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耳,右。」
熊耳,右。
玩具熊的右耳?
我立刻從箱子裡翻出那隻破舊的玩具熊。
它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的位置是個破洞。
這是小雨大學時還抱著睡的熊,我曾笑她長不大。
裴景瑜也常嗤之以鼻,說這是「幼稚的依戀」。
他太傲慢了,傲慢到絕不會相信,他眼中那個「愚蠢又歇斯底里」的妻子,會把最終的反擊,藏在他最不屑一顧的「幼稚」里。
我拿起紫外線燈,照射右耳。
在紫色光芒下,右耳內側靠近縫合線的布料上,隱隱顯現出一行更小的字跡,是劉小雨的筆跡:
「拆線,第三針下。」
我找來小剪刀,手微微發抖,沿著右耳的縫合線,小心翼翼地拆開。
我撥開填充的舊棉花,按照「第三針下」的指示,在拆開的縫隙里向下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的小小的物體。
我將它捏了出來。
那是一枚比指甲蓋還小的黑色金屬存儲卡,micro SD 卡的制式,但比常見的更迷你。
它被包裹在一層透明的防水塑料膜里。
我捏著這枚小小的存儲卡,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就是它。
劉小雨用隱形墨水、童年玩具、老式錄音筆上的劃痕,共同守護的最終秘密。
我向小雨媽媽道謝,承諾有任何發現會告訴她,然後幾乎是飛奔著離開了那裡,回到出租屋。
老陳已經等在線上。
我立刻在電腦上讀取了這枚微型存儲卡。
裡面只有一個音頻文件。
文件名是:「審判日」。
創建日期是劉小雨墜樓前一個月。
我和老陳屏住呼吸,按下了播放鍵。
先是幾秒雜音,然後是裴景瑜愉悅的聲音:「……陳雪不懂,所以她下去了。顧晶聰明點,但也不夠,所以她瘋了……」
緊接著,是劉小雨平靜的詰問:「如果這個『瘋子』,錄下了你教唆陳雪跳樓的關鍵對話呢?」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是裴景瑜輕快的回應:「我選第三條路。你死。」
音頻在這裡,因為存儲卡老舊或未知原因,產生了大段的刺耳噪音和空白。
我和老陳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與狂怒。
裴景瑜沒有病。
他那所謂的「解離」,不過是精心偽裝的戲服。
他清醒、冷靜,並以此為樂。
他親口承認了謀殺。
陳雪的死,顧晶的瘋,都是他一手導演的「作品」。
他不是失控的瘋子,是享受過程的惡魔。
他直接威脅了劉小雨。
那句「你死」,不是氣話,是謀殺預告。
他將妻子的死亡,也納入了自己完美的劇本。
小雨握有他教唆陳雪的直接證據。
雖然那證據可能已被他找到銷毀,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曾是他完美面具上的一道裂痕。
最重要的,這段錄音本身,就是最無可辯駁的呈堂證供。
是裴景瑜卸下全部偽裝時,親口說出的關於自己罪孽的完整獨白。
其效力,遠勝任何旁證。
最終,老陳沙啞的聲音傳來:「這就是核彈。劉小雨用命換來的,能把他真正送進地獄的東西。」
21
證據遞交後的第七天,風向變了。
我們手中的證據,最終通過老陳的渠道,直抵省調查組。
變化是無聲的。
裴景瑜的行程陸續取消。
劉國棟的診所周一沒有開燈。
本地論壇上那些整齊劃一的帖子,悄然沉了下去。
沒有警笛,沒有喧囂,只有幾則語焉不詳的通報,在深夜更新。
曾經堅不可摧的某種東西,正在從內部開裂。
我和老陳退到風暴邊緣,成為徹底的旁觀者。
火種已交付,燎原之勢正在形成。
開庭前夜,我去了江邊。
風很大,帶著江水特有的腥氣,吹得人站立不穩。
我掏出手機,播放「審判日」的最後幾句。
裴景瑜的聲音剛出口就被風撕碎,散進黑暗裡。
「……你輸了。」
「你真是個完美的魔鬼,裴景瑜。」
我關掉手機,看向奔流的江水。
小雨,你沒有輸。
你把最致命的武器,藏在了他靈魂無法理解的柔軟之處。
你賭的從來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他認知里壓根不存在的東西。
你贏了。
風會記得。
水會記得。
明天,法庭會記得。
22
法庭肅殺。
裴景瑜走進被告席。
囚服整潔,頭髮一絲不苟。
他目光掃過全場,微微頷首。
像教授走進課堂。
審判長宣布開庭,公訴人剛剛起身準備宣讀起訴書,裴景瑜的首席律師陳永銘,業內以激進風格著稱的大狀,已搶先站了起來。
「審判長,在公訴人開始之前,我方有一項至關重要的聲明。」
陳永銘聲音沉厚,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本案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一個根本性錯誤的前提之上。即認定我的當事人裴景瑜教授,在案發時具有完全的刑事責任能力。」
他轉身,目光如炬地掃過陪審席和旁聽席。
「但事實恰恰相反!」
他提高音量,每個字都像鐵釘砸進木頭。
「我的當事人,長期罹患嚴重的解離性身份障礙。在疾病發作期間,他會喪失自我認知和行為控制能力,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公訴方將要出示的所有所謂『證據』,包括照片、記錄、甚至我的當事人可能說過的隻言片語,都恰恰是他被疾病折磨的症狀與產物,而非清醒意志的體現!」
他向前一步,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形成一個極具攻擊性的姿態。
「因此,我方堅持認為,本案的核心絕非簡單的罪與非罪,而是一個嚴重的醫學鑑定問題!」
「在釐清我的當事人作案時的真實精神狀況之前,所有基於『正常人』邏輯的犯罪指控,都是空中樓閣,是對一個嚴重精神疾病患者的二次傷害!」
「我懇請法庭,以及各位陪審員,」
他看向陪審席,語氣轉為一種沉痛的呼籲。
「在接下來的審理中,請務必牢記這一點:你們看到的,可能不是一個罪犯,而是一個被疾病撕碎了靈魂的病人。他需要的不是刑場,而是病床!」
陳永銘坐下,胸膛微微起伏。
這番開場,與其說是法律陳述,不如說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悲情演出。
他把「精神病患」與「冷酷兇手」的對立擺上了台面,試圖從一開始就扭曲案件的性質。
女檢察官面色冷峻地起身。
她對陳律師的表演視若無睹,直接面向審判席,聲音清晰而凜冽。
「辯護人試圖用醫學術語混淆視聽,為惡性犯罪披上疾病的外衣。」
「但公訴方將用確鑿的證據證明,被告人裴景瑜在實施犯罪行為時,意識清醒,邏輯縝密,並長期、系統性地偽裝與表演。」
「他不是控制不了自己,而是太擅長控制別人,包括控制他對疾病的表演。」
「法庭的責任,是辨別真病與假戲,是懲罰偽裝成疾病的惡魔,而不是讓『精神病』成為惡性犯罪的萬能通行證。」
「請允許我,開始舉證。」
23
公訴人投影出照片。
左側,陳雪在圖書館陽光下微笑;右側,同一張臉,站在天台邊緣,眼神空洞。
中間是劉小雨倚靠陽台的側影。
構圖、光影、絕望的角度,如出一轍。
「關懷,還是記錄毀滅?」公訴人聲音陡厲,「被告人裴景瑜,這不是導師的相冊,這是獵手的標本集。」
陳律師起身,語帶譏諷:「公訴人莫非在修讀心理學?幾張角度相似的照片,就能證明一種莫須有的『模式』?」
「這難道不更像是一種可怕的巧合,或者,是某種誘導性取證的結果?我當事人長期關注學生,保留照片是師生情誼,何錯之有?」
「將悲劇瞬間與平常瞬間並列,這是在用剪輯製造敘事,煽動情緒,而非呈現事實!」
公訴人切換畫面,顧晶的 B 超單與精神病院鐵門並列。
「那這個呢?記錄一個女孩如何被摧毀的全過程。裴景瑜,這是你的私人收藏嗎?」
裴景瑜面無表情。
手指在桌下,輕輕敲擊。
劉國棟佝僂著上台。
面色慘白。
他承認了。
承認修改診斷。
承認虛假證明。
承認收錢辦事。
陳律師快步走到證人席前,緊盯著劉國棟:「劉醫生,你剛剛承認自己偽造診斷、收受賄賂,對嗎?一個早已喪失了職業道德、為金錢出賣良知的騙子,你的證詞,還有幾分可信度?」
他轉向陪審席:「請注意!這個所謂的『共謀者』,本身就是一個毫無信譽的污點證人。他今天的指認,完全可能是為了脫罪或報復而進行的又一次交易!用騙子的證詞來定罪,正義何在?」
「我有證據。」劉國棟哆嗦著掏出 U 盤。
錄音當庭播放。
裴景瑜冰冷的聲音:「把診斷結論改成『重度抑鬱伴明確自殺傾向』。加這句。藥物劑量,按我給你的單子開。」
紙張投影。
裴景瑜凌厲的筆跡:「必須確保她情緒『穩定』。必要時,可用強制措施。」
旁聽席死寂。
裴景瑜終於抬眼,看了劉國棟一眼。
那眼神,像看一隻弄髒了實驗室的蟲子。
24
「公訴方請求傳喚證人陳靜,被害人陳雪的姐姐。」
陳靜走上證人席。
她的目光像燒紅的釘子,釘在裴景瑜身上。
「陳雪去世後,裴景瑜是否接觸過你家?」
「來過。帶著我妹妹的照片,和一張二十萬的卡。他說,家裡如果亂說話,對誰都不好。他在教育局、在媒體,都有朋友。」
「你們接受了?」
「我們怕了。」陳靜攥緊拳頭,「我爸媽是普通工人,弟弟還在上學。我們不敢賭。」
「為什麼現在站出來?」
陳靜的身體開始顫抖,不是恐懼,是壓垮駱駝的最後那股暴怒:
「因為就在上個月!他又打電話給我爸!說是讓『受害者家屬』出面,說說他裴教授的好話,幫他把事情『圓過去』!他說,可以再『資助』我弟弟!」
她猛地站起,指著裴景瑜,字字泣血:
「裴景瑜!我妹妹的骨頭,你還要啃多久!」
悲憤的嘶吼在法庭炸開。
旁聽席上,陳雪的同學捂住嘴,淚水漣漣。
裴景瑜臉上那副悲天憫人的面具,裂開一道縫隙。
不是驚慌,而是一種被低等生物冒犯般的不悅。
陳律師立刻起身,語氣沉痛:「反對!審判長,我理解證人喪親之痛,但這份痛苦,正被用來對另一個同樣備受疾病煎熬的家庭進行不公的指控。」
「二十萬元,我的當事人始終堅稱是出於人道主義的撫慰。對方卻將這份善意扭曲為威脅,這何嘗不是對善行的誅心?」
「至於所謂的『再次聯繫』,」他出示一份文件,「這是我的當事人在病情相對穩定時,出於愧疚,希望為故去學生的家庭做點什麼的記錄。這正說明他即使在病中,也保有良知!卻被解讀為『利用』,這公平嗎?」
「反對有效,證人請控制情緒。」審判長警告。
公訴人出示了陳靜提供的錄音摘要。
簡短,但足夠了。
25
「請看鑑定報告。」女檢察官舉起文件,「陳雪指甲縫裡,發現他人皮屑。上面沾染特殊墨水。該墨水,僅江州大學文學院內部使用,用於批改作業。」
她轉身,直面裴景瑜:「陳雪墜樓當晚,你在批改學生論文。你的手上,沾著這種墨水。是嗎?」
裴景瑜沉默。
「間接證據!」陳律師高喊。
「審判長,我方請求播放一段錄音,作為新證據。」
檢察官的聲音打斷了片刻的沉寂。
在獲得准許後,她沒有立即解釋,而是直接示意書記員。
裴景瑜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瞬間充斥法庭:
「……陳雪和顧晶,就是因為不聽話,才變成那樣的。」
背景里,那規律的「叩、叩」聲,格外引人在意。
錄音到此暫停。
法庭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沒頭沒尾的話語釘在原地。
檢察官這才拿起一份文件,平靜地開口:
「這段錄音,提取自被告人裴景瑜在君悅酒店 1818 房間的私人密室。」
她望向陪審團,緩緩道:
「我們相信,被告人將其稱為『工作記錄』。而這份『記錄』顯示,三個月前,他在這個房間裡,對他新選中的學生林萌,進行了一次這樣的『入學教育』。」
「他提到了兩位死去的女孩,用她們的結局,來告誡新的傾聽者。」
「而這背景里的敲擊聲,」檢察官提高了音量,「經刑事科學技術中心解析,是摩斯電碼。其內容,是同一個詞,在無意識中,重複了十七遍:我的。」
她停頓,讓每個字砸進寂靜里:「你在下意識強調占有。就像強調,陳雪是你的作品。顧晶是你的收藏。劉小雨是你的獵物。林萌,將是你的下一個完美病例。」
裴景瑜敲擊桌面的手指,驟然停住。
「反對!牽強附會,荒誕至極!」
陳律師幾乎是跳了起來,臉上全是憤怒。
「公訴人現在是在做什麼?精神分析?還是演繹諜戰劇?」
「連我當事人手指無意識的敲擊聲,都要用密碼學來解讀,並強行賦予其罪惡的寓意?」
「這已經不是過度解讀,這是赤裸裸的『有罪推定』,是在用想像構建罪行!」
公訴人平靜回應:「辯護人,科學儀器記錄的是客觀聲波,專業機構分析的是固定模式。」
「這無關想像,這是隱藏在言語之下,連被告自身都未曾察覺的本能。法律重視證據,也包括證明其心理狀態的客觀證據。」
26
陳律師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壓制怒火。
「我的當事人是學者!是病人!不是惡魔!所有錄音都可剪輯!所有日記都是瘋子的妄想!劉小雨本身就有嚴重精神病!她在用死亡進行一場惡毒的誣陷!」
他沖向陪審席,張開雙臂。
「請看看他!一個被疾病摧毀的天才!他需要的是治療!是拯救!不是死刑!」
他坐下,胸膛劇烈起伏。
表演極具感染力。
然而,陳律師的表演並未結束。
陳律師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壓制怒火,轉向審判席。
「審判長,為徹底澄清本案的醫學核心,我方請求傳喚最後一位證人:國內司法精神病學與解離性障礙研究領域的權威,張懷民教授。」
一氣質沉穩的老者在法警引領下步入證人席。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向審判席微微欠身,動作帶著學者特有的嚴謹與距離感。
法庭內因陳律師之前煽動而起的細微躁動,在他的目光掃過時悄然平息。
「張教授,請您以專業角度,向法庭簡要解釋一下,什麼是解離性身份障礙,其核心特徵是什麼。」
陳律師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
張教授的聲音平和而清晰,語速不疾不徐:
「解離性身份障礙,舊稱多重人格障礙,是一種嚴重的慢性創傷後精神障礙。」
「它的核心特徵,是患者存在兩個或更多相對獨立的人格狀態,我們稱之為『解離性身份』。」
「這些人格狀態對個體自身的環境、記憶、身份認知和意識,存在持續的、不連貫的掌控。」
他略作停頓,確保陪審團能跟上。
「關鍵點在於,這些人格狀態之間的切換,可能伴隨顯著的記憶斷層。」
「也就是說,一個身份主導時發生的行為、產生的言語和記憶,另一個身份可能完全不知情,或僅有模糊、扭曲的片段回憶。」
陳律師立刻跟進:「那麼,張教授,這些不同的『身份』或『人格狀態』,是否可以擁有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情感反應,甚至道德觀念?」
「可以。」
張教授肯定地點頭。
「臨床觀察中,某些解離性身份,特別是被稱為『迫害者人格』的身份,可能表現出攻擊性、操縱性,甚至進行自傷或傷人的行為。」
「而主人格,往往對此感到恐懼、困惑,並缺乏控制力。」
「基於您的研究和臨床經驗,」
陳律師向前一步,聲音壓低,卻讓每個字都更清晰地傳入陪審員耳中。「一個這樣的『迫害者人格』,是否有可能完成需要一定計劃和邏輯的行為?」
「比如,模仿、欺騙,甚至進行複雜的言語威脅或心理操控?」
張教授微微蹙眉,顯示出學術上的審慎。
「從病理機制上講,是可能的。解離性身份並非簡單的『瘋狂』,它們可能擁有相對完整的認知功能和行為邏輯,只是其邏輯建立在創傷形成的扭曲世界觀之上。」
「一個『迫害者人格』完全可能執行它認為『必要』或『正確』的計劃,並在過程中感到滿足感。」
陳律師抓住這一點,語速加快。
「所以,一個解離症患者,完全有可能在由『迫害者人格』主導時,說出冷酷的話,甚至承認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的主人格卻對此一無所知,甚至深受其害。對嗎,教授?」
「這是一種符合該障礙經典臨床表現的可能性。」
張教授嚴謹地確認。
「在評估時,我們必須嚴格區分,哪些言語、行為是源於個體整合的、負責的『自我』,哪些是特定解離性身份在特定情境下的病態表達。」
「用後者的表現來對前者進行歸罪和審判,在司法精神病學實踐中,被認為存在重大倫理風險,也可能導致實質的不公。」
陳律師轉向陪審席,聲音微微發顫。
「所以,各位陪審員,根據權威專家的解釋,我的當事人完全可能被一個他毫無記憶的『病態人格』所占據、所驅使!」
「那個在錄音里聽起來殘忍冷酷的聲音,那個承認罪行、享受操控的『他』,很可能只是我當事人裴景瑜教授破碎靈魂中,一個需要被治療、而非被審判的疾病片段!」
他重重地坐回座位,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將最終的解釋權交還給了那位端坐的學者。
張教授保持著他嚴謹的姿態,沒有再補充。
但他的每一句證詞,都已如同混凝土,澆築在辯方精心構建的「疾病堡壘」之上。
這番證詞,沒有冗長的學術描述,卻句句指向辯方策略的核心;
它保持了專家的客觀性,卻為「病與非罪」的爭論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點。
法庭內一片壓抑的寂靜,仿佛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天平正在向某個方向緩緩傾斜。
裴景瑜微微調整了坐姿。
27
女檢察官緩緩起身。
法庭內,因陳律師表演而生的些許騷動瞬間凝固。
她手中握著那支帶劃痕的索尼錄音筆。
「辯護人說,一切都是劉小雨的陷害。」
她舉起錄音筆,像舉起一把劍。
「那麼,請所有人聽清楚。聽一個『瘋子』在死前,錄下了怎樣的真相。」
我攥緊了口袋裡那張已被作廢的記者證。這一段時間,我失去的不僅是工作,還有走在陽光下無需回頭張望的自由。
如果今天不能釘死他,那麼明天,我父母的小超市裡,就真的會有一場「意外」。
她按下播放鍵。
裴景瑜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笑:「小雨,你看,這就是權力。我能讓你上天堂,也能讓你下地獄。陳雪不懂,所以她下去了。」
「顧晶聰明點,但也不夠,所以她瘋了。你很聰明,比她們都聰明。所以你還活著,坐在這裡。」
劉小雨語氣平靜:「如果這個『瘋子』,錄下了你教唆陳雪跳樓的關鍵對話呢?」
長達十秒的死寂。
只有呼吸聲。
裴景瑜輕聲說話,聲音愉悅:「我選第三條路。你死。」
劉小雨:「我死了,那些東西會自動公開。」
裴景瑜:「那就試試。看是你的程序快,還是我快。記住,小雨。在所有人眼裡,你只是個隨時會自殺的可憐蟲。」
「你死了,是解脫,是病情加重。而我,會是那個被命運再次重創,卻依然堅強的未亡人。我們的故事,只會以我的版本流傳下去。」
錄音播放的每一秒,法庭都像沉入了深海。
裴景瑜含笑的聲音,劉小雨冰冷的反問,那些關於「權力」、「摧毀」、「收藏」和「生死」的對話,像毒蛇一樣鑽進每個人的耳朵。
旁聽席上,有人捂住了嘴,有人僵直了身體。
陪審員們臉上最後的疑慮被徹底洗刷,只剩下震驚與寒意。
陳靜的哭泣聲被死死壓在手心裡。
寂靜在蔓延,變得比任何聲音都震耳欲聾。
法庭死寂。
陳律師臉色蒼白,但在短暫的震驚後,他猛地站起,聲音嘶啞著大叫: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
他指著公訴人手中的錄音筆,手指顫抖:「這段錄音,恰恰以最殘酷的方式,呈現了我當事人體內那個殘忍、冷酷、充滿控制欲的病態人格!」
「這個『他』在享受幻想中的掌控,在病態的敘事中扮演上帝!而可悲的是,我的主人格對此一無所知!」
他的聲音帶著悲憤,轉向陪審席:「你們聽到的,是疾病最猙獰的咆哮!是一個破碎靈魂的獨白!」
公訴方卻要將這個惡魔般的聲音,等同於坐在被告席上那個飽受折磨的裴景瑜教授來審判!這公平嗎!」
他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仿佛痛心疾首。
「你們要懲罰的,究竟是那個教書育人,此刻在痛苦中掙扎的裴景瑜,還是那個連他自己都恐懼的疾病化身?」
28
裴景瑜坐在那裡,像一尊驟然風化的石像。
所有的血色,從他臉上瞬間抽離,露出底下死灰般的本質。
他試圖動一下手指,但只是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然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他臉上僵硬的表情,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開始變化。
恐懼與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帶著巨大傷痛的平靜。他甚至輕輕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背脊。
他轉向審判長,開口了。
聲音沙啞,卻出奇地平穩,帶著標誌性的溫和腔調:
「審判長,」他微微頷首,語氣誠懇得像在課堂答疑。
「這段錄音,讓我很痛苦。我承認,這聽起來很像我。那些話,很可怕。」
他頓了頓,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精準地泛紅:
「但這恰恰證明了我的病情,不是嗎?『解離』發作的時候,那不是我。那是另一個充滿破壞欲的人格。他說的話,做的事,我醒來後常常毫無記憶。」
他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掌心,淚水適時滑落:
「小雨是我最愛的妻子,她一定是發現了這樣的我,才那麼絕望!是我體內的『他』,害死了她。而我,卻一無所知……」
他捂住臉,肩膀聳動,發出心碎的哽咽。
「我才是那個最該被拯救,也最該被懲罰的病人啊……」
這番表演,在絕對的鐵證面前,非但沒有引來絲毫同情,反而讓法庭中寒意瀰漫。
旁聽席上的人們,表情從震驚變成了難以置信的厭惡。
女檢察官沒有打斷他,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裴景瑜抬起淚眼,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
「法律懲罰的,應該是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的『我』。而那個『他』是疾病創造的怪物。我懇請法庭,懲罰我,治療『他』。」
「給我一個接受治療、認識罪孽、在餘生懺悔的機會。這,才是更人道的交代。」
他甚至在結尾,努力擠出了一個慘澹而「坦蕩」的微笑。
就在這時。
「噗嗤!」
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嗤笑,從旁聽席傳來。
是陳靜。
她沒有哭,沒有怒,只是用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看著裴景瑜,嘴角上揚,搖了搖頭。
這聲嗤笑,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裴景瑜精心維持的氣球。
陪審席上,一位年紀較大的陪審員,緩慢地摘下了眼鏡,用力揉了揉眉心。
另一位女性陪審員,則直接側過臉,不忍卒睹般地閉上了眼睛。
裴景瑜臉上那「悲愴」的表情,就在這無聲的集體注視和那聲嗤笑中,一點點凝固,然後,碎裂。
「不……不是的……」他喃喃道,聲音里的「溫和」與「平穩」消失了,只剩下乾澀和慌亂。
「你們不懂……那是病……真的是病……」
他想再擠出一滴眼淚,但眼眶乾涸。
他想再繃緊那份「教授」的尊嚴,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放在桌上的手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越抖越厲害,連帶整個手臂,乃至肩膀,都開始篩糠般哆嗦起來。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喉嚨里只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臉上最後一點強裝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茫然。
他猛地低下頭,把臉深深埋進顫抖不止的雙手中,不再是為了表演,而是像要把自己藏起來。
然而,那劇烈顫抖的單薄脊背,卻將他徹底的失敗和狼狽,暴露無遺。
看到當事人如此不堪的崩潰,陳律師仿佛也瞬間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量。
他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先前那激昂的辯護氣勢蕩然無存。
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疲憊與無盡的悲憫。
「看吧!你們都看到了!這就是疾病最真實的模樣。它不是藉口,它是詛咒。」
「它摧毀了他的生活,他的理智,現在,它終於要借你們的手,奪走他的一切,包括生命!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正義嗎?」
女檢察官緩緩起身。
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再多給那個顫抖的身影一眼。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
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卻蘊含著千鈞之力。
「辯護人及其專家構建了一套精密的解釋:一切罪行,皆可歸於一個名為『迫害者人格』的疾病化身。對此,我想提請法庭思考幾個問題。」
「第一,一個能持續數年、在校園這個特定環境中,精準挑選那些單純的女孩作為『獵物』的『人格』。他的挑選標準,與一個高智商罪犯的側寫,區別何在?」
「第二,一個能系統性地偽造醫學證明、製造資金流水、並長期用此威脅受害者家屬保持沉默的『人格』。他的犯罪手法,與一個反社會人格障礙者精心策劃的陰謀,區別何在?」
「第三,一個能在錄音中清醒闡述犯罪模式、享受過程,並冷靜威脅要消滅知情者的『人格』。他的犯罪意志與邏輯,與一個以操控毀滅為樂的惡魔,區別又何在?」
她稍作停頓,讓每一個問題沉入聽眾心中。
「當一種『疾病』,表現出如此長期、穩定、精密的犯罪計劃與執行力;當一種『症狀』,其外在表現與最純粹的惡意毫無二致時,法律還能夠,僅僅將其視為一種需要治療的『疾病』嗎?」
「不。」她斬釘截鐵,「法律懲罰行為,保護的是行為可能傷害的無辜者。剖析惡魔的成因,是醫學和社會的課題;而制止惡魔繼續作惡,是法律此時此刻不容迴避的責任。」
「如果今天我們採信了辯護理論,那麼從此以後,任何一個足夠聰明的罪犯,都可以在實施完美犯罪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病態人格』來頂罪。」
「這不是正義,這是對正義最徹底的嘲弄,也是對潛在受害者最極致的殘忍。」
「因此,」她將目光投向裴景瑜,話語如最終審判。
「被告人不是什麼被疾病操控的木偶。恰恰相反,他是那個將『疾病』化為面具,將『症狀』變為工具,精心操控一切,以滿足自己扭曲慾望的——操控者本身。他不是病了,他是純粹的惡。」
她的聲音清晰而冰冷,為這場鬧劇畫上句點。
「正如剛才所見,即使面對自己親口承認謀殺、享受犯罪的鐵證,被告人的第一反應,依然是試圖操控敘事,偽裝表演。」
「這充分證明,其所謂的『解離』,本質是其實施犯罪、逃避罪責的工具和面具。其核心人格,始終是清醒且善於偽裝的。」
「法律維護公正,不審判疾病, 但絕不赦免偽裝成疾病的惡魔。」
她最後看向陪審員。
「證據鏈條已然閉合。從挑選獵物, 精神摧毀,暴力實施,到事後用金錢與威脅封堵一切活口,直至東窗事發時仍不忘利用死者家屬為自己貼金。」
「這是一個將『利用』與『操控』進行到極致的、完整的罪惡閉環。被告人裴景瑜, 清醒且冷靜地實施了這一切。」
「請給他公正的結局。」
29
休庭。合議。
時間在凝固的空氣中被拉長。
每一秒都清晰可聞。
法槌落下, 敲碎了寂靜。
審判長的聲音, 冰冷卻深入人心。
「被告人裴景瑜, 犯故意殺人罪,事實清楚, 證據確實、充分。」
「犯罪手段殘忍,後果極其嚴重, 社會危害性極大。」
「雖有精神疾病診斷, 但不足以影響其作案時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
他略作停頓, 目光如鐵,看向被告席:
「數罪併罰, 判處死刑, 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死刑」二字, 如兩塊生鐵, 砸在寂靜的地板上, 發出沉悶而悠遠的迴響。
旁聽席上, 陳靜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壓抑數年的悲慟和恐懼,在這一聲宣判中找到了出口, 化作滾燙的淚水決堤而出。
她沒有發出, 任由肩膀無法控制地顫抖。
我站在那裡,感到胸腔里那口支撐了我太久的氣,終於⻓長地吐了出來。
沒有狂喜,只有平靜,以及疲憊。
結束了。
法警上前。
裴景瑜被從椅子上架起。
他沒有掙扎, 甚⾄沒有再看任何人。
庭審結束。
30
秋深。⻛⼤。
我回到母校。
銀杏葉落了一地⾦⻩。
風吹過, 葉子嘩啦作響,像無數細微的嘆息。
傷害已成烙印。
真相沉甸甸。
我站在昔⽇與⼩雨常走的林蔭道盡頭, 最後一次拿出那⽀老舊的錄音筆。
⾦屬外殼上的劃痕依舊, 在秋⽇稀薄的陽光下, 泛著冷冽的光。
我按下刪除鍵,清空了裡面所有的⾳頻⽂件。
包括「審判⽇」。
它的任務完成了。
物證會歸檔,案卷會塵封。
但⻛會記得, 曾有哪些聲⾳,試圖灌⼊這支舊筆, 篡改愛的定義。
水會記得, 世上最鋒利的武器,
可以柔軟到什麼形狀,⽅能藏進⼀只玩具熊的耳朵,塞進童年的棉花。
而我會記得, 在漫漫長夜之後, 一個人,不必成為獵手, 也能守護⼀縷光,抵達它該去的地方。
路還長。
但天,畢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