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國公夫婦悲痛欲絕,七弟哭得幾乎暈厥。
我的目光定格在那漆黑的棺木上。
那裡面躺著的,真的是那個會對我流口水、會爬樹、會刻字、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頭?
那個我只能在遠處默默看著,心卻為之牽動的女孩嗎?
仿佛心被剜去一塊,冷風呼呼地往裡灌,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喉間湧上濃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下。
我想衝上去,想再看一眼那張生動的臉!
我想……想擁她入懷,哪怕只有一次。
可我的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我是太子顧知堯。
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看著我。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我甚至不能在她靈前,為她落一滴淚。
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走上前。
腳步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空洞的迴響。
我在棺槨前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漆黑的木頭上,仿佛要穿透它,再看一眼那沉睡的容顏。
指尖抬起,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撫上冰冷的棺木。
觸手是刺骨的寒,一直涼到心底。
那裡面,是我此生唯一心動過、深愛過、卻連名字都無法宣之於口的姑娘。
「清河……」
這兩個字在唇齒間無聲滾過,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最終,我什麼也沒做。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棺槨,仿佛要將它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然後,緩緩收回手,指尖殘留著棺木的冰冷的氣息。
轉身,脊背挺得筆直,維持著儲君應有的儀態。
對著威國公夫婦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平穩:「沈國公、沈夫人,節哀。」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靈堂。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與眼角那一點極力隱忍卻終究未能完全壓下的濕意混在一起。
回到東宮,屏退所有人,我獨自坐在黑暗的書房裡。
窗外雨聲淅瀝,像極了無數個深夜,我獨自咀嚼那份隱秘情愫時的背景音。
袖中,那塊早已褪色、卻始終貼身存放的舊帕子被我緊緊攥在手中。
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多年前太液池邊,那個哭花臉的小女孩的氣息。
黑暗中,我無聲地張開嘴,任由胸腔里積壓的、撕裂般的劇痛化作無聲的嘶吼。
我的月亮,墜落了。
這份愛,始於克制,終於絕望。
未曾宣之於口,便已天人永隔。
四
大婚那日,大雪紛飛,如同三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的復刻。
我穿著繁複的太子吉服,立在鋪天蓋地的紅與白之間,心卻如沉墜冰淵。
鼓樂喧天,萬民朝賀,十里紅妝迤邐朱雀長街。
唇角噙著儲君應有的得體笑意,接受著所有的祝福與艷羨,內心卻一片沉寂。
鳳輦停下,我伸出手,扶下我的新娘。
她頂著沉重的鳳冠,身姿被華貴的嫁衣勾勒得端莊貴重。
寬袖之下,觸到她冰涼的手,帶著細微的、蝶翼般的輕顫。
厚重的珠簾後,只餘一個模糊的,屬於「沈清晏」的輪廓。
繁冗的禮儀終於結束。
龍鳳紅燭高燒,燭淚垂落,噼啪作響,將寢殿暈染成一片暖融。
然而這暖意,卻驅不散我骨子裡的寒意
我拿起那柄繫著紅綢的玉如意,手竟有些不易察覺的僵硬。
挑開厚重珠簾——
燭光搖曳下,一張臉露了出來。
眉如遠山,目似秋水,瓊鼻櫻唇,無一不精緻。
她微微垂著眼睫,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溫婉沉靜,無可挑剔。
母后曾無數次在我面前誇讚,這才是未來國母該有的模樣。
可我的心,卻像殿外結了冰的湖面,一片死寂。
眼前這張臉,與記憶中那個鬢邊簪海棠、笑得沒心沒肺的小臉重疊又分離。
端莊得如同畫中人,卻又截然不同。
心頭猛地一刺!
像被最鋒利的冰棱狠狠扎穿!
不是她。
永遠不可能是她了。
那個會笑會鬧、眼睛永遠亮晶晶、腕間銀鈴叮噹響的沈清河,已經長眠在棲霞山冰冷的凍土之下。
此刻站在我面前,是她端莊持重的姐姐,沈清晏。
尖銳的痛苦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人窒息。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指尖冰涼。
精心構築了一年的堤壩,在見到這張酷似她的臉龐時,轟然崩塌。
我甚至能聽到心底那根弦崩斷的脆響。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割著她也割著我自己。
說罷,毫不猶豫地轉身,那大紅的袍角在燭光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我的後腰衣擺被一隻冰涼的手死死攥住。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一聲帶著哭腔的哀求自身後傳來。
腳步頓住。
這聲「太子哥哥」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
我猛地轉身。
她仰著臉,淚水沖花了臉上精緻的妝容,露出底下蒼白脆弱的底色。
那雙總是沉靜溫順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驚惶和無助,直直地望著我。
像極了當年在太液池邊,她孤立無援時望過來的模樣。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
「太子哥哥……」
她又喚了一聲,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絕望的顫抖。
淚水洶湧地滾落,在她脂粉狼藉的臉上衝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那脆弱無助的姿態,那聲熟悉依賴的呼喚,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那一夜,寬大的婚床上,我們和衣而臥。
錦被之下,兩具身體僵硬地維持著距離。
她蜷縮在床榻最里側,緊貼著冰冷的牆壁,恨不能將自己縮得更小,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黑暗中,我望著帳頂繁複的刺繡,久久無法成眠。
「方才……是孤失儀了。從今往後,你是東宮的太子妃。該給你的體面、尊榮,孤自會周全。」
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這是一個冰冷的承諾。
黑暗中,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啜泣,像受傷小獸的嗚咽,迅速被錦被吞沒。
這一夜,同床異夢。
思念如藤蔓,在暗夜裡瘋長,纏繞的卻是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五
冊封禮畢,沈清晏便一病不起。
那夜批閱完奏疏,欲回紫宸殿安寢,憶起白日太醫的稟報,終究還是折往她的寢殿。
她昏沉睡著,一聲極輕的囈語忽然逸出唇畔。
「姐姐。」
輕若蚊吶,恍若錯覺。
沈清晏是威國公府長女,何來姐姐?
可那聲音,真真切切。
第二日她醒來便說想回國公府。
也罷,便允了她吧。
她歸寧省親,我心中卻莫名空懸,處理完政務便微服去了威國公府。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祠堂。
夜已深,祠堂里燭火搖曳。
我站在門外陰影處,看到那個沈清晏跪在蒲團前,纖細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她壓抑的哭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帶著椎心泣血的痛楚。
「姐姐……對不起……」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鳳冠好重……」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問,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姐姐,我好想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心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的疑惑瞬間貫通!
洞房夜的驚惶失措,那些莫名的熟悉感,總脫口而出的「太子哥哥」,還有昏迷中那聲囈語。
她一直在我身邊,戴著沈清晏的面具,背負著整個沈家的重擔,在深宮裡如履薄冰!
巨大的震驚與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間將我淹沒!
我再也無法克制,一步踏入祠堂!
「阿河?」
我幾乎是失聲喊出,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狂喜。
她如遭雷擊,哭聲戛然而止,猛地回頭。
淚眼朦朧中,寫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無措。
「阿河。」
我又喚了一聲,這次帶著不容錯認的篤定和再也無法壓抑的痛楚。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也映出她世界徹底崩塌的驚惶。
她死死地盯著我,身體晃了晃,然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
我搶上前一步,在她即將觸地的瞬間,將她冰涼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鬆手了。
六
知道她是阿河後,我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珍寶捧到她面前,補償她失去的自由和承受的痛苦。
我撤換了鳳儀宮所有可能被收買的宮人,賞賜如流水,恨不得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
可她變了。
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雀兒,也不再是那個強裝鎮定的「太子妃」。
她像一隻受過重傷的鳥,收攏了所有羽毛,對我客氣而疏離,眼神總是帶著淡淡的哀傷和抗拒。
她依舊自稱「臣妾」,恪守著皇后的本分。
仿佛在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她是「沈清晏」,是威國公府的嫡長女,是國母。
唯獨,不是她自己。
直到那天,宮人回稟,皇后娘娘在康壽宮外的花廊下遇到了辰王。
我幾乎是立刻丟下朝臣們趕了過去。
遠遠地,就看到他們相對而立的身影。
暮春的風吹動紫藤花穗,落英繽紛。
七弟一身風塵僕僕的戎裝,身姿挺拔如松,腰間竟還掛著那個針腳歪扭的舊荷包!
而阿河,她微微側著臉,我看不清表情,但那僵直的背影,泄露了太多。
他們說了什麼?
七弟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有痛惜,有隱忍,有……思念!
一股無名之火瞬間竄上我的心頭,燒得我理智全無!
那夜,我帶著無法壓抑的醋意和恐慌闖進她的寢殿。
看著她沉靜卻帶著疏離的臉,想到她為七弟落淚,想到他們之間那些我無法參與的約定,嫉妒幾乎將我吞噬。
「你是不是……」我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轉過頭來直視我,聲音從齒縫裡擠出,帶著灼熱和一種近乎偏執的痛楚,「喜歡七弟?」
那個盤桓心底多年的、帶著刺的疑問終於衝口而出。
她的沉默像一把刀,徹底割斷了我緊繃的神經。
我近乎粗暴地吻她,帶著懲罰和占有的意味,一遍遍在她耳邊宣告:「阿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起初僵硬地承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漸漸地,那僵硬的身體在我懷中軟化下來,卻不是因為情動,而是一種深重的疲憊和認命般的放棄。
她閉上眼,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鬢邊,沒入錦枕深處。
溫熱的淚水浸濕了我的指尖,那滾燙的濕意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我心頭的暴戾。
看著她蒼白臉上未乾的淚痕,看著她緊閉雙眼下那濃重的,化不開的哀傷,一股強烈的悔恨攫住了我。
我鬆開鉗制,指腹帶著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
動作笨拙而輕柔,如同對待失而復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稀世珍寶。
我將臉深深埋進她帶著茉莉香氣的頸窩,聲音沙啞破碎,帶著自己都陌生的脆弱。
「別離開我……阿河……別離開我……」
窗外的風更急了,搖動著庭中那株西府海棠的枝椏。
花影在窗紗上狂亂地舞動,如同誰也無法平息的,深藏於心的驚濤駭浪。
我怕失去她,怕她心裡裝著別人,裝著那個關於自由和漠北的夢。
那是我身為帝王無法給予她的東西。
七
她越來越沉默,眼中的光彩日漸黯淡。
眉宇間常籠著淡淡的輕愁,像化不開的霧靄。
總是望著宮牆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出神,那眼神空茫得讓我心碎。
太醫說,她體虛氣弱,又鬱結於心,胎像不穩,需得靜養安神。
我放下硃筆,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微涼的手包裹在掌心。
「阿河,今日感覺如何?可還覺得胸悶?」
「好多了,謝陛下關心。」
她搖搖頭,唇角勉強牽起一絲笑意。
那笑容禮貌而疏離,並未抵達眼底。
心頭一陣窒悶。
自從知道她是清河,自從那次因七弟而起的失控,我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紗。
她依舊是溫順的,甚至偶爾會對我展露笑顏,但那笑容背後,總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絲小心翼翼的疏遠。
太醫說她鬱結於心,這鬱結,大半因我而起。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指著北方,眼睛亮得驚人,對七弟說:「我要去漠北,我要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與星空!」
那時的她,鮮活,張揚,充滿生命力,是我心底最深的烙印。
而我,卻親手將她鎖在了這重重宮闕之中,讓她頂著她姐姐的名字,背負著她姐姐的命運,活成了她姐姐的樣子。
我囚禁了她的身體,也囚禁了她的心,用我自以為是的深情和帝王的桎梏。
小太子抓周那日,滿殿喧騰。
他搖搖晃晃,最終一把抓住了那柄鑲滿寶石的微型金鞘匕首,咧著嘴咯咯直笑。
滿堂喝彩,贊其勇武不凡。
我抱著他,目光卻穿過喧囂的人群,落在殿外迴廊下她的身影上。
她獨自憑欄,望著宮牆外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白天際,側影單薄而寂寥。
暮春的風吹動她朱殷的裙裾,像一隻被絲線困住的美麗蝴蝶。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夜深人靜,我將她帶到紫宸殿深處的暖閣。
推開沉重的殿門,一幅巨大的羊皮輿圖占據了整面牆壁,燭光下,蒼茫的山川河流蜿蜒伸展。
我牽著她的手,走到輿圖前。
手指掠過中原錦繡,掠過煙雨江南,最終穩穩地點在那片用硃砂勾勒出的、象徵著無垠與自由的廣袤疆域。
她怔怔地看著我指尖下的地方,眼中沉寂多年的星火仿佛被點亮,難以置信地望向我。
我側過頭,深深地看進她眼底,仿佛要將她的靈魂也一併看穿。
手指溫柔地拂開她頰邊一縷碎發,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帝王一諾千鈞的重量:
「阿河,再給我幾年的時間。」
「等北境狼煙徹底平息,等我們鷹羽翼豐滿足以俯瞰這萬里河山……」
我的指尖,最終重重地點在漠北那片遼闊的硃砂色上,仿佛點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我便丟開這玉璽冠冕,只做顧知堯。」
我執起她微涼的手,十指緊扣,掌心滾燙的溫度傳遞著不容置疑的承諾。
「帶著我的小鷹,飛出這四方城。」
「去看漠北的落日熔金,去看江南的杏花微雨。」
暖閣內燭火噼啪,將她眼中瞬間湧起的滔天巨浪映照得璀璨奪目。
那是久違的,屬於沈清河的光芒。
衝破「沈清晏」沉靜的軀殼,如同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亮了彼此餘生漫長的路途。
殿外風聲嗚咽,卷過深宮重重疊疊的琉璃瓦,像困獸不甘的悲鳴。
又像遙遠漠北傳來的、一聲蒼涼而自由的召喚。
顧思晏番外——唉!!
我叫顧思晏,是大晟朝的太子。
也是整個皇宮裡唯一的小孩。
後來父皇看我太孤單,就把京城世家和我同齡的孩子都接進了文淵閣教習。
烏泱泱進來一群蘿蔔頭,總算有了點生氣。
其中跟我最投緣的,是定遠侯的孫子段梓銘。
我們一起背書,一起挨太傅的戒尺(當然我挨得少,畢竟我聰明)。
昨天段梓銘跟我炫耀他娘親給他生了個妹妹,軟糯可愛,連哭起來都格外好聽。
他得意得眉毛都快飛上天了。
我也好想要個妹妹啊。
可父皇說,母后生我時極兇險,他不會再讓她冒險了。
這太子當得,連個妹妹都要不來。
看著段梓銘那副「我有妹你沒有」的嘴臉,氣得我直接和他絕交了。
唉!
七歲開始,好幾個太傅就圍著我轉,功課也要做好幾份。
什麼《策論》《治國》《史鑑》……小山似的堆在案頭。
好在我格外聰明,這些難不倒我,多餘的時間甚至還能溜出去和段梓銘掏鳥蛋。
哦,對了,我們和好了。
因為自從他妹妹出生,他家裡人的眼裡都只有那個小糰子。
他說自己就像狗尾巴草,耷拉著腦袋來找我訴苦的樣子,活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
也是怪可憐的,本太子心胸寬廣,就勉強和好一下吧。
這麼一想,幸好我沒有妹妹,父皇母后祖母都超級疼我。
九歲,我開始上朝。
站在那高高的龍椅旁邊,看著底下黑壓壓一片腦袋,聽著他們爭論些我聽不太懂但感覺很重要的事情。
͏
朝後,父皇特意問我累不累。
累倒不是很累,就是天還沒亮透就得從被窩裡爬出來,眼皮打架得厲害。
唉!
當太子可真不容易。
父皇摸著我的頭,眼神有點複雜,要我快些長大。
彼時,我以為他是對我寄予了厚望,盼我早日成為一代明君,替他分憂。
心裡還湧起一股豪情壯志,連瞌睡都醒了幾分,響亮地應道:「兒臣定當努力!」
後來才知道,我太天真了。
他那句「快些長大」,翻譯過來,分明是:「兒子你趕緊能頂事,老子好帶你娘跑路!」
十歲那年,一個風和日麗(在我眼裡簡直是天崩地裂)的早晨。
父皇頒下旨意,言太子顧思晏天資聰穎,心思沉穩,已堪當儲君大任,即日起由太子監國,威國公沈景恆輔政。
而他自己呢?
他帶著我那溫柔美麗的母后,打著「體察民情,巡視漠北江南」的旗號,包袱款款,瀟洒地走了!
偌大的御書房,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堆積如山的奏摺散發著墨香,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丘,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案幾對面,我的親舅舅沈景恆放下茶盞,悠悠嘆了口氣:
「看明白了嗎,太子殿下?」
只見舅舅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幸災樂禍又無比同情的弧度,聲音低沉而肯定:
「他們不要你了。」
一股酸氣猛地衝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間發熱。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點丟人的濕意憋回去。
梗著脖子,帶著十歲孩子最後的倔強和不甘,瞪著舅舅那張英俊又欠揍的臉,毫不猶豫地回敬道:
「哼!他們也不要你了!」
我們這對被「遺棄」的舅甥,在這象徵著至高權力的御書房裡,對著那兩座幾乎要淹沒書案的奏摺山,同時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哀嚎:
「唉——!!!」
十一歲,我開始真正理解「監國」兩個字的分量。
舅舅人前是冷麵閻王般的輔政大臣。
人後……嗯,是御書房裡唯一能搶我點心的人。
他說這是為了鍛鍊我「處變不驚」和「分享的美德」。
我懷疑他只是單純的饞。
奏摺堆得像小山,舅舅批閱時眉頭能夾死蒼蠅。
偶爾丟幾本最枯燥的給我:「太子殿下,練練字,順便看看民生疾苦。」
什麼「江淮水患」、「北境互市」,看得頭昏腦漲。
偶爾看到有趣的,比如某地官員上書說當地發現一隻祥瑞白鹿,我會興奮地指給舅舅看。
舅舅眼皮都不抬:「祥瑞?十有八九是哪個鄉紳弄了只染色的老山羊,想騙點免稅的恩典。批『知道了,著當地官員查實,若虛報,嚴懲。』」
唉!
大人的世界真複雜。
段梓銘還是常進宮,他妹妹會走路了,小名糯糯,粉糰子似的。
他總愛跟我抱怨糯糯有多粘人,弄壞了他多少寶貝,可每次說起她時,眼睛都亮晶晶的。
有一次他偷偷帶了個糯糯捏的小泥人給我,醜醜的,說是她送給「太子哥哥」的。
我把它放在御書房最隱秘的格子裡,跟母后送我的小玉馬放在一起。
段梓銘羨慕地說:「你舅舅對你真好,雖然凶了點,但至少天天陪著你。」
我瞥了眼旁邊正用硃筆把一個請求增加俸祿的摺子批得龍飛鳳舞(內容是痛斥其尸位素餐)的舅舅,默默把「他剛剛搶了我最後一塊芙蓉糕」這句話咽了回去。
好吧,舅舅確實……還行。
十二歲,我收到了父皇母后從江南寄來的信和一大箱土產。
信里母后說著江南的風景多美,小吃多精緻,字裡行間透著從未有過的輕鬆快活。
父皇則在信末潦草地加了一句:「吾兒安否?朝務可勉力為之?勿懈怠。另,你母后甚是想你。」
隨信附贈的,還有幾本字帖和幾捲地方誌。
父皇的「愛」總是這麼沉重而具體。
舅舅看著那箱琳琅滿目的吃食玩物,哼了一聲:「玩得挺開心,倒還記得有個兒子。」
他嘴上嫌棄,卻親自指揮宮人把東西分門別類收好,還特意挑了幾樣據說母后最愛吃的點心,仔細封存起來。
晚上,舅舅難得沒在御書房加班,陪我在東宮小花園裡喝了盞茶。
月色很好,風有點涼,但茶很暖。
唉!
想他們了。
十三歲,我第一次獨自面對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有個老御史,仗著兩朝元老的身份,在朝會上引經據典,拐彎抹角地指責舅舅「外戚專政」「權柄過重」「有違祖制」,話里話外暗示我這小太子被架空了。
朝堂上氣氛瞬間凝滯,許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我。
舅舅站在階下,面無表情,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樣用更鋒利的言辭直接把人懟回去。
那一刻,我看著那老御史花白的鬍子,想起太傅教過的「制衡」與「帝王心術」。
在舅舅開口前,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不那麼稚嫩),學著父皇的樣子,緩緩開口。
「愛卿憂國之心,孤已知曉。沈卿輔政,乃父皇欽定,亦是孤所倚重。君臣同心,方能共濟時艱。孤年幼,尚需諸卿與沈卿協力輔佐。至於權柄……」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孤以為,在其位謀其政,各司其職,忠於國事,便是本分。愛卿以為如何?」
那老御史大概沒想到我會接話,還接得如此……冠冕堂皇又滴水不漏。
愣了一下,最終躬身道:「殿下明鑑。」
舅舅側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驚訝,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欣慰?
退朝後,我回到御書房,手心全是汗。
舅舅遞給我一杯熱茶,什麼都沒說。
但那天下午,他破例沒讓我看奏摺,而是帶我去校場騎了半個時辰的馬。
風馳電掣間,鬱氣盡散。
唉!
當太子真難,裝大人更難。
十四歲生辰剛過, 北境傳來急報,戎狄有異動。
軍報一封接一封,御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
舅舅變得異常忙碌,眼底布滿血絲,連搶我點心的次數都少了。
他召集武將,調撥糧草, 一道道指令雷厲風行。
我看著他挺直的背影,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戰爭帶來的沉重壓力。
我翻出所有關於漠北地理、戎狄風俗的記載, 試圖理解那些複雜的軍情。
有一次, 舅舅和幾位將軍激烈爭論到深夜, 我默默坐在一旁聽,竟也能聽懂七八分, 甚至在心裡對某個將軍冒進的策略感到不妥。
當舅舅最終拍板定下一個穩妥的防守反擊策略時,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舅舅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我,似乎捕捉到了我這個小動作。
隔天,他竟把北境後續的糧草統籌和部分軍報謄錄讓我試著處理,美其名曰「實踐課業」。
壓力巨大,但我咬著牙,查資料, 問老成的戶部官員,硬著頭皮去做。
舅舅檢查時,雖仍是一臉嚴肅地指出幾處疏漏,卻沒像批奏摺那樣用硃筆打叉, 只是用墨筆圈了出來。
這大概就是他的「表揚」了吧。
唉!
操心完功課, 還得操心打仗。
如今,我十五了。
父皇母后依然樂不思蜀, 信倒是勤快, 從嶺南的荔枝說到西戎的葡萄乾。
舅舅鬢角添了幾絲白髮,但搶點心的手速依舊快如閃電。
段梓銘的妹妹糯糯已經是個小話癆了, 進宮時總愛跟在我後面「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 聲音軟軟糯糯,倒是比段梓銘可愛多了。
朝堂上的大臣們, 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那份小心翼翼打量孩童的意味淡了,多了幾分鄭重。
今天批完最後一份奏摺,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舅舅揉了揉眉心,合上他面前厚厚的卷宗。
「累了?」他問。
我伸了個懶腰, 骨頭咔咔作響。
「還行,就是脖子有點酸。舅舅你呢?」
他端起早已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習慣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
「做得不錯。」
我一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他緊接著又說。
「明日早朝, 關於漕運改道的摺子, 你來做主陳述。理由自己想。」
說完, 他起身, 順手把桌上我碟子裡僅剩的兩塊杏仁酥拿走了。
「哎!舅舅!那是我的!」我跳起來。
「長身體,少吃甜食。」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在宮燈下拉得很長。
我看著他消失在門口, 又看看空了的碟子,最終無奈地坐回寬大的龍椅里。
偌大的御書房,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和可憐的我。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