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開始我是不這麼介紹自己的,會給自己編造一些來歷。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麼介紹自己是最酷的。
那份憂鬱和厭世,會加劇我神秘的魅力。
果然,西域少年聽到後,睜大了琉璃色的眸子:「姑娘一定是有許多故事的人。」
酒樓的一層大堂,有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講的是當今聖上和皇后的故事。
也就是楚祁安和宋姝。
在故事裡,楚祁安和宋姝青梅竹馬,奈何楚祁安少年時位卑,護不住自己的心愛之人,眼睜睜地看著宋姝嫁去了北方。
後來,楚祁安九死一生,奪嫡成功,終於成功將宋姝帶回,封為皇后。
這些年來,宮中只有皇后一人,楚祁安再未納別的妃嬪。
西域少年問我:「姑娘,怎麼了?」
我回過神來:「沒事。」
這已經是這段故事最好的結局。
然而,我還沒感嘆完,酒樓下方就出現了一匹快馬。
來人勒住馬,踉踉蹌蹌地跑上來,一把將那個西域少年推出房間,然後抓著我的領子崩潰道:
「不好啦!地震啦!」
13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銀翹。
她被放出宮後,我在無人的小巷裡攔住她,想告訴她我沒死。
結果她大喊著鬼啊,撒腿狂奔了兩里地。
要不是我輕功還不錯,差點就沒跟上她。
在意識到我是真的沒死後,銀翹哭喊著「死鬼」,緊緊地抱住我,差點把我勒死。
此刻,我莫名其妙:「地震不是一個月前的事麼?你現在跑來幹什麼?」
一個月前,我睡夢中驚醒,感到了輕微的震感。
但並沒什麼大事,很快繼續入睡。
銀翹臉色發白:「震源是在京郊……」
我猛地意識到什麼,當即一驚。
京郊,是皇陵的所在地。
「你是說……」
銀翹點點頭,絕望地閉上眼睛:「山體滑坡,皇陵塌了。
「其他人的墓都沒事,只有你的棺材被掀了出來。
「棺材板都飛了,所有人都看到,棺材裡只有一堆爛土豆。」
14
太過分了!
實在是太過分了!
當初陪葬的金銀財寶太多,我一個人實在用不上那麼多,於是寫了信給江湖上摸金校尉一脈的兄弟們,邀請他們去盜墓。
他們把陪葬品帶走也就算了,怎麼還隨手往裡丟土豆呢!
就算不地震,楚祁安日後看到我的墓上長出了一堆土豆芽,這不是一樣很奇怪嗎!
銀翹臉色煞白:「皇上大怒,說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到。
「咱們得知消息太晚了,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可能已經快找到這裡來了……」
我捂住銀翹的嘴:「烏鴉嘴!別說了,快逃!」
然而已經晚了。
酒樓下方傳來馬蹄聲,官府的人到了。
酒樓里,舞姬、小倌、說書先生,嚇得四散驚逃。
無數馬車中間,一匹黑色駿馬躍出,上面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抬眼,我低頭。
隔著一層樓,我們遙遙對視。
楚祁安。
他居然親自找到了這裡。
15
我終於又見到了楚祁安。
他坐在我的對面,狹小的室內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沒穿龍袍,一身玄色常服,又帶著幾十人的護衛,因此酒樓里的看客都以為他是哪個武將家的公子。
楚祁安讓侍衛都在外面等著,於是我也讓銀翹離開。
銀翹一萬個不放心,走時一步三回頭地看我,我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等到室內只剩下我和楚祁安兩個人,我才開始打量他。
他瘦了非常多,臉頰和眼窩凹進去,再也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
似乎過得並不快樂。
但畢竟又當了三年的皇帝,天子之威更盛,面無表情的時候,很容易讓人害怕。
楚祁安漆黑幽深的瞳仁盯著我。
他冷冷道:「又見面了,姜頌。」
當年在王府時,他人前叫我姜頌,私下裡叫我阿頌。
宋姝回宮後,他便再未提過我的名字,只疏遠冷淡地叫我貴妃。
如今雖然是帶著怒氣呼喚我的名字,但竟然帶著幾分想親近的意思。
這酒樓的房間是我常年包下的,楚祁安此時算是客人,因此我想舒緩一下氣氛:
「一路車馬奔波,公子一定渴了。
「來人,倒茶。」
門開了,那個英俊高大的西域少年走了進來,開始泡茶。
楚祁安看了他一眼,臉立刻黑了:
「這酒樓沒有別的侍女了麼!怎麼是你來服侍倒茶這種事?」
西域少年連忙行禮:「回稟公子,有的,只是姑娘平時都讓我來服侍。」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楚祁安的臉色更難看了。
西域少年看出了楚祁安面色不善,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著急忙慌地解釋:
「其實也不是就我一人。
「還有其他七位兄弟,我們八人是輪流的。」
怎麼說呢。
我悄悄瞄了一眼楚祁安。
感覺往他頭上插根引線,他立刻能像雷火彈一樣原地炸開。
我嘆口氣,揮揮手,讓西域少年退下。
楚祁安冷冷地看向我。
他說:「為什麼騙我?」
我倒水:「公子先喝茶潤潤喉嚨。」
「朕在問你,為什麼騙朕!」
忍不了了。
我把茶壺往桌上一丟,茶水四濺。
「不然呢?」
我冷冷道:
「楚祁安,不騙你的話,我出得來嗎?
「不出宮,我要被你在冷宮裡關幾年?
「冷宮裡飯食是餿的,被褥是單層的,看見我手上的疤了嗎?是當年生出的凍瘡。
「我當然要騙你,當然要裝死,不然的話,我早就死在冷宮裡了!」
楚祁安的目光落在我的胳膊上,凍瘡的疤痕觸目驚心。
他的目光中閃過心疼,閃過愧疚,閃過後悔。
再張口時,語氣已經弱了下來:
「阿頌,的確讓你受委屈了。
「但是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沒說話。
室內良久的寂靜。
良久,楚祁安把一個東西輕輕放到桌上,推了過來。
是那枚玉佩。
他重新找工匠做了外殼,玉佩瑩潤,顯然一直被他戴在身上:
「三年了,我一直貼身戴著它。
「我很後悔,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認出這是我們的定情禮物。
「我總是做夢,夢到你從宰相府刺殺回來,渾身都是傷,躺在床上卻還笑著安慰我,說一點都不疼。
「還有奪嫡的路上,你背後插著三支箭,護送我殺進宮裡搶到了父皇的遺詔……成功的那一刻,你對我說……」
楚祁安模仿著我當時的語氣:
「『真好啊!祁安,以後你就是皇帝了,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溫熱的液體滴在玉佩上,楚祁安掩住臉,不讓我看到他落淚的模樣。
我沉默了一會兒,小聲道:
「皇上,玉的確很美。
「但碎了就是碎了,哪怕強行拼好,依然是碎的。」
楚祁安的身體抖了一下。
他看著我,眼中浮現出無盡的苦澀。
他終於說出了那句:「阿頌,對不起。」
我搖搖頭:「沒什麼對不起的。」
楚祁安惶急地張口,想要解釋:「阿頌,我愛的人是你。
「當年的事我有莫大的苦衷,朝堂的事你不懂……」
我打斷他:「皇上,我懂。」
楚祁安愣住了。
我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告訴我,宋家門生遍布朝堂,你剛即位,需要宋家的勢力才能坐穩。
「所以即便你心裡很清楚,毒不是我下的,而是宋姝自導自演,還是要哄著她,配合她,所以只能罰我進冷宮。
「你還想說,罰我進了冷宮,宋家才覺得我不會威脅宋姝的皇后之位,從而不對我下手——你其實是在保護我,對不對?」
楚祁安微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費盡心思地找我,估計就是想告訴我這些。
卻沒料到,原來我早就知道。
是的,我其實都懂,只是喜歡裝作不懂。
就像我其實很疼,但喜歡裝作不疼。
我並不是真的傻。
而是師父教過我,活得太清醒,沒意思的。
人生在世啊,還是傻樂最開心。
「皇上,我明白,你是愛我的。
「可這份愛,不再是我想要的。」
楚祁安再也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抓緊我的手。
九五之尊用近乎卑微的神色看著我:「阿頌,那你告訴朕,什麼是你想要的?
「朕都給你,朕全都給你……」
我笑了。
「當真嗎?」
「自然是真的,這是天子之諾。」
「好。」我收起笑容,「那麼我要你不再當天子。」
楚祁安怔住了。
「我去找假死藥給你,從此之後,你不是楚祁安,只是我姜頌的夫婿,我們泛舟河上,快意江湖,從此做一對平凡夫妻。
「這樣的話,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我就重新愛你,怎麼樣?」
楚祁安的臉色一片慘白。
我笑著抽回了手:
「看見了嗎,皇上,你做不到的。
「你愛我,但你的愛只給了我囚禁、冷淡、委屈與折磨。
「我不怪你,但相忘於江湖,是你我之間最好的選擇。」
楚祁安沉默了很久很久。
許久,他低聲問:「阿頌,最後一個問題……
「你還喜歡我嗎?」
我笑了笑:
「皇上,回去吧。
「皇后娘娘還在等你, 天下喜歡你的女子很多很多。
「只是我,的確不再是其中之一了。」
16
楚祁安走了。
官府圍住酒樓的人也離開了。
銀翹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一進門看到我安然無恙,跺腳哭泣道:
「天爺啊,可把我嚇死了。
「欺君罔上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以為咱倆都活不成了呢!」
我笑眯眯地倒酒:
「不會的。」
銀翹拉住我的手:「你對皇帝說什麼了,竟然能就這麼把他打發走了?
「而且我看皇上離開的時候,眼眶通紅,似乎心情很沉鬱。」
我喝了口酒, 平靜道:
「沉鬱是正常的, 這種什麼都想要的人, 註定會活得不快樂。」
17
在那之後,楚祁安沒有再來找過我。
我繼續在邊塞的酒樓里醉生夢死,還收養了幾個小孤兒,教他們練閉氣功。
銀翹在城裡置了產業, 已經成了西域一帶有名的老闆娘。
凡是茶葉、馬匹、綢緞的生意,就沒有她不涉獵的, 消息也因此四通八達。
她常常將京城的消息告訴我。
楚祁安在羽翼徹底豐滿之後,以專權、貪墨等數十項罪名, 徹查宋家。
從先帝時起便一家獨大的宋家由此徹底倒台。
宋姝被打入冷宮。
據說楚祁安在她的飲食里放了毒, 跟當初她冤枉我給她下的毒是同一種。
我知道這些消息時很平靜。
宮裡的前塵往事似乎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像說書人的故事,不能再激起我心裡一絲一毫的波瀾。
又過了幾年, 宮裡的大太監千里迢迢地來了這座西域小城。
他說楚祁安病重,撐著一口氣, 想見我最後一面。
我猶豫了很久,最後對公公道:
「我還是不去了。
「皇上這一輩子,想要的都得到了,也就我這麼一個遺憾。
「留著這個遺憾, 也還算有個念想支撐著他,能把這次的病挺過去。
「我若是回去見了,他反而可能覺得人世間所有的心愿都了了,心氣便也散了。
「所以請轉告皇上——好好治病,我與他來日方長。」
大太監拱手:「娘娘睿智,老奴嘆服。」
他離開了。
銀翹剛好來看我, 聽到了談話的尾巴,私下裡對著我咬牙切齒:「你還救那個狗皇帝幹嗎, 不如直接去看他, 把他氣死,我們就也高枕無憂了。」
我擺擺手:「一碼歸一碼, 楚祁安是個好皇帝,老百姓在他手裡還是有好日子過的——再說了,皇帝死那可是國喪,全國縞素, 咱們還哪來的酒喝?」
銀翹氣不過:「那也不該跟他說什麼來日方長。」
我笑了笑。
餘生很長,但再也不見。
酒樓的老闆恰好在此時敲門:「姑娘,來了新的小倌兒展示才藝。」
「快請進來。」
十六個少年在我面前一字排開。
「你們都有些什麼才藝?」
他們齊刷刷地掀起了外袍, 露出了腹肌。
我站起來,拚命鼓掌,高聲喝彩道:
「好!」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