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燼雙腿痊癒後,第一件事就是陪轉校生去音樂節。
我拉住他:「醫生說你還不能走太久的路。」
他蹙眉推開我:「沈清冉,我知道你什麼心思。」
「但別以為照顧了我一年,就能換我喜歡你。」
他走後,我垂眼思考半晌。
看著支付寶入帳的今日工資,和高考倒計時上的數字,輕輕舒了口氣。
一年前答應照顧遲燼,是因為他父母支付我學費生活費,直到高考。
如今時間快到了。
他願意陪誰瘋都行。
反正我,早就不喜歡他了。
1.
遲燼丟開輪椅,在復健室里走到第三個來回時。
主治醫生摘下眼鏡,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恢復得非常好,可以正常行走了。」
「不過近期還是要避免長時間站立和劇烈運動,記得定期複查。」
遲燼坐回輪椅上,手指輕輕撫過膝蓋。
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時,復健室的門突然被推開。
「阿燼!」一道清脆女聲從門口傳來。
楚恬抱著一大束香檳玫瑰走進來,笑意盈盈。
她今天穿了條鵝黃色的連衣裙,頭髮精心卷過。
走近了,她雙眼亮亮地看著遲燼。
「醫生說你康復了,對不對?」
遲燼終於抬起頭,嘴角彎起一抹笑。
這一年來,我在他臉上見到最多的表情是不耐煩和陰鬱。
差點忘了,他原本也會這樣笑。
「那可太好啦!」
楚恬蹲下來,雙手撐在輪椅扶手上仰臉看他。
「今晚的音樂節,我可是期待了好久哦。」
「陪我去嘛,就當慶祝你康復。」
遲燼沒有任何猶豫:「好。」
「不行,」我忍不住出聲。
「醫生說了,不能長時間站立和行走。音樂節要好幾個小時,你的腿受不了。」
遲燼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轉過臉看我,語氣帶上慣常的不耐煩。
「別多管閒事了,我的腿我自己清楚。」
楚恬依偎在他身邊,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我。
眼神中帶著得意和一絲憐憫。
我伸手,拉住他病號服的袖子。
「那你至少坐著看,別一直站……」
他猛地抽回手臂。
力道不大,但我沒防備。
踉蹌了一下,後背撞到牆壁。
遲燼看著我,眉頭蹙起:「沈清冉,我知道你什麼心思。」
復健室很安靜,空調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遲燼冷冷地繼續說。
「但別以為照顧了我一年,就能換我喜歡你。」
楚恬輕輕拉了拉他的手臂。
「阿燼,別這麼說嘛,清冉也是關心你。」
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帆布鞋鞋尖。
遲燼撐著輪椅扶手,緩慢地站起來。
楚恬扶著他,兩人並肩走向門口。
走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直到手機震動。
銀行簡訊:「您尾號 3476 的帳戶轉入人民幣 5000.00 元,備註:工資」
我確認過後鎖屏,出門坐回學校的公交車。
晚高峰的車廂擁擠不堪。
我吃力地抓緊扶手,懷裡抱著保溫桶。
裡面是我燉了一下午的排骨湯,遲燼一口沒喝。
也好。
我默默抱緊了保溫桶。
晚飯還沒著落,正好。
2
喜歡遲燼,是我曾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高一那年,我在食堂排隊打飯。
輪到我了,刷卡機滴滴響,顯示餘額不足。
後面的人不耐煩地催促。
我無措地站在那裡,臉漲得通紅。
遲燼排在我後面,上前一步把自己的卡遞過去。
對食堂阿姨道:「她的那份和我一樣,一起刷。」
隨後他轉頭對我笑了笑:「這家的紅燒肉燉得最爛,我幫你試過了,不騙你。」
他笑得眼睛微彎,裡面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同情,只有分享好東西的坦然。
我瞬間紅了臉。
打好飯,他把餐盤推給我。
雙份的紅燒肉,我盤子裡堆得滿滿的。
我窘迫地小聲說謝謝。
遲燼無所謂地笑笑:「客氣什麼?班長。」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骨相優越,笑起來好看得不像話。
喜歡就從那一刻生根發芽。
我和遲燼是同班同學。
此後我經常借著發作業的名義,在他課桌前多停留幾秒。
遲燼偶爾會漫不經心地轉著筆對我笑。
「班長,可不可以不寫試卷?」
我小聲說:「不行的,不過,你如果有哪裡不會,我可以教你……」
然而到了交作業那天,遲燼迅速抽過我的卷子,照著填一通遞給我。
眉尖微挑:「謝謝班長。」
後來,我們的關係一點點親近起來。
我把整理好的筆記給他,他幫我發試卷搬東西。
我去籃球場給他送水,他找各種理由請我吃午飯。
那段日子,風都是甜的。
轉折發生在楚恬轉學過來之後。
她和我一樣是貧困生,站在講台上自我介紹時不卑不亢,腰背筆直。
明明都是丑巴巴的校服,在她身上卻格外好看。
楚恬順理成章成了班裡的班花。
她被安排坐在遲燼旁邊。
她很聰明,懂得示弱,也懂得欣賞。
她會用崇拜的眼神看遲燼打球。
會在他解題時發出驚嘆著誇獎。
慢慢的,遲燼和她走得越來越近。
他開始不再陪我吃午飯,而是帶楚恬去校外的高檔餐廳。
我給他做的筆記,他轉手交給楚恬,笑著說:「我這成績看不看無所謂,楚恬更需要。」
我去球場給他送水,他頓了頓沒有接,拿過楚恬手裡那瓶。
我心灰意冷。
卻也知道,自己從未擁有過什麼,談不上失去。
可意外發生了。
一天放學下大雨,一輛車打滑,向楚恬衝過來。
遲燼把她推開,自己卻被撞出去好幾米。
救護車將他送到醫院,診斷結果是雙腿多處粉碎性骨折,神經受損。
醫生委婉地說,站起來的可能性很小。
楚恬在醫院哭得梨花帶雨,守了三天。
第四天,她紅著眼眶對遲燼媽媽說:
「阿姨,學校月考,我得回去複習。」
「你放心,我每天放學都來看阿燼。」
起初她真的每天來,帶著水果,坐在床邊細聲細氣地說話。
一周後,變成隔天來。
半個月後,她說高中課程緊,周末再來。
一個月後,遲燼從 ICU 轉到普通病房。
楚恬只在周末下午出現一小時,態度越來越敷衍。
遲燼開始變得沉默,然後易怒。
我去醫院送作業時,聽見病房裡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
護士推著小車匆匆離開,對我搖頭。
「又不肯吃飯,摔了三個碗了。」
我推門進去,看到遲燼靠坐在床頭。
他盯著窗外,側臉線條緊繃。
「這是今天的筆記和作業。」
我把本子放在床頭柜上。
他沒理我。
走出病房時,我聽到壓抑的嗚咽聲。
很小聲,像受傷的幼獸。
第二天放學,遲燼的父母找到了我。
他們衣著體面,但眼睛裡透露著疲憊。
「沈清冉同學,」遲母開口,「我們知道你是全班成績最好的學生。」
「我們也知道,你的家庭情況有些困難。」
她頓了頓,「我們想和你做個交易。」
遲父遞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和一份列印好的合同。
「高三這一年,請你陪伴小燼。」
「幫他補課,帶他出門走走,陪他說話。」
「最重要的是陪他復健,多鼓勵他,直到高考結束。」
「作為報酬,」他指著信封,「這裡面是你高三全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同時,每個月一號,我們會額外支付你五千元。」
我盯著那個信封,聲音乾澀。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成績好,能幫他補習。也因為你處境艱難,需要這筆錢,會更認真對待這份工作。」遲父說得很直接。
我攥著校服衣角,明白過來。
他們調查過我。
我爸媽半年前離婚,各自組建新家庭。
他們誰也不要我,只按月打一點微薄的生活費。
最近兩個月,甚至連這點錢都斷了。
我交不上學費,是靠班主任墊付的。
遲燼母親看著我,語氣軟了些。
「還有……你去醫院看小燼時的眼神,和別的女生不一樣。」
「你是真心喜歡他,對嗎?」
我猛地抬頭,臉頰發燙。
「如果你答應,有件事要事先說清楚。」
遲父語氣嚴肅,「不能告訴小燼這是交易。」
「他自尊心太強,如果知道你是我們請來的,會拒絕一切幫助。」
「你必須讓他相信,你是自願的。」
我拿起筆,手指微微發抖。
合同條款清晰,報酬豐厚得不像話。
對我而言,這不僅僅是錢。
也是高三能安心讀書的保障,是通往大學的門票。
而我對遲燼那份尚未熄滅的喜歡,讓我對於陪伴他這件事,生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我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3
第一天去遲燼家,是他出院後不久。
遲家別墅里空曠冷清,他被安排在帶電梯的一樓臥室。
我敲門進去時,他正靠在床上看書。
看見是我,他眼神瞬間冷下來。
「你來幹什麼?」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惡劣。
「我……我來幫你補課。」
我小心翼翼地把書包放下,拿出筆記。
「不需要!」
他突然發火,抓起手邊的水杯砸在地上。
玻璃碎裂,水濺濕了我的褲腳和鞋面。
「我不需要同情,滾出去!」
我沒滾,蹲下身,一片一片撿起碎玻璃。
又用紙巾擦乾地上的水漬。
然後重新站起來,拿出課本,攤開在他面前。
「今天複習數學,有個部分你上次月考扣分很多。」
遲燼瞪著我,像在看一個怪物。
從那以後,每一天放學我都去遲燼家,風雨無阻。
他脾氣變得很壞,開始變著法子刁難我。
半夜十一點,說想吃城西老字號的桂花糕。
我騎著共享單車穿過大半個城市買回來。
他只咬一口就說膩了,扔進垃圾桶。
他故意打翻水杯,弄濕我剛整理好的筆記。
我默默擦乾,用吹風機小心吹乾紙頁,字跡暈開的部分重新謄抄。
他拒絕復健,對康復師發脾氣。
我就站在復健室外面等。
等他吼累了,再推輪椅帶他回家。
他對我說的最多的話是嘲諷。
「沈清冉,你這麼盡心盡力,不就是想讓我感動嗎?」
「別白費力氣了,我不可能喜歡你。」
「你每天擺出這副任勞任怨的樣子給誰看?真讓人倒胃口。」
楚恬偶爾會打電話來。
每當手機響起那個專屬鈴聲,遲燼陰鬱的臉會瞬間明亮。
可掛斷電話,他臉上殘餘的溫柔又立刻凍結。
看向我時,比之前更冷幾分。
仿佛在通過折磨我,來抵消他在楚恬那裡感受到的落差和無力。
有天,我輔導他物理到很晚。
準備離開時,他突然開口。
「沈清冉,你這麼做,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
我收拾書包的動作停住。
他靠在床頭,燈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
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像狗皮膏藥一樣粘著我,真的很煩。」
「你們這種……是不是都覺得,只要足夠忍氣吞聲和巴結討好,就能攀上高枝變鳳凰?」
「還是說,你覺得我現在殘了,就比你更低一等,所以可以高高在上地施捨你的善良?」
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窗戶上。
我背對著他,站了很久。
心像是被玻璃渣子細細碾過,一點點痛起來,又一點點沉下去。
我理解他突遭意外,從天之驕子跌落泥潭的敏感易怒。
但他不該這樣,故意戳我最痛的傷口。
把我僅剩的尊嚴和捧出來的真心,摔在地上反覆碾碎。
我轉過身看著他,眼眶包著一汪淚水,卻用力忍住沒讓它落下來。
「遲燼,你說得對。」
他愣住,似乎沒想到我會承認。
「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拉上書包拉鏈,聲音平靜,「以後不會了。」
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徹底斷了。
也好。
從此以後,我留在遲燼身邊,只有錢這一個理由。
清晰,冰冷,堅固。
我買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前半部分記他的復健進度和知識點薄弱項。
後半部分,我畫了一張巨大的表格。
最上面一行寫:距離高考還有 XXX 天。
距離合同結束還有 XXX 天。
下面列著日期、工作內容以及每日入帳。
遲燼父母很守信用,每月一號,五千準時到帳。
我還會收到遲燼媽媽不定時發的紅包。
名義是給我買輔導書、買營養品。
每一筆,我都清清楚楚記下。
某天,遲燼推著輪椅經過書桌,偶然瞥見攤開的筆記本。
他只看到表格里密密麻麻的「天數」字樣。
隨後嗤笑一聲,語氣滿是嘲諷。
「沈清冉,你還記這個?」
「記下喜歡我多少天了?有什麼用,自我感動嗎?」
我沒反駁,只是合上筆記本,鎖進抽屜。
他不知道,我在默默倒計時的,是即將到來的自由。
4
第二天上學,遲燼和楚恬的座位都空著。
后座的女生湊在一起小聲議論。
「聽說遲燼陪楚恬去音樂節了,昨晚的飛機。」
「哇,剛能走路就這麼拼?」
「這才是真愛啊。」
「那沈清冉呢?她不是照顧了遲燼一年嗎?」
「切,她算什麼。不就是個保姆嘛……」
我戴著耳機做英語聽力,音量調到最大,隔絕所有聲音。
放學時,我在校門口看到了遲燼。
他倚在一輛黑色轎車旁,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雙腿筆直修長。
夕陽給他鍍上一層金邊,路過的女生頻頻回頭。
看到我,他直起身,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裡提著一個印著 Logo 的紙袋。
我腳步沒停,打算直接走過去。
「沈清冉。」他叫住我。
我停下,回頭看他。
他走過來,把紙袋遞到我面前:「楚恬買的周邊,多了一份。」
紙袋裡露出螢光棒和印著歌手頭像的毛巾。
我沒接。
遲燼等了幾秒,眉頭皺起:「拿著。」
「不用。」我說,「我不聽他的歌。」
遲燼看著我,忽然冷笑起來。
「沈清冉,你現在是在跟我鬧脾氣?因為昨天我說了那些話?」
他把紙袋又往前遞了遞,帶著一種施捨的口吻。
「給你就拿著。楚恬特意多買了一份,說謝謝你這一年照顧我。」
我看著那個紙袋,重複:「遲燼,我不需要。」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將紙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砰」的一聲悶響。
周圍路過的同學嚇了一跳,紛紛看過來。
遲燼盯著我,眼神不耐。
「行,算我和楚恬自作多情。」
心臟某個地方,細微地刺痛了一下。
但很快,痛感就被麻木覆蓋。
我沒作聲,轉身走向公交站台,沒回頭看他一眼。
5
周五是遲燼的複診日。
我按照合同約定陪他去醫院。
車上,我們一路無話。
遲燼看著窗外,側臉線條繃緊。
醫生檢查得很仔細,拍片、測試肌力、詢問感覺。
「恢復得非常好。」
醫生看著最新的片子,笑容滿面。
「神經反應基本正常,肌力也達到了健康水平的百分之九十。遲燼,你創造了奇蹟啊!」
遲燼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醫生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最後說:
「能恢復得這麼好,除了醫療和復健,也離不開家人朋友的支持和鼓勵吧?心態很重要。」
遲燼點了點頭,輕笑。
「嗯,多虧楚恬。她每天都鼓勵我,說我一定能站起來。」
我站在一旁正在幫遲燼拿外套,聞言,手指頓住了。
這一年來……
每天放學後出現在復健室,在他疼得滿頭大汗時遞水擦汗,在他沮喪想放棄時鼓勵他的人。
在他因為楚恬一個電話而情緒低落時,默默陪著他直到平復的人。
是我。
而楚恬在朋友圈曬著逛街、聚會和她新做的指甲。
她只是偶爾會在電話里說「阿燼加油哦」,語氣敷衍。
遲燼轉過臉,瞥見我怔愣的表情。
他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笑,挑眉。
「怎麼?沈清冉,你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我垂下眼,把外套搭在臂彎,聲音平直。
「沒什麼,替你高興。」