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常常做夢夢到他。
夢到他在我被賀淑蘭罰跪時,悄悄拿來他的衣裳墊在我膝下。
會輕輕吹著我的傷口,一邊哭一邊安慰我。
被賀家子侄欺負了,他從來不說。
被我發現受了傷,反而會害怕我傷心,在我面前跳滑稽的舞……
我想鯉兒了。
但我一個人,生不了他。
秦疏想站起來,可很快便腿軟地摔了下去。
脖頸爬上了一片紅。
那紅蔓延到他的臉上,耳朵上。
「出去……出去!」
他氣急敗壞地瞪著我。
我垂眸看了他一眼,反手關上了柴房的門。
「陳玉娘,住手。」
「你可知我是誰?」
「你若再不住手,日後定會後悔!」
「陳玉娘!」
彈幕刷瘋了。
【發生了什麼?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好一個去父留子,女主牛逼啊。】
【這瘋癲的劇情走向……該死,我好好奇!】
10
次日清晨,在秦疏醒來之前,我離開了這裡。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
鎮上的鋪子被我轉手賣了。
我拿著全部身家,離開了這座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
比上一世更早地入了京城。
至於秦疏,京城各方勢力都在找他。
我用碎銀子買通了一個小乞丐,讓他給徐閣老府中送了信。
信中寫了秦疏所在方位。
若他們派人去找,不出十日,秦疏必將回京。
而徐家與賀家向來不對付。
上一世,是賀家人先一步找到秦疏的。
因著這層關係,秦疏才會選擇與賀家聯姻,娶了賀淑蘭……
這次,若徐家搶了先手,賀家又會怎麼走?
這些都與我無關。
徐家派人離京那日,我用半數身家在京城西郊置了個院子。
又租了一間鋪子賣些花糕。
日子雖拮据,但也能過下去。
兩個月後,我被診出有孕。
聽聞大夫診斷,我久久未能回神。
老大夫見我獨自一人,關切到:「這位夫人,你家郎君呢?」
我收斂神色,摸了摸小腹,嘆道:「上了戰場,失蹤了。」
老大夫怔然,不說話了。
給他拿了診金,我把他送了出去。
而後在房間待了許久。
我很高興。
真的高興。
即使知道如今這個世道,我孤身一人撫養一個孩子會有多困難。
但只要想到再過幾個月,我就能再次看見鯉兒,我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我能熬過去。
在京城,我時常能聽見秦疏的消息。
聽聞他被徐家尋到,已經迎回了京城。
而他雷霆手段,也很快將當初迫害他的奸人與其同黨剷除乾淨。
……
「對了,聽說那太子殿下在找什麼人。」
「好像是一個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流落民間遇到的紅顏知己,哈哈哈哈。」
「誰知道呢?不過太子倒是要跟徐閣老家的嫡孫女成婚了。」
「不是說是賀相千金嗎?」
「賀家那個是側妃,不一樣的。」
我在一旁摘著菜,聽鄰居們一邊幹活一邊聊天。
「阿玉,我家今日燉了排骨湯,我給你盛一碗。」
有人突然喊了我一聲。
是隔壁張嬸。
她是個極熱心腸的。
聽聞我相公不在身邊,又懷了孕,便總想著幫襯我。
我推脫不過,便真心實意同她道謝。
「阿玉。」她把湯送來,復而又低頭小聲問我:「我有個侄子,在東街口殺豬的,為人老實本分,他婆娘死兩年了,一直沒續弦,自己一個人帶著一個閨女,日子寬裕,阿玉,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我瞧著你們挺合適的,要不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我笑了笑:「張嬸,我相公在戰場上失蹤了,但沒找到屍體呢,我就當他還活著……」
「你這又是何苦呢?」
「總得有個念想,萬一哪天人就回來了呢?」
張嬸嘆了口氣,叮囑我趁熱喝湯,隨後沒說兩句便離開了。
自從知道我孤身一人,來給我說媒的不少。
但見我懷著孕,打消心思的也不少。
他們也不願意給人家白養小孩。
聽聞我「相公」只是戰場失蹤後,便更少人來了。
畢竟失蹤這事,不確定性太大了。
萬一哪天人活著回來,還掙了軍功。
那誰娶了我,誰就攤上麻煩了。
因為我編造的這個「相公」,我生活得還算平靜。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
次年七月,我在這間小小的院子裡生下了鯉兒。
張嬸忙前忙後,送走了穩婆,便趕緊把孩子抱過來給我看。
「阿玉你看,這孩子長得真好看。」
鯉兒一張小臉皺皺巴巴,小小一團,安靜地睡在我的臂彎。
感受著他溫熱的身體,我將下巴輕放在他的頭頂。
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鯉兒,娘很想你。
……
同年,太子側妃賀淑蘭亦誕下一子。
11
東慶十八年,鯉兒七歲。
我帶他去拜訪了慈安寺里隱居的一個老者。
一連去了四次,老者見鯉兒聰慧耐心,終是點了頭願意收他做學生。
我高興極了,用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買了許多衣服吃食送到慈安寺,當作束脩。
張嬸不理解:「那慈安寺的老瘋子真能教孩子?他常自言自語,或是放聲大笑,我們去寺里上香都避著他的。」
可她不知道,她們口中的老瘋子,是當代大儒宋知秋。
因看不慣朝堂明爭暗鬥,十年前自請辭官,隱居山寺。
這個消息,還是前世我在秦疏那得來的。
有宋知秋教導,鯉兒會好好成長。
我會讓他知榮辱,懂進退,我想讓他能看清天下形勢,讓他未來有所倚仗,至少,有能力自保。
最好,能有做選擇的能力。
宋知秋很嚴格,鯉兒傍晚回來,掌心常常是腫著的。
我替他抹藥,問他:「鯉兒會怪阿娘嗎?」
「不怪,阿娘是為我好。」
鯉兒用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老師很厲害,是鯉兒還不夠努力,鯉兒再多學一點就好。」
他總是這樣。
明明自己也還很小,是還需要人照顧的年紀。
便開始笨手笨腳地想來照顧我。
看到他安穩睡下,我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恬靜月光下,彈幕不合時宜滾動起來。
【女主到底想幹什麼?就這麼養孩子過日子了?】
【男女主七八年不見面,你們還是頭一份哈。】
【話說,這是準備往種田文方向去寫嗎?】
【作者出來挨打!寫的什麼破玩意兒!我要看男女主甜甜的戀愛!】
【作者舉個手,我只能說現在的劇情已經嚴重偏離了原本劇情線,女主陳玉娘人物覺醒,後續劇情實在是很難把控啊……】
【我靠,真的假的?】
「真的。」
我看向虛空:「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可以旁觀看戲,別請再指手畫腳。」
即使這只是一本小說。
但我仍要逆天改命。
改我的命,也改鯉兒的命。
誰能保證自己生活的世界就一定真實。
那些彈幕,他們也保證不了。
既然都是虛幻,那就堅持自我就好。
得到我想要的,過我想過的。
我才不想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按照既定的劇情走下去。
至於秦疏,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遇見他。
這一世,我與他沒有感情,於他而言,我罪大惡極,若碰見,我怕是會死於他的劍下。
但我不想死。
所以只能避著他。
12
東慶二十三年,高夷人大軍壓境,對燕南十一城發動猛烈攻擊。
短短數月,連失四成。
大量流民湧入京城,街頭巷尾常能看到他們蜷縮著的消瘦身影。
二十三年冬,太子秦疏親征伐夷。
他出征那日,百姓們夾道相送,太子仁名在外,頗得人心。
鯉兒那日下學回來,整個人顯得心不在焉。
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我給他添了一碗飯:「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何必這般扭捏?」
鯉兒放下手中筷子,正色道:「阿娘,我今日在街上正好看到太子領兵出城,為何……我與他生得這麼像?」
我頓了頓,抬頭看他。
他如今已是翩翩少年。
臉頰清瘦,眉目俊朗,與太子秦疏確實越來越像。
「鯉兒,太子秦疏……他是你生身父親。」
我並不想欺瞞他,如實相告:「但阿娘與他全無感情。」
鯉兒出了會兒神,而後便點頭道:「鯉兒知道了。」
他沒有再多的言語和反應。
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面前的飯。
說實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宋先生之前曾找我聊過,說鯉兒聰慧,但心思深。
我偶爾會遲疑。
我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東慶與高夷的這場仗打得慘烈,戰況焦灼。
整整打了一年之久。
這一年裡,隨著戰報不斷發往京城的,還有傷亡者名單。
幾乎每天,都能聽見巷子裡,大街上,傳來痛苦哀嚎聲。
流民越來越多,陛下下令嚴守城門。
冰天雪地里,流民們只能抱團蹲在城門腳下。
第二天早上,便至少有一半人醒不過來。
他們會追隨著來往馬車討要吃食,會想方設法活下來。
走投無路,會舍了命往城裡沖。
最後血濺三尺,被扔到亂葬崗。
那邊太亂,我不放心鯉兒出城去山寺找宋先生了。
跟他說出我的顧慮後。
鯉兒抱著我,輕聲安撫:「阿娘,總得有人睜開眼看看這世道。」
「若都避著躲著,那這世道就改變不了。」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恍然驚覺,鯉兒長大了。
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抱負。
在宋知秋的教導下, 他成長得很好。
……
東慶二十四年秋,燕南傳來急報。
太子秦疏在追擊敵軍時遭到埋伏,滾落山崖,至今音信全無。
消息一傳出來,整個京城躁動不安。
天陰沉沉的,許久不見晴。
如今陛下年邁體弱,他撐不了多久。
那之後呢,這江山會落入誰的手中?
各方勢力都盯著賀徐兩家。
賀淑蘭育有一子。
那是太子長子,雖未被封為皇太子,可已有十二,若太子秦疏回不來,能繼承大統的只有他。
但徐家不會同意。
當年徐之遙跟賀淑蘭同年懷孕。
可在生產時難產生了個死胎。
差點連大人都沒救回來。
太醫說,是她懷孕時吃了太多補品導致胎兒過大,這也是導致難產的根本所在。
可太子府平日各院補給供應皆由賀淑蘭經手。
徐家便篤定是賀家害的。
尤其是,在賀淑蘭順利生下孩子後,她還特意往徐之遙的院子裡送了喜糕。
耀武揚威,好不得意。
徐之遙氣壞了,發了好大的火……
若以後真是賀淑蘭的兒子繼承大統,那徐家日子怕就不好過了。
但不同意也沒辦法。
當年難產傷了徐之遙的身體,數十年她也未曾有孕。
秦疏又納了幾個良娣,倒也生了兩個兒子。
但那幾個孩子都還太小,還沒懂事的年紀。
而良娣們出身也不及賀淑蘭。
徐家這幾天氣壓低迷。
徐閣老猛拍了一下桌子:「若當初遙兒生下的那個孩子活著,哪還有他賀家什麼事?!」
徐之遙眼睛微紅:「阿爺,這些天我真是受夠了賀淑蘭那副小人嘴臉。」
徐閣老皺眉:「當務之急,你先從那幾個良娣膝下過繼一個孩子過來。」
「年紀雖小,但有我徐家撐腰,也未必不能與賀家一爭。」
徐之遙點頭:「只能如此了,我這便回去安排……」
她起身要走,卻迎面碰上慌張從外回來的管家。
老管家在府中待了幾十年,向來穩重,從沒這般失態過。
徐閣老皺眉:「怎麼了?」
管家指著門外:「老爺,外面來了個少年!說是來尋親的!」
「尋親?」徐之遙冷笑:「是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旁支來打秋風的吧?趕走便是,何至於你這般慌亂?」
管家連忙搖頭:「不是不是!那少年說他是來找生身母親的。」
徐閣老並未當回事:「他要找的母親是何人?」
「是……」
老管家猶疑著,將視線轉向了徐之遙。
13
鯉兒離開前,來我的房裡與我聊了許久。
他說,他想以身入局,看這亂世能否因他而有所改變。
他說,阿娘和老師讓他能在這亂世安身立命,說我們是他的倚仗,他也想成為別人的倚仗。
我低著頭,借著昏暗燭火,為他縫補著衣裳。
「阿娘,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
他聲音輕緩,像是在說故事。
「我夢到,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大的宅子裡,那宅子裡有很多僕人,他們喚你良娣,喚我公子。」
我手一抖,針尖刺破指腹。
我怔然抬頭看著他。
「阿娘,那夢太真了。」鯉兒說:「但我沒看見我長大的模樣,好像是四五歲時,我被人推入池塘,溺死了……」
他看見了我的手,便將我手中的針線拿走放下。
用帕子輕輕為我擦著指腹。
「阿娘,你說,人有上輩子嗎?」
「上輩子不爭不搶,可仍落不得好下場,那這輩子,我想去爭去搶,站得高點再高點,到那時,我能看見的東西是不是就又不一樣了?我能為芸芸眾生所做的事,是不是就能更多一些了?」
「我沒有答案,所以想去試試。」
「那你就去試。」我笑了笑,摸著他的臉。
「阿娘把你養大,讓你拜師,讓你學本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有選擇的能力與機會。」
「你選擇入世,亦或是選擇安穩一生,阿娘都支持你。」
我的孩子,他可以走自己的路。
那些限制著他的條條框框。
那些所謂的「命中注定」,
我會用盡全力替他打破。
這是我選擇的路。
……
鯉兒走後,我便收拾東西離開了京城。
搬進了慈安寺,與宋知秋宋先生做了鄰居。
因為鯉兒以身入局,宋先生對此很不滿。
當初隱居在此就是看不慣朝堂風雲詭譎,爾虞我詐。
這老頭性子倔,一生氣就生了好久。
我祝他隔壁,天天想著法子做好吃的送過去。
一連送了半個月,他終於肯搭理我。
見面冷哼一聲:「你教養的好兒子!」
「宋先生說的不對,我只養了他,教導方面,宋先生居功甚偉。」
我笑著把新做的花雕醉雞放在他面前桌上。
「來,宋先生,先吃飯。」
14
京城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有個自稱是當年為徐之遙接生的穩婆擊了登聞鼓,狀告了賀家。
她說當年徐之遙生下的並非死胎,而是個活生生健康的嬰兒。
她鬼迷心竅被賀家收買,以死嬰換之。
可事後卻又開始害怕後悔。
畢竟她手上這個,是真正的皇家血脈,她不敢隨便處置了,更不敢讓賀家知道,孩子還活著。
幾番思索之後,她把孩子送養了出去。
說完這些秘辛,她便一頭撞在柱子上,畏罪自殺了。
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無一人會懷疑她口中那個流落民間十餘載的太子血脈是否為真。
因為那個少年,與太子秦疏生得太像了。
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徐閣老連夜寫了摺子,七旬老者,跪在金鑾大殿上控訴著賀家罪行。
一字一句,聲聲泣血。
百官皆動容,一時間,賀家成為眾矢之的。
彈劾賀家的摺子越來越多。
賀相百口莫辯,一夜白髮。
為了儘可能地保全賀家,他一人攬下所有罪責,自縊於相府。
賀相出殯那日,鯉兒認祖歸宗。
他一身矜貴紫袍,被眾人簇擁著,同隔壁街的黑色棺材擦肩而過。
……
穩婆狀告賀府的一齣戲,自然是徐家安排的。
至於鯉兒,徐家也知道他並非是徐之遙的孩子。
當年徐之遙生產時,誕下死胎是她親眼所見。
而死而復生這種無稽之談,徐家不會相信。
但他們相信,鯉兒確確實實,是太子血脈。
「當年太子流落青山鎮,與我阿娘結識,而後被徐家尋回後,也曾要找過我阿娘,但我阿娘不願入京城險境,帶我離開。」
鯉兒看著徐閣老,不卑不亢:「我只是想爭我該得的,而閣老亦需要我,何不各取所需?」
徐閣老細細打量著他,而後放聲大笑。
「好小子!」
不管鯉兒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出現,解了徐家的燃眉之急,這是事實。
所以從穩婆敲響登聞鼓的那天起,他們就綁在了一起。
賀相自縊前,將賀淑蘭撇得乾乾淨淨。
所以賀淑蘭仍是太子妃,只是被禁了足。
鯉兒入住太子府那日,賀淑蘭的兒子秦宴掙脫眾人阻攔,衝到了前廳。
他不管不顧地抓起石頭砸破了鯉兒的頭。
罵道:「哪裡來的野小子!滾出太子府!」
鯉兒額頭被砸破,但眉頭卻未皺一分。
他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手帕,將血漬擦乾淨。
而後才走到秦宴身前。
「按年紀,我比你大。」
「按身份,我為嫡,你為庶。」
「父王如今不在,聽聞你母妃生了病,亦無精力管教你。」
鯉兒笑了笑,抬手便扇在秦宴臉上。
清脆的巴掌聲讓眾人皆愣住了。
他甩了甩手:「長兄如父,我也不是不能管教你。」
秦宴瞪大了眼睛。
他在這太子府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
被這個登堂入室的野小子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巴掌,他咽不下這口氣!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齜牙咧嘴地就要衝上來,卻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護衛們按下。
徐之遙穿著雍容華貴。
她慢慢走過來,任由鯉兒扶著她坐在了正廳上堂。
「大公子性子頑劣,不服管教,來人,把他關到自己院子閉門思過去。」
太子府的人多會看人眼色啊。
他們自然也知道,如今在太子府究竟是誰說了算。
所以幾乎沒有猶豫,他們便拖著秦宴走了。
秦宴的叫罵聲絲毫不停歇。
但沒人當回事。
因為弱者的憤怒,毫無殺傷力。
15
宋先生教會了我下棋。
而且不嫌棄我棋藝青澀,常與我在竹林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陳娘子性子沉穩,鯉兒像你。」
他說。
我笑了:「大多數人都說他像他父親……」
宋先生搖頭:「他內里像你,沉穩,堅韌。」
「聽聞鯉兒這段時間常入宮,陛下很喜歡他。」
「宮裡傳來消息,昨日鯉兒入了御書房,待了整整兩個時辰。陛下看中他,這是好事,但也危險。」
我看著棋盤,落下一子。
「他自己有主意,我相信他。」
一陣穿林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兩三竹葉飄落在棋盤上。
宋先生輕嘆:「起風了。」
「是,起風了,要變天了。」
……
東慶二十五年秋,皇帝病重。
連夜召集重臣,立下聖旨。
封太子秦疏嫡長子秦崖,為皇太孫。
待他去後,由秦崖繼位。
秦崖是鯉兒認祖歸宗後,皇帝親自賜的名字。
這聖旨一出,滿朝皆驚。
賀淑蘭聽聞了這事,當即暈了過去。
醒來後,她就如同變了一個人。
變得神神叨叨,精神恍惚。
徐之遙命人將她送到慈安寺休養,說什麼時候養好了病,什麼時候再接回來。
出府前,賀淑蘭與回府的鯉兒撞上。
她當即激動地衝上去,神態癲狂:「是你是不是?是你回來報仇了是不是!你娘呢?你娘是不是也在?她都已經殺過我了,這輩子是怎麼還不放過我?!」
鯉兒腳步一頓,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這一眼,讓賀淑蘭崩潰大哭。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她拽著鯉兒的衣角:「別動秦宴,他是無辜的,他真的是無辜的!」
鯉兒撥開她的手。
笑了笑:「如果他不找死的話。」
可以秦宴那蠢笨性子,他慣會找死。
……
賀淑蘭送來慈安寺的第二天夜裡,我去見了她一面。
果然如前不久看到的彈幕所言。
她也恢復了前世的記憶。
亦或者可以認為,劇情人物自我意識覺醒。
她一看見我,就下意識捂住了脖頸。
那裡,是我上輩子曾刺破的地方。
「陳玉娘……陳玉娘!」
「你好深的心思,好毒的心!」
我看了眼她單薄的被褥:「夜裡山寺寒氣重,你這樣,熬不過這個冬天的。」
賀淑蘭怨毒地看著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我感到好笑:「你都這副模樣了,還有什麼值得我做的。」
突然就覺得跟她說再多便沒意思了。
於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後,我轉身離開。
不出意外,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她。
……
三天後的夜裡。
一聲鍾響,將我從睡夢中驚醒。
披上衣裳出門,宋先生也立於院中,一身寒露。
他望著京城方向,神情肅穆。
「皇帝駕崩了。」
16
鯉兒登基後,改國號為慶平。
起初,他根基不穩,唯一可以倚仗的徐家也開始生了異心。
皇城之內,他如屢薄冰。
一邊同那些狡猾大臣斡旋,一邊暗中培養自己的親信。
算起來,我與他已經快五年沒見了。
少年帝王,英姿勃發,胸懷天下。
自他繼位以來,頒布了數條有利於民的政令。
世人皆稱他是救世之君。
鯉兒順應了民心,在民間擁立者眾多。
但毫無疑問,他得罪了許多京城豪族。
無數次暗殺,無數次化險為夷。
鯉兒的成長速度飛快。
手段也變得越來越狠絕。
在他準備對徐家下手的前一天晚上,他身披黑袍,獨自一人來了慈安寺。
如很久以前一樣,我為他做了一頓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
他安靜地吃著。
我看著他,眼裡滿是笑意:「我的鯉兒長大了。」
鯉兒抬眸看我,眼裡沒有以往清澈,但看我的目光卻仍溫柔。
「阿娘,您再等等,等宮裡太平了,我接您入宮。」
我搖了搖頭,伸手輕描著他的眉眼。
「娘不入宮。」
「娘……」
我輕聲道:「若非還想見你一面,阿娘也早已離開了這慈安寺。」
鯉兒問我:「您想去哪?」
「想去看看這天下。」
「鯉兒,你說想創一個清明盛世,想讓芸芸眾生都有所倚,有所依。娘便想成為這芸芸眾生,去感受鯉兒是怎麼一點點改變這天下的。」
皇宮深不可測。
有危機,有誘惑。
我相信鯉兒,但我想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我想學他。
想以身入局。
想賭一把。
他所為芸芸眾生,那我便成為芸芸眾生。
就當是為了我。
他會守住心中的底線。
會一往無前。
這世間,希望便多一分。
那些掙扎在生死線的人能少一點。
有朝一日,我希望他們也能有自己做選擇的機會。
選擇成為農民,商人,讀書人。
而不是,只能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
「阿娘……」
少年帝王伏在我肩頭小聲地哭。
我如他小時候那般唱著小調哄著他。
眼睛濕潤。
17
而後許多年,我走過了太多地方。
見過了山川河海,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我常聽見百姓立於田間原野,稱讚陛下聖明。
前線兵馬糧草充足,貪生怕死,唯利是圖的將軍被軍法處置。
皇帝設立武考,廣納人才。
全東慶的有志之士都湧入京城。
武狀元被封兵馬大將軍,率領著那些一心為國為民的年輕人再次奔赴戰場。
慶平七年,高夷軍被徹底趕出東慶。
燕南十一城終迎來渴望已久的太平……
我在江南一個小鎮定了居。
這裡風景好,氣候好, 人也熱情。
我在那做起了以前的營生, 賣起了花糕。
在江南定居的第二年, 我碰到了一個本以為這輩子都碰不見的人……
那日店鋪忙, 招的夥計都被外派出去了。
而城郊還有一家訂了杏花糕, 我沒辦法,只能自己去送。
這家幾乎每日都會訂杏花糕,一訂就是好幾份。
是我家的老主顧了。
但我卻從未見過這家人長什麼樣子。
他們只託人來訂,讓夥計送去, 從不自己來買。
我並未當回事,可直到我敲開那宅子的門,才發現那家只住著一個人。
男人很瘦, 臉上有疤,還瘸了一條腿。
院子裡放了很多木頭, 他是個木工。
我看著他的臉,喊出了他的名字:「秦疏。」
我很好奇,他既然活著,為何不回京城。
我也好奇,為什麼他看見我, 眼裡沒有恨,卻滿是愧。
他側身讓我入了院子。
張嘴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幾年, 你過得可好?」
我打量著他, 腦海里突然有一個念頭閃現, 於是我問他。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
想起前世的事。
秦疏點頭。
「玉娘,是我對不起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這種話就不必再說了,你對不起我的, 這輩子已經還回來了。」
「你沒護住我, 但你看, 鯉兒把我護得好好的,把天下人都護得好好的。」
「所以秦疏, 你不如他。」
秦疏抬頭看我, 眼裡滿是痛苦。
「阿娘,你帶鯉兒去放風箏吧!」
「本—」夢到一場大火, 大火里他心愛的女人一邊唱著絕情的戲,一邊推開他。
那火蔓延到他身上,將他也一塊吞噬。
可他活了下來,活下來跟賀家斗,登基後跟臣子斗, 斗得頭破血流, 面目全非。
斗到最後, 他已經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為了什麼。
整日渾渾噩噩, 蹉跎一生。
他不如鯉兒。
確實。
鯉兒能護住自己所珍視的人,他不能。
鯉兒能當個好皇帝,他也不能。
我將杏花糕放在院中桌子上。
「以後,別來買了。」
「買的再多, 你也嘗不出以前的味道了。」
沒再回頭, 我起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我聽見有人在高呼:「京城傳來消息,徐家被抄家了!」
「那個惡貫滿盈的徐家?陛下竟真能大義滅親?!」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百姓們歡呼著, 笑著。
我被擠入人群,任由姑娘們拉著我跳著,唱著。
我看到芸芸眾生的笑臉。
看到了河清海晏。
——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