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說過被自己親生父親綁架的吧?
我也是頭一回見識了物種的多樣性。
那天放學我照常準備坐縣裡的巴士回家,一個男人攔住我:
「茵茵?」
我有些警惕:「你是?」
男人摘下帽子:「我是爸爸啊。」
憑著極其稀少的記憶,我認出了他,但並沒有認他。
「我沒有爸爸,你找錯人了。」
老方有些惱火:「怎麼會找錯人,你怕不是不認我這個爹,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我冷眼看他:「抱我去賣嗎?」
「你這孩子,說什麼呢。」
我不想搭理他,轉身離開。
他卻一把拽住我:「你媽想你了,她想看看你。這不是放假嗎,去見見她吧,剛好也見見奶奶,你奶奶還沒見過你呢。」
我用力掙扎:「不去!」
他不依不撓地要將我拖上車。
我立馬大聲呼救,可怎麼也沒想到他能卑鄙到用帕子把我迷暈,直接抱上了車。
再次睜開眼,我的確到了奶奶家。
媽媽在跟老方爭吵。
「你把茵茵弄過來做什麼?!你又要賣女兒是不是?!」
「你看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她也十六了,過兩年都能生娃了,老楊家有的是錢,還給我二十萬彩禮,嫁過去讓她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難道還委屈她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茵茵,她從小是我媽帶大,沒讓你操過一點心。就連那年回去給她的錢,媽也都還給你了。方衛國,做人要講良心!」
媽媽變了不少。
起碼會跟老方辯駁了。
可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巴掌聲。
「啪!」
老方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你們女人家懂個什麼,再多嘴,我打死你。」
「那你打死我好了!」媽媽大吼道。
老方沒有再下手,因為那個所謂的奶奶來了。
「哎呦吵什麼吵哦,她還能做得了主嗎?等錢到了手上,還不是要跟在你屁股後面追。」
「對了,那丫頭起來沒哦,老楊家要來看人嘞。」
媽媽突然妥協:「我去叫她。」
老楊警告她:「別想耍什麼花樣。」
她自嘲道:「茵茵又沒來過這,人生地不熟的,我就算放她走她都不知道往哪走。」
15
她一進屋就鎖了門。
然後偷偷拿出一個備用手機撥通那個熟悉的電話。
「媽,茵茵被老方綁來他老家了,老方要賣她換彩禮。」
「嗯對,地址我發給弟弟,你們多帶些人來,等下我就關機了。」
她的聲音帶了些哭腔。
但不得不說,這好像是她這輩子做過為數不多的正確的事了。
我坐起身來,老方和老太婆在外面不停敲門:
「鎖什麼門啊?!」
「開門!」
媽媽慌忙藏起手機,朝外喊道:「總得給她換身衣裳啊!你們讓她穿著校服見人啊?」
老方這才住手:「快點!」
「知道了知道了。」
見我已經醒來,媽媽從衣櫃拿出一條裙子遞給我。
面對我時,她有些不知所措:
「茵茵,媽不知道合不合身,但媽記得你舅舅說過你長高了,應該是能穿的。」
我接過裙子:「謝了。」
「你應該都聽到了吧?待會兒就陪你爸演個戲,媽不會讓你嫁去老楊家的。老楊家的兒子……是個傻子,還有暴力傾向。」
我換衣服的手一頓,語氣清醒而冷靜:
「我沒有爸。」
然後看向她:「也沒有媽。」
私下稱呼她一聲媽媽,只是因為她給了我生命,還把我送到這麼好的外婆身邊。
她又開始哽咽了:「是,你怪我們都是應該的。」
我穿好裙子坐在桌邊,自顧自地拿出書包里的作業寫起來。
「別哭了。」
「真的很煩。」
很久以前我就想這麼說了。
懦弱的媽媽,戀愛腦的媽媽。
真的很煩。
她捂著嘴跑了出去,好像哭得很慘。
老方透過門縫瞥了我一眼,見我老實呆著,放心不少。
16
我就這麼坐著寫作業。
什麼老楊老魏老吳來了,通通沒有抬過頭。
老方愛賣女兒,就讓他賣吧。
能賣掉算他有本事。
畢竟外婆和舅舅肯定會來接我。
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媽媽嫁得並不遠,同省且臨市,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就能到。
然而感覺還沒到兩個小時。
門外就傳來了舅舅嘹亮的嗓音:「姓方的!我外甥女呢!」
我連忙推開門。
嚯,來的人還不少。
舅舅的五菱宏光,把舅媽娘家的哥哥弟弟們都帶來了。
並且一個兩個都人高馬大,十分壯實。
外婆一眼就看到了我,拉著我上下打量,聲音發顫:
「茵茵啊,受傷沒啊?那畜生沒對你怎樣吧?」
我搖了搖頭,怕外婆氣出病,安撫道:
「沒事的外婆,他只是把我抓過來了,幸好外婆來救我救得及時,嘿嘿。」
外婆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然後指著老方一聲令下:
「打!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你再敢打茵茵的主意,我就把你兒子賣了!看誰賣得過誰!」
我瘋狂給外婆搖旗吶喊:「外婆威武~」
然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乖乖跟在她身後上了車。
媽媽追了出來,形容憔悴:「媽,我……」
外婆抬手打斷她。
「算你乾了件人事,媽再最後勸你一回。染上了賭,這輩子都不可能戒掉。為了麟兒,你也趁早遠離為好。」
媽媽含著淚點頭:「知道了……」
舅舅帶著一伙人把老方打得鼻青臉腫。
老太婆根本攔不住,嚇得哇哇大哭。
出了一通氣的舅舅神清氣爽地開上車,帶我們打道回府。
「茵茵,舅剛帥不帥?」
我馬屁精一般夸著舅舅和各位叔叔伯伯:
「太帥了!舅舅和叔叔伯伯們簡直是茵茵的蓋世英雄!」
其中一位伯伯開始展示自己的肱二頭肌:
「茵茵你別怕,姓方的那樣的伯伯一個能打好幾個。」
外婆也笑著感謝他們:
「謝謝你們啊,要不是你們,我一個老人家還真不知道怎麼來接茵茵了。」
「哎,大娘客氣了,都是一家人。」
17
自這件事過後,外婆每回放假都要來縣城親自接我回家。
風雨無阻,從未間斷。
我心疼她,不想讓她老人家奔波,可她哪會聽我的。
「外婆的地啊,承包出去啦,在家閒著也是閒著,難道你嫌棄我個老太婆啊?」
我直搖頭:「哪有,這不是擔心你身體嘛。」
外婆牽著我的手慢慢走:
「我身子硬朗著嘞,有啥好擔心的。在學校吃得好不好?睡得可香?……」
我跟在她身側。
她問,我答。
沒有哪個時刻比這更幸福了。
我不擅長理科,高二分班毫不猶豫選了文,成績終於又好了起來。
雖然跟大城市裡的孩子比算不得什麼,但上一本應該十拿九穩。
後來聽說老方欠人錢,被打斷了腿。
媽媽終於聽了一回勸,帶著麟兒離他離得遠遠的。
就連外婆和舅舅都不知道她躲去哪了。
老方在一個深夜喝醉,因嘔吐物窒息而死在街頭。
最後是派出所通知他媽,才把人接回去草草葬了。
對於老方的死,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媽媽也有了音訊。
她在沿海城市做服裝生意,能夠獨自養著麟兒。
她沒臉見我,更沒臉見外婆。
只是每個月按時給家裡打著錢。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高考成績出來,比估分要高,595分。
我毫不猶豫地報了省內一所師範類211。
這樣回家看外婆會比較方便。
我一個接一個地實現了給外婆畫的餅。
換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給她看。
賺錢給她買了金鐲子。
我還想等上班之後,把小老太接到市裡一起住。
可小老太好像累了。
18
「茵茵!外婆不見了!」
接到舅媽的電話時,我正在圖書館準備畢業論文。
聽到這話,我立馬訂了最近的高鐵,然後出站打車去舅舅家。
「外婆幾時不見的?」
舅舅急得滿頭汗:「昨天,請的阿婆說她昨天中午說要出去走走,結果一晚上沒回來,村子裡都找遍了。」
「報警了嗎?」
舅舅點頭:「報了,警察讓等通知,村裡的人也都在幫忙找。」
我拉起他就往外走:「我們也繼續回去找!」
舅舅開車帶我回到家中。
家裡專門請來照顧外婆的阿婆一直在等著。
「哎呀茵茵,你外婆找不到了。」
我沉下心來一點點問:「外婆說了要去哪嗎?」
她的回答跟舅舅說的一樣:「沒說啊,就說要走走,遛遛彎。」
我繼續問:「那她最近有什麼反常嗎?」
她先是搖搖頭,突然又像想到了什麼一般:
「其他的倒沒什麼,就總念叨塑料袋,總念叨你啊。」
我眼眶微微濕潤,知道阿婆這的信息也不多,便開始在村子裡家家戶戶問。
「阿伯,有看到我外婆嗎?」
「嬸子,我外婆有來你家嗎?」
「叔,有沒見過我外婆?」
……
村裡大大小小的角落。
從前不敢去的池塘,水庫,我都跑了個遍。
「外婆,你跑哪去了……」
我心中預想的可能有無數種。
最後崩潰地蹲在地上大哭。
哭完又起身繼續找。
後來終於接到舅舅電話:「茵茵,找到了,快來縣裡的派出所,外婆在這。」
我著急忙慌地打了個摩的去縣城。
外婆就在派出所大廳坐著,將塑料袋死死攥在手心。
舅舅的淚花在眼中打轉。
我看出了外婆的異常,蹲在她身旁抬頭問舅舅:「怎麼了?」
舅舅抹了把淚:「好心人在一中門口看到她,然後把她送過來的。」
我問:「她去一中做什麼?」
舅舅搖了搖頭:「不知道,而且她好像不認得人了。」
我腦子嗡嗡作響。
小心地撫上外婆的手。
她很是警惕地把塑料袋藏在身後:「這是給茵茵交學費的,你們誰都別想搶!」
舅舅也蹲了下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
「當時你讀高中,你媽沒音訊,你外婆一直在給你攢大學的學費。後來姓方的來搶過一回,她當時還摔傷了胳膊,不讓我告訴你。」
我的眼淚頃刻間涌了出來:「她明明說是在果園裡摔了一跤。」
外婆依舊在碎碎念:「茵茵的,不准搶。」
「都不准搶。」
我像幼時一樣輕輕趴在她膝上,聲音發啞:
「外婆,你放心,以後再沒人會搶茵茵的東西啦。」
「茵茵,茵茵啊。」
外婆嘟囔了兩聲。
我抬頭看她,眼前蒙了一層霧:「外婆,我是茵茵,我是茵茵啊。」
外婆笑了,自以為隱蔽地把塑料袋塞我口袋裡。
「給茵茵的。」
「茵茵放假啦,外婆來接你回家咯。」
19後記
外婆得了很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症。
有時她認得舅舅,有時認得我,有時誰都不認得。
按理來說這病活個幾年不成問題。
只要家屬能一直精心照料著。
可外婆似乎是捨不得拖累我們。
在某個清晨我準備給她喂粥時,她已經安安靜靜在床上睡過去了。
說不哭是不可能的。
我哭著給小老太整理遺容。
哭著送她入棺。
哭著給她立碑。
我沒日沒夜地哭,感覺這輩子都眼淚都要流乾了。
真的很捨不得,我的小老太。
她清醒時曾對我說:
「茵茵啊,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生活。外公外婆都愛你,都保佑你。」
於是我摸著墓碑,默念道:
「外婆,茵茵答應你。那你也走慢些呀,不然我也怕以後找不到你。」
一陣風拂過,帶著外婆身上的皂莢香。
我的眼淚滴落在泥土地里。
「可不許騙我哦,外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