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餓。
胃中像是有火在燒。
恨不能把頭埋在地上,大口大口啃著黃土。
比餓更難忍的,是連一口乾凈的水都沒有。
髒泥塘裡面的水絕對不能喝,喝了就要命。
周裕青那根紫竹木拐棍換了巴掌大的餅,大半進了我的肚子。
他拄著一根不合適的木拐棍,一瘸一拐走得艱難。
五天下來,那個乾淨喜潔的周裕青不見了,也是蓬頭垢面,一副花子的模樣。
我心裡酸酸的,想起那個治腿的名醫:
「你來找我,那你的腿還治不治了?」
「你不是說你的二黑瘸了腿也能看家麼?」周裕青很在意這件事,所以聲音悶悶的,「難道你會嫌棄他?」
「不嫌棄,不嫌棄。」我忙回握住周裕青的手,表一表忠心。
我想起當初剛到周家,長樂交代我伺候少爺要注意,少爺自從瘸了一條腿,性子就變得古怪,嘴巴也刻薄起來。
我想到瘸了一條腿的二黑,擺了擺手:
「沒事,我家二黑瘸了一條腿,也照樣看家護院呢。」
這話給周裕青氣得夠嗆,回頭就罵我長得丑,臉上的雀斑像喜鵲屎。
……
好像是我對不住他在先。
「我以為鄒家帶你走了,結果路上碰到他們的車馬,才知道鄒家人沒管你。」
我把頭低了又低,沒接茬。
大概是怕我尷尬,周裕青又罵了一句:
「所以我說那鄒柏安不是好人,根本不照話本子說的演。」
一路上有人牙子趁著機會,賤價買人。
如花似玉的姑娘值兩袋小米,剛剛抽條的女孩值一袋小米。
男人老人孩童,再磨一磨也不過一把小米,還要看人牙子動不動惻隱之心。
我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
是蘇小姐。
她空洞著眼神,被麻繩捆著手,叫人牙子行將就木地趕著。
我想救她,可是我跟周裕青已經餓了兩天,渾身上下掏不出一袋小米。
我忐忑地看了眼周裕青,怕他把我賣了換蘇小姐。
他卻目不斜視地拉著我走開。
「……是蘇小姐。」我小心地拉了拉周裕青的袖子。
「什麼蘇小姐?」他瞥了我一眼,「又不是大白饅頭。」
見我臉上忐忑,周裕青抓緊了我的手腕:
「除非能換十屜墳包那麼大的饅頭,否則我不會把你賣了的。」
可是你從前那麼在意蘇小姐,還總拿她和我比。
「過去我一直以為,我會喜歡她那樣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
周裕青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我發現我喜歡的人,並不是那樣。
「但是我不敢承認,就逼著她改。
「那樣不對,那樣很傷她的心。」
我心裡一動,忽然想起跟他分開時吵得那樣難看:
「對不起啊周裕青,那二十兩銀子不是我想當嫁妝嫁給鄒家,是人牙子弄錯了,我本來是賣給鄒家的。
「我一開始是想著,就當我白給你睡了,我再賠鄒家二十兩銀子嫁過去。可是那天晚上你來找我回家吃飯,我就改了主意,我想賠給鄒家二十兩,然後跟你好好過日子的。」
周裕青不說話了。
良久,我悄悄打量他的臉色。
月光下,周裕青彎著的唇角怎麼也壓不下去,髒兮兮的臉像個得意的小花貓:
「說這個做什麼?我早就知道啦。」
一路忍飢挨餓,下了雨沒有片瓦遮身。
我染了風寒,燒到迷迷糊糊時,夢裡總算喝上了一口熱湯。
醒來看見周裕青手臂上未癒合的傷疤,才發覺自己滿口腥氣。
我哭著求他:
「周裕青,你把我賣了吧,不然咱們誰也活不了。」
他還是嫌我煩,想說句刻薄的話。
可他太餓太累了,背著我哆嗦地走,哆嗦地說:
「不賣,閉嘴。」
我不說話了,勾著他的脖子,輕輕靠在他肩膀上,覺得心裡和小肚子像吃了飯還喝熱湯,暖暖飽飽的。
「周裕青。」
「嗯?」
「周裕青。」
「……幹嘛。」
我沒吭聲,就偷偷地笑。
「你餓傻了?病傻了?」
我戳了戳他餓得浮腫的臉,一戳一個小小的坑:
「等咱們落了腳,有了錢,我洗四遍澡,也抹桂花油。」
「拉倒吧,哪有錢給你買桂花油。」
唉,他不懂我的意思。
滿天星子,像白糖,像周裕青。
忽然,周裕青嘆了口氣,很輕很輕地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呀?
沒什麼,不記得就算了。
「葡萄。」
「……幹嘛?」
「要是我死在路上了,你就當那個對你很壞很刻薄的周裕青死了好不好?以後想起我,別只記得我對你壞。」
我心裡一酸,忍不住原諒了他一點:
「不是,你也有好的地方。」
「快說呀,我哪裡好?」
「別催,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都怪你平時對我太壞了!」
……
「葡萄,要是我死了,你就去找鄒柏安,他……其實算是個好人,也喜歡你,不會欺負你也會給你一口飯吃。
「你要是喜歡他,跟他睡覺,我也不讓你賠錢。」
真傻!你要是死了還怎麼找我賠錢呀!
「但是你、你晚兩天再跟他睡覺,也別讓我知道。」
「你都死了,咋知道啊?」
周裕青忽然生了好大的氣:
「你不來給我燒紙嗎?」
哦哦哦,燒的,燒的。
我說燒的,周裕青不知怎麼又生了氣。
「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說你不跟他睡覺嗎!」
我才覺得莫名其妙呢!
要我跟他睡覺的是你,不讓我跟他睡覺的也是你!
「你你你……」
「我本來就沒打算跟他睡覺。」
「那你想幹嘛!」
「我跟你一起死。」
周裕青不說話了,沉默過了好久好久。
「葡萄。」
「嗯?」
「葡萄。」
「……幹嘛?」
「活下去,不許死。」
5
當我醒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草棚子裡。
我忙起身去找周裕青,卻發現他躺在我身邊,還死死抓著我的手腕。
我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周裕青的手才鬆開了。
那熬藥的女大夫詫異地笑道:
「你家郎君病得更重,本來不該叫你們躺一起的,可是怎麼也掰不開他的手。」
「這是哪裡?」
「京郊。」
女大夫告訴我朝廷在城外支起粥藥鋪,賑災的官員和平亂的官兵俱已出動,想必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平息這場禍事。
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又擔心周裕青的傷勢。
「他太虛弱了又病得那麼厲害,能不能醒還不好說。」
我才發現他渾身燒得滾燙,那隻藏著不叫我看的手臂,傷口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
我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接過女大夫手中湯藥,一點點喂他。
這些日子除去擦洗喂藥,我還託人去城裡打聽周裕青的叔叔,想著去城裡治病總歸好得快些。
周裕青叔叔派人來接周裕青進府時。
眾人站在門口,看著我這個小叫花子的模樣,紛紛愣住了,嘀咕道:
「她是周少爺的救命恩人?
「不然給兩個錢打發出去?」
周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底下人一眼:
「你要打發什麼?打發我兒子的命?」
聽我說完這一路如何逃難,周裕青如何護著我,周夫人看著昏迷不醒的周裕青,心疼得紅了眼眶,到底沒有怪我,甚至連一句重話也沒有說。
她只是嘆了口氣:
「青兒生辰那天,跟我說要娶你當夫人,我是看不上,不願意的。
「葡萄,你不要怨我刻薄勢利,一個做娘的自然希望自己孩子無災無難,平安富貴。
「當初青兒多麼驕傲的性子,可是瘸了腿,脾性也古怪起來,連平日上街他總覺得旁人看他是瞧不起他,不看他也是瞧不起他。」
我忍不住轉頭去看周裕青,他靜靜躺在那裡,好像要做一個很久很久的夢。
「但是你來以後,青兒就不大一樣了,人也有了點生機。
「葡萄,我厚著臉皮為我這個兒子說句情,青兒從前不是這樣的,你知道極度的自卑有時候看起來很像自負。」
周夫人說完已經滴下淚來,我忙遞過去帕子,小聲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
「他壞了一條腿,走得慢,那我等等他。」
何況他這次回來找我,已經追上我了。
剩下的路,就慢慢走吧。
可是周裕青病得太厲害,不肯醒。
神醫說病已經大好,可能是被夢境魘住了。
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夢。
我湊近周裕青耳邊小聲說:
「你放心吧,我告訴了蘇小姐家人,她已經被贖回家了。」
周裕青一動不動。
「那盆你最喜歡的那盆白獅子,長樂拿去喂豬了。」
周裕青昏睡著,沒有反應。
「那天我其實給你準備了生辰禮,想著回去給你煮一碗長壽麵,再臥個荷包蛋的。」
周裕青睫毛像蝴蝶,輕輕顫動,又歸於平靜。
我托著腮打量著周裕青,心裡有點犯難,怎麼有好吃的都不醒。
對了!
我趴在他耳邊,小聲絮叨:
「你再不醒我就要走了,我去跟鄒柏安睡覺。」
周裕青還是沒有反應,我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忽然身後人攥住了我手腕,力氣大得叫人發痛。
我驟然被扯入一個怒氣沖沖的懷抱,周裕青撐著虛弱的身子,陰沉著臉:
「你要跟誰睡覺?」
我愣住了,欣喜地喚人:
「少爺醒了!」
周裕青卻掰過我的臉,一定要問個明白:
「你先說清楚,你要跟誰睡覺?」
我實在怕旁人瞧見了笑話,忙哄他:
「跟你跟你!等你病好了跟你睡覺!」
聽我這麼說,周裕青才不情不願鬆開手。
日頭漸漸熱起來,周裕青的病也一點點好了。
神醫也說腿如果好生調養,也許能正常行走,起碼不用拐棍了。
大暑這日,我和周裕青的婚期也商定了。
婚期就定在一年後,當然還要看他表現。
成親的嫁衣和頭面都要提前一年定。
梳頭娘子來為我梳妝裁衣時。
周裕青打量了我好一會,趁著四下無人,他紅著臉,飛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是看你塗了口脂,像點了紅的饅頭才親你的,不然我才不……」
我叉著腰,當然不肯慣他毛病:
「周裕青!說人話!不許刻薄我!」
……
周裕青臉紅到耳尖尖,說真心話時也打磕巴:
「是我、我看你好看,臉上小雀斑像星星,唇上胭脂像蜜,才忍不住想親你。」
「那以後還說不說刻薄話了?」
「不說了不說了。」
旁邊小廝用手肘戳了戳長樂,擠眉弄眼地笑:
「你看咱們小夫人跟少爺這像什麼。」
仲夏的熱風吹著楊柳葉子打著焦黃捲兒,熱得少爺抱來討夫人歡心的那條小黑狗躲在柳樹蔭里趴著。
長樂托著腮,眯起眼睛瞧了一會無精打采的小黑狗,又瞧了瞧自家臊眉耷眼的少爺,也樂了:
「像、像、像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