但致命。」
父皇烏青的眼睛看著我,其中滿是算計,全無父女溫情。
「若無解藥,這毒藥將在你體內穿腸攻心。
「你會死得很痛苦。」
甚至,他為了讓我明白這毒究竟有多麼恐怖。
他特意喚來一個宮婢,強行給她喂下幾倍的毒。
又把我與她關在一個密閉的內殿里,讓我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消亡。
不過一夜。
那宮婢面容蠟黃,嘴唇已沒了血色。
金烏升起時,她捂著胸口,如蛇一般地在地上扭曲,臉因無法呼吸而變得青紫。
最後,她吐出一大口鮮血,向我的鞋底蔓延。
……
「朕時日無多,出於無奈才封謝玉塵為攝政王,他……」
父皇輕咳幾聲,巾帕上隱約有血。
「他就是一個養不熟的狼崽子,心裡只記著我……罷了。」
父皇話鋒一轉,側頭看向我:「研製出這劇毒的人已被朕殺了。
「這世間僅剩下一瓶解藥。
「而解藥,朕已交給了元昭。」
他越說聲音越大,說到最後,聲音已然嘶啞。
「謝玉塵狼子野心,恐會在日後謀逆,朕要你想方設法地殺了他,保住謝氏的皇位。
「元昭活,你便能活;元昭死,你亦要陪葬。」
我張了張嘴唇,輕聲地問:「為什麼是我?」
「因為……
「朕曾派人在南境觀察過你與謝玉塵,他對你,不一樣。」
父皇一聲輕嘆。
而後仰起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
「那謝家,盡出痴情種。」
……
夢境中的畫面忽地一轉。
我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以及笑容明媚的娘親。
「娘,你為什麼還要對那個負心漢念念不忘?」我問。
娘親笑容明媚,捏了捏我的臉。
「我的小明月,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你會為他笑,為他惱。
「願意為他生,亦願意為他死。」
那時我不禁嗤笑娘親天真。
如今,卻終於懂了。
26
春時節這日。
元安郡主同往年一樣,舉辦了一場百花宴。
她身份特殊。
幼時被太皇太后收為義女,自小在宮中長大。
及笄後,她嫁與榮王為妻,地位更加尊貴。
是以她每每舉辦宴會,不少朝臣都會赴宴。
只不過,今年這場百花宴的聲勢似乎更為浩大。
放眼望去,幾乎全朝的文武百官都受了邀,攜著家眷來赴宴。
一時間,榮王府中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秋畫,趁著還未開宴,咱們去躲躲清靜。」我說。
卻沒想到,我甫一在養心亭中坐定。
幾道尖銳的女聲自一旁的矮樹叢外傳了過來。
「安寧,你不過是個小妾生的,竟敢偷穿嫡女的衣服?」
「郡主娘娘的百花宴,你一罪臣之後也有臉出現?」
「將她的衣服脫了,看她在郡主娘娘面前如何出醜!」
……
我向來有愛看熱鬧的毛病。
著實忍不住,我朝著聲音的方向探出頭去。
只見幾個身穿華服的貴女圍站在一起。
名為「安寧」的女子被她們堵在中間,孤立無援。
隔著些許距離,我微微眯眼,又仔細地看了看安寧的臉。
忽然,我想起除夕那夜。
一個拿著冰糖葫蘆的少年,以及撲進他懷中的少女。
原來就是她。
「這是我娘親手為我縫製的,才不是偷你的!」
安寧揚起頭,顫聲反駁。
「你娘?」
此時說話的貴女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想起來了。
「便是那個姿色平平、整日只知舞刀弄槍、又被父親貶為妾室的罪臣之女?
安寧用帶有哭腔的聲音吼道:「安瑩,你胡說!
「我娘才不是妾!我也沒有偷你的衣服!」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
安瑩蓄了力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安寧的側臉,留下鮮紅的掌印。
「你個庶女,也敢與我大呼小叫?
「若你乖乖承認是偷穿了我的衣服,再跪下求我原諒,我可以不將此事告訴父親。
「如若不然,你便等著父親罰你在祠堂跪上個三天三夜。
「安寧,除夕夜你偷跑出去被父親發現,還有你娘拚死為你求情,如今你娘人都涼透了,不知還有誰能為你求情?」
安寧始終不肯低頭認錯。
那幾個貴女便一同上前撕扯她的衣裳。
我穿過樹叢,徑直走到安瑩身後,抬手抓住她的髮髻。
安瑩吃痛,喊道:「哪個不長眼的!」
她無法反抗,只能捂著腦袋,任由我將她拉到池邊。
緊接著,我猛地用力,將安瑩甩進了養心亭旁的荷花池裡。
27
「撲通——」
安瑩緊閉著眼,在池中胡亂地掙扎。
我「啊」了一聲。
又說:「抱歉,認錯人了,我還當是哪個長舌婦混進了榮王府呢。」
安瑩被嗆得喝了幾大口池水。
初春的池水涼意刺骨,她哆哆嗦嗦地在池中站直身體。
我佯裝驚訝:「安瑩,你的衣服……」
聞言,安瑩面露驚恐地低頭看去。
只見她原本華麗的衣裙上掛著許多碧綠的水草,有幾處還染了池底的瘀泥。
極其狼狽。
「你全身都已濕透了。」
說著,我捂住口鼻:「嗯,還有些臭呢。
「若是被郡主娘娘看見了,該如何是好?趁著現在還未開宴,安瑩,你還是快些去換身衣裳吧。」
安瑩扯掉身上的水草,冷笑一聲。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這位整日出入煙花柳巷的明月公主。」
仿佛說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她面上的嘲笑更甚。
「上京城誰人不知,你十二歲才被接回皇宮,生母不詳,說不定就是個冒充公主的野種!」
這時,在我身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隨之響起的是謝玉塵清冷的聲音。
「安瑩對明月公主出言不遜。
「來人,將她從池子裡撈出來,再取來釘棍,左右手各打三十。」
我轉過身去,用安瑩能聽到的聲音問:「攝政王說的釘棍可是棍身滿是釘子的刑具?」
謝玉塵點了點頭:「沒錯。
又說:「不過安姑娘放心,那釘棍無非只是帶下一層皮罷了,回去將養幾月便也好了。」
池子裡的安瑩抖得更厲害了。
28
不遠處,一個中年男子正快步向這裡走來。
我認得他。
兵部尚書,安松。
他朝著我和謝玉塵作揖:「不知小女如何衝撞了公主與王爺?」
謝玉塵淡淡道:「沒想到安大人學富五車,竟會教出安瑩這種不知禮數、目中無人的女兒。」
安松愣了愣:「瑩兒平日最是聽話懂事,又知書達理,其中定是有誤會。」
但到底顧忌謝玉塵的「惡名」。
安松看了看謝玉塵的臉色,又轉頭看向池中的安瑩。
「不論如何,瑩兒,你向公主賠罪。」
「我不!」
安瑩哭喪著臉,用力地拍打水面:「我又沒說錯!」
「既然如此。」
謝玉塵抬手,便有兩個身強力壯的隨從上前聽候差遣。
「給我打,打到安姑娘肯向公主認錯為止。」
聽到這話,安松再也顧不上許多。
他擋在池邊,朗聲道:「王爺,我知您位高權重,但也不能濫用私刑。
「即便小女真的有錯,也該由我這個做父親的來教導,輪不到旁人。」
聞言,謝玉塵側頭看向安松。
「就憑你做出的那些腌臢事,你又能教得好誰?」
安松的臉色變了變,眼神躲閃。
「我聽不懂王爺在說什麼。」
謝玉塵抬腳向安松走去。
「你本出身貧寒,卻有幸做了鎮遠將軍府的女婿。
「但你忘恩負義,在將軍府遭難後將元配雲氏貶妻為妾,又縱容外室將元配活活地逼死。
「想來你這樣的人,教不好女兒也是理所應當。
「本王並不介意替你履行為父之責,好好地教教你這個女兒,該如何管住自己的嘴。」
謝玉塵的隨從個個出身行伍,身強力壯。
瘦弱的安松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
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安瑩被他們從池裡撈出,手心被釘棍打得皮開肉綻,渾身滿是血污。
六十棍下去,安瑩早已哭得沒了力氣。
她倒在安松懷裡,氣若遊絲:「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該對公主出言不遜,我再也不敢了。」
……
一個安瑩的消失並不能影響百花宴分毫。
時間一到,榮王府中準時開宴。
十幾個身形曼妙的舞姬邁著碎步走到中央,翩翩起舞,為宴席助興。
我的席位與謝玉塵的緊挨著。
漸暗的天色下,他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其他賓客觥籌交錯的聲音與他仿佛是兩個天地。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
「謝玉塵,你方才為何要幫那位安姑娘?」
他似乎是在想該如何開口。
良久,謝玉塵輕嘆一聲:「我與她母親,是舊識。
「安松的原配夫人,是鎮遠將軍獨女。
「她將長槍舞得出神入化,十二歲便跟著老將軍上陣殺敵。
「後來……」
29
在謝玉塵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那個名為「雲瀾」的女子的一生。
將門虎女,英姿颯爽。
長槍在她的手中猶如活物。
十二歲,她初上戰場。
十四歲,她生擒敵將,以長槍取其首級。
謝玉塵說:「我父親早逝,我的槍法便是雲瀾教的。
「她曾說,她要做大周開國第一女將軍。」
這樣的人,原本應該與安松永無交集。
某日,彼時還是四皇子的榮王在府中設宴。
他哄騙雲瀾喝下帶有媚藥的酒。
又將安松送進了雲瀾休息的屋子。
翌日,全城皆知,鎮遠將軍府的獨女與安松一夜春宵。
無奈之下,鎮遠將軍只好同意了雲瀾與安松的婚事。
向來只穿軍裝的雲瀾換上鳳冠霞帔,嫁給安松為妻。
成婚後,雲瀾一直知道安松養著一個外室。
她從不過問。
直到那年,謝慎因軍械被掉換而慘死南境。
榮王帶兵闖進鎮遠將軍府。
在隱蔽處搜出數十封雲老將軍與敵國將領往來的書信。
而每一封的末尾,都印著鎮遠將軍的私印。
那夜,刑部與大理寺聯合審理此案。
認定是鎮遠將軍調換軍械。
通敵叛國,此為死罪。
鎮遠將軍當夜便死在牢里,以此換妻女還有年幼的安寧平安。
雲瀾在一夜之間成了罪臣之女,背負罵名。
而安松因大義滅親連升三級,成了今日的兵部尚書。
……
謝玉塵仰頭將酒喝光。
而後,他側頭看向坐於高位,此刻正喜笑顏開的男人——
榮王。
原本無雲的夜空突然有幾道響雷閃過。
恰逢宴席中央的樂伶一曲唱畢,王府的管家快步走到榮王身後。
緊接著,榮王大笑幾聲,將酒盞放到桌上。
瞬間,有無數身穿盔甲的官兵出現,手中的刀抵在每一位賓客的脖頸上。
30
「諸位莫怕。」
榮王站起身,走到宴席中央。
他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討論天氣如何。
「本王在西京有三萬兵馬,此刻都已到了上京城外。
「在座各位若有人願擁我為帝,待我登基後,必將重用。
「若有不願者,也莫怪本王心狠。」
說著,榮王抽出一把寬刀,刺入一位老臣的胸膛。
他側頭看向謝玉塵所在的位置,面上沾染著鮮紅血跡。
「玉塵,你是個不錯的孩子,只不過……」
他笑了笑:「你與你父親一樣,終究是要敗在我手裡的。
「本王不指望你能為我所用,是以,今日你非死不可。
「但念在本王與你父親、母親皆是舊識的份上,便給你一個說出遺言的機會。」
「遺言?」
謝玉塵放下酒盞:「倒是有一句。」
「講。」
萬眾矚目下,謝玉塵緩緩地起身。
他指了指榮王府大門的方向:「榮王不如先看看,此刻的王府外,都是誰的兵馬?」
聞言,榮王臉色微變。
隨著厚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越來越多的將士出現在眾人眼前。
謝玉塵輕笑一聲:「榮王說得沒錯,的確有三萬兵馬自西京來了上京城。
「但這支兵馬,如今姓謝。」
話音落下,最前面的將士坐於馬背,將那面寫著「謝」字的軍旗高高舉起。
而院中那些原本用劍抵著賓客的官兵也一同走到榮王面前,將他圍堵在中間。
「不可能!」榮王怒吼著。
「論收買人心,你比不過我。」
頓了頓,謝玉塵說:「新仇與舊帳,咱們今日一起算算。」
沈宴與其他隨從一起,將榮王五花大綁,帶到了謝家祠堂。
邁過門檻後,我抬眼看去。
偌大的祠堂中擺放著無數個牌位,皆是當年與謝慎一同上戰場的將士。
而最前面的兩個牌位,分別刻著「吾父,謝慎」「吾母,沈鶯」。
謝慎的那把紅纓槍也被立於一旁。
紅纓依舊鮮艷似血,卻再也不會有人帶著它上陣衝鋒。
另一邊,沈宴將榮王緊緊地綁在柱上,絲毫動彈不得。
「阿塵,是時候了。」
說完,沈宴走向謝玉塵,遞給他一把短刀。
榮王瞬間面露驚恐:「玉塵,你出生時我還——
下一刻,謝玉塵將短刀猛地刺進榮王的手臂,又將他身上的肉生生地剮下。
「啊——!」
「這一刀,是你偷換軍械,致使謝家軍潰敗。」
而後,他抽出短刀,又再次刺進了榮王的腹部。
「這一刀,是你有意拖延,致使我父親孤立無援。
「這一刀,是你因一己私慾,害得四萬將士身死異鄉。
「這一刀,是你害我祖父、外祖喪子又喪命。」
「這一刀,是你故意拉雲家下水,又汙衊雲將軍通敵叛國,使得雲家一百三十八口死於非難。
「這一刀,是你害我母親鬱結於心,於火海中自戕。」
每說一句,謝玉塵便將短刀刺進榮王的身體某處,再一片一片地剮下他的血肉。
夜幕下,榮王悽慘的哀號聲響徹於謝家祠堂。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你前面說的那幾條我都認,唯獨這最後一條,我不認。」
說完,榮王勾起蒼白的嘴唇:「你當真以為,你母親是死於自戕嗎?」
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在血色的襯托下顯得異常詭異。
「謝玉塵,你母親沈鶯,臨死前夜還躺在我皇兄的龍床上呢。」?
31
謝玉塵嘴唇緊抿。
他抽出短刀,又抬手刺進榮王的大腿。
「再敢汙衊我母親,我會讓你更加生不如死。」
榮王痛極反笑:「不然你以為,為何你幼時,你母親頻頻被皇后傳喚入宮,又為何次次在宮裡待到深夜才走?」
似是想到什麼,謝玉塵握著刀柄的手忽地鬆了。
「我那皇兄,自幼便愛慕沈鶯。」
榮王緊盯著謝玉塵,仿佛謝玉塵臉上的震驚可以緩解他的痛苦。
「他曾三番五次地求娶沈鶯,每一次都被沈鶯拒絕,只因她的心裡早已有了謝慎。
「她與謝慎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
提到故人,榮王抬頭看向藻井,輕嘆一聲,口中吐出淡淡霧氣。
「那個謝慎,因為一場勝仗而風頭無兩,就連我的父皇都對他稱讚有加。
「我皇兄恨他入骨,卻拿他毫無辦法。
「後來,皇兄為了能夠奪得皇位,在父皇的餐食中下了毒。
「在他奪得太子之位的那日,沈鶯和謝慎成了婚。
「是以那年敵國侵犯南境,皇兄甚至覺得那是老天爺在幫他,他讓我掉換軍械,將謝慎的行軍路線悄悄送給敵軍,再找一個藉口不去增援。」
榮王笑了笑:「在你出生那日,你曾險些被人殺死,是我皇兄派人做的。
「他以你為要挾,要沈鶯委身於他。
「後面的事情,你應該能猜到了吧?」
榮王猛咳幾聲:「六年後,沈鶯不願再與皇兄糾纏,想要帶著你遠走南境,但是被皇兄發現了。
「他掐死沈鶯,又將她懸掛於房梁,而後放了火。」
頓了頓,榮王有些出神地看著謝玉塵的眉眼。
「你的樣貌與你父親當真如出一轍,只是不知,你會不會如他一般死得那麼慘。」
「我只知道,」謝玉塵再次握住刀柄,刺進榮王的前胸。
「我會和我父親一樣,聲名遠揚,威名赫赫。」
數百刀下去,榮王身上已是血肉模糊,有幾處露出森森白骨。
謝玉塵握住短刀的手高高抬起。
在即將刺向榮王的心口時,一道女聲將他打斷。
「且慢。」
是元安郡主。
「讓我與他最後說一句話。」?
32
元安儀態端莊地走進祠堂。
她先是為謝慎與沈鶯上了一炷香。
「我與你鬥了那麼多年,以為嫁給榮王便是贏了你,可如今看來,我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她側頭看了一眼謝玉塵:「當年你拚死生下的小奶糰子如今也已成人了。
「他成長得很好,沈鶯,你可以放心了。」
而後,元安轉身走到榮王身前:「嫁給你之前,我便知道你心繫沈鶯。
「我本以為與你成親,再朝夕相處,或許我可以取代沈鶯走進你心裡,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想著她。」
說著,元安上前一步取下榮王腰間的玉佩。
又猛地摔碎,有一張微小的字條掉落在地。
字條上,不知是誰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沈鶯」二字。
十幾年過去,那墨跡依舊如新,可見保存得多麼仔細。
「如今你舉兵造反,實屬大逆不道,今日我與你和離,從此往後,我元安與你,再無瓜葛。」
突然,有嘈雜的人聲自祠堂外傳來。
「安松,你當年與榮王一起設計雲瀾將軍,又偽造書信,汙衊雲老將軍通敵。」
沈宴居高臨下地看著被繩索捆綁起來的安松。
他的手中拿著一個燒得正旺的火把。
「今日,我便替阿瀾來取你性命,到了地府,記得向阿瀾下跪賠罪。」
話音落下,他鬆開手,火把自半空下落,掉在安松的身上。
瞬間,火光漫天。
安松極其痛苦地在地上扭曲著身體,哀號道:「饒我一命,饒我一命吧!」
「饒你一命?」
向來輕佻的沈宴在這時卻是面無表情:「除夕那夜,你與你那外室不就是這樣對阿瀾的嗎?怎麼,這就受不住了?」
角落裡,安寧正抱著雙膝坐在地上,呆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我快步走到她身旁,半蹲下身,捂住她的雙眼。
「別看。」
安寧似乎才回過神來。
她的肩膀微微地抽動,嗚咽的聲音如同一隻受了傷的小獸。
不多時,一個身披盔甲的少年跑進祠堂院中。
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好似趕了許久的路。
「阿寧,我來晚了。」
他一眼就看見了安寧,大步朝她跑來。
「阿炎!」
安寧如同除夕夜那般撲進他懷裡:「秦炎,我沒有家了……」
這句話使我的記憶猛然回溯。
六年前,在我娘親撒手人寰的那個冬夜。
我跪在亂葬崗里,也是說了這樣一句:「娘,我沒有家了。」
可後來,謝玉塵出現了。
他如同繩索,將我拉出泥濘的沼澤。
現下,我站起身,伸手到安寧面前:「你跟我走吧。」
一如六年前,謝玉塵曾對我說:「你跟我走吧。」
當安寧顫抖著抬手握住我的掌心時。
我終於也可以救人於水火了,就像是謝玉塵那樣。
若我將安寧帶回棲梧宮,那她就是我的人。
不管日後將會如何,我都能護住她。
一旁的秦炎向我抱拳作揖:「公主恩德,秦炎永生不忘。
「若有一日公主有需要我幫忙的,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想了想,我看向秦炎:「倒還真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33
半月後,榮王之亂終於塵埃落定。
安松勾結逆黨,又陷害忠良,已被攝政王就地處死。
夫人李氏以及女兒安瑩被安松牽連,即日充入如意館為妓。
其餘與榮王一案有牽扯的朝臣亦被罷官、處死。
籠罩在上京城的烏雲漸漸消散。
當日早朝,元昭在朝臣面前任命謝玉塵為驍騎大將軍,帶兵鎮守南境。
「攝政王忠心為國,文武雙全,朕只信得過你。」
元昭所說的每字每句,皆是我教的。
只因我說:「如今榮王已除,留著謝玉塵再無用處,回到南境後更容易下手。」
……
春夏交替之時,謝玉塵準備出發。
我偷偷地跟在後面。
跟著他跨越千里,從上京到了南境。
意料之外地,謝玉塵在看到我時並沒有很驚訝。
只淡淡地問:「你怎麼來了?」
在眾人的注視下,我挑了一下他的下巴:「捨不得你,便來嘍。」
軍營里的男人都是直腸子。
他們不知道我是公主,只看見我與謝玉塵整日都在一處,便以為我是他的夫人。
「夫人,將軍他又生氣了,您快哄哄。」
「夫人,將軍又罰我扛沙袋,您救救我吧。」
「夫人,將軍跟沈副將又打起來了!您快去看看!」
「夫人……」
在他們眼中,我是世間唯一能滅謝玉塵這把火的水。
我樂此不疲。
某日,我問謝玉塵:「你可有聽見這半月來他們都叫我什麼?」
謝玉塵看著手中的兵書,沒有抬頭。
「聽到了。」
我撇了撇嘴:「他們這一聲聲謝夫人叫得怪好聽的,若將來你娶了妻,他們也會這樣叫她謝夫人嗎?」
謝玉塵這才抬眼。
看向我時,他微微挑眉。
「反正也是叫你,若你喜歡,日後讓他們從你睡醒便開始叫你『謝夫人』。」
34
在軍營時,我與謝玉塵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若不是上京城有人時常偷偷地送信過來,我真的有一種與謝玉塵結為夫妻的錯覺。
春時節這日,我親自下廚做了一桌飯菜。
等到謝玉塵練兵回來。
看到軍帳內熱氣騰騰的飯菜,他有些愣神。
而後,他注意到桌上的酒尊:「這次酒里沒藥了吧?」
我為他倒了一杯酒:「有。
「不過這一次,是毒藥。」
謝玉塵接起杯子的手一頓。
我笑了笑:「逗你的。
「是我自己釀的鳶尾酒,特意從上京拿來給你嘗嘗。」
謝玉塵點點頭,毫不猶豫地仰頭將酒喝光。
又說:「這酒入口香甜,你手藝不錯。」
他一連喝了幾杯,好似真的很喜歡這鳶尾酒。
不多時,軍帳外突然有異響傳來,似有人在刀劍相向。
謝玉塵放下酒盞:「我去看看。」
甫一掀起帳簾,他便看見沈宴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正跪在軍帳外。
其他的將士亦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見狀,謝玉塵轉身要去拿那把紅纓槍。
他說:「明月,別怕。」
但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槍身時。
忽然,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我看著謝玉塵掙紮起身,卻不論如何都無法站起。
這時,原本一直站在角落的將士上前一步。
他抬手至側臉,緩緩撕掉面上的人皮面具。
露出曹內侍的臉。
「恭喜殿下,不負陛下所託。」
我隨意地將裝著鳶尾酒的酒盞摔在地上。
頓時,酒盞四分五裂。
「將謝玉塵綁起來,好生看管。
「我要親手殺了他。」
35.【謝玉塵、元明月】
謝玉塵曾有過一個家。
每每他下朝回去,都有斜倚在院中喝酒的元明月。
她喜歡喝酒。
謝玉塵便陪著她一起釀了許多鳶尾酒,就埋在樹下。
他看著元明月玩鬧,聽她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見聞,再喂她吃下一粒葡萄。
而後與她擁抱、親吻。
與她琴瑟和鳴,共赴極樂。
然而,當謝玉塵再次睜開眼時,那些美好的景象瞬間消散。
在他眼前,只有陰暗的牢房。
謝玉塵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只是一場夢。
此刻,他此生唯一愛過的人正拿著刀向他走近。
……
元明月曾說過,她在鳶尾酒里下了藥。
彼時,謝玉塵並不是沒有懷疑過。
但他想賭一次。
賭元明月的真心,賭元明月的愛。
很顯然,他賭輸了。
成王敗寇,他認了。
但更多地,謝玉塵認為自己是敗給了元明月。
那個在雪夜闖入他人生,又與他糾纏半生的姑娘。
謝玉塵體內的迷魂藥還未散盡,虛弱得只能微微抬眼看向元明月。
她纖細的手指緊握著刀柄,就像他曾經教過的那般。
「謝玉塵,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她說。
而後,元明月將明晃晃的刀刃朝向謝玉塵的心臟。
其實謝玉塵不太明白元明月這話是什麼意思。
但他願意接受她給的一切。
包括懲罰。
元明月皺著眉,手起刀落。
刀刃卻在關鍵時刻偏離,僅僅劃傷了謝玉塵的手臂。
謝玉塵輕笑:「你沒殺過人。」
他用盡全力地想要抬手。
隨著他的動作,逼仄的牢房中響起刺耳的鐵鏈聲。
「元明月。」
謝玉塵最後一次輕喚她的名字。
又握住她的手,像從前教她讀書習字那般。
一寸一寸,他親手將刀尖再次朝向自己的心臟。
36
這一刻,不知怎麼的,謝玉塵突然想起了六年前的母親。
那日,沈鶯的脖頸青一處紅一處。
謝玉塵以為母親受傷了,便問:「誰欺負你了,我去替你揍他!」
沈鶯笑他:「小鬼。」
他將謝玉塵抱在懷裡,用輕柔的聲音講述著她與謝慎的點滴。
「我曾戲言說想要吃西京的糕點,你父親便連夜出發,用三日到了西京,買好糕點,再回到上京。
「元安郡主跋扈,曾當眾要我給她下跪,你父親向來守禮,卻在那日冒著被你祖父教訓的風險將元安痛罵了一頓,最後果真被你祖父抽了三十鞭。
「上京有句戲言,謝家盡出痴情種。
「阿塵,往後你也要對你喜歡的姑娘這般好,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更不能走在她前面,不然,她會被別人欺負的。」
那時謝玉塵不懂「痴情種」是什麼含義。
只想著日後待自己長大便能騎馬,到時他也要去西京為母親買糕點回來。
謝玉塵被人愛著的年限很短。
也只是從母親的口中聽到過「愛」。
是以他並不太清楚到底該如何愛一個人。
此時此刻,他能想到的「愛」便只有一句話:
「我幫你,免得弄疼了你的手。」
可就在刀尖將將觸碰到謝玉塵的胸膛時。
元明月猛地甩開他的手,又後退幾步,面露厭惡。
「區區階下囚,也配碰我?」
這時,曹內侍從牢房外走進。
「殿下,時候到了。」
他舉起手中的湯藥:「陛下派來接任謝玉塵的秦小將軍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了。」
元明月「嗯」了一聲。
「將藥給他灌下去吧。」?
37
謝玉塵以為自己死了。
睜開眼後,他還在感嘆,原來陰曹地府與陽世也沒什麼區別。
下一瞬,沈宴竟出現在他面前。
謝玉塵愣了愣:「阿宴,你……」
話音剛落,他只覺得腰間有一枚硬物硌得他疼。
他伸手去摸,那形狀讓他僵在原地。
但還是不確定。
於是他用最快的速度將那枚硬物拿了出來。
竟然……
真的是虎符。
至此,他終於明白了元明月的所有「算計」。
沈宴低下頭,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遞到謝玉塵手邊。
甫一展開,便有件物什掉落在謝玉塵的掌心。
是一個用泥巴塑成的冰糖葫蘆。
只看一眼,一滴淚自謝玉塵的側臉滑過。
元明月用他教會的字在信中寫道:
【見字如面。
有虎符者,可號令三軍,再加上南境的謝家舊部,足夠你直取上京。
我以這條命,換你報仇雪恨。
從今往後,你我一別兩寬,再不相見。
但,若今後你抬起頭,能看到一輪明月,那便是我在陪著你。】
「謝將軍。」
一直站在角落的少年向謝玉塵抱拳:「在下秦炎,家父是永武侯秦風,與謝慎將軍交好。」
謝玉塵合起書信,小心地收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