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母愛讓我學禮儀,學插花,學鋼琴,學音樂鑑賞。
卻讓哥哥學金融,學理財,學投資。
一切投資在我身上的錢,只是為了我這個商品在以後可以增值。
好在我的哥哥,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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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不學無術,把所有的課後作業推到我頭上。
長大後頭腦空空,把所有我贏得的功勞攬在自己身上。
成年後我哥接管公司,我作為他的幫手跟在他身邊。
他把所有的事物推給我,又唯恐我能力太強,將所有的功勞攬走,在我坐穩位置之前將我踢出公司。
父母沒有任何異議,只是看著我說:「緒緒。」
「你要事事以哥哥為先。」
我那時沒哭沒鬧,只是點頭稱好,乖順地如同以往二十多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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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公司落敗的速度比我想像中的要快。
草包哥哥到最後淪落獄中我也沒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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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茜。」
我溫聲道,
「你猜,他們想方設法要找到的南氏集團的那些人。」
「現在在誰手裡?」
15
三年前還對我避之不及的人像換了副面孔,每個都熱絡得像是多年老友。
我端著酒杯,笑著與他們碰杯。
商場本就難得真情,誰得勢便數人追捧,誰落魄便避之不及。
程岱一直陪在我身邊,舉止得當,親昵卻不失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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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站在外圈,身旁冷冷清清。
他卻似乎毫不在意。
只是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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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笑了聲,手臂忽然攬住我的腰,將我拉至他身旁。
冒失的服務生迅速抓住將要傾頹的酒杯,兩三滴液體落在我剛剛站立的位置上。
我貼在他身側,程岱鬆了手,眼睛微眯:「小緒,要小心吶。」
我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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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將散時,程老爺子堪堪出場。
年過八十老人精神矍鑠,坐在梨花木的座椅上望著我笑:
「小緒呀,快過來,爺爺好久不見你了。」
我和程岱一起走過去,他打量我幾眼,連聲稱讚:「好好好,我果然沒看錯人。」
「小時候我就覺得你比你哥強多了。」
站在老爺子身邊的中年男人卻沉默,面色沉沉。
是程遣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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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的母親周茉穿著旗袍,笑著褪下手腕上的玉鐲。
種水通透,入手細膩。
保養得當的女人牽過我的手,將玉鐲戴上我手腕,親昵笑道:
「從前我呀,瞧著小緒就有緣。」
「年紀小的時候,我還從小岱房間翻出過他給你寫的情書呢。」
她眨眨眼,笑道:「但願我們家程岱能有這個福氣。」
我笑了笑,卻沒有推辭,禮貌地道了謝。
周茉嗔道:「小岱,愣著幹什麼?」
「你送送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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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笑著應下。
朝我做了個請的動作,我搭上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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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提起程遣。
所有人都默契地避開我和程遣曾經的婚姻。
維持著表面的禮貌與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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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的規矩簡單又殘酷。
金錢和權力,是這裡最硬的通行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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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覺到背後程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可我沒有回頭。
16
出門的那瞬間,程岱頓了下,側眸看我。
我讀懂他的目光,笑了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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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風吹草動的媒體早就在門外等候。
我和程岱一旦出面,任何細微的舉動就會被無限放大。
把所有似是而非的細節,捕風捉影地模糊成曖昧的男女關係。
把嚴肅的新聞轉變成大眾喜聞樂見的桃色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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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未必不知道。
只是。
這也是他們想要的。
熱度,以及。
意識到兩家關係如此緊密後帶來的那些合作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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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溫聲:「我以為,你不會喜歡這種。」
有幾絲風從縫裡飄出,帶起我額角的一縷髮絲。
我捋了下頭髮,聲音坦然:
「……是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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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讓程遣知道。
被他拋下,被他隱瞞去和另一個女人訂婚。
全世界都知道愛人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了。
卻只有自己知道。
那是自己的愛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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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笑了聲,沒有說話,只是伸手。
將我頰邊一縷發挽上。
17
門外的閃光燈閃了好幾次。
一直到我和程岱坐上車,還有人跟在我們後面。
等紅燈的間隙,程岱的手搭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幾下。
忽然問我:「小緒。」
「你想好回家後要怎麼面對程遣了嗎?」
我把手撐在窗沿上,側眸看窗外靜止的風景。
「他不會怪我。」
把即將撕裂的傷口扯開,質問,指責,歇斯底里,變成再也癒合不了的傷疤。
揭開遮羞布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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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飾太平。
成年人最厭惡,又最無奈的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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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聲。
「在商言商。」
「他教我的呀。」
「我給過他很多機會了。」
「從他把我送進萬和公館,到最後一次,我問他帶不帶我來參加宴會。」
「三年。」
「但凡他中途有一次回頭,我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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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最後停在路邊。
程岱下車給我開車門,送我到門口。
身後的娛記下了車,程岱手護在我腰間,舉止親昵。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笑:「到這裡吧。」
程岱看著我,卻沒有動。
我微微歪頭,程岱笑了笑,狐狸的壞心眼露出來三分。
他忽然俯身,刻意壓低的嗓音落在我耳畔。
「我想……」
「再添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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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
一個吻輕輕落下。
身後的快門聲輕微,卻還是落進我們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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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放下手。
朝我揮了揮,眉眼彎彎:「再見,小緒。」
18
我進門時程岱坐在沙發上,沒什麼表情。
見我時愣了一下,隨即浮上一點笑意:
「緒緒……」
他沒有問我什麼時候成了 GC 的掌權人,也沒有問我為什麼選擇了程岱。
他只是問:「剛剛,是程岱送你回來的,對嗎?」
我無謂道:「你不是都看見了。」
他愣了一下,忽然說:「他親你了。」
我知道樓上視線正好。
知道以程岱的壞心眼,要算計就算計好全部。
可是,這也是我默許的。
「你看見了。」
「逢場作戲,」我平靜道,「他沒親我,只是借位。」
「你那個視角應該可以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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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低頭時,手撫上我的發。
那個吻落在了他自己指節。
旖旎,曖昧。
卻從來分寸得當。
?
「逢場作戲?」
程遣低頭喃喃。
室內沒有開燈。
屋外明亮皎潔的月光落在客廳光潔的大理石地板。
「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我換好拖鞋,慢慢走向程遣。
「你不想和父母決裂,又想保護我。」
我行至程遣身前,伸手,拖起他的臉。
程遣看向我,眸子裡倒映著窗外的月光,卻又被不知名的情緒分割得四分五裂。
迷茫,脆弱。
我溫聲:「現在你的父母再也不會讓我離開你了。」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你不高興嗎?」
「阿遣?」
?
程遣看我。
好一會兒。
他忽然低下頭,抓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落下一個吻:
「對。」
「緒緒。」
19
我和程岱的緋聞炒的一日比一日熱烈。
甚至有小道消息傳出我們今年年底就會完婚。
程岱卻從不回應。
我們之間的交集因為公司合作而越發多了。
在公司處理文件時,我接到明茜的電話。
大小姐未發一言。
我卻聽到電話那頭登登的高跟聲。
一如那天她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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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茜的聲音有些遠,落在我耳朵里卻很清晰。
大小姐往沙發上一坐,聲音毫不客氣:
「我來通知你。」
「我們的婚約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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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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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茜笑了聲。
「程遣。」
「捷徑很好走,是不是?」
「旁人絞盡腦汁機關算盡的那些機會和資源,只要通過男女關係就能得到。」
「你走了第一次,還想走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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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秘書敲響,小姑娘抱著幾本文件走近:「南總……」
我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她立馬噤聲。
短暫的插曲後,我聽見了明茜的最後一句話。
夾雜著哂笑,卻又如此肯定:
「程遣。」
「你配不上南緒。」
20
和緋聞男主角聊完合作後,程岱提出要送我回家。
我歪著頭看他:「再炒也沒用了。」
「熱度快過了。」
程岱看著我笑,老狐狸過招滴水不漏:
「是我的私心。」
「走吧,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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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他沒有停在小區門口,而是送我到家門。
程岱下車幫我開車門,照舊紳士。
我抬眼,正好對上他垂下的眸子。
四目相對,我愣了一下。
程岱忽然出聲:
「真的沒可能嗎?小緒。」
「如果他說一切只是因為愛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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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眼。
「是愛,還是上位者指縫中落下的一點點憐憫和施捨?」
「你或許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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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笑了聲,收回手,聲音恢復了平日的不著調:
「如果是我,絕對不會做出讓原配妻子變成情人這種愚蠢的舉動。」
「假設當年是最沒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聳聳肩。
程岱笑,後退了兩步。
路燈投下的光落入他的眼。
那雙從來盛滿笑意,讓人看不清內里的狐狸眼,第一次沒有任何偽裝。
「小緒。」
明明是疑問句,他卻說得分外平淡。
「你不會知道……」
他望著我,唇角上揚,眼裡卻透出些近乎寂寞的光。
「我等程遣出局,等了多少年。」
21
身後傳來東西滾落的聲音。
程遣站在庭院裡,短暫的怔愣過後,他快步朝著程岱奔去。
那一拳落在程岱嘴角的時候。
他沒有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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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岱的唇角破了皮,落下幾滴殷紅的血。
更襯得他皮膚如病態的白,像聊齋里吸人精血的男狐狸精。
「程遣!」
我厲聲。
他沒看我,目光落在程岱臉上。
程岱笑了笑,抬手擦掉唇角的血,聲音平靜:
「你留不住她,程遣。」
「因為她以前愛你。」
「所以我爭不過你,現在是你自己犯蠢,程遣。」
「你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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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不說話,看著他,抬手。
我快步上前抓住程遣的手。
程岱笑了笑,朝我揮了揮手。
「明天見,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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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澆油。
我瞪了他一眼。
程岱彎唇,開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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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被我抓住的手動了動,將我的手反包在掌心。
我剛想說話,整個人卻被他圈在懷裡。
環住我的臂彎慢慢收緊。
像是想留住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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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
我喚他:「鬆手。」
程遣沒動,將頭埋在我頸窩。
夜晚的風有些涼。
卻有滾燙的東西落在頸間。
過了好久好久。
我才聽見程遣問我:「緒緒。」
「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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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話。
程遣收緊了放在我腰間的手。
「……別離開我。」
「緒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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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程遣相識二十幾載,年少相約,互許白頭。
他在我面前從來冷靜自持。
對外滴水不漏。
十八九歲時朋友說笑,說程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簡而言之——
死面癱。
交好的朋友靈光一閃,說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慌。
「我知道我知道!」
「南緒!」
「有人和他搶南緒的時候。」
我笑著看向程遣,他和我對視,眼眸如春水,信誓旦旦:
「沒人搶得過我。」
周圍人齊聲:「嘁——」
「那要是有一天,南緒不要你了。」
程遣握住我的手一瞬間緊了緊:
「……她不會。」
我回握住他的手,溫聲:「我不會。」
?
後來散場。
程遣送我回家。
路燈下的影子被無限拉長。
中間交握的雙手一晃一晃。
我跳過一個電線桿的倒影,忽然側眸:
「對啦, 程遣。」
「其實我也想知道。」
「如果有一天——」
我拖長了音調,語氣調侃,「我真的不要你了,你會怎麼樣?」
那時的程遣還帶著一絲未脫的少年意氣, 他猛一拉, 我被他帶進懷裡。
程遣低頭, 吻落在我眉間。
帶起絲絲縷縷的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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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說快說!」
「我不敢想。」
程遣老實回答。
「現在想。」
程遣抬頭,像是在認真思考。
我用頭頂他下巴,程遣被我作亂,手抓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在懷裡。
低頭時,額頂的碎發被路燈照得幾近透明。
「可能……」
他眉眼帶笑。
「會瘋吧。」
22
十八九歲的年紀, 只有許下誓言的那一瞬間成了永遠。
走到岔路的戀人最忌諱舊事重談。
所以到最後。
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23
公司里的事情逐漸多了起來,我反而變得比以前更加忙碌。
公司股價蒸蒸日上。
我開始無暇顧及程遣。
滿世界亂飛。
偶爾回家,卻顧不上和他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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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提出離婚的那天,是我從國外出差回來的第二天。
我從睡夢中醒來,下樓時見他穿戴整齊,坐在茶几前。
我有些訝異地看向他。
程遣看著我,說:
「緒緒。」
「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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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是走到沙發旁,拿起桌上的離婚協議書看了看。
程遣擬的離婚協議堪稱慈善。
他什麼也沒有要。
只是拿走了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
還有特地單獨列出來的,本來掛在客廳里的一張婚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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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簽字的時候沒有猶豫。
程遣坐在位置上,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簽完字。
我抬眼時,難得仔細端詳了他幾眼。
程遣瘦了很多, 程岱掌權後不會讓他再有重來的機會, 他創業的所有途徑都被人全部堵死。
自尊心讓他不肯向我開口求情。
原本合身的襯衫忽然有些空蕩。
程遣握住那張協議書時,指骨泛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緒緒……」
他忽然開口, 卻沒有看我。
眼神落在離婚協議書上。
我卻再清晰不過地窺見他眼尾的一抹淡紅。
他說:
「我以為……」
「你會挽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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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他。
「不用試探我, 程遣。」
「我沒有愛上程岱。」
「我也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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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上沙發后座。
長途的航程讓我有些疲憊。
「我只是, 不愛你了。」
?
「你可以隨時提出更改協議, 合理範圍內的要求我都會滿足。」
「財務上的。」
我意有所指。
程遣卻只是看我,嗓音沙啞。
「你知道的……」
「緒緒。」
「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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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話。
程遣卻漸漸崩潰。
「……我錯了。」
「緒緒。」
「是我錯了。」
「我不該騙你,我不該把你像情人一樣藏著,我不該以為無論怎樣你都不會離開我……」
「是我錯了……」
「緒緒。」
?
程遣的體溫有些灼人。
我的目光落在他眼角淚珠上。
伸手, 輕輕幫他擦去了。
程遣紅著眼,死死抓住我的手。
「我後悔了,緒緒。」
「你別不要我。」
「我不想和你離婚。」
「我只是怕, 我只是怕……」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什麼都不要。」
「緒緒。」
程遣抬眸。
被淚沾濕的睫毛凌亂,眼中眸光破碎。
「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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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眸, 一根根掰開程遣的手。
我說:
「算了吧。」
24
我和程遣還是離婚了。
紅本到手的那天下了一場雨。
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恰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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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門口和程遣道別。
隔壁床病友愣了一下。
「(「」目光一遍遍描摹我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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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 第一次,正面挑破我們之間的齟齬。
「其實你明明都知道。」
「程遣,年少時你和我說『我們一起逃』, 我說好。」
「你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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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手裡的商品,和你養在籠里的雀鳥——」
「有什麼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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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遣不言。
我笑了笑,並沒有期待他的回答。
「沒有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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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想做待價而沽的商品,也不想做被豢養的金絲雀。
我只想做自己。
做永遠自由, 永遠隨心,永遠野心勃勃的南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