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溫婉善良的沈姨做對比,他愈發嫌棄我。
夏日酷暑,我擔心謝月聲中暑,熬了一碗解暑湯給他送去。
可謝月聲不領情,伸手就把碗砸在地上。
他鄙棄道:「誰要喝你這黑乎乎的湯藥,我又沒有生病。
「有你這樣粗鄙的人做母親,真是丟臉。
「你能不能早日滾出去!我想要沈姨嫁給父君,我想要沈姨做我的母妃!」
11
夢中謝月聲那張指手畫腳的臉,逐漸跟現在重合。
我覺得頭疼欲裂。
我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蹲下來與謝月聲平視。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不是你英年早逝的母親。
「我也沒生過你這樣目中無人的孩子。」
頓了頓。
看著謝月聲蓄起眼淚的小臉,我平靜開口:「別再來找我了,我叫宮娥送你回去。」
謝新亭慘白著臉,惶然地望著我。
他慌張開口:「母親,對不起,是不是我太驕縱了,對這位侍女態度不好,讓你生了氣。」
說著,他就驚慌失措地朝著鶴仙鞠躬。
「抱歉,我不知道母親看重你,是我失禮了。」
鶴仙啃著餅,有些困惑。
「啊?」
不過她畢竟是仙鶴修成人形,已經千餘歲。
按理來說,這世間就沒有她受不起的禮。
我揉著眉心,覺得無奈。
「不能只因鶴仙跟我關係匪淺你就要禮待,對誰——」都要以禮相待。
但話說了一半,我停了口。
我失笑,是我逾越了,我有什麼資格教導他。
我從鶴仙手中摳了一塊乾淨的糕點出來,塞到謝月聲手中,輕聲道。
「你就在此地等著吧,我去叫宮娥領你離開。」
12
因這幾日夜夜做夢,我連著頭疼了好幾日。
因而也懶得再出門,宴席都接二連三地推拒掉了。
反倒是鶴仙,宅在院子裡鬧騰得厲害,整天嚷嚷著要出門看熱鬧。
這日,父君又派人來請我,說花園中的芙蕖開了,邀我去賞花。
末了,前來遞話的宮娥掃了一眼鶴仙,躬身道:「王君在花園設了席,請來了民間有名的糕點師傅,佳肴美饌俱全。」
鶴仙噌地一下眼睛亮了,她跳起來扯我的衣服:「要去要去要去!」
我伸手撫平衣裙上的褶皺,頭昏腦脹地允了下來:「那就去吧。」
我以為,花園設宴不便,人應當不多。
但等我抵達的時候,看著空落落的花園,也吃了一驚。
何止是不多,根本沒什麼人來。
父君一臉慈眉善目地朝我招手:「天青,來,過來坐。」
這老頭,突然回心轉意,要跟我敘父女之情?
我覺得蹊蹺,不情不願地往亭子裡蹭。
鶴仙卻早就拋下我,興高采烈地沖了進去。
父君先是朝著鶴仙問好,又向身邊人介紹:「這跟長樂公主一道從崑崙下來的仙子,才從仙鶴修成人形,是福澤深厚、德厚流光的仙人。」
我走近了,才發現亭中還坐著兩人。
是謝新亭與謝月聲。
謝新亭聽到父君的話語,神色自若地「唔」了一聲。
他微微笑著:「原來如此,竟是鶴仙大人。」
謝月聲明顯比謝新亭更藏不住情緒。
他像是長吁一口氣,後怕地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嚇得我以為是娘親生下的妹妹呢。」
我看到亭中坐著這二人,太陽穴又突突地跳了起來,想轉身就走。
「青青,幾日不見,我很想你。」
謝新亭嘆息一聲,幾步追上我,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說話時,氣息就噴吐在我脖頸上,攪得我汗毛倒豎。
我當即甩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我是金枝玉葉的長樂公主,又是崑崙山師姐,一步登天。
「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叫我青青?」
我看向一旁打圓場的父君,皺起眉:「修行者應當斬斷塵緣。
「我如今是代表崑崙下山賀禮,你是我父君,不叫我仙君也就罷了。你又憑什麼來管我的姻緣?」
13
謝新亭神色怔然一瞬,他的手指蜷縮了下,才啞聲開口:「抱歉,天青……仙子。」
我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後退一步。
剛想召回鶴仙,現在回去。
轉頭就看見保寧邁著大步,一臉怒容地沖了過來。
她咬著牙:「冼天青,怎麼又是你!
「為何父君安排我與燁王見面,宮娥卻叫了你來!
「你到底從中動了什麼手腳!」
保寧似是精心梳妝了一番,眉心點著花鈿。
她提著裙擺,氣鼓鼓伸手推了我一把:「走開!能不能離燁王遠些,他才是我命定的夫婿!」
其實早在保寧雄赳赳氣昂昂衝過來的時候,我大抵就猜到了她心中的不快。
因此在她伸手推我的時候,我往旁側躲了一躲。
又因為是在花池邊上,常年積水,路上長了青苔,潮濕且滑。
所以保寧推我的那一把落了空,她沒穩住,腳下一滑,剛巧把站在我身旁的謝新亭一腳踹下了湖中。
保寧「哎喲哎喲」地從地上捂著屁股爬起來,看著掉進花池的謝新亭,傻了眼。
謝新亭不愧是一國王君,被人一腳踹下池中,還頗有風度。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一雙桃花眼祈求般地望著我:「青青,我不會鳧水……」
我拍了拍保寧的肩,對她抬下巴:「看見沒,你的如意郎君落了水,就等你去救呢。」
說完,我召來鶴仙,掉頭就往外走。
鶴仙一向喜歡看樂子,縮在我懷中,還抻著脖子一個勁兒往花池裡瞧。
我聽到身後響起一聲撲通聲,是保寧毅然決然跳進了湖中。
鶴仙咯咯地笑:「燁王真是個大騙子。」
我回頭看了一眼。
謝新亭正面不改色地推開救他於水火的保寧,神色冷淡下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岸。
「謝謝公主好意。」
14
我最近總是晚上做夢,像是要把我遺忘的一生都給記起。
因此我睡得很不安穩。
夜裡,我聽到了嘎吱一聲響。
從夢中驚醒時,就看見謝新亭捂著胳膊,站在我的床前。
我聞到了血腥味,像是汩汩的鮮血從他身體內不斷湧出。
謝新亭的唇色發白,可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笑,那雙黝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
他的嗓音放得又軟又長,像是夜裡勾人魂魄的妖精:「長青……仙子,我不慎受了傷,你能幫我醫治嗎?」
此刻的謝新亭,與方才夢中那個人重合。
15
謝新亭當上太子時,其實站得並不穩。
朝中仍有支持六皇子的黨羽,其中以劉丞相一派最盛,跟謝新亭針鋒相對。
謝新亭為坐穩太子之位,主動接下平叛一職,遠赴邊疆。
沈太傅是謝新亭眼前的紅人,連帶著沈念也跟著地位不菲。
沈念只是提了一句,要跟太子一同前往。
謝新亭就招來宮人,將沈念一路的行程都安排妥當。
那時,其實謝新亭已經對我冷淡很久,也鮮少來看我。
但不知為何,謝新亭最後還是將我也帶上了。
我一個人坐在狹窄陰濕的馬車內,隔壁就是沈念。
我聽得到謝月聲軟軟喊著沈念「沈姨」,問沈念何時嫁給他父君當太子妃。
沈念只是溫溫婉婉地笑,說太子要等站穩了腳跟,才好向她父親求親,太子承諾,要給她風風光光的十里紅妝。
謝月聲很崇拜沈念,他哇了一聲:「真的嗎?我好期待。」
聽著隔壁的嬉笑,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心如刀絞。
謝新亭,你既然不愛我,為何又要將我拴在身邊。
我不是個糾纏不清的人,知道緣分斷了之後,我能夠自己體面離開。
我那時已經打定了主意。
等這次謝新亭平叛結束之後,我就告訴他,我要離開。
只可惜,我離開得並不成功。
因為抵達營地的第一天,沈念找上了我。
她笑著看向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太子這麼多年都不肯放你離開。」
我正在與面前那盤孤零零的小蔥拌豆腐鬥爭。
沈念這幾年來,屢屢挑釁我,已經不算是什麼稀奇事。
聞言,我頭也不抬:「為什麼?」
沈念笑著,是一副憐憫的模樣:「他早就看穿了你的目的,知道你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他。
「他籌謀許久,就是為了將你綁在身邊,好要挾丞相。」
沈念的幾句話砸下來,砸得我腦袋發暈。
啊?
什麼叫我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謝新亭?
他拿我要挾誰?
怎麼每個字我都認識,合在一起我就聽不懂了?
我撂了筷子,托腮看著沈念:「抱歉,你說的話我聽不懂,請回吧。」
但很可惜,我也沒能成功把沈念請走。
因為我剛撂下筷子,就聽見刀鳴出鞘的聲響
一隊人馬從暗處鑽出,綁了我跟沈念。
昏迷過去前,我聽見沈念得意的嗓音:「我處心積慮跟太子接觸這麼久,可不是為了等他徹底放下你。
「要斷,就斷得乾脆。
「我才好體面地嫁給他當太子妃。」
16
再睜開眼,我發現我與沈念被吊在一起,背後就是滾滾而過的忘川。
忘川是條凶河,聽聞底下埋著數不清的屍骨,凡人過江,無一不死在裡面。
煞氣極重。
叛軍生得膀闊腰圓、滿臉橫肉。
他把劍架在我的脖子上,得意地望著對面的謝新亭,大笑開口:「太子,你夫人跟你的好知己,只能活一個,你要選誰?」
一旁。
沈念醒來,哭哭啼啼地掉著眼淚:「我不過是戳破了你是劉丞相私生女的身份,你就要對我趕盡殺絕至此?」
她流淚望向謝新亭:「太子,我昨夜不慎聽到了夫人與人密謀,問在你身邊有沒有機會下手。
「我剛站出去戳穿夫人,就被她的同夥打暈。
「這不過是夫人設下的計謀,你不要相信。」
哭完,沈念一擦眼淚,咬著牙,又恢復成那副溫婉的性子。
「若是太子執意要選夫人,也無妨。」
她又微笑道:「我是太傅之女,理應兼愛無私。就算死在這裡,我也算是為國捐軀,我已知足。」
謝新亭望著我,臉色陰晴不定。
一旁的謝月聲沉不住氣,他聽了前因後果,一張小臉上滿是氣憤。
「你是不是嫉妒沈姨,才這般做戲!
「有你這樣的娘親,真是我的恥辱!」
他哭著鬧著望向謝新亭:「父君,沈姨是無辜的,你可千萬別因一念之差,害了好人……」
我看著謝月聲,只覺得陌生。
他當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嗎?
他出生的那兩年,最是黏人,要我日日夜夜抱著才能哄睡。
怎麼……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
我心中悲涼,望著謝新亭,沉默半晌:「謝新亭,我只想活下去……
「若你信我從前的真心,就應當知道,我不是誰派來故意接近你的人。
「如果我活下來,我會一個人離開此處,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也不會給你丟臉。」
謝新亭望著我,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圈。
他開口時,嘴唇似乎帶著顫:「抱歉……青青,我這次不能再縱容你繼續胡鬧。」
他閉了閉眼,沉默良久。
他睜眼時,看向了沈念。
叛軍大笑著,揮刀砍斷我頭上的繩索,一腳把我踹向了忘川。
「聽聞忘川兇險,落入江中必死無疑。我倒要看看,這傳聞是不是真的。」
我被迫跌落,眼角落下淚:「謝新亭,我好後悔,當初不該遇見你。」
謝新亭看到叛軍的動作,似是不可置信,他瞳孔緊縮,一把撲向了我。
「青青!」
但只可惜是徒勞無功。
謝新亭只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的衣服不多,這件被我洗了穿、穿了洗,已經有些微微發白。
此刻,更是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
「刺啦」一聲。
衣袖被撕破。
我徑直跌入了忘川,被洶湧的河水吞沒。
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河底埋沒的數不清的森森白骨。
17
我從夢魘中清醒,急促地呼吸著。
良久之後,我才從劇烈的咚咚心跳中冷靜下來。
死亡的感覺太過清晰。
若不是最後關頭,忘川中的煞氣生生沖開封印,讓我拿回仙力。
只怕,我是真的要死在忘川。
我坐起身,靠在床榻,看著謝新亭。
怔怔開口。
「你受了傷?」
謝新亭眼眸亮了一瞬,他啞著嗓音:「夜裡有刺客,我不慎被刺傷。」
我起身下榻,在一旁的妝奩中翻找。
謝新亭以為我在找藥,放軟了嗓音,靠近我:「青青,我知道你果然還是心疼我。」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轉身一把將謝新亭按倒在地,攥著手中的簪子,尖端抵住他的太陽穴。
我嗓音又驚又怒:「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你怎麼闖進的我房間?
「外面守著鶴仙,你怎麼越過鶴仙悄無聲息地進來的?」
我手中的簪子往下壓,幾乎按出了一道血痕。
下山時,師父說是慶賀宴席,刀劍帶煞,不宜出現。
因此將我的佩劍收繳。
我方才為穩住謝新亭,火急火燎翻了半晌,才終於找出一把簪子當作利器。
夢中對死亡的恐懼太過清晰。
我按住謝新亭時,雙手仍在顫抖。
我極力扼住內心的憎恨,聲色俱厲地開口:「你已經害死過我一次,如今還想害死我第二次嗎?」
原本被我摁在地上時,謝新亭還帶著笑。
似是覺得我可愛。
但他注意到了我震盪起伏的情緒,再聽到我的質問。
謝新亭已經渾身僵住,他臉上的血色盡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青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鶴仙聽到了動靜,一面打著哈欠,一面裹著衣服走了進來。
她揉著眼,睡意矇矓:「天青,你終於想起了你歷劫時的所有記憶?」
謝新亭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圈,他魂不守舍地愣愣開口。
「什麼叫做……終於想起?」
鶴仙笑了聲。
她慢悠悠跳上一旁的床榻,居高臨下盯著謝新亭。
此時的她,眼眸鎮定又幽深,終於有了千歲老仙的模樣。
她嗤笑:「你以為,天青不願意理你只是欲擒故縱?
「若是天青打一開始就有記憶,她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18
我閉關三年,修為依舊毫無長進。
師父看在了眼裡,他唉聲嘆氣:「這樣不是辦法,堪破情劫,就是要看得破才算渡了過去。
「天青挨不下去,吃了忘塵丹,忘了前塵往事。
「這可不算渡了天劫。」
於是,在一個黃道吉日,他算出我跟謝新亭還剩下最後一次緣分。
當即把鶴仙拎了過來,叮囑她一定要看看我渡劫。
至少,別一開頭就把人弄死。
所以。
我的記憶,才會在遇到謝新亭後逐漸恢復。
鶴仙晃著兩條小腿,一張小臉上老氣橫秋。
她嘆氣:「唉,挑著日子解開天青的記憶,可難為老身啦。」
我已經收了簪子,放開了謝新亭。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垂在身側的手被握得發白。
他像是有些茫然,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啞聲開口:「最後一次緣分……是什麼意思?
「我跟青青,原本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怎麼就只剩下最後一次了呢?」
說著,謝新亭咳嗽起來。
他痛苦地弓下腰,捂著嘴唇,臉色煞白。
我看到他指縫裡溢出星星點點的紅色,才冷不丁想起,他來找我時,胳膊就受了傷。
如今,一直未曾包紮。
只不過。
與我何干。
我冷眼看著謝新亭,平靜開口:「你走吧,我不殺你。」
謝新亭聽著我的話,他身體僵硬,怔怔地看著我,嗓音很輕:「青青,我知道錯了……我那時候真以為,你是劉相派來故意接近我的……
「我那時候忙著跟沈家建立聯繫,忙著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算知道你的身份後……我也不捨得動你,只想著等我扳倒六皇子,就能喘一口氣。
「我是想……是想風風光光地娶你的呀。」
說著,謝新亭睫毛顫動。他眼眶紅了,近乎祈求般地望著我。
「青青,我那個時候選錯了、猜錯了。
「可後來,我殺了沈念,她被我一寸一寸地敲碎了骨頭,鞭刑了七七四十九日。
「我替你報了仇。
「青青……你就不能原諒我一回嗎?」
我看著謝新亭,平靜點頭。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沈念心懷叵測?
「你放她在我面前蹦躂了整整三年。
「嗯?謝新亭,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這話說出的瞬間。
謝新亭身形搖搖欲墜,他眼神痛苦地望著我,流下眼淚:「我做錯了,青青……求你原諒我啊……」
19
父君的六十壽辰辦得很順當。
宴席結束的第二天,我跟鶴仙收拾了行囊,就預備告辭回崑崙。
謝月聲捨不得我,淒淒切切地抱著我的腿,帶著哭腔:「娘親別走,要走你把聲聲也帶走吧,我願意跟你去所有地方。」
我推開謝月聲,蹲下身來看著他。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
此刻看著他,已經毫無難過。
只剩下了平和。
我想,或許我當年太年輕,做事也不夠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