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天,劍如跟我說,魏府已經重新訂上菜了,他出去新找了一家本地的小商販。
大少爺只處置劍如沒處置我,我很是過意不去。
我偷偷問劍如:「大少爺沒說我什麼吧?」
劍如沒個好氣:「爺能說你什麼?」
「那就好,劍如哥,你想吃點啥,菜食還是零嘴兒?只要我會的,隨便你點。」
劍如不假思索道:「紅燒肉。」
「成,給你燉一盆。」
劍如瞟我一眼:「你——飯桌上,你可別說是我想吃的啊。」
「我就說,是我想吃。」
劍如這才露出一個笑,拍拍我的肩,以嘉獎我的上道。
遠處忽然響起一陣簫聲,回首望去,竹海綠影間,大少爺玉冠束髮,好不從容雅致。
瞧見大少爺,劍如立馬收起了嬉皮笑臉,把擱在我肩上的手放下來,背在身後,急匆匆走了。
魏家重新有菜農送菜,省了我不少事,可不用買菜,也帶來一些煩惱——
我的桃木簪沒機會賣了。
桃花木可比竹子貴多了,這批貨要是砸在手裡,那我可真是虧大了。
半個多月過去,我憋不住了,到大少爺那裡探頭探腦。
大少爺正在繪一幅秋山圖,我曉得他做事的時候是不喜歡被打擾的,只敢裝著不經意,路過他的窗,偷偷看一眼他畫完沒有。
第五次悄摸路過窗前,大少爺叫住我,擱了筆,言簡意賅:「說。」
我霎時來了勁,湊到窗前,踮著腳尖諂媚道:「大少爺,你這個畫,畫得真是好啊!」
大少爺不為所動,「有事直說吧。」
我不自在地搓了搓腳尖:「那個……大少爺,你想不想吃糖葫蘆串了?我出門給你買去。」
大少爺垂了下眸,打量我一眼,轉而又溫柔笑開,揮揮手道:「去吧。帶上銀錢,瞧見喜歡的,順道兒買回來。」
就這樣,我借著買糖葫蘆串的名字,每過五六日,就偷偷溜出去賣一回桃木簪。
有一回,大少爺問我買什麼了,這麼久不捨得回府。
我能買什麼,我是去賣東西,多擺一會兒,興許買東西的人多呢。
但當著大少爺的面,我也不能直說,躊躇半晌,說:「買了支桃木簪……」
少爺問:「怎不見你戴?」
我:「……只買了一支,捨不得……」
救命……撒謊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少爺當時就有點不大高興。
我心怦怦直跳,生怕大少爺又一眼瞧出我在扯謊。
「你的月銀可是不夠用?」
「夠用的呀。」
大少爺嘆了一口氣:「十六,我魏昭還是養得起你的。」
這話我知道,以前就聽他說過一回了。
我奉承道:「主子最厲害。」
大少爺又嘆了一口氣,似乎是無可奈何:「你啊……」
9
年關轉瞬即至。
老爺夫人那邊來信,說是寒冬臘月,山長水遠,老爺無詔也不方便回京,便不回來了。
書院倒是批了二十日休沐。
二少爺回來那天,下著小雪,劍如忙前忙後幫他提東西。
我一早片下羊肉,又燃好風爐溫好酒,小菜都是現成洗乾淨的,只等著二少爺歇過氣後入席。
大少爺二少爺許久未見,知道他們要敘舊,我和劍如識相地沒上桌。
等一個時辰後去收拾碗筷,二少爺已經喝趴下了。
大少爺倒是還好,只是面色有些紅。
劍如半拖半抱扶著二少爺回房,我手上收著碗碟,猶豫半晌,還是問大少爺:「等洗完碗,奴婢是不是跟著下去伺候?」
大少爺問:「你要伺候什麼?」
「伺候二少爺啊。」
「你要伺候他什麼?」
「梳洗沐浴……」
大少爺不說話了。
他雖還醒著,神色卻不甚清明,眉峰蹙起,全然一副生了氣的模樣,冷笑一聲:「你想去?」
那我指定是不想去啊……二少爺也不知道讓不讓我宿在他的院子,倘若又叫我自己一個人睡回那兩排廂房……多嚇人。
可是二少爺是主子,主子回來了,身邊不能沒有人。
之前是崔九,現今崔九跟著夫人去了巴陵。
劍如又是大少爺的近侍,那只有我去伺候二少爺了。
我猶豫道:「全聽主子的吩咐。」
大少爺抿著嘴:「不用你,我交代過劍如了。」
「……哦。」
「你——!」
大少爺又氣。
我發現大少爺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哦」字,每回這樣說,他都要生氣。
我埋下頭,乖乖巧巧,換了個詞——
「好的。」
「……」
大少爺橫了我一眼,起身欲回房。他如今傷勢大好,早已經不用拐了,只是走起來還是跛。
也不知喝了酒還是怎的,驟然站起來,竟險些沒站穩。我嚇一跳,趕緊衝過去扶他,這一伸手,大少爺身形微頓,擰起了眉。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只見我托住他的手肘,自己卻露出半截小臂。
我趕緊尷尬地扯了扯袖子。
這半年來我長得尤其快,入府時發的那身衣裳,早不夠穿了。
如今身上這件棉服,還是去庫房找的。到底不是量過身再做的衣裳,只能穿個大概,腿腳倒是合適的,但上身有點緊,動作一大就容易露手脖子。
大少爺垂眸,從懷裡一摸,掏出來一個錢袋,遞給我,叫我重新去裁兩身衣裳。
我便是要裁衣裳,哪裡能用大少爺的私錢。
大少爺便說,這個是府里發的守歲的大錢。
大戶人家,逢年過節是會給下人發些賞錢,但是大少爺手裡那一袋,光看分量,也太多了些。
我很是猶疑。
「往年都這樣?劍如哥也有嗎?」
大少爺微頓:「……有的。」
我這才放心,極其鄭重地接過了,打算把這筆錢攢下來。
春聯是大少爺親自寫的。
寫的是:【花好月圓人壽,時和歲樂年豐。】
跟在大少爺身邊這些時日,只覺得他是溫潤如玉的公子,什麼都好,就是身上有時少了些人氣。
如今他略傾下一點身,挽袖提筆,案上鋪著描金的紅紙,寫的是尋常百姓對來年的期盼,我突然就發覺,大少爺,其實離我這個小丫頭,也沒那麼遠。
大少爺提筆寫完,喚我過去,叫我也寫一副。
我哪會寫什麼春聯?
大少爺一手撐著下頜,閒散地望著我笑。
「教了你小半年,一副對聯也不會寫。小十六,你可是背著我偷懶了?」
偷懶倒沒有。
背著他偷偷賣簪子倒是有的。
我有些心虛,紅了臉,接過筆,慢吞吞在紙上開始寫——
【歲歲平安節,年年如意春。】
要是年年歲歲都如這般靜好就好了。
年初五,二少爺要出去騎馬。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死活要拉我作陪。
府里原也是養了五六匹馬的,後來魏家出了事,管家清退下人的時候,把馬也清了,只剩一匹,平日由劍如照看。
二少爺懶懶散散騎著,幸而街上人多,他騎不快,我踮著腳小跑,還能跟得上。
後來二少爺估計嫌人太擠騎得不痛快,翻身下了馬,同我一塊走。這下我終於能慢慢走路了,小跑這一段,跑得我都出汗。
二少爺打量我一眼,丟過來一個水壺。我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好容易才把氣喘勻。
我同二少爺,其實談不上多相熟,周遭熱鬧,我倆之間卻驟然靜下來。
二少爺大概也覺得彆扭,又走了一段,開始沒話找話。
「十六,你是哪裡人?」
「青石鎮白雲村人。」
「白雲村?沒聽過,遠嗎?」
「距京八十里。」
「八十里……唔……若快些,一日往返也夠了。」
聽得二少爺話里有去白雲村之意,把我嚇了一大跳。
往返一百多里,哪有說走就走的。
況且他不識得路,我當時來京,坐的是人牙子的牛車,只怕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還得一路問著道回去。
二少爺見我不與他同去,敗了興致,一腳踢在路邊的石子上。
「帶你回家也不回,你這個小丫頭,好生無趣。」
我討好地笑笑:「少爺難得回京,不與同窗故友同游,陪我一個丫頭回鄉,多不值當。」
二少爺嗤道:「他們那些人,自從大哥出事,要麼對我一副退避三舍的樣,要么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說錯傷了我的面子,哼,本少爺才懶得看他們那張死人臉。」
二少爺一席話,說得我目瞪口呆。
須知,魏家書香門第,且不說我那光風霽月的大少爺,便是老爺夫人,也都是儒雅隨和得不得了,二少爺——怎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情不自禁打量了二少爺一眼。
他們兩兄弟生得,說像也不像,說不像也像。大少爺溫文爾雅,二少爺眉眼則是更凌厲些,腰窄腿長,馬尾高束,是個玉面小郎君。
我說:「呃……那不如回去,換劍如來陪您騎馬散散心?他應當是會騎的。」
二少爺漫不經心道:「劍如再怎樣也是個男的,同個男人同乘一騎有什麼意思,你雖砢磣無趣些,好歹是個姑娘。」
我:……??
他怎麼這樣直白?
況且——就算我是個女的,他也沒讓我同騎啊,我分明一路小跑來的。
見我的臉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青,二少爺總算笑出了聲,拽緊韁繩,說前面人多,好像有人變戲法,過去看看。
誰料這日出門,我沒看黃曆。前面的這個熱鬧,一看就看出了問題。
我被人從背後拍了一把,扭頭一看,是一對手挽手的姐妹,其中一個有些面熟,還未等我想起她是誰,那姑娘已經開了口。
「石姑娘,怎許久不見你出來擺攤,上次從你那買的桃木簪,我妹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念叨著要買支一樣的,你何時再來擺攤呀?」
二少爺在旁邊看著,我只覺得頭皮連帶頭髮絲都要炸掉了,胡亂編排幾句把那姐妹花打發走,轉回身,就見二少爺若有所思,笑眯眯望著我道:「石姑娘?桃木簪?小十六,爺本以為府里數你最老實,想不到你在外頭不僅有名有姓,還有產業?」
我欲哭無淚,要不是周遭人擠人,都要給二少爺跪下了。
「我……這……我……此事說來話長……」
二少爺笑眯了眼:「你說,爺最不差時間。」
於是我只好老老實實,把那些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講了。
最後我低著頭道:「二少爺,這些錢真沒進奴婢的口袋啊,都拿去買菜了。至於賣桃木簪所得,一共二兩銀子不到,因為不用我買菜了,都好好裝著,奴婢一分也沒亂花。」
二少爺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你同我說沒用,如今魏家是大哥掌家,得大哥信你才有用。」
我垂頭喪氣,難道這件事,最終還是要捅到大少爺那裡去?
我正沮喪,又聽二少爺話音一轉,「要我不告知大哥也行,你下次擺攤,叫上爺。我長這麼大,還沒擺過攤呢。」
二少爺托著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啊?
我呆了又呆。
二少爺已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愣著幹嘛,回去取你那簪子去。」
許是這日年節人多,又許是二少爺生得好看能說會道。
總之我擺攤這麼久,生意從來沒這麼好過,大姑娘大嬸把我這小攤圍得水泄不通,二少爺負責賣,我負責找錢,興奮得我臉通紅。
不過一個下午,所有的簪子都賣出去了,算一算,竟然有三兩多。加上原先我斷斷續續掙的,一共五兩。
二少爺路過個酒樓,進去了一趟,再出來,一把碎銀變成了一塊小小的銀錠。
他一手牽馬,一手把那銀錠掂在手裡上上下下拋,端的是意氣風發。
及至府門,這五兩銀子才又回到了我手裡。
我惴惴不安,不知道二少爺還會不會把這個事告訴大少爺。忍了許久沒忍住,終是問出了聲。
二少爺伸了個懶腰,沒聽到似的,揉著臂膀往裡走:「哎喲喂——騎了一天馬,手真酸吶——那什麼,晚上想吃糖醋排骨。」
我急了又急,小聲追著他道:「二少爺,二少爺?」
二少爺長腿長腳,瞧著走得不快,可我追了半天,愣是沒追上。
嗐,這個人。
怎的這樣!
10
出了年關,永昌伯府來了人。
我曉得,大少爺和永昌伯府的嫡小姐,原是有一樁婚的。
若是大少爺沒出事,這會兒只怕都已經完婚。
大少爺和永昌伯府來的人在正廳談了許久,我進去添茶時,連頭也不敢抬,只零星聽到幾個詞,什麼「五小姐」「巴陵」「寄信」之類的。
猶記得之前崔九同我講時,曾隱約提過一句,說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排行第三。
我嘆了口氣,到底給崔九說中了。
等劍如送永昌伯府的人出去時,二少爺在柱廊那攔住了他們。
他喚了一句:「陳世伯。」
那長者停住腳步,辨清來人,面上堆起幾分笑意。
「這不是凌兒嗎,許久不見,竟長得這般高了,簡直是一表人才。」
二少爺倒是沒有長者這般熱絡,他神色半隱在檐下的陰影中,陰沉沉的,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劍。
「還請世伯轉告你家老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無常,永昌伯府,還是不要欺我們魏家無人的好。」
這句話可不客氣,那位陳世伯聽過之後,面色慢慢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氣氛正尷尬,後面突然傳來淡淡一聲。
「魏凌,不得無理。」
回首望去,大少爺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
背手站在屋檐下,衣服袍帶上下翻飛,喜怒難辨。
二少爺渾身上下都是冷意,但他到底還是聽大少爺的話,僵持片刻,拱手行了個禮走開了。
這一天晚膳大家各懷心事,每個人都沒吃好。
二少爺更是不見蹤影,我去他的屋子叫人,沒找到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到了晚上我怕大少爺肚餓,去廚房燉了一碗甜羹。
屋內燈如豆,大少爺鬆鬆握著一卷書,半躺在他那把輪椅上——據我所知,他能走以後,就不怎麼坐輪椅了,也不知怎的,今天又坐上了。
我放下甜羹,臨出門,沒忍住道:「少爺,燈太暗,仔細眼睛。」
大少爺往我這邊望過來,屈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他一做這個動作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雖然時常面上含笑,但心情差時,就慣常這麼無意識地敲東西。
但,其實我從這些微末細節瞧出他心情不好也沒什麼用,下午永昌伯府來人,說的又是那些事,用腳想也該知道大少爺心情不會好。
大少爺又不輕不重敲了許多下,過了許久才開口。
「十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廢了?」
我忙道:「怎會,您別多想,那永昌伯府不是好人,咱們以後不來往了。」
大少爺摸著右膝哂道:「有什麼多想不多想的,我確實是廢了。我這條腿,怕是再好不了。」
「呸呸呸,誰說我們爺好不了了?這不是時候還沒到嗎?再養些日子就好了。天底下名醫多的是,怎會治不好?」
「你不必說漂亮話安慰我,廢了就是廢了,我心裡頭有數。」
我甚少在大少爺臉上看見這樣又落寞又諷刺的表情,簡直像是用針在扎我的心。
猶豫片刻,我把心一橫,說了句不該說的真心話。
「奴婢曾經聽很多人講過,大少爺以前很是了不得,可惜奴婢來得遲,不曾見過爺的風光。奴婢見到大少爺第一天,爺就已經是這樣了。但即便您腿腳不好,也不影響奴婢敬你尊你愛你。爺性子好,不隨意打罵下人,處處體諒,不叫奴婢吃剩菜,還給我銀子裁衣裳,這樣好的大少爺,天底下哪裡找?我們家大少爺才高八斗,陛下能折您的腿,折不掉您滿腹經綸,折不掉您一身傲骨,你怎麼會是廢人呢?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大少爺定定瞧了我許久。
半晌,他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小丫頭,還說得頭頭是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挨廷杖嗎?」
啊?
這等大事,我怎會知道。
大少爺眸中慢慢湧出回憶之色,「別說你不知,便是我,也是過了許久才想明白。那日在朝堂,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這頓打,我都要挨的。呵,聖上太了解我,像我這樣的人,罷黜貶謫都沒什麼用,非要當眾顏面盡失,才能磨掉心氣。」
我聽呆了,愣愣道:「聖上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啊……為什麼呢……」大少爺略作停頓,諷道,「因為聖上老了。他老了,既要用太子,又要防太子。他剪掉太子的羽翼,方能放心睡得著覺;他折辱我,罷掉我的官,來日太子登基,一旦重新啟用我,我必然感激涕零,效忠皇室。陛下這招釜底抽薪,既削了太子的勢,又替他將來鋪了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順暢,心氣太高,陛下敲打我,叫我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上位者的手段,一石三鳥,這便是——帝王之術。」
講到這裡,大少爺慢慢張開手,借著光細細察看掌心的脈絡,眉宇間儘是森然的冷意。
這時我已經全然忘記大少爺跟我講的是何等機密之事,只覺得心跳如雷,手腳冰涼,幾乎站不住。
我本以為,大少爺只是說錯什麼話或者做錯什麼事才招致禍災,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那麼些彎彎繞繞。
這朝堂殺人不見血,當真比戰場還兇險萬分。
過了許久我才艱難消化掉大少爺說的那些話,怯怯地問道:「那少爺,你以後怎麼辦呢?」
大少爺冷冷勾了下唇,鴉睫濃黑如墨,雖還是那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但渾身上下都是刀鋒般鋒利的寒意。
屋內只一盞燈,燈芯燃到盡頭,燭火跳動兩下,滅了。
大少爺驟然回神,抬手叫我過去。
他在我頭上頂著的兩個發團上輕輕摸了摸,淡淡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時候不早了,睡吧。」
我哪裡睡得著。
但大少爺這樣說,我也只好回去睡。
整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眠,不住琢磨大少爺的話。
聽他的意思,過不了幾年,他還是要起來的,因為太子登基了肯定要用他。可是——怎麼這麼彆扭呢——要是按著聖上給他的這條路走,總有一種被人賣了還要感激涕零幫人數錢的感覺。
想到第二天早上,我爬起來,頂著一雙烏青的大眼去熬粥。
大少爺帶著劍如去永昌伯府退親。
本來,婚約這種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說,該是魏家的長輩出面,輪不到大少爺親自去退的。
但是這件事,永昌伯府欺人在先,魏家確實又沒有在京的長輩,禮數周全不周全的,誰也別說誰。
我目送大少爺離去,心裡直發酸。
從他挨了廷杖到現在,頭一回出門,就是去退親。
這多膈應啊。
待回來時,劍如面如鍋底,空著手,庚帖都送回去了。
大少爺倒是還好,面上瞧不出什麼。
二少爺雙手抱臂,冷冷道:「還是退了的好,那金嬌玉貴的嫡小姐既然相不中我們魏家,真娶回家做我大嫂了,只怕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大少爺頗嚴厲地警告了他一眼。
二少爺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什麼說不得?永昌伯府捧高踩低,他們能做,別人還不能說?」
「魏凌——」
眼看氣氛太差,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
「那個——大少爺,你回來路上,可見著那個賣糖葫蘆串的大嗓門老婆婆了?」
劍如小聲道:「哪有心情看這個。」
沒想到大少爺想了想,唇邊慢慢生出一點笑。
他說:「見著了,嗓門確實大,精氣神足得很,」
「見著就好,回頭出去買去,幾日不吃,想得緊呢。還有那個賣羊雜湯的阿嬸,去晚了都買不到,春寒料峭,最適合吃羊雜湯了——欸,不如咱們燙羊湯鍋吃,幾位爺,勞駕搭把手,幫十六一把。」
二少爺一臉你個小丫頭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的表情,冷哼一聲道:「爺打出生還沒進過灶房。」
「那今日正好給二少爺長長眼——走了走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下廚燒飯」,我一邊說,一邊在他們每個人身後推了一下,趕鴨子般,好歹把幾位爺弄出了正廳。
屋外陽光正好,二少爺面色略鬆快些,仍舊有些不情願,低下頭覷我:「你個小丫頭,怎這般厲害,還敢使喚爺。」
我仰著下巴看他:「這怎叫使喚?這不是那什麼助人為樂嗎,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奴婢一個人做不出羊湯鍋,幾位爺拔刀助一助奴婢,奴婢心裡頭好生感激。」
二少爺冷哼:「牙尖嘴利。」
我不高興了,扭頭沖大少爺道:「主子,給奴婢評評理。」
日光星星點點映在大少爺眼裡,他輕輕彎唇一笑,在我頭上摸了一把,低低斥道:「胡鬧。」
11
退了親以後,大少爺漸漸忙起來。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常不在府里。
連帶劍如也不在。
偶爾幾次見到大少爺,他身上尚且穿著來不及換下的小廝衣服。明明書房我剛剛路過,一個人都沒有,也不知這眨眼的工夫,大少爺從哪裡冒出來的。
大少爺見了我,也不慌張,只是抬手召我過去。
本以為他有什麼事要吩咐,沒想到他只是抬手在我頭頂上摸了兩下,就叫我下去休息了。
大少爺忙,二少爺也不在家。
春闈在即,他早已回了書院。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回來準備應考。
聽說夫人也在趕回來的路上,只是恰逢暴雨路斷,恐要耽擱幾天。
可見魏家如今的境況,朝堂之上再出個人,何其重要。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春闈放榜,二少爺名落孫山。
那天是劍如去看的榜,他一去一個多時辰不回來,我們便都大概知曉二少爺大概是落了榜。
上京城就那麼大,消息從來傳得快,隔壁有人家許是考中了,鞭炮放得噼里啪啦響。
我從未覺得鞭炮這樣刺耳過,小跑著一扇扇把門關去,又把窗鎖好,只恨不能用棉花把那窗戶縫都填了。
二少爺什麼也沒說,悶頭回了自己院子,整整一天一夜,我送去的餐食,放在門外,一粒米也不曾動過。
這怎麼行呢,再難過哪有不吃飯的。
劍如勸大少爺去開解開解二少爺。
沒想到大少爺只是無奈地說:「他大概並不想見我。」
一想也是啊,二少爺今年也是十九。
可大少爺十九歲時,已經連中三元了。
換我我也不想見大少爺。
第二天下午,瞧見送過去的飯菜又是一個時辰沒動,我忍不住,抬手敲門。
初時無人應,後來多敲了幾下,裡頭傳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二少爺不耐煩地罵:「滾——」
二少爺叫我滾,我便滾嗎?
那當然不。
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但他不吃飯不喝水,會病倒。
我堅持不懈地敲,像個啄木鳥一般,敲了許久,終於敲開了。
房門一開,就是一股鋪天蓋地的酒味漫出來,二少爺赤腳站在我面前,雙眼通紅,不由分說就在我身上推了一下。
「叫你滾,你聽不見嗎?」
好吧,我收回前面那句話——「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
事實上,二少爺下手是真的狠,他一點勁沒有留,直接就把我推倒了,飯菜撒了一地。
我第一反應就是,這瓷碗碎太可惜了,早知道拿著木碗來。
其次才慢慢覺得身上痛。
抬起頭,二少爺已經把房門又摔上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我現在覺得劍如真是有大智慧的人,這兩天,他雖然也很是擔憂二少爺,但走路都是繞著二少爺的院子走的。
到了晚上我再去送飯,這回我學乖了,換上木碗,又多了一碗解酒的甜湯,只在門上例行公事輕輕敲了一下,提起裙子就打算跑。
沒想到這回房門一下子就開了,二少爺站在門口,面無表情沖我點了點下巴。
他說:「進來。」
進……哪裡去?
他莫不是要把我關上門來打。
我一點也不想進,擦傷的手臂還沒好呢。
二少爺眼神微微閃爍,喉結滾動,終是說了句:「抱歉。」
我瞧他看上去沒白日那麼狂暴,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戰戰兢兢進了屋。
一進來我就發現,二少爺這裡跟戰場似的,到處都躺著酒瓶的屍體,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二少爺隨意踢開幾個瓶子,清出片地方,懶懶散散同我道:「坐吧。」
主子站著,我哪裡敢坐?
撓撓頭道:「二少爺,你先吃點東西,奴婢給你收拾收拾。」
然後我就拎著幾個空酒罈子出去,又順帶拿了把掃帚回來。
二少爺半倚在門上看我掃地,手裡拿著個小酒壺,還在喝。
我瞧了他兩眼,本想勸慰,但話到嘴邊,怕他打,想想又沒敢說。沒想到這一眼同二少爺對視上,他動作頓了頓,來到桌前,端起那碗解酒的甜湯,一飲而盡。
「十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
「怎會呢,二少爺許就是沒發揮好,下回一定能考中。」
「恩科三年一回,三年復三年,人生有幾個三年吶?」
「奴婢聽說,那考場之上,五六十歲的老叟都有,二少爺年紀輕輕就中舉人,已經是勝過上千萬人了。」
二少爺低低道:「勝過上千萬人,卻連大哥的衣角都夠不到。」
這……
「人各有長處,二少爺自是不必同大少爺比。」
「有什麼比不比的,我心裡有數,自己不是念書這塊料,能中個舉人已是萬幸,哪怕再學三十年也考不過大哥的。」
二少爺這樣說,面上帶有譏笑,神色卻很是落寞。他的兄長才名在外,世人只知魏昭連中三元,十九歲便是天下第一人,又有幾人曉得,魏家還有個二郎君名喚魏凌呢。
我憋了半天,最後找出來一句:「二少爺……你簪子賣得好。」
二少爺撲哧一聲:「十六,你真會安慰人。」
啊?
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又過了兩日,夫人終於快到了。
我們一早得了消息,早早便準備起來。夫人住的院子,我稍後掃了三遍。
其間大少爺叫住我,問我手怎麼了。
我莫名其妙,說:「沒怎麼呀。」
大少爺挑眉:「澆花用的水壺,重到你一隻手都提不起來嗎?」
紗布層層展開,撒了藥粉,一圈又一圈纏繞上來。離得太近,甚至能看清大少爺睫下的小痣,只見他白衣若雪,仿佛仙人一般。哎,世界上怎會有大少爺這樣好看又溫柔的人,我都看痴了。
「你在看什麼?」
我撐著下巴道:「大少爺,你人真好。也不知什麼樣的姑娘,能配做你的妻子,想來也只有仙女配得上了,只是不知仙女要去哪裡找。」
大少爺眉心跳了兩跳。
「你還操這份心。說吧,好端端的,怎會把手摔了?」
我笑嘻嘻道:「左腳絆右腳。」
「……胡扯。」
作為對我胡扯的懲罰,他在我手上重重打了個結,疼得我一縮。
「既還知道疼,下回小心些。」
12
夫人回來後,和二少爺大吵了一架。
因為二少爺想去參軍。
像夫人那樣賢惠溫雅的人,竟氣得摔了茶盞,叫劍如去尋藤鞭,要給二少爺行家法。
二少爺也是個有種的,袍子一掀,就直挺挺在地磚上跪下,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於是夫人一邊打,一邊抹眼淚。
「你可知那北方戰亂四起,那些突厥人,都是能生吃血肉的,你去了做什麼?」
二少爺道:「既起戰亂,便要人才,我掙軍功去。」
「魏家生你養你,短你吃喝了嗎?需要你賣命去掙軍功?如今家裡是個什麼光景?你父親大病一場,身體大不如前,你大哥至今沒好全,要是你再出什麼事,我只怕是一頭碰死算了。家裡給你安排的路,十年寒窗苦讀,你說放棄就放棄,不就是沒考上嗎,下次再考就是了,魏凌,你這個懦夫。母親瞧不起你!」
二少爺淡淡道:「若是再考不上呢?若是一輩子都考不上呢?難道我靠父親和大哥養我一輩子?母親,兒子自小就靜不下心念書,從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打。事到如今,母親還不明白凌兒的心?」
夫人手下一頓,旋即打得更狠,直打得二少爺肩背上一塊好肉都沒有。
最後是大少爺攔住了夫人。
他站在二少爺面前,垂眸問:「你可都想好了?」
二少爺道:「我意已決。」
「那好,」大少爺轉過身,行了個禮,「母親,讓他去吧。二弟已經長大,該叫他自己做主了。」
夫人哭道:「不許去,說什麼都不許去!」
「那母親不如同兒子一塊打吧。」
說罷,大少爺便撩袍在二少爺身邊跪下。
我心跟著一揪——他哪受得了這個?
「你……你們……好啊,好得很……你們兄弟倆都是來氣我的。」
夫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扔了鞭子,哭得直喘不上氣。
二少爺養傷養了十多天,夫人便哭了十多天。
府里氣氛低迷,我也跟著難受。有一回我偷偷靠在老槐樹下吹葉笛,大少爺路過,駐足聽了好久。
二少爺到底還是走了,他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別。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前一天,夫人曾來灶房,給他做了好些糕點,偷偷放在他收拾好的包袱內。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孩子,怎會不知道他預備偷偷走呢?
這次陪夫人回來的,是管家吳叔和一個叫翠兒的丫頭。
至於崔九——我這才得知,當年出事時,他選擇留下,根本就不是魏家對他有恩。
魏真正家有恩的,是珠兒姐姐。崔九是因為喜歡珠兒姐姐才留下來。
他們一同去巴陵,崔九一路上諸多照拂,終於抱得美人歸。老爺和夫人感念於他們的忠心,給他們消了奴籍,還為他們辦了酒席。
如今珠兒姐姐已有身孕,快要生產了。
二少爺去了北地參軍,自他走後,夫人便開始禮佛,日日替二少爺念平安經。
夫人住了一段時日,便同大少爺商量,要把上京城的宅子賣了,一起回巴陵去,畢竟老爺在那呢,一家人總要團圓。
也不知大少爺和夫人是怎麼說的,最後大少爺沒有走,宅子也沒有賣。
夫人又回了巴陵。
我是真的很佩服她,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卻這麼天南地北一趟趟地跑,吃盡舟車勞頓的苦。
趕在夫人走前,我給她做了兩雙輕便的鞋。
馬上就要入夏,她到了巴陵,正好可以穿。
夫人握著我的手道:「十六,好姑娘,你這份心我收下了,你如今也算昭兒院裡的人,我走以後,還勞煩你照顧好他。」
院……院裡人??
我滿臉通紅,胡亂揮著手道:「我我我不是啊,我就是怕黑然後……」
夫人慈愛道:「好了,不必解釋,我都曉得的。巴陵有大澤,藕花粉紅如霞,景色比上京好得多,京城若是不想待,你隨時來巴陵找我們。」
夫人和二少爺一走,魏家又空了。
洒掃、燒飯、修剪花枝,跟著大少爺學下棋、學文章,甚至學打算盤,一輪春秋匆匆而過。
待我習得字,大少爺把我叫去書房,把上次那本冊子又翻出來給我。
這回我瞧明白了,這是本帳本。
裡頭寫著,魏家有田地銀票多少多少,有御賜之物多少多少,甚至還有幾間鋪子。
大少爺問我:「如何?」
我:「……少爺,你給我看帳本做什麼?」
這是我一個丫鬟該看的嗎?
大少爺挑眉道:「可還養得起你?」
我?
感情主子辛辛苦苦教我認字,大費周章,就為了證明這個?
那我也不曾質疑他養不起啊……
我:「我家少爺最棒!天下第一,無人能及!」
大少爺冷冷一哼,從我手中抽過帳本,背著手走了。
但我總感覺他這個背影有點嘚瑟又有點爽……
事情不多的時候,我告假回了一趟家,我阿爹的腿好了,么弟的命也已經救回來。
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雖沒嫁人,可其實自從我阿娘過世,後娘又生了弟妹,我在這個家裡,同潑出去的水也沒什麼區別。
我每隔三個月都寄銀子回來,家裡大大圈了一塊地,圍上籬笆,散養了些雞。
爹和後娘與我說話,話里話外,無非是兩個弟弟以後娶妻要下聘,妹妹也還要攢嫁妝。我這主家瞧著是不錯的,不曾虧待我,叫我千萬伺候好了。
後娘又說我是個丫頭,不知事的,想來不會管錢,不如把月銀都寄回家,她先替我存著,若是什麼時候主家開恩放我回來,她再把銀錢給我,我拿著銀子,要嫁人要學手藝開鋪子,總是更有底氣些。
爹聽過以後很是贊同。
你瞧,他們處處替我打算,可我離家一年多再回來,一碗雞湯也沒喝上。
秋生哥仍舊沒有娶妻,我遠遠瞧一眼,他同我對視上,又慌亂轉開。
白雲村不大好,上京城也不太平。
朝廷上接連幾樁大案,錦衣衛滿京城拿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隱約聽說還牽扯到了太子。
但這種事情,我們這些人哪知道內里的真相呢,都只是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罷了。
入冬時,問過大少爺,我裁了幾身棉服,往邊關寄去,又在那冬衣的夾層里縫了些銀錢進去。
二少爺是有軍餉的,也不知他夠不夠花,邊關苦寒,多些銀子在身上,總出不了錯。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寄家書回來,除卻給大少爺的,沒想到還有單給我的一封。
但不過也就兩行字。
【小十六,邊關好生無趣,對比起來,還是你有趣些。】
我問大少爺,二少爺在那邊,會不會遭遇危險。刀劍無眼,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大少爺望著天上流雲沉默許久,手上佛珠撥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他同我說:「魏家的人是死不了的,倒下了只會再爬起來。」
13
開了春,大少爺不知怎的說要下江南一趟。
我請他帶上我,可是他說這次不能,他有要事在身上。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大少爺說:「歸期未定,許三五日,許十餘日,又或許一兩個月,說不定哪天就要回來,所以不要叫我撞見你糊弄著吃剩菜。」
去江南,怎麼可能三五日便回來。
可大少爺這樣說。
大少爺又問:「可敢一個人睡?」
我點點頭:「敢的,我畢竟長了一歲還多。」
大少爺就笑:「了不起。」
夜裡下起溫潤的小雨,我抱膝坐在床上,聽外面沙沙的雨聲,四周這樣靜,除卻雨聲,一點旁的聲音也沒有。
我想我是該害怕的,畢竟我怕黑,也怕一個人。
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心裡其實也沒有很害怕。
這是大少爺的院子。
就像他說的,或許他明天就回來。
到那時我便不是一個人了。
我勾手蘸了窗框上的一點水,在床沿上慢慢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