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繁星完整後續

有的，那位遺孀，那位親手殺死自己丈夫的遺孀，會時時刻刻拖著牧大人。

這麼多的巧合，當真是花了許多的心血。

每日清晨，居養院眾人進出居養院，都會看見石碑最上頭的名字，那是她們永遠的仇人。

「不！我沒錯！用幾個孩子就殺死了那麼多惡人，我做錯了什麼？那些孩子若是懂事，還應該感恩自己那個發揮這樣大的用處！我救了更多的人，難道還不夠嗎？早就足夠了！你們不能殺我！」

「我是牧大人！我是海神！我是牧乘風！」

「不不不！我錯了，別殺我！求求你們別殺我！」

牧大人牙眥欲裂，沒了善人的皮，他只是個想為自己贖罪的自私鬼。

蘭舟雙膝跪地，高舉手中的尖刀，手腕上的環形傷疤促使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居養院和花樓眾人，感恩牧大人的善舉！」

「但小漁村蘭舟，只求牧乘風去死！」

尖刀狠狠刺入胸膛！

噗呲——

血花四濺，終於迎來了數年前的報仇。

沈瑩轉身，同樣刺入牧乘風的胸膛！

「請牧大人上路——」

「住手！」

一聲暴喝，是牧夫人。

蘭舟和沈瑩很快被制住，醫師模樣的人上前察看了一番，「大人還有氣！還可以治！」

29

牧乘風居然還有救。

這是我們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蘭舟和沈瑩被關了起來，無論怎麼審問，她們絕不開口。

居養院，小漁村，女醫師，遺孀，她們一個字都不提。

因為牧乘風還沒死。

即便牧乘風中了毒，只要他還沒有咽氣，其他人就會按照約定，等待時機，親手殺死仇人。

而牧乘風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這事兒就這樣卡住了。

蘭舟是居養院的大善人，不能隨意動她，而殺牧乘風的緣由，就連牧夫人自己也很難接受。

「你叫阿英？」

牧夫人坐在上首，我和蘭芝跪在下頭，屋裡就我們三個人。

燭火搖曳，我抱著蘭芝抖個不停。

我得保住蘭芝，我得保住蘭芝。

「說吧，那日在外頭，我聽了七七八八，我只求一個答案，一個真正的答案。」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們跑不掉的，只要你開口，至少你和你旁邊這個還能活。」

牧夫人比在居養院時蒼老了許多，她身邊沒有子女，唯一的丈夫也危在旦夕。

如今，只能自己撐著坐在這裡。

再三思索，我揭下來蘭芝的帷帽，露出那張滿是傷痕的臉。

牧夫人沒有害怕，也沒有震驚，只是安靜地看著。

我給蘭芝戴好了帽子，然後深深磕頭，「求夫人叫人把蘭芝帶出去好生照料，阿英一定如實相告。」

牧夫人坐得端正，可蠟燭越燒越短，她映在牆上的影子也越來越彎。

等我把多年前的事說完，燭火的光芒已經淡得照不亮她影子的輪廓。

可我撒謊了，在我口中那一場禍事裡活下來的只有蘭舟、沈瑩，還有蘭芝。

不管今日我和蘭芝能不能活，她們的計劃我不能破壞。

「夫人，想必您也查過我，我是花樓出來的人。即便在花樓，蘭舟她們當年的年歲也不該接客，牧家三姐妹中蘭珂英年早逝，蘭芝渾身燒傷，心智宛如孩童，蘭舟記得一切，獨自承受所有痛苦，牧大人所作所為即便得起天下人也絕對不起小漁村眾人！」

我看著牧夫人渾身顫抖，幾乎要坐不住，但我依然要說出最尖銳的話來刺痛這個華發滿頭的女人。

「聽說夫人的女兒被人拐走，夫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碰到牧大人這般的人吧？阿英自知話說出口便再難回頭，可蘭芝她已經在過去死了一回了，求夫人給蘭芝一條生路！」

「求牧夫人，饒過居養院無辜女子，饒過蘭芝一命！」

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我的呼吸都在微微顫抖。

賭一個人的良心，是一場豪賭。

可我沒有辦法，我後悔了，我不該帶著蘭芝來的。

「來人。」

燭光徹底暗了，牧夫人的聲音沙啞，整個人置身黑暗之中，瞧不見面容。

「送她下去。」

30

我和蘭芝在房間裡被關了三天，日日都有飯菜熱水，沒有苛待，但也不許我們離開。

「小妹，大姐和沈瑩姐會沒事的吧？對不對？」

蘭芝很害怕，夜間總是驚醒，白日也總是靠在我身邊。

「沒事的，會沒事的。」

我心疼得落淚，不住地摸著她的手腕，因為燒傷，她腕間的傷痕並不明顯，我現在才能看出來。

「過幾天阿英回去居養院，要是有事就帶著那個匣子找那天的芙蓉姐姐，記住了嗎？」

「那小妹呢？大姐和沈瑩姐姐呢？」

我拭去淚水，擠出一個笑容。

我們四個之中，唯有蘭芝還有一絲存活的希望，我只希望時間一久，蘭芝能忘掉這一切。

居養院的人不會丟棄蘭芝，玉芙蓉見了那個匣子也會幫助蘭芝的。

「二姐是大姐姐了，你不在的話青豆她們會哭的。我去接大姐和沈瑩姐，你在居養院裡乖乖等我們回來好不好？」

蘭芝局促不安，拉著我的手不放，「小妹，要是我不戴帽子，去那個夫人面前再走一走轉不轉的話，是不是你們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怕！我願意的！我真的不怕！」

她不傻，她什麼都知道。

知道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也會藏起那些傷疤帶來的傷害。

「不用，二姐已經很勇敢了，到這裡已經很勇敢了。」

那些傷痕早就結了疤，但觸及掌心，我卻覺得被灼傷。

31

門被打開，站在前面的牧夫人身著白衣，卻一掃頹廢，有一種堅毅在她身上生長。

牧夫人露出來，朝著我們伸出手，「走吧，去見蘭舟和沈瑩。」

我們沒有拒絕的資格，只能跟在身後。

牢獄比起居養院差了很多，漆黑，陰冷，還有一股霉味。

一盞盞油燈亮起，終於讓黑暗中的兩人得以露出真容。

蘭舟和沈瑩身形瘦弱，卻像兩顆野草，相互交錯支撐，絕不倒下。

「大姐！沈瑩姐！」

蘭芝立刻就撲了上去，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大姐，我很擔心你。」

「牧夫人，我小妹和阿英什麼都不知道！」

蘭舟把蘭芝拉到身後，我也被沈瑩護在一旁，「牧夫人，你要殺就殺我們，放了她們兩個吧。」

牧夫人不作聲，其他人自覺退了出去。

她起身，轉了個圈，聲音很輕。

「這衣裳好看嗎？」

不用回答，牧夫人又繼續自說自話起來，「我穿這身衣裳是為了我的丈夫，牧乘風，他已經去了。」

牧乘風死了？

可那日醫師分明說有救的，為什麼突然就死了！

「我丈夫牧乘風少時為保家衛國殺死無數海賊敵兵，被賊子記恨至今，於海邊被刺，醫師雖盡心救治，然夫君舊傷復發，死於榻上。」

牧夫人垂下眼眸，「蘭舟姑娘，多謝你和沈瑩姑娘撞破賊子行事，如今我丈夫去了，你們也該回家了。」

她的話在我腦海中翻滾，最終匯成一句話——牧夫人殺死本可以救活的牧乘風！

我能明白，蘭舟她們自然也能明白。

「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我們？

為什麼要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夫？

32

「我一直覺得自己嫁得很好，夫君忠勇，女兒乖巧，這輩子該知足了。生那孩子的時候，我傷了身子，一輩子也只能有一個孩子！」

「她剛離開時我日日驚醒，以淚洗面混混度日，但夫君一直守護左右，一人扛著兩邊的壓力，從不曾納妾提及傳宗接代之事。」

「在我心中他當真是個好人，牧夫人的目光深遠，仿佛想起什麼開懷的事，他好像永遠懂得女子的不易，不只是百姓，甚至那些煙花女子，他都為了她們奔走盡心。」

「他說，昭華，若是咱們囡囡有朝一日不幸落到同樣的境地，我看不下去。」

「他說，昭華，咱們只當做善事，求有一日囡囡還能再回到我們身邊。」

牧夫人一直覺得，牧乘風有情有義，他第一次病倒便是在下屬接二連三的死訊傳來之時。

從前身子很是康健的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好不容易有了力氣，牧乘風便派人四處搜尋那些下屬的下落，看看他們是否還在世，死亡是否存在蹊蹺。

一封封書信傳回，牧乘風仿佛蒼老了很多。

大概是年歲到了，他也開始怕死，開始信奉神明。

燒香拜佛，行善積德，牧乘風總是在最前面。

「夫君，別怕，我會陪著你的，就像你曾經陪著我一樣。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我也這樣覺得，你放心，神明會保佑你的。」

牧夫人家中富庶，爹爹做官，阿娘又嬌養她這個女兒。

爹爹去世後，兄長也入了官場，銀錢之物她從來不缺。

因此牧乘風好善樂施，她從不阻撓，甚至拿出自己的私庫來一同奔走。

可今天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謊言。

「原來，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贖罪。」

牧夫人慘笑，連嘴角都無力撐起。

「我的囡囡不能有一個這樣的爹，我的娘家也不能因此受到牽連，所以，如你們所願，他死了，但是小漁村一事不能再提。」

牧夫人是一個妻子，但也是一位母親，一個女兒，一個妹妹。

取捨之事，爹娘從小便教導，她只是沒想到，到了這般年歲才用到當初的道理。

「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女兒被拐一事，是否和你們有關？」

牧夫人眼中的期許都要溢出來了，指尖微顫，期待一個等了幾十年的答案。

蘭舟搖了搖頭，打碎了她的希望。

「我們自己遭過難，所以更不會做這樣的事。」

「報應，都是報應。」

牧夫人擺了擺手，終於落下兩行淚來，「我早該知道的，若是你們做的，當初也不會費盡周章只給牧乘風一人下毒，也不會費盡心思把那女醫師送到我們身邊。」

「蘭舟，記得繼續做一個好人。你們走吧，今日的事就此作罷，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33

我們前腳剛回了居養院，後腳牧大人的死訊就傳回了城裡。

一時之間，全城掛起白幡，家家戶戶哭聲不斷。

唯有居養院深處，蘭芝的院子裡，我們哭的是小漁村的亡人。

女醫師，那位遺孀，還有很多很多我沒見過的人，都回來了。

沒人感到開心，這件籌謀多年的復仇，讓她們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青春。

「大姐，我們要去哪裡？」

蘭芝背著自己的小包，牽著蘭舟的手。

「我們要回家去。」

居養院很好，但終究不是她們的家。

居養院留給了其他人，那些女人生活在這裡，也熟悉這裡。

城裡的有錢人樂於用錢財買個善名，那塊石碑還能刻下很多名字。

一部分女子也有了一技之長，她們會教給不會的人，即便會難一些，但是她們也能生存下去。

出城那日，玉芙蓉趕著馬車來追上了我。

「死丫頭！你就忍心拋下我去那麼遠的地方！我還沒帶著你吃香喝辣呢！」

她哭得兩隻眼睛跟桃兒一樣，還不住地拿著東西往我懷裡塞。

「以後給我寫信，記得回來看我，不許忘了我！聽到沒有！」

頭都點得像小雞啄米一般，她還不肯放過。

最後還是她丈夫把人攬進懷裡，哄了又哄，答應以後帶著她來見我，玉芙蓉才肯放手。

「阿英，快來！」

蘭舟她們在前方等我，我快步跟上，看著她們頭頂的一片金光終於在笑容之中消失殆盡。

那隻忘不掉的糖葫蘆，也終於被擠出了我的人生。

她們，是我的家人。

我揚起笑容，朝著她們跑去。

「來啦，我來啦！」

34

小漁村才是蘭舟她們的家。

她們自己回去重新建了村子，房子一個挨著一個，又把一位位家人接回家裡，放好牌位。

這用了很長的時間，很累但也很值得。

蘭舟還是那樣，到了小漁村還是不肯讓我鬆快。

今日要學捕魚，明日還要學醫術，她們的樂趣變成了要把通身的本領都教給我們。

累得我沒有一絲機會去想其他事。

「小妹！快！大姐做了魚湯飯呢！」

蘭芝被紗布裹得像粽子，只露出兩隻眼睛、兩隻鼻孔，還有一個嘴巴，她乖乖站在岸邊等我。

這是夏冰，就是那位女醫師，翻遍了古籍才找出來的法子，說是可以讓皮膚瘢痕淡化。

最近夏冰又找到一本書，或許還能讓蘭芝恢復如初，為此她幾乎是扒著醫術，連飯都忘了吃，要人叫好幾次才能把人從屋子裡叫出來。

「是啊，阿英姐，你下次再這麼慢，我和蘭芝姐姐就不來等你了。」

青豆撅著嘴巴，她和花花她們不肯留在居養院，非要同我們一起離開。

「蘭舟姑娘，瞧瞧我的，這黃金百兩才能得這麼一匹料子，這才是珍品！」

「【明」我把手裡的魚塞給她，魚兒一甩尾巴，把水濺到她臉上。

趁著兩人愣神，我一溜煙跑掉了，「哈哈哈哈哈，我現在就回去把你們的飯吃光光！」

「啊啊啊啊啊，可惡啊！臭阿英姐！等等我們啊！」

「小妹！你這樣很不對！我一定要教訓教你！」

我腳步飛快，看著屋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沈瑩姐正在清理魚內臟，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褲子和袖子都挽了起來，看著很是幹練。

「哎呀，跑這麼快乾什麼，你們沒回來都不會開飯的。」

我嬉笑一聲，鑽進了屋子裡, 迎面就是飯菜的香味。

我們習慣了吃一鍋飯, 哪怕現在建了屋子，也喜歡做了擺在一起吃。

剛伸出手，就被蘭舟姐打了一筷子！

「不許偷吃！隔壁燉了火腿，還得收收汁兒呢。對了，玉芙蓉給你寄了東西，你快去看看。」

我吐吐舌頭, 洗乾淨了手才回屋。

寬敞的屋子被堆得滿滿當當，大包小包放了一堆。

我找出了裡頭的信，裡頭的字跡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玉芙蓉親自寫的，紙張上有一個個圓圓的淚痕。

「阿英！你這個壞丫頭！給我寄的乾貨要吃完了也不見你來看我！沒良心！虧得我日日夜夜惦記你！不過我記著你的好的，你寄來的東西很好吃, 貝殼也漂亮，夫君給我串成了串掛在屋子裡, 風一吹叮噹作響。」

「阿英, 你知道嗎？媽媽從花樓里出來了, 說是回老家去了。這些年，好多姐妹都贖身了, 往後雖然見不著，但也比在花樓里耗著強。」

「對了，阿英, 我肚子裡有了娃娃，我害怕，你說我能做一個好娘親嗎？罷了, 我已經是個好娘親了，我可是給這娃娃找了我認識的最有錢的人做了爹了！往後不愁吃穿又不愁銀子用, 這還能不快活嗎？你說對不對？」

「我近來很愛哭, 吃到酸梅子要哭，見到丈夫要哭，給你買東西也要哭, 把我所有的眼淚都哭完了。」

「阿英, 你說不要金銀，我就給你尋了其他的。有果樹種子，有糕餅，還有很多的吃食。進來城裡有了其他料子, 好看的很, 我買了很多, 做衣裳的時候一定要選那個嫩綠的給自己做, 你穿那個最好看了。」

「阿英, 你要回來看我，我很想你。到時娃娃生出來，你還得做娃娃的乾娘好不好？你不能說不好的, 一定來看我。」

我一字一句看完, 和之前的信放在了一起。

看來明日是要跟著村裡的阿姐學做衣裳了，還得做一頂虎頭帽子，玉芙蓉生得好看，娃娃一定也好看的。

「阿英, 出來吃飯了！」

「來啦！」

門一開，外頭已經擺好了飯菜，個個笑著回頭招呼我坐下吃飯。

明日又會是一個晴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