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看了眼崔衍。
自朕提出南下攻衛的想法後,他就一直沒說話,只低頭沉思。
「相國意下如何?」
朕出聲後,滿殿都靜了下來。
眾人望向崔衍的方向。
他乃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最高,又親自帶兵與衛國交戰過,眾人都很期待他的意見。
崔衍沉默片刻,深深看了朕一眼,道:「臣老了,不敢妄言。」
眾臣收回目光。
散朝後,朕把崔衍留了下來。
「你不贊成攻衛?」
崔衍搖搖頭,「陛下,臣確實老了。」
朕瞧了眼他兩鬢的白髮,確實是不年輕了。
朕喝了口茶,順帶也給他遞了一杯,「又沒要你親自帶兵打仗。」
崔衍抱著茶沒說話。
朕不由自主又朝左臂摸去,平橋渡被偷襲遇刺那次,是崔衍拚死救的朕。
「也不用你再拚死救人。」
崔衍頓住。
朕放下手裡的茶盞,垂下眼,微微嘆了口氣。
「厚積薄發,審時度勢。相國大人,你說這個時候該攻衛嗎?」
19
朕此話一出,崔衍手中的茶盞登時落地。
他慌忙蹲下身子去撿碎瓷片,手指顫得厲害,卻不抬頭看朕。
厚積薄發,審時度勢。
這是朕幼時他最常用來教導朕的話。
朕年少吃了敗仗,一蹶不振時,他也是用這句話來開解朕的。
朕歪頭看了看他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臂,開口,「別撿了……相父。」
崔衍跌坐在地,卻仍不抬頭。
朕起身將他扶起來。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自朕重新醒過來,有好幾次,他都盯著朕微微出神,眼神也越來越奇怪。
朕便知道,他都猜到了。
朕的相父,是全大夏最聰慧的人,這一點,朕從小就知道。
過了好久,崔衍才慢慢吁出一口氣,聲音輕得像夢囈。
「猜到了,卻一直不敢信。」
他終於抬頭看朕。
「陛下……你……」
朕抬手止住了他,「噓。」
「崔相心裡清楚便可,無需多言。」
崔衍沉默了一會。
「此時攻衛,並不是最好的時機,衛國皇帝病重,皇儲又年幼,若是再等上一兩年,待衛國內政混亂之時,可事半功倍。」
朕點點頭。
「崔相果然寶刀未老,朕之前也是這樣打算的。」
「不過,可惜,朕等不了那麼久,澈兒也等不了。」
崔衍愣了愣,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攻衛是為了陛下?衛國大巫師?」
朕十分讚賞地看向他,「相父不愧為我大夏第一智囊。」
20
伐衛進行的很順利。
周恪這小子忒猛,一月時間便攻過平橋渡,一路打過去,連占衛國十數座城池。
好小子,能打是福。
衛國很快遞了請和書,願意割地給大夏。
周恪不願,「衛國男兒軟綿,咱們一路殺過去,端了它的老窩!」
朕猶豫了。
趁機滅了衛國,確實是個很大的誘惑。
但欽天監說,澈兒的那顆帝星越發黯淡了,隱有消失的跡象。
崔衍看了眼朕,開口道:「此時暫且同意請和也未嘗不可,兵法有言,窮寇莫追,若把衛國逼急了,來個魚死網破也未可知,倒不如溫水煮蛙,徐徐圖之。」
衛國同意割讓三十座城。
朕准許其只割讓二十座,條件是衛國大巫師今後要供我大夏驅策。
衛國猶豫一番,同意了。
朕同時警告衛國國君,若膽敢耍花樣,大夏的騎兵隨時都可踏破衛國都城。
攻衛大捷,眾人都歡欣雀躍,唯周恪不悅。
「相國怕是真的老昏聵了。」
他以為是崔衍阻止了繼續攻衛,單方面跟他結了仇。
21
衛國大巫師入大夏皇宮的第三日,澈兒醒過來了。
他醒來的瞬間,朕就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不過,朕的意識還在。
「澈兒莫慌,朕還在。」
聽到朕的聲音,他鬆了口氣。
但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朕再也不能掌握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了。
衛國的巫師果然有兩下子,入宮的第一眼就看出了朕非本體之魂。
朕讓他找回澈兒,並想法子將整個身體的控制權都還給澈兒。
他說是朕的靈魂強行擠進了澈兒體內,使得他的靈魂被迫陷入沉睡,為今之計只能將朕剝離,才能慢慢喚醒澈兒。
不過,因為朕的靈魂在這具身體內待的時間太久,剝離需要一定的時間。
朕因此還能有些意識。
「徹底剝離之日就是朕離開之際?」
「是的。」
澈兒醒的那一刻,欽天監也觀測到了兩顆帝星的轉變。
明暗互變,各歸其位。
22
大巫師進宮前,崔衍找到朕。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朕來了興致。
「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到底什麼事?快說。」
他看朕一眼,目光十分複雜。
「新皇……未必有你勵精圖治……」
他這話說的十分突兀,朕卻立時就懂了。
若是不見大巫師,朕便可重坐江山,重展抱負。
「你才四十多歲,你隱忍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看到大夏一統天下的那一天嗎?夏三伏、冬寒九,絲毫不曾懈怠過一日,這才有了大夏的上下清明、政通人和,才有了充足的兵將錢糧,已經到這一步了,你就忍心放棄這一切?」
朕不由笑了起來。
「一直都以為相父德才兼備,沒想到也有偏心的時候。」
「您這是……捨不得我?」
崔衍嘆口氣,撇過頭不看朕。
「相父心疼朕,朕自然也心疼自己的孩兒,為人父者,怎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兒子受苦。」
朕走到窗邊,抬眼望向天空正北方。
「況且,對於自己親手教養出來的繼承人,朕很自信。」
「他會比朕合適這個位置,也比朕更適合現在的大夏。」
「你且替朕看著,他一定不會叫咱們失望。」
23
對於周恪叛亂這件事,似乎早有端倪。
自他從戰場回來後,就處處與崔衍做對,不管對於不對,都要反駁嘲諷一番。
崔相併不與他計較。
他反倒變本加厲起來。
澈兒屢屢看不過去,想要予以懲戒,但都被崔相化解了。
他說周恪這孩子是個好武將的料子,就是性子太急,需得磨一磨。
朕同澈兒說,這老傢伙肯定是年紀大了心也軟了,像周恪這樣的,他年輕的時候連砍十個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澈兒沉思片刻,「倒看不出相國是如此殺伐果決之人。」
朕興致勃勃跟他講了許多年輕時的事,包括那個時候風華正茂、一身風流債的崔衍。
講著講著,朕突然發覺外邊一下子變黑了,奇怪,明明剛才還是艷陽高照。
時間過這麼快?
心中這般想著,便不由問出了口。
「天怎麼突然黑了?」
聽到朕的聲音,澈兒渾身一震,他緩了好一會才慢慢開口。
「父皇,你最近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朕搖頭,「有嗎?」
澈兒坐在龍椅上,目光幽深。
「父皇,你覺得現在是什麼時辰?」
「朕記得方才與你談話時大約是未時一刻,太陽正亮,但不曉得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黑了……」
澈兒呼吸一滯,聲音微微顫抖。「父皇,現在是亥時。」
朕一愣。
「第二天的亥時。」
「父皇,你消失了整整一天。」
澈兒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很快就找來了大巫師。
靈魂剝離得越多,朕的意識就會越來越飄忽不定,直至最後徹底消亡。
這是必經的過程。
「同生共享,可能做到?」
大巫師艱難地搖搖頭。
「一山不容二虎,兩魂聚於一體,有悖天理,長此以往,必有一死一傷,及早剝離,方能將傷害降至最小。」 他低頭思考一瞬,「那……能換嗎?」
這便是朕最擔心的事。
這孩子,太軸。
得到巫師否定的回答後,澈兒頹然坐下。
他呆坐很久,突然出聲,「父皇,你是不是早就決定拋下我了?」
朕沉默了片刻。
「澈兒,朕早就該走了。」
「生老病死,萬物輪迴,乃天理倫常。」
「朕本就不該再存在這世上,多得了這段日子,已是占了大便宜了。」
澈兒怔愣了很久。
他慢慢抬手掩面,隨後衣袖下傳出微微壓抑的啜泣聲。
「昨日你講著講著突然就沒了聲音,我那時一點也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就好像突然消失,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皇……我害怕。」
周恪叛亂消息傳來的時候,澈兒臉上的淚痕還未乾。
他來不及擦乾淨,便起身往外走。
步伐沉穩堅毅,絲毫不見方才的脆弱。
朕欣慰的同時又有一絲心疼。
24
攻衛結束,周恪本應上交兵權。
可他一再找理由推遲,最後竟帶著手下的兵以清君側之名就地反了。
揚言奸相把持朝政,新皇懦弱昏聵,偏聽偏信,要為國除奸,替大夏肅清奸佞賊子。
為了更加名正言順,他還試圖拉安王一起入伙。
但遭到了拒絕。
安王雖蠢,但在大事上還算拎得清。
「小舅舅,你莫做糊塗事,早點跟皇兄認錯,或許能饒你一命。」
周恪罵他窩囊。
「你就不想當皇帝?」
安王搖搖頭。
周恪不信。
「那小舅舅可知,為何父皇給我的封號是安王?」
周恪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都說的什麼跟什麼。
安王慢吞吞開口。
「父皇說了,以我的腦子,只有安安分分的才能活得久一點,這個封號就是給我時刻警醒用的,莫要被旁人騙了。」
「小舅舅,我還不至於蠢到不知死活。」
周恪:「……」
後來,安王挨了一頓狠揍後,被扔在了宮門口。
25
對於周恪的叛亂,朕一點都不擔心。
此人勇武有餘,然智謀不足。
雖說有些左右逢源的小聰明,但在崔衍面前卻根本不夠看的。
瞧,這次我們的相國大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說,新皇需要鍛鍊,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不枉朕多年教導,澈兒沒費多少力氣就其拿下了,動作十分乾脆漂亮。
連崔衍都對他讚不絕口。
不過可惜,朕當時意識飄忽,沒能親眼見到。
聽說周恪被擒後,送到了太后面前。
周媃拿過手邊的花瓶便朝周恪腦袋上扔去。
「你個混小子!膽大包天了是吧!還學會造反了!你咋不上天呢!」
她砸了花瓶還嫌不解恨,又抽刀去砍。
「哀家今天就親手砍了你這個亂臣賊子!為周家清理門戶!我周家滿門忠烈,怎麼就出了你這個孽障!」
刀自然是沒砍下去。
澈兒攔下了。
他說周將軍還有用。
「父皇?」
聽到朕有回應後,澈兒眨眨眼。
「父皇,你想不想幹掉衛國?」
朕可太想了。
「可現在剛打過一戰,咱們也需要修整,若是等到衛國內亂,勝率會大很多……」
澈兒神秘一笑。
「兒臣自有法子。」
26
三日後,在獄中飽受酷刑的叛將周恪被押往法場處斬。
押送途中,被叛將的殘存餘黨劫了囚車。
官兵追索無果。
新皇大怒,下令全國通緝,重金懸賞,不計一切捉拿叛將。
再後來,聽說周恪被逼得沒辦法,冒險逃去了衛國。
周恪逃往衛國的那日,澈兒重新召見了大巫師。
密談三個時辰。
大巫師出來的時候,眉目間隱有喜色。
朕好奇地看向遠去的巫師。
「你同他說了什麼?」
近些日子,朕的意識消失得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久。
所以,他們的談話過程朕並不清楚。
澈兒微微笑笑,「也沒什麼,只不過是允諾了他些東西。」
27
一月後。
有傳言說,周恪投靠了衛國,且深得衛國國君賞識。
周恪也揚言一定要帶軍踏破大夏皇宮,生擒夏王,活剝崔衍,以雪前恥。
半月後,周恪帶兵攻打大夏,首戰報捷,連下五城。
大夏失了周恪這員猛將,戰力大減,抵抗不住,向衛國請和,並主動送還衛國大巫師。
衛王大喜,封周恪為征北將軍。
大巫師入衛兩月後,纏綿病榻許久的老衛王病情漸漸好轉,頗有康復之兆。
衛王身體大好後,衛太子被派往各地巡視,據說,巡視途中,屢番遇刺。
衛太子九死一生逃回王宮後,意圖聯合親信逼宮,被護在衛王身側的征北將軍周恪親手斬殺。
衛太子死後,衛王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此時,衛國皇宮突然鬧了疫病,皇嗣接連夭折。
衛王驚聞噩耗,承受不住,很快撒手西去了。
衛國皇室凋零,繼位的新帝尚不足周歲。
衛國崇尚鬼神之說,新帝繼位後,按照慣例,由大巫師主持祭祀,選出最適合輔佐新帝的天命之人。
天命選中了周恪。
衛國朝臣激烈反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在眾朝臣的抗議下,衛國皇室決定重新舉行祭祀。
為防小人作祟,新的祭祀更為嚴格謹慎。
然,周恪仍被選中。
大巫師以全族榮耀起誓,此乃天命所歸。
眾人雖心中不服,卻無話可說。
周恪輔政後並無實權,也為甚作為,眾人漸漸放鬆警惕。
與此同時,因新皇年幼,衛國朝堂各方勢力為奪權爭鬥不休,內亂頻繁。
待各方斗的魚死網破之際,一直默默無聞的周恪悍然出擊,以鐵血手段迅速掌控了衛國的各大機要位置。
此後,以周恪為主的勢力不斷打壓衛國老氏族,衛國漸漸掌握在周恪手中。
眾人或選擇主動投靠,或敢怒不敢言。
兩年後,大夏出兵伐衛。
衛國不戰而降。
輔政大將軍周恪攜幼帝獻上衛國輿圖。
28
周恪打開衛國城門迎夏軍入城時,眾人才知,周恪竟是大夏派去衛國的臥底。
往日的同袍笑著捶打周恪,「好小子!戲做得真像啊!我們都以為你是真的叛亂投敵了!」
周恪笑得有些苦澀。
叛亂是真的。
他曾經是真的想反。
他不曾見過那個殺伐果決的崔衍,卻聽著他的故事長大。
待他入朝時,崔衍早就褪去了一身戾氣,看上去似乎就是個和藹可親的糟老頭子。
他覺得傳言可能言過其實,自己說不定比他厲害呢。
攻打衛國的時候,他屢戰屢勝,信心大漲,覺得名垂青史的機會就在眼前了。
可這個時候,新帝居然同意了衛國的請和!
該死的崔衍!都是他的主意!肯定是他嫉妒了!他怕自己的功績蓋過他!
他將怒氣和遺憾都歸在了崔衍身上。
但他屢次挑釁,崔衍居然都不放在眼裡,他這是看不起他!
還有新帝,總是幫崔衍說好話!
明明自己才是他的舅舅。
他這次連新帝也一同怨上了。
時間久了,怨氣愈來愈烈,他竟慢慢生了反意。
他想著,先帝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兒子,他也不是只有這一個外甥。
所以去找了素日跟他關係最親近的安王。
安王蠢,也容易掌控。
誰知這蠢貨不同意便罷,竟還擺出一副說教的姿勢,指桑罵槐地說他不知死活,於是他便狠狠將其揍了一頓。
後來他想,既然都是膿包,那便由自己來當皇帝好了,到時候,定會帶著大夏走上一個更高的台階。
但是,他敗了。
敗得很慘。
那個他素日看不上的新帝外甥像是貓捉耗子一樣輕鬆擊敗了他。
他心如死灰,只求速死。
姐姐抽出刀要砍他,被新帝攔下了。
他很好奇地看著他,「為何不殺我?」
那人沒有回答,笑得十分溫和,卻轉頭將他關進了大獄。
他在獄中將各種刑具都受了一遭。
直到第三日,新帝才重新出現。
他於晨光中向他走來,笑容依然和煦,「小舅舅,有一個戴罪立功,為大夏建功立業的機會,你想不想要?」
29
聽到周恪投靠衛國的那日,朕便猜到了澈兒的計劃。
「父皇不怕周將軍真的投靠衛國?」
朕笑笑,「若是他真的敢投敵,那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你應該留有後手。」
澈兒有些不好意思,「確實如此。」
說罷,他低頭揪了揪手指。
「父皇可會覺得兒臣此舉不光彩?」
朕愣了愣,看著他低頭反覆磋磨自己的手指,幼年朕教他功課之時,若闖了什麼禍,他心虛害怕,便是如此神情。
朕不由放柔了語氣。
「以四兩力撥千斤之勢,如此,攻城略地,兵不血刃,吾兒智計無雙,大慧也。」
聽到朕的話,他鬆開手指,微微笑了起來,眼神愈發晶亮。
朕接著道:「澈兒,你可知為君者以何為貴?」
「民。」
朕點點頭,「沒錯,所以只要可利國利民,你皆可放手去做。」
「崔相教朕厚積薄發,審時度勢,朕如今也把這句話送給你。」
「朕自十七歲與衛國一戰後,便知此生不會有什麼功績了,所以朕用了二十多年為大夏積攢力量。」
「看起來,如今正是用得上的時候,澈兒,你只管放開手腳去做,莫怕,父皇都給你攢的足足的。」
30
衛國大巫師回去後,衛國皇室就慢慢開始亂了。
朕好奇澈兒到底允諾了他些什麼,竟能說動他背叛母國。
朕問他,他說也沒什麼。
「不過就是答應了他,大夏踏破衛國都城之日,便是巫師一族歸隱山林之時。」
朕愣了愣,「就這?」
澈兒點點頭,向朕解釋。
「衛國豢養巫師,專供皇族驅使,而巫師的能力與血脈相關,血脈越精純能力越高,因此,他們世代由衛國皇族為之挑選配偶,將其……強行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