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猶豫的時刻,程意之落寂一笑。
「少爺!」蘇荷忽然心慌起來,「我,我……」
「我理解的。」程意之抬頭看她,眼底笑意溫存,「蘇荷,給我時間。」
蘇荷瞳孔微驚,而後眼眶濕潤,鄭重點頭。
他們四目相對,無聲傳遞著這份不宣於口的心意,卻沒發現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窺視著他們。
10
原本蘇荷還擔心,程意之本能地護著自己的行為會讓程嶸對他們起疑,可直到春節結束,程嶸都沒再提宴會那天的事。
節後,程嶸把程家工廠都交給程意之打理。程意之初初接手工廠,忙得是不可開交,有時候乾脆住在工廠,跟蘇荷也是三兩天才見一次。
不過每次這種時候,他都會收到蘇荷做的小禮物,有時候是她烤的小餅乾,有時候是她扎的花,有時候是她縫的襪子……
蘇荷如今的處境,對她而言,是挺不錯的。
許是宴會的事讓程嶸徹底煩她了,現在程嶸對她完全不理會,這倒是給了蘇荷不少空閒。
不過,他兩在人前依舊保持著該有的距離和禮數,有時候他們一齊參加聚會,隔著人群遙遙望上一眼,心底也是滿足的。
將將入夏時,程嶸讓程意之去南方羊城談生意。羊城距離錫城上千公里,光坐火車就得兩天,程意之有些猶豫。
可程嶸卻說,先前程意之在得罪了犬養,導致程家的貨源銷售出了問題,若這樁生意談不成,那程家工廠怕是干不長了。
程意之答應了。一方面,程家工廠事關上千工人的生計,他不能叫工人們丟了碗飯。另一方面,他也想證明,即便沒有倭人的幫助,他們一樣照樣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隔日,程意之便收拾行囊,帶上炸胡坐上了前去南方的火車。這一次,蘇荷陪同程嶸一道,將程意之送到了火車站。
火車啟動時,程意之探出頭來向他們招手,蘇荷的眼淚霎時間落了出來,雙腿下意識地就要追著他而去。不知為何,她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蘇荷的預感沒錯,當晚她就被程嶸拖到地下室。
在程嶸的謾罵聲中,蘇荷方知,原來她跟程意之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感情,早被程嶸看在眼裡了。而程意之這次南下,正是程嶸故意將他支走的。
「要不是犬養先生提醒,我差點就上了你這個賤婦的當。好你個蘇荷,靠著我來到程家,打的竟然是我兒子的主意。難怪每次看到程意之,你的眼睛都在放光。」
程嶸罵罵咧咧地將一張報紙扔到她面前,「要不是老子花大價錢買下這些報紙,現在整個錫城的人都知道程意之給他老子戴了帽子,我程家還要不要在錫城立足了!」
蘇荷埋頭去看。
報紙上赫然刊登著的正是她在火車爆炸地跟程意之擁抱的照片,旁邊還有幾個大字,你我相擁於黑暗,矢志不渝。
遍體的疼痛忽然被緩解了,蘇荷握住那份報紙,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她這個舉動狠狠刺激了程嶸。
程嶸怒不可止,拿過皮鞭狠狠抽打蘇荷。蘇荷一身不吭,只護住胸口那一份報紙。
這份溫暖足夠她用來抵擋每日的毒打,飢餓,以及深陷黑暗的恐慌。這樣懷抱著溫暖死去,也好。
然而,幾日後的一個深夜,一顆炮彈落在了錫城。
倭國朝錫城開火了,轟炸過後,城內亂作一團。天明之後,城中皆是四處逃難的百姓,而權貴之家則是以其財力換取去港城的船票。
一時間,去港的船票重金難求。程嶸也是花了大價錢找犬養幫忙,才找來兩張船票,明早就出發。
蘇荷在地下室餓了兩天,她只感到大地在晃動,卻不知外頭髮生了何事。直到二姨娘匆匆趕來,一邊扶著她出地下室一邊給她說形勢,她才知曉外頭髮生了什麼。
「那少爺呢?」蘇荷虛弱卻焦急地問。
二姨娘聽笑了,嘆道:「你還真是個實心眼,他應該已經到了羊城,不過現下通訊斷了,聯繫不上。」
正說著,大地又是一晃,二姨娘沒站穩,險些摔了一跤。她忙將一個包裹塞到蘇荷懷裡,說道:「你快些走吧,程嶸要把你送給犬養,我聽說那個犬養暴戾地很,好些個女子都死在他手上。」
蘇荷驚駭,無力的手掌緊緊抱住那個小小的包裹。
她看向程家宅子,知道這次自己是真的要走了。蘇荷鄭重地向二姨娘道謝,二姨娘卻擺手催她快走。
蘇荷走了幾步,轉過身遲疑地問道:「西寧姐,你不走嗎?你不是也有一個他嗎?」
二姨娘,名叫冷西寧。
除夕夜,蘇荷偷偷溜出房間跟程意之上街看煙火時,她在後門看到冷西寧將一包銀錢塞給一個男子,並叫他不要再來了。可男子不要銀錢,只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去南方,冷西寧拒絕得十分絕情。可蘇荷看到,在那男子憤怒又失落地離開後,冷西寧捂住嘴無聲痛哭時,她眼裡的不舍和掙扎。
原來都是有故事的人,也都是有心的人。
冷西寧像是陷入沉思,繼而又醒轉過來,對著蘇荷黯然一笑:「我已經配不上他了。不走了,我認命了。」
蘇荷還想說什麼,可冷西寧已經轉過身去了,只留下一句話:「蘇荷,也不一定非得是程遇之。」
從羊城去港城不過小半日路程,誰說程遇之不會直接去港城避難呢。她去羊城,可能會撲個空,也可能還沒走到羊城就死在半路了。
又一枚炮彈落下,炸開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生命在戰火面前脆弱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可那又如何。
蘇荷眺望南方的天空,她要去羊城的。
千里之外,有她的愛人。
興許能找到,也興許永遠也找不到。
但無論結果如何,她都心存感激。
11
這場戰火足足燒了八年,倭國簽下戰敗協議的那天,蘇荷摟著孤兒院裡的孩子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八年前,蘇荷衣衫襤褸地出現在羊城,被孤兒院的阿姆收留,之後她便留在孤兒院,一邊照顧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一邊打聽程遇之的下落。
可戰火很快席捲羊城,她要找的人,杳無音信。
他興許一早就去了港城,如今他應該也有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無妨,只要他過得順遂便好。
春日午後,她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眼皮逐漸沉重。
迷離的思緒飛快回溯,最終停留在銀行被劫的那一日。
那日,她在驚慌失措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鎮定自若的程遇之,內心很奇異地安定下來。後來,他果真見義勇為,幫著警察制服了歹徒,可是他受傷了。
明知程嶸忌諱她們與外男接觸,但那一刻她找了百般理由寬慰自己,去給他包紮傷口。
她不敢看他,甚至連說話都結結巴巴,姨太的身份讓她抬不起頭,無法直視這個比太陽還耀眼的男孩子,她不配。
而當他將臉湊上來,三分痞氣地笑問她要什麼名字時,她心中忽然警鈴大作,倉惶逃離。
後面的事,既像是老天爺跟她開的玩笑,又仿佛是一種恩賜,給她那泥潭一般的生活注入一絲鮮活的空氣,讓她在絕望之中得以嗅到一絲芬芳,讓她不想就這樣認命。
所以,她是感激的。
羊城的春溫暖舒適,蘇荷坐在鞦韆上漸漸睡著了,鮮紅的木棉花輕輕飛舞落下,吻過她的眉心。
朦朧中,她看到一個男子朝她走來。他三十出頭的模樣,腰背挺直,穿著一身新式的西裝,輕笑著她喚一聲:「蘇荷。」
蘇荷睜開眼,眼中映出那日思夜想的臉龐。
她喜悅地笑了起來,眼中包著藏不住的喜歡,還夾著幾分羞澀,一如多年前那個一見到程意之就會雙眸發光的小姑娘。
她歡喜地說:「少爺,你回來了。」
有些真相,她永遠不會知道。譬如就在她南下時,她的少爺正冒著戰火北上,最終葬身在一場炮火之中,成為史書上無名無姓的某某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