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靠近一步,壓低聲音。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失望?是不是覺得,我好了,你就沒理由繼續賴在我家了?」
我握緊了外套,布料在掌心皺成一團。
半晌後鬆開手,抬起眼直視他。
「你多慮了。醫生說,可以走了。」
說完,我先一步走出診室。
在醫院門口,我遇到了楚恬。
她像是算準了時間,從一輛剛停下的計程車里出來,手裡還捧著杯奶茶。
「阿燼!」她小跑過來,挽住遲燼的手臂甜笑。
「怎麼樣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很好,全好了。」遲燼看她時,眼神柔和下來。
「太好了!」楚恬歡呼,踮腳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遲燼微微一怔,卻沒躲開。
楚恬這才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水杯上。
「清冉真是敬業,連水杯都幫忙拿著,像個小保姆呢。」
我退後半步,把水杯遞給遲燼:「醫生說要定時喝水。」
遲燼沒接。
楚恬接過去試了下水溫,笑著把水杯遞到他嘴邊。
遲燼這才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
那個水杯是我買的。
遲燼摔壞了好幾個杯子後,我買了這個防摔的。
杯身上印著一行小字:堅持下去,總會有光。
現在看來,莫名地諷刺。
「阿燼,我們去看電影吧?看新上映的那部愛情片。」楚恬撒嬌道。
遲燼猶豫了一下:「我有點累了,想回家休息。」
「就兩個小時嘛~」楚恬搖晃他的手臂。
「好。」遲燼最終妥協了。
我看著他們並肩離開,第一次認真思考。
合約結束後,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不用每天放學去遲燼家,不用忍受他的壞脾氣,不用看著他和楚恬親密。
我可以去咖啡廳自習,可以找份家教兼職,也可以自由地呼吸吧。
就快了,我對自己說。
再堅持一下。
6
三月初,楚恬生日快到了。
課間,遲燼破天荒地主動找我說話,雖然語氣依舊不怎麼好。
「喂,沈清冉,你說送什麼禮物好?」
我正在訂正數學錯題,聞言抬頭。
「送書吧,或者好一點的文具。實用。」
頭頂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嗤笑。
「書?文具?」
遲燼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沈清冉,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眼裡只有這些?」
「那你想送什麼?」我問。
「還沒想好。」他皺眉。
「女生喜歡的東西……項鍊?包?還是最新款的手機?」
我沒再給出建議。
最後,遲燼送了最新款的頂配手機,價格五位數。
第二天,楚恬舉著新手機在全班炫耀。
「阿燼送我的生日禮物!我都說不要了,他非要買~」
周圍一片起鬨聲。
「遲少大氣!」
楚恬笑著,目光掃過我。
「清冉,你用的什麼手機啊?好像從來沒見你拿出來過。」
我用的是一台二手老年機,只能打電話發簡訊。
我把它藏在書包最裡層,從不在人前使用。
「關你什麼事。」我同桌替我懟了回去。
楚恬撇撇嘴,沒再說話。
下午有體育課,全班去操場跑步。
我的舊運動鞋是高一買的,鞋底已經磨得很薄。
跑到第三圈時,左腳鞋底突然開膠,前半截鞋面幾乎和鞋底分離。
我踉蹌了一下,勉強站穩。
「沈清冉,你怎麼了?」體育老師問。
「沒事。」我試圖把腳縮進鞋裡。
但裂縫太大,腳趾都露出來了。
自由活動時間,我坐在看台上,用借來的膠水試圖粘鞋。
楚恬和幾個女生抱著礦泉水,說笑著走過來。
經過我面前時,楚恬狀似不小心地絆了一下。
手裡的半瓶水全潑在我鞋上。
「哎呀對不起!」
她驚呼道,然後捂住嘴,「你這鞋……都這樣了還不換?穿多久了啊?」
周圍幾個女生笑起來。
「起碼三年了吧?」
「鞋底都快掉了。」
「沈清冉,你家是不是很窮啊?」
「怪不得總是那兩雙鞋換著穿……」
「好尷尬啊……」
我低著頭,膠水混著泥水,在鞋面上糊成一團。
手指被膠水粘住,撕開時扯掉一層皮。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眼眶發熱。
抬起頭,我看向站在楚恬身邊不遠處的遲燼。
他也在看我的鞋,眉頭皺著,嘴唇抿緊。
那一刻,我心裡竟然升起一絲微弱的期待。
期待他能像很久以前在食堂那樣。
哪怕只是說一句「別看了」,或者拉著楚恬離開。
但是他沒有。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移開了視線,仿佛多看一眼都會髒了他的眼睛。
楚恬又看了我一眼,柔聲說:
「清冉,真的對不起哦。要不……我賠你一雙鞋吧?」
語氣里的施捨意味明顯。
「不用。」我的聲音乾澀嘶啞。
體育老師吹哨集合,我穿著濕透的破鞋回到隊列里,腳底冰涼。
放學後,我去夜市買了一雙三十塊錢的帆布鞋。
回出租屋的路上,我路過一家品牌鞋店。
櫥窗里擺著一雙精緻的運動鞋,標籤價:1899 元。
我站了一會兒,想起這大概是遲燼一雙襪子的價格。
7
四月初,遲燼生日。
遲家為他辦了場小型生日派對,我被要求必須參加。
遲燼媽媽說,遲燼習慣了我在。
我如果不來,他又要鬧脾氣。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但服從遲家父母的安排,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沒有像樣的裙子。
唯一一件還能穿出門的,是條洗得發白的淺藍色連衣裙。
款式簡單,甚至有些舊。
派對上燈光璀璨,音樂悠揚。
遲燼的朋友們穿著時髦,言談舉止間是我不熟悉的世界。
遲燼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
他穿著挺括的襯衫,頭髮精心打理過,笑容明朗。
楚恬一身精緻的小禮服,站在他身邊,巧笑倩兮。
我端著果汁安靜地待在角落裡,儘量減少存在感。
但總有人不讓我如願。
「喲,這不是我們班的學霸保姆嗎?」
一個男生端著酒杯晃過來,語氣調侃,「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不去給壽星敬酒?」
周圍幾個人發出低低的笑聲。
我沒說話,只是把臉轉向另一邊。
「別理她,沒勁。」
一個女生拉著那男生走開,聲音飄進我耳朵。
「死皮賴臉黏在遲燼身邊,人家有女朋友了還杵在這兒,真夠沒眼力見的。」
我放下果汁杯,轉身走向通往花園的陽台。
夜風微涼,吹在臉上,帶走了一些燥熱。
我剛想喘口氣,就聽到陽台另一側傳來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那個沈清冉,臉皮可真厚。遲燼都那樣對她了,還能賴著不走。」
「聽說她家裡特別窮,爸媽都不要她了。估計是想攀上遲燼這根高枝唄。」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條件,渾身上下加起來超不過兩百塊吧?遲燼能看上她?」
「聽說她晚上還去打工呢,便利店還是快餐店來著?窮酸樣……」
我握緊欄杆,指尖冰涼。
「你在這裡幹什麼?」
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渾身一僵,慢慢轉過身。
遲燼站在陽台門口。
燈光在他身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不悅。
楚恬跟在他身後探出頭,臉上一副擔憂的表情:
「清冉,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裡面多熱鬧呀。」
我沒說話。
遲燼走進來,帶著淡淡的酒氣。
他眯著眼打量我,目光掃過我的舊裙子和蒼白的臉。
「你在這幹什麼?」
「裡面太悶。」我看著他說,「你身體還沒徹底康復,少喝點酒。」
他沉默了幾秒,突然問:「沈清冉,你是不是特得意?」
我疑惑抬頭。
遲燼的聲音混著酒氣,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看我像個廢物一樣需要你伺候,看我現在明明好了還得靠你提醒這、提醒那?」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都欠你的?是不是覺得,你現在可以高高在上地可憐我了?」
我看著他眼中交織的不甘和怒意,忽然明白了。
他的暴躁,不僅僅是因為腿傷。
更是因為他無法接受,曾經被他同情和幫助過的弱者,如今反過來成了他不得不依賴,甚至潛意識裡覺得在施捨他的人。
尤其是對我,他無法忍受自己竟要依賴一個他曾經俯視的人。
他在用傷害我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依然強大,來掩蓋他內心的崩塌和恐慌。
「遲燼,」我平靜地說,「你什麼都不欠我。」
「我們之間,從頭到尾只是一場……」
我頓了頓,把交易兩個字咽回去,「只是一場錯誤。」
「等你高考結束,就可以不用再看見我了。對你,對我,都是解脫。」
他一怔,像是沒料到我會說出解脫這個詞。
酒精和怒氣讓他的眼睛有些紅:「解脫?沈清冉,你說得輕巧。這一年……」
「這一年很快會過去。」我打斷他,「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最好如此。」他最終只是冷冷吐出這四個字。
隨後轉身拉著楚恬離開,腳步有些踉蹌。
那天晚上,我沒有等派對結束就離開了。
沒有車接。
我沿著別墅區漫長的路往外走。
走到一半,下起了雨。
我沒有傘,冰冷的雨水很快淋透我的頭髮和裙子。
我抱著胳膊,在越來越大的雨里慢慢走著。
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
回到出租屋,我發了一場高燒。
昏昏沉沉躺了兩天,也沒人知道。
我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閉上眼。
昏睡中,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回到了高一食堂,遲燼把紅燒肉推給我。
他笑著說:「多吃點,你太瘦了。」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但我知道,那只是夢。
那只是沈清冉對遲燼,最後一點不甘的迴響。
8
天氣漸漸熱起來,日子步入初夏。
黑板旁的倒計時牌數字越來越小。
體育課上,男生們在打球。
遲燼還不能劇烈運動,只好坐在場邊樹蔭下看著。
一個和遲燼關係不錯的男生運球過來,沖他喊:
「遲少!什麼時候能再和你一起打球啊?等你回來帶隊呢!」
其他男生也跟著起鬨。
遲燼坐在長椅上,扯了扯唇角應和。
但眼神深處,有一閃而過的陰鬱和煩躁。
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到球場。
我手裡拿著瓶沒開封的礦泉水,走到他身邊,把水遞過去。
很平常的動作。
這一年多,我不知道遞過多少次水,多少次毛巾。
但這一次,遲燼猛地抬頭,眼睛裡的陰鬱驟然爆發。
他抬手,狠狠地打掉我手裡的水瓶。
「砰!」水瓶摔在地上,瓶蓋崩開。
水濺得到處都是,也濺濕了我的校褲。
「我說過我不需要!」他低吼出來,眼睛發紅。
「沈清冉,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不需要你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曾經是個連路都走不了的廢物!」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打球的男生停下動作,場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楚恬原本在和女生們聊天,此刻也驚訝地望過來,隨即嘴角勾起一絲看好戲的弧度。
我站在原地,褲腿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冰涼。
我看著遲燼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龐。
看著他眼裡幾乎要噴涌而出的無名怒火。
突然覺得無比荒謬。
他的火氣,似乎永遠只針對我。
因為面對楚恬的若即若離,他無能為力。
面對父母的安排,他無法反抗。
只有我,這個看似毫無底線留在他身邊的人。
成了他所有負面情緒唯一安全的出口。
我彎腰撿起那個空了的水瓶,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然後看向他,第一次用嘲諷的語氣對他說:
「遲燼,你別誤會,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
「可是,工作內容不包括處理你的情緒。」
「如果你不需要,我以後不會再多此一舉。」
他瞳孔驟縮,像是沒聽懂。
我沒再看他,轉身離開球場,回教室做題。
手很穩,心也很靜。
9
放學後,遲燼家的車照例等在校門口。
車裡氣壓低得嚇人。
司機專注開車,一言不發。
遲燼靠在后座,側臉對著窗外,下頜線繃得很緊。
就在我以為他會一路沉默到底時……
他突然開口,聲音硬邦邦的:
「沈清冉,你說的工作,是什麼意思?」
我心裡微微一緊,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自知球場上說的話太不理智,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我看著窗外,「督促你學習,陪你復健,是我的責任。」
「責任?」
遲燼猛地轉過頭盯著我,眼神銳利,像要把我看穿。
「誰給你的責任?沈清冉,你憑什麼對我有責任?」
「因為伯父伯母拜託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語氣儘量自然,「他們希望我能幫幫你。」
「只是這樣?」遲燼身體前傾,壓迫感十足,「沒有別的?」
「比如,因為喜歡我?」
又是這句話。
我幾乎要厭倦了。
「遲燼,」我轉過臉迎上他的視線。
「這個問題,你問過我很多次了。我的答案重要嗎?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不是嗎?你只相信你自己願意相信的。」
他似乎被我的反問噎住,愣了幾秒。
隨後,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靠回座椅。
語氣卻莫名帶上一絲焦躁。
「沈清冉,承認你喜歡我,有這麼難嗎?」
「你每天準時出現在我家,忍受我的脾氣,做那些瑣碎麻煩的事。」
他一條條數著,仿佛在列舉我喜歡他的鐵證。
「不是因為喜歡,是因為責任?」
「這種藉口,你自己信嗎?」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是的,我曾經喜歡他,喜歡到願意咽下所有委屈。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支撐我的,是錢,是嶄新的生活和未來。
「隨你怎麼想吧。」我說。
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
他是遲家的老司機,或許知道些什麼。
我輕輕對他搖了搖頭。
遲燼冷哼一聲,別開臉。
「行,沈清冉,你就繼續裝。」
「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車子駛入別墅區。
我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默默在心裡劃掉一天。
又近了一天。
10
教室黑板旁邊的倒計時牌,從三位數變成了兩位數。
最後定格在鮮紅的「30」。
距離高考,還有三十天。
最後一次全市模擬考的成績出來了。
我穩居年級前三,分數已經夠到國內最頂尖的那幾所大學。
班主任找我談話,眼睛都在發光。
「清冉,保持住,你就是我們學校的希望!衝刺一下,狀元都有可能!」
我點點頭,心裡沒有太大波瀾。
我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
這一切,都是我靠無數個刷題的深夜、靠咽下所有委屈換來的。
如今遲燼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和運動的能力,不再需要頻繁去醫院複診。
楚恬開始以遲燼的正牌女友自居,常常膩在他身旁,聲音嬌俏。
班上關於我「倒貼一年慘遭拋棄」的傳言愈演愈烈。
遲燼聽到,只是淡淡瞥一眼說話的人。
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曖昧。
我知道,是時候了。
我找了個周末,去了遲燼家。
遲母在花園裡喝茶,看到我時有些驚訝。
「清冉?今天不是補習的日子呀。」
「阿姨,我有點事想和你們說。」我態度恭敬。
遲父也從書房出來。
我在他們對面的藤椅上坐下,背挺得筆直。
「叔叔阿姨,」我開口,「遲燼的腿恢復得很好,日常生活和學習都沒有問題了。」
「距離高考還有最後一個月,我想……我的任務,應該算是完成了。」
我繼續說:「所以最後這一個月,我想全力以赴準備高考。」
話沒說完,遲父打斷了我。
「清冉,你的意思我們明白。」
「你做得很好,小燼能恢復成這樣,你功不可沒。」
我心裡微微一松。
但他話鋒一轉。
「不過最後這一個月,也很關鍵。」
「小燼這孩子看著硬氣,其實心裡依賴性強。」
「他習慣了有你在旁邊督促著學習,突然少了你,我怕他心態不穩,影響高考。」
遲母也點頭,語氣溫和。
「清冉,阿姨知道你學習緊。」
「這樣好不好,你每天還是過來,哪怕只待一兩個小時,看看他的複習情況,給他打打氣。薪酬方面,我們給你加倍。」
加倍。
也就是一個月,一萬。
我沉默了幾秒,腦海里迅速計算。
我手裡加上之前攢下的錢,除去必要開銷,還能有盈餘,應對突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