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著我七八日不見,不是有事就是在待客。
今晨我剛醒,僕婢們便收拾好了他的東西。
說他事忙,為了不打擾我,以後與我分房歇息。
「那也應該是我搬走啊。」
我睡意朦朧,「我睡書房,他睡側臥?我成主子了。」
嬤嬤將我按回榻上。
「是了是了,姑娘才是真主子。快別露臉了,一會有小廝進來呢。」
書房東西一搬,空下大半。
我妝檯上的器具也缺了幾個。
去敲衛緒的門,裡頭很警惕,問是誰。
我隨手抓過一個小廝,讓他答。
屋裡終於道了聲進。
一見是我,登時從脖頸紅到了耳朵。
「你……」
他慌忙摸茶盞,濺出幾點滾水,「有何事麼?」
我繃著臉不答。
一邊用指腹洇開口脂,在書桌上找到了黛筆。
不知是何時纏著他畫眉,用完隨手扔在了硯台邊。
估摸是沒娶娘子的蠢蛋認錯,把描眉的黛筆當成書具一塊帶走了。
我一邊梳妝,一邊從鏡中看他。
衛緒磨著墨,半天寫下半字。
我等得不耐煩,啪一聲將木梳按在妝檯上,提步就走。
他拉住我衣袖,嗓音滯澀。
「並非有意不見你,我對你……有違師長教誨,非君子所為。」
「可我願意啊。」
他聞言猛地嗆咳,滿面愕然。
我坦然攤手。
「你覺得我不知事嗎?我十四歲就在東宮啦。」
若加上修行的日子,我已經能給人當曾奶奶了。
「那不一樣!」
衛緒喉頭微動。
「蕭楚是禽獸,我不能也……」
短暫的停頓很微妙。
我摸摸鼻子,「你又在說砍頭的話了。」
他平復了呼吸,按著我肩頭。
「總之……懂那些事和懂自己的情意不一樣,等你明白了,再來告訴我願不願意。」
我被趕出門外,有點惱。
衛緒避我。
聽聞他又外出了幾日,不知是見誰。
我悶在府中,實在待不住。
許久未見義母,恰好去見一面。
午間遞信東宮,晚上便有答覆。
太子允我出入行宮,信里附了玉牌。
我帶上換洗的衣衫,夜中抵達湯泉宮。
義母已歇下,開門見是我,驚得一跳。
「這是怎麼了?如何回了這地方來?」
我放下包袱,往她榻上一躺。
「太子准我回來住,娘,我餓了。」
「殿下仁善,可這樣沒規矩的事,往後萬不能再做了。」
她燃起火摺子,打開桌櫃。
「夜裡不准私開爐灶,你吃些糕點墊著吧。」
油紙包里各色小食,還算豐盛。
我裹著被子,一口冷茶就一口糕。
「等會我要去湯池裡泡一泡,娘,你自己歇著,不用等我。」
她兩眼一翻,險些暈過去。
「我兒,你長長腦子!你如今是衛大人身邊人,夜裡不回府,在太子行宮泡湯?」
我撇嘴,「他又不管我。」
義母放下火燭,神情一凝。
「衛大人……他待你不好麼?」
「不是。」我搪塞,背起包袱,「我去泡澡了,你別多想。」
她似想勸,張張嘴,只是嘆氣。
我掩上門,輕車熟路摸到了老家。
當年從溫泉池底修煉化形,不知羨煞多少石頭精。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我跳進湯池,美美浸入水中。
泡到天色泛白才爬上岸,一頭扎進寢殿臥榻。
這覺睡得滿是驚嚇。
一睜眼,殿中燈火通明,僕婢成行。
紗幔外茶席上,蕭楚閒散倚著。
白瓷盞叩底聲清脆,半串碧玉珠隱在墨袍下,纏在指節間。
「醒了?」
蕭楚淡淡望來。
我趿拉著鞋,走到他對面坐席前。
「殿下怎麼有空來這?」
他目光緩慢掠過我周身,又收回。
「孤與衛卿談完政事,想起你在這,便來坐坐。」
又提起衛緒。
我不想應聲,偏開臉。
他剝著蜜橘,不經意又道。
「衛卿似乎並不知道你來了湯泉宮。孤無意提起,倒把他惹得一番失態。」
「他厭煩我,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事。」
蕭楚手一頓,「是麼?」
又是沉默。
他將橘瓣放在瓷碟上,推到我面前。
「既然衛緒待你不好,回東宮來,你可願意?」
神情不似玩笑。
將我送走,又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殿下還是問衛大人吧。」
我沉下臉,穿衣束髮。
「被送給誰又退給誰,左右都由不得我。」
珠鏈攥在掌心中,磨出嘲哳聲響。
蕭楚目不轉睛地鎖著我,沒惱。
「外頭落雪了,衛府的劣馬走不動泥路。孤送你回去。」
東宮車駕寬敞。
我遠遠坐到一邊,靠在香爐邊取暖。
「當日相離,你面上無半分留戀。如何東宮三年,竟沒叫你生出一絲情分。」
他閉目養神,指尖摩挲著幾顆玉珠。
我暖著手,答。
「殿下姬妾眾多,想來並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簾外還在落雪。
車馬進城,還有一刻鐘路程。
蕭楚半睜開眼。
「你對衛緒,可還中意?」
我欲開口,忽不知如何作答。
車夫勒停馬,高聲傳稟。
「殿下,衛大人在前頭,說來接夫人回家。」
我理理衣襟,掀簾下車。
衛緒翻身下馬,快步將我拉到身後,對車駕一揖。
「有勞殿下,臣攜內子告退。」
裡頭淡淡應聲,「走。」
細雪綿密。
衛緒始終拱著手,肩頭積白。
待車馬消失,方直起身,抿唇看我。
「回家吧。去送送你相熟的丫鬟。」
5.
府前候著一列鏢車。
侍衛將乾糧雜物一袋袋搬上馬。
佩兒換了身亮色衣衫,挨個拉著人道別。
我遲疑幾息,無端不想上前。
她已發現了我。
「好姑奶奶,你可算來了!」
我被拽得一踉蹌,懷中稀里糊塗多出一塊布。
好像是手爐套子。
「吶,不白來,都不白來啊,人人都有份,你也有。」
我收起布套,「你不回來了?」
她正醞釀感情,冷不丁一斷。
「不是,我回啊,我又不是死了!」
「那為什麼這麼走得隆重?」
「……」她嘴巴開合,語塞良久,「熟人出遠門,你不會捨不得?不要告別?」
「不知道。」我說,「我沒有親友離開過。」
「這下我信了。」
她複雜地看著我,嘖嘖嘴。
「都說你跟塊木頭一樣沒心,但我不在意,我會想你的。」
走的不止她。
府里不少小廝丫鬟,都坐上了離去的馬車。
衛緒撣去我肩上雪塵,目送車駕遠走。
視線盡頭唯剩白茫茫一片。
剛才李佩兒還吵得要命地站在我面前,現在只留下一塊繡得還不錯的手爐套。
我突然開始想念她。
「她們為什麼要走?去哪?」
「去西北……探路。」
「探路?」我掐著衣袖,「我們以後不在京師呆了?」
「不是『我們』,」他說,「是我。」
我抬起頭。
衛緒卻垂目避開視線,解下大氅披在我肩上。
「我受太子所託,有公務在身,不日將往西北。」
「你和蕭楚關係不好,為什麼給他做事?」
「是不好。」
他耐心地系出蝴蝶結,將結扣拉緊。
「但我向他要了你,他答應了。我欠他一份人情。作為交換,他有相求,我當效之以死。」
我不明白。
「沒有什麼值得用命換。」
「有些人,有些事,就值得。」
雪點越落越猛。
衛緒將我攏於臂間,喚回侍從。
府門重新閉嚴。
給我上飯食的婢女換了一批,全然是生面孔。
府中除去管家與衛緒,好像沒有我認識的人了。
唔,還有一個恆川。
他總攔著我去找衛緒,十足討厭。
我睜眼躺著,聽遠處的聲響。
衛緒與人議事,夤夜才談完。
聽賓客告辭離去,我翻身坐起。
繞開恆川,進了衛緒的臥房。
燈燭已熄。
今夜雲厚,月光不顯。
我鑽進被子裡,榻上人猝然睜眼,攥住了我的手。
「……元元?你怎麼進來的?」
「給你面子罷了。你真以為這些人和門能攔住我?」我伏在他胸口,眼也沒抬,「想進來,就進來了。」
他輕輕推我,想將我抖下去。
我穩穩趴著,不動如山。
身下軀體僵燙,心臟隔著胸膛咚咚作響。
他隱約吞咽數次。
「李佩兒走了,我有點想她。」我說,「你要是不在,我也會想你。所以你帶我一起走吧。」
他呼吸停住一二刻,掌心撫過我脊背。
「西北苦寒,你受不住。」
「我受得住。從蕭楚那到你這來,我不也很習慣嗎?」
「這兒的吃食是好與不好,去了那邊是有與沒有。不一樣。」
「你在就一樣。」
他不說話了。
我支起身。
些許月色透過花窗,眼前是模糊一片。
黑暗中,看得出面龐與鼻骨的輪廓。
我看著他的眼睛。
「太子問我要不要和他回東宮。我不知道怎麼答,但剛才我想清楚了,我捨不得你。」
床腿吱呀。
衛緒翻身反制住我,呼吸急亂。
我無意間壓落帷幔,嘶拉一聲,軟紗流覆,網住兩尾交纏的魚。
逃過唇齒碾磨,鎖骨又吮吻刺痛。
他埋在我頸窩間,挺腰生澀地尋了又尋。
我咋舌。
「衛大人,沒有人教過……」
他額前沁汗,恨恨打斷。
「你此時最好不要提起蕭楚。」
「哦。」我推了推他,「那你到下面。」
衣料窸窣,我慢吞吞坐穩。
身下驟然一聲喘。
6.
時近年關。
日子與往常並無不同,只是越發忙碌。
小廝將燈籠挑高,四處漿洗掛紅。
宮中幾次宴會後,封賞陸續入府。
太子奏報稱翰林院各修撰資歷已滿,理應擇優拔擢。
衛緒掛都察院御史銜,聖上特派至西北巡察政務。
辦得好與不好,起碼都是三年歷練期。
先行動身的小廝傳信來,報甘州住處已安排完畢。
我自覺開始清點行裝,將慣用的物件搬出臥房。
恆川急得跳腳。
「自古翰林必歷州縣,大人也是不得已才要離京,您鬧脾氣也抵不過官場規矩,何必呢!」
「鬧脾氣?」我說,「我收拾東西一塊去啊,他沒告訴你嗎?」
他面上空白,似毫不知情。
我清整完衣物,恰遇官驛來人核對行李細單。
竟有一批雜物已被運走。
我要來行李單,仔仔細細看完。
沒有一件是我的。
恆川此時也閉上嘴了。
我心平氣和,「你們大人何時啟程?」
他拱手深埋著頭。
「府中都有誰隨行?」
他仍不吭聲。
我推門進書房,在茶案邊等著。
廊外燈籠換上新燭,衛緒回來了。
帶著位客人。
我在旁斟茶,看他生硬迴避我,心不在焉地與那客人談些瑣事。
直到談無可談,賓客告辭。
我端坐著,把玩棋子。
「拖延了半個時辰,你想好如何敷衍我了?」
他卻問,「方才那位任公子……依你看,其人如何?」
「你想說什麼,不如直言。」
「他是我信得過的友人。你暫留在京中,有事便去尋他。待我探明局勢,再接你去西北。」
燭火影動,簾外風號聲重。
花窗緊閉,地龍燒得暖熱。
棋子落進盅內,咔噠一聲響。
衛緒握著茶杯,觸我指尖。
「……元元。」
嘩——
我抽回手,掃翻了棋盤。
黑白子雨珠般彈跳,嘈雜不息。
恆川急急叩門,「大人?」
「閉嘴,出去!」我吼完,一字一頓,「我算什麼?」
「元元,我有苦衷。」
「你就算再難也不能不要我!」
「……」
他眼睛紅了。
我呼吸不暢,仰面靠在椅背上。
「看中了就要過來,嫌麻煩了就轉手。」
我調順呼吸,情緒平緩許多。
「你之前用一個人情換了我,現在又用我去換另一個人的人情?」
話未盡,他臉色霎時白下來。
「我絕無此意!」
他倉皇拽住我衣袖,仿佛懇求。
「你不願見生人,回東宮暫住也可。」
好生荒謬。
腦中不剩憤恨,唯覺可笑。
「你在和我商量?把我接來送去,還問我的意思?」
「從前在東宮,蕭楚最寵我,但他不在意我的想法。後來到你這,你願意跟我好好說話,我很高興,我中意你。」
「但你騙我,把我當成玩意打發。」
我掰開他的手,沒費多少力氣。
一抹臉,手背滿是陌生的水跡。
他怔怔望著我,唇角隱顫。
我在衣裙上擦乾手。
「我不想在你這裡浪費時間了。我要自己找一個好的人。」
找一個能讓我平穩參透情字,找到飛升機緣的人。
衛緒喉頭涌動,指節發抖。
目睹我掀開竹簾,哽咽未言。
恆川守在門外,著急忙慌地迎上。
待看清我,卻又不敢過來了。
我潦草收拾行裝,去要了一匹馬。
侍衛遠遠圍著,噤若寒蟬。
拿著太子的玉牌,我入湯泉宮,一路暢通。
內監在身後提醒。
「姑娘騎慢些!殿下今日駕臨,當心衝撞了!」
我扔下馬,走小道避讓。
不料還是遇見了。
相識的侍衛打招呼。
我繞開半圈,逕自走遠。
身後私語竊竊。
「怎麼瞧著像是哭過?」
「你九成九看錯了。當年獵場老子眼睜睜看著她肚子上挨了一馬腳,爬起來愣是一聲沒吭。」
「娘的,騙你幹什麼?真哭了!」
「她會哭,我打朱雀街舔到你爹老子墳頭。」
我拐進宮婢住處,沒找到義母。
……
是了。
按例太子駕臨,宮人都要待命候旨。
我又繞回主宮。
蕭楚少見地頓了幾刻。
「衛緒欺負你?」
「嗯。」我說,「我不留在京師了,來和義母告別。」
他揮退宮人,任我拉著娘坐下。
走得倉促,我沒帶值錢的東西。
不會題字,也不會繡東西。
只好分出一線靈力化物,掏出塊好看的石頭做禮物。
娘握著石頭,背過身倉皇告退。
我將蕭楚玉牌奉還。
「殿下,我要一點錢,最好是碎銀子和銀票。」
他抿著茶,令人去備。
「細想來,你在東宮時少見情緒。遇襲那日你守著孤,比影衛還冷靜。」
「我有把握保住殿下,自然不必驚慌。」
「你只是從未對孤動心而已。」
他放下茶盞,將玉牌與銀票一併推來。
「收著吧。拋卻私情,你我之間,總歸還有恩義在。」
7.
離了衛府,一時不知往哪處去。
我在京郊住了一月,零散遇見幾隊客商。
有的要南下買絲,有的是入京做生意,有的運糧往西邊走。
我在角落吃飯,留意了一眼。
糧隊十餘人,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
錦袍墨綠,袖滾金絲。
桃花眼滿是不耐,挽袖收扇,敲著桌几嫌茶澀。
「掌柜的,你這茶澀得能褪鵝毛了——勞駕換壇梨花白來!」
黑髮高束成馬尾,一下一下地掃過椅背。
四下竊竊。
「去西北賣糧?那可不是好地,這公子哥被人騙了吧?」
「紈絝子不知商賈路難,賠個血本無歸就老實了。」
對桌的男子四十上下,語氣嘲諷。
我將酒遞去。
他一愣,眯起眼。
我問,「為何不能去西邊賣糧?」
他這才接酒,哼笑。
「敢押西北商路的鏢隊一隻手能數過來。就憑那細皮嫩肉的綠毛孔雀,不連人帶貨一塊被劫走,我頭擰下來給他當球踢。」
「有匪?」
「不止。」他掃我一眼,不再開口,「姑娘家家的,少打聽這些。」
我摸出一張銀票。
「哪些鏢隊敢去甘州,勞煩指點。」
他捻起紙票,嘴角微抽。
是五百兩。
我抽空掃了一眼,也有點驚訝。
沒料到蕭楚給得這麼大。
他收起錢,鷹視四面。
「出去說。」
我起身跟上,一路隨他進了暗巷。
前面是死路。
他停腳回頭,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你這人沒有一點戒備心的?讓你跟著就跟著?」
我說,「我盯你半個月了。你身上沒有殺意。」
何況客棧中時刻有人注意我動向。
是衛府的人抑或是太子的,尚不清楚。
左右不會傷我。
巷頭忽然躍出幾道身影,緩緩包攏靠近。
他看向前方,嘖聲。
「讓你露富,這下有殺意的來了。別礙事,滾到後面去。」
「好。」
我到角落,盤腿坐下。
他拔出背後大刀,刀柄上粗糙地纏了紅布。
刃間幾點銹跡,不甚光亮。
人不好看,招式倒很利落,砍瓜切菜似的乾淨。
「晦氣。」
他在腿上蹭乾淨血,扭頭看我。
「……看夠了?要不要給你上盞茶?」
我拍拍衣裙,又抽出兩張銀票遞去。
「給。」
面前人的刀抖了抖。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想砍在我身上。
可能還是錢糧香,沒真砍下來。
他收好銀票,背過身去。
「東城的走山堂和龍脊鏢旗都信得過,只要願意給錢,保你人貨兩不誤。」
「知道了,多謝。」
我頷首,越過他朝巷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